第八章
問題膠著,苦煞了兩顆其實是多情的心。
孫凝吁一口氣,決定把財務報告審視好呈交香早儒。
她不能丟這個臉。然而,數字一個個的在眼前跳動,半天沖不進視網膜內。
氣得她簡直頭痛。忽然有人叩門。
「進來!」孫凝說。
無任歡迎一些外來的人事,去令她有新鮮的接觸,分一分她已傷的神。
令孫凝大出意料之外,來人不是秘書,亦非同事,而是葉柔美。
她一見孫凝就笑得什麼似的。一臉的歡愉與親切,說:
「來看你了,不是有心的,其實是路過。早源不在辦公室,若然連你都碰不上,那就白走一趟了。」
葉柔美笑起來還是好看的。
「要杯咖啡或是什麼嗎?」孫凝問。
「不,只向你問句好,我還得趕去替朋友取回批命書呢,
不能坐太久了。」
「批命?」孫凝問,「靈驗嗎?」
「蠻靈的。我的批命書就頂準確了。唉!」葉柔美說,「就是准,我才擔心!」
「為什麼?」
「不見得我會有段好婚姻!」
「你信?」
葉柔美點頭:
「是命定的,人為的力量有限,所謂盡人事而已。」
「故此,香早源實在不知道我對他沒有要求,一切都是由他擺布決定,因為我太信命,我不認為自己可以一步升天,能嫁至侯門去當貴夫人。我只不過希望能有一段安穩的婚姻就夠好了,連這最起碼的要求在命盤內也沒有說會實現呢!」
「那你還介紹朋友去批命?」
「不能為了自己的不如意而抹煞別人知道福星高照的機會呀!」
孫凝有些少感動,立即說:
「你能帶我去嗎?」
「你信?」
「好奇!」孫凝是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才這麼答。
葉柔美很爽快地答:
「好哇!我們現在就去,成嗎?」
孫凝火速抓起手袋就站起來隨她走。
這個動作令她微微吃驚,好像跟香早儒發生齟齬之後的這段日子以來,只此刻有點進展,生了新的希望,令孫凝的精神煥發過來。
依靠一個完全跟自己沒有認識,並無交往的占卜人去預測自己的前景,無疑是滑稽而且悲衰的。
孫凝苦笑,可是她戀戀不捨於一個想法,如果那批命者說她會跟香早儒複合,她會多麼開心!
這個希望令她不顧一切地跟著葉柔美到那批命的張九姑跟前去。
張九姑是個已屆占稀之年的老婦,住在一幢殘破的唐樓內,看到葉柔美帶著孫凝來了,笑吟吟咧開她已沒有了門牙的嘴在笑。
「九姑,這位孫小姐是我的朋友,很希望你給她批算,沒有預約,要請你原諒。」
「不要緊,來了,只為心安,我就盡綿力好了。」
九姑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似有哲理,令人聽得舒服。
於是孫凝更放心,—股腦兒把自己的時辰八字相告。
九姑很用心的,閉目養神,合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辭。
奸一會,才又張開眼睛,張著那差不多已經沒有了牙的嘴,語音怪怪地說:
「命是好命,卻又是硬命,細批今天是拿不到的,三個月後來取吧。」
「可是……」孫凝有著很大的失望。
葉柔美看在眼內,心上明白,便向九姑說:
「九姑,你就簡批幾句,讓孫小姐有所依歸,指點一下她的迷津。」
張九姑還是笑,又搖搖頭答:
「紅顏總為多情誤,浪里泛舟,還得靠自己,明白嗎?」
孫凝不好意思相問,葉柔美就直率地說:
「怎麼個靠白己法呢?九姑你明白指示呀!」
「情緣不可強求,憑心仗性辦事,就見光明。」
張九姑站起來,在那張灰黑的桌子抽屜內摸出了一個信封,遞給葉柔美,說:
「這是你另外一位朋友盧小姐的批命書,交給你了!」
說罷以手捶腰背,差不多表示送客了。
孫凝在心上嘆氣,剛才來時的一串希望.像冒升的氣泡,一下子就沒有了影蹤。
九姑之言,說了等於白說。
究竟自己還能不能與香早儒再續前緣呢?
她的沉默透視著失望與不悅,聰明的柔美一看就知道。
她很輕巧地說:
「我們影視圈的人頂迷信,連戲名都要個盲公改名,別說是要擇日開鏡了,如果你有空,還有幾個看相批命占卜的能人,我都知道,帶你去好不好?」
孫凝便道:
「好,反正已經跑出來了,跟你去鬧一天吧!」
「太好了,我正想有人陪我!」葉柔美是這樣誠懇地說。
孫凝忽爾心中一動,她想這葉柔美是個能相處的人呢,看樣子,她不是真的要跑這麼多家看相批命去,只是為了成全自己的意願。能夠倒過來把施恩看成受惠,這份胸襟不能小瞧。
孫凝開始留意葉柔美了。
這一整天,兩個女人坐在名貴的房車內,在港九各平民甚至貧民區鑽,那些高明的占卜之士似乎都住得不怎麼樣。
知命者不能改命,可能這就是明證。
足足拜會了幾個相士,才入夜。孫凝卻有點氣窮力竭,對葉柔美說:
「我們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好不好?」
「好。」
兩個女人坐下來,叫了菜之後,孫凝忽然覺得不好意思,便說:
「我必須承認,我騷擾了你一整天,不是我陪你,是你陪我。」
葉柔美笑:
「不要緊,我們應該守望相助,女人不幫女人.誰幫我們了?」
孫凝一怔,覺得面對的這個女人,外表土氣,相貌艷俗,說話卻有點味道。
葉柔美替孫凝添了茶,道:
「現在心上好過一些了沒有?」
既是這樣問了,孫凝也不避嫌,答:
「好了一點點,你怎麼會知道?」
「當然是經驗之談了。什麼人會一天到晚幾家看相批命的地方?只有感情受到傷害的女人!」葉柔美苦笑,呷了一口茶,再說,「我告訴你,我曾在一個月內光顧了全港九的相士,再一個月專程赴泰國,遠涉重洋,就為要到那兒佛寺神寺求神許願。」
「結果呢?」孫凝問。
「結果還是時間戰勝一切,日子過下去,事情淡化了,人仍然活著,就是這樣了。」
「遇到香早源是以後的事?」
「很久以後的事了。當時,我以為世界末日,原來不是,要熬下去的日子還長。」
「你看過那麼多相士,有真靈驗的嗎?」
「當然。結局只有兩種,不是好便是壞,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定會有人猜中。」
「天!」孫凝輕喊。
「我是否太坦率,令你失望。」
「為什麼你一邊清醒,一邊糊塗?」
「前者是理智,後者是感情,總希望那些神神怪怪能帶給自己新希望,找呀尋呀的,直至找到有—個相士說,自己心中所愛會很快回到身邊來,就叫滿意,就會暫停下來」
孫凝嚇呆了。
這葉柔美活脫脫是個禾稈蓋珍珠的材料。孫凝肅然起敬之餘,也稍感慚愧。
從前並未曾看得起這姓葉的女子。香早源今日作的犧牲,看來是物有所值的。
孫凝忽然有點衝動,對柔美說:
「我並不如你幸運。」
葉柔美轉動著她明亮的大眼睛,只一瞬間,她就說:
「你是指香家兄弟在我們身上所採取的態度?」
孫凝點頭,然後坦率地說:
「香早儒並未有為我而離家出走。」
葉柔美拍拍她的手:
「如果對方需要時間去考慮他的抉擇,這才是他認真的地方,到了魚與熊掌之間的取捨時,他為著一時衝動而作出的任何決定,都不會為雙方帶來好處。」
經過深思熟慮,經過實際分離之後,始得破鏡重圓,才更實在。
孫疑心中又燃起一縷希望。
「香早源考慮廠多久?」
「怕是從一開始認識我就有了他的計算。」
說這話時,柔美有一臉的滄桑。
這孫凝並沒有看得出來。
「早源是考慮過作出底線準備才把你的重要性向他母親宣布的,這表示他並沒有犧牲你和他共敘相戀的時光,他從沒有離開過你。」
但,香早儒呢?孫凝的心又往下沉了。
「香早源是有備而戰,香早儒是措手不及。孫凝,你記著我這兩句話,慢慢細味,就知道在現階段不必灰心和傷心了。」
跟柔美在一起的這天,是孫凝自失戀之後最舒暢的一天。
她重新抖擻精神,投入工作。
自此,她下意識地跟柔美有了來往。
跟柔美有來往還有下意識的兩個原因在。
孫凝喜歡在她與柔美的對話之中,偶然能聽到有關香早儒的一切。例如,這天下班時分,柔美在中環購物,就約孫凝到文華飲下午茶,柔美給孫凝說:
「POLO有新貨式了,香家兄弟都喜歡穿這牌子的衣服上球場。」
這孫凝是知道的。數月前大減價時,孫凝還替香早儒一連買過半打球衣。
香早儒還打趣地對孫凝說:
「啊!由星期一至星期六上球場都有你選的貼身享受,只有星期日一天的自己時間可以穿用別些人的禮品與安排!」
「不!」孫凝當時佯裝霸氣道,「不成,星期日不許打球。」
一個星期七日,天天濃情相許。
這一段日子過去了。
孫凝默然。偶然提起香早儒是一陣子痛楚。
可是,很多人就是能從痛楚之中得到神經的鬆弛。
按摩、指壓就一例。此所謂痛快。
孫凝就是為了要尋這種痛快,不住地自動去碰觸傷口。
另一個潛在的原因是跟葉柔美在一起,令她感到仍是香早儒身邊的女人。
兩兄弟的兩個情人走在一起,有妯娌之親,無疑看在別人眼中講得通,自己的感受也溫馨。
「柔美,為什麼還不結婚?」孫凝忽然問。
「香早源沒有提出,如何結婚?」
孫凝的錯愕,是看得出來的。
「我們不談這些,我告訴你,下星期有個古典珠寶展覽在君悅酒店舉行,你去不去?」
分明的顧左右而言他,益見創痛。
孫凝和葉柔美正在談得入神時,忽爾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擦過。
孫凝眼角瞟見了那令她魂牽夢縈的人兒。
香早儒出現在文華酒店的咖啡座上其實是極普通的一回事。然而,對孫凝而言,卻似石破天驚,尤其在她看到他往一位極漂亮女郎的位子走前去時,震痛更甚。
是佳人有約,談笑晏晏。
孫凝繼續有講有笑,卻已顯出力不從心。
生活上就是亢塞著這一總相見時難別亦難的例子,
情人分離時,牽腸掛肚得連跟一些與對方有關連的人物在一起也感安慰。
到見了面,卻添九重的惆悵。
走出文華時,已然日落,孫凝正打算跟葉柔美道別,身旁有人叫她:
「孫凝1」
孫凝迴轉頭來,看到方佩瑜,忙拉著柔美給她介紹。
方佩瑜閑閑地跟葉柔美握了握手,就把孫凝拉到一邊,說:
「怎麼,你竟跟這姓葉的走得這麼近?」
「佩瑜,葉柔美這人相當不錯,相處后才發覺。」
「你知不知道你在增加與香早儒的距離。」
孫凝一愕,沒做聲。
「我這話是為你好,你太不肯正視自己的需要了。」
孫凝自明所指。
既愛香早儒,要得到他,就不要再站到與香任哲平的敵對勢力一面去。換言之,葉柔美根本是毒草,來往不得。
誰跟有勢力的人一有嫌隙,立即眾叛親離,人們忙不迭的與之劃清界限。
孫凝沒有說什麼,揮揮手就告別了。
叫她怎麼說呢,道不同不相為謀。她與方佩瑜好像距離越來越遙遠。
這無疑是令她難堪的,說到底,方佩瑜是個很漂亮、很討人歡喜的女人,且相交多年了。
很多老同學在畢業前感情如膠似漆,畢業後為了不同的際遇而各奔前程,幾難得還有個知己可以在一起親密相處,有商有量,有來有往,怎麼一下子又像快要少掉一個似,心頭總有不舍。
事實上,只有孫凝是這樣想。方佩瑜有她自己的一套。
她一方面覺得孫凝越來越不長進,另一方面她也確實忙個不亦樂乎。
她的最後一擊就快要得出結果來子。
是成王抑或敗寇,是免不了有一點點緊張的。
這天之所以來文華酒店,就是約了白曉彤。
一見了白曉彤,就知道整件事要有眉目了。
白曉彤的面色是較蒼白的,說:
「佩瑜,出了事了。」
「出了什麼事?你這副面色很嚇人。」
「哈爾濱那邊來了電訊,說百貨公司不能如期開幕,要延期大約一年甚至年半。」
「這算什麼事呢?中國大陸辦事的效率不錯已經進步多了,可是仍跟香港的效率有差距,而且,這麼一個具規模的百貨商場,不能準時開幕,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不,」白曉彤差點是驚叫,「哈爾濱百貨商場是我最大的訂戶,他們訂進的玩具占丁百分之八十強,不如期收貨,我的原料已經訂下了,工廠方面亦已排期生產,製成品如山堆積,往哪兒放好呢?」
照情況看來,的確是非常的棘手,難怪白曉彤急壞。
方佩瑜皺了皺眉頭,說:
「跟雅頓商量取消訂單或者是延期運貨,先把整宗計劃按下不動,緩一緩再作處理吧!」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我給雅頓發了急電,又搖長途電話去給他們的總裁解釋情況,他們口氣相當緊,堅持要完全按照合約辦事。」
「合約是講明不可退貨嗎?」
「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了,如果退貨,就要給雅頓賠償,那個賠償的數目是八位數字美金呢!」
白曉彤的面色真是青紅不定。
方佩瑜拍拍她的手道:
「彤姐,你是商場老手了,該知道有時是非要壯士斷臂不可的,忍一時之痛,會贏得其後很大的利益與安泰,對不對?」
「可是,情況不是我肯賠償雅頓,就能了事的。」
「除了哈爾濱商場之外,全國幾個重點城市的購物商場,都與我們簽訂了寄售合同,預留位置放我們的貨。如果我推卻原料廠,沒有原料,就不能如期供應其他百貨商場之需求,這樣子一毀約,就名譽掃地了,以後再要重新打入國內購物商場做生意,機會是跡近於零了。你說,我是不是進退維艱?」
方佩瑜沉思一會,問:
「那麼,你的最大理想是什麼?」
「最理想當然是不用賠償雅頓,改為只向他訂購原訂單的百分之二十原料,讓我加工應付了那些重點城市商場所需。佩瑜,你不是不知道的,用寄售形式要貨,我等於要先押上本錢,單是這百分之二十的原料費與製造費已甚可觀子。」
「彤姐,這個理想與實際情況一定有極大距離。既不想賠償,又不願放棄其中百分之二十的生意,那是太難了。」
「佩瑜,你幫我。雅頓是你介紹給我的,你人面廣,一定可以打通關係。」
「彤姐,介紹人家賺錢,無論如何容易,要人家吃虧相就,這個口就不好開了。」
「如果我擺不平這件事,我會有很大的麻煩。可以這麼說,我們廠的流動資金立即成問題,這樣一驚動岑奇峰,他會生很大很大的氣。」
「彤姐,由著他生氣,你沒有必然責任讓他事事順境。
叫他撫心自問,他曾給予過你什麼?既無名又無分,拿那雞毛蒜皮的薪金為他終年賣命,偶然失手一次,就要問吊嗎?」白曉彤聽方佩瑜這樣一說,稍稍把急躁平伏過來,但仍是一臉憂疑。
「沒有轉寰的餘地嗎?」
方佩瑜覺得是時機了,於是答:
「你真的想扭轉局面?」
「當然了,我是寧可人負我,免得過,不想我負人。」
「辦法只有一個,找替身。」
「會有人肯以原價承接起這批原料?」
「不但肯,而且還可以讓你有個合理的利潤。」
「要是有這麼好的買家,那就不用受雅頓的氣了,」
「我可以為你安排這宗交易,連百貨公司合約都轉讓出來。」
「你真能幫我?」白曉彤問。
「也要你倒過來幫我一件事。」方佩瑜說。
「什麼事?」白曉彤緊張地問,「只要是能力範圍以內的事,我一定做。」
「你跟岑奇峰說,如果香早業提出跟岑春茹離婚,他非但不要反對,還應鼓勵女兒結束那段沒有感情的婚姻。」
白曉彤呆住了。
她腦海里忽然思潮起伏,很多並不清晰的意念一涌而至,令她迷糊極了。
方佩瑜一直不造聲,靜待對方的反應。她的神情是如此的成竹在胸,勝券在握。
白曉彤終於開口問:
「我幫的這個忙跟有人以原價把雅頓的訂單整批承接下來有關係嗎?」
「絕對有關係。」
「什麼關係?」
「彤姐,熱辣辣得灼手的一支火棒,今時今日,誰會接過來廠?除了我,還會有誰?」
「你?」
「對。如果你不可以承接得起這次商業上的落敗與衝擊.只有我來做替身。」
「可是,我不能連累你。」
「如果你能幫忙令岑奇峰向女兒推波助瀾,施以壓力,她離了婚,讓我和早業有結果,那就不是連累,而是成全我。」方佩瑜緊握白曉彤的手,說,「家父有言在先,只要我結婚,就能自由調動一筆三億元的資金,做獨立的生意,那是我的嫁妝。
「我相信連你在轉讓原料及合同上的利潤在內,那筆錢已足夠應付了。」
白曉彤聽了,一顆心撲撲亂跳,想著非但不用面臨巨大虧損,還有厚利可圖。這在岑奇峰面前是完全交代得過去,且有光彩了。
問題是怎樣令岑奇峰同意女兒離婚?這無疑是很難開口的遊說。
方佩瑜一看白曉彤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於是緊緊握著白曉彤的手,說:
「彤姐,我老早跟你說過,我不同你,我不肯如此這般的當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情婦。
「岑奇峰把你收起來,既是個枕邊良伴,又是個能幹夥計,他占的便宜也委實夠多了,到如今公司有困難,做錯了一單生意,你就要獨力為他承擔風險,把所有的責任都擱在你一人身上,這公平嗎?彤姐,你就是不為自己,也為我這個朋友,辦妥一件頂天立地、光明正大的交易。
「他岑奇峰可別怪你扼殺了資金,白賠給雅頓,息事寧人算數,否則,就盡他的能力幫你一把。
「香早業之所以不敢提出離婚,他說跟岳父開不了口,況且岑奇峰如果找香任哲平算這筆帳的話,他母親也決不會放過他。
「故此,只要岑奇峰表示沒有異議,甚至催谷其事,我看沒有太大的困難。」
白曉彤幾乎是沒有選擇的。她太明白岑奇峰的個性。
金錢對他的吸引力之大,遠遠超乎其他一切事物之上。
之所以歷年來,不管自己使出何種法寶與招數,依然不能令他名正言順地跟她結婚,就只為與妻子離異,要分去他起碼一半的財產。
這無疑是要掉他的命,無論如何不幹。白曉彤明白,現今已是勢成騎虎。
對於方佩瑜,她的感覺很奇怪。經過這一段日子的相處,她多少已受到方佩瑜的感染,令以往多年來安分守己的心情起了變化,開始對自己的地位有著一份不甘不忿。
即使在往後的日子裡,得不到名正言順的待遇,她還是下意識地希望跟她同搭一條船的天涯落難人得成正果。
故而,當方佩瑜軟硬兼施之際,她是心軟的。
方佩瑜那一句「彤姐,我就靠你成全了」真是太令她不忍脫下的一頂大帽子了。
況且,白曉彤對岑奇峰的妻女,有揮之不去的經年累月怨恨,未至於勢成水火,但也是相當白熱化的。
每當白曉彤在工廠內做到金睛火眼,廢寢忘餐之際,看到岑夫人與千金大搖大擺地拖齊姨媽姑爹、親朋戚友上來,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她就生氣。
彼此尊重,各施各職,無所謂。
不見得白曉彤會公開讓岑奇峰妻女下不了台。
然而,倒過來,岑家母女對她並不太客氣。
每次操上工廠,就指手劃腳,視白曉彤這總經理如無物,分明與她為難。
就有一次,岑夫人帶同一班麻將搭子的朋友去參觀玩具廠,一班女人七嘴八舌地走進那個玩具模型的陳列室內,就起了哄,說玩具精緻,要據為己有。
岑奇峰夫人就說:
「都是樣本,誰要樣本的話,就叫我司機送去好了。」
於是回身打算囑咐秘書,誰知秘書說:
「取陳列室的樣本要總經理簽批。」
岑奇峰夫人聽到秘書這麼說,面不改容,優哉悠哉地答:
「哦,是這樣嗎?那麼,請你們的總經理來一趟。」
秘書不知就裡,跑去把白曉彤請來了。
岑奇峰夫人見了白曉彤,皮笑肉不笑地打過招呼,然後回頭對在身邊的那個司機說:
「替我把諸位太太喜歡的玩具樣本抱到車子上去。」
根本完全沒有徵求意見與解釋原因的打算,予取予攜,大模斯樣。
白曉彤的一張臉煞白。
還要聽到岑奇峰夫人身旁的一位貴太太說:
「這怎麼好意思?要破壞了你們廠的規矩,讓你的同事做難了。」
「什麼話了?我的旨意就不是旨意了嗎?這兒不只岑奇峰—個話事。況且,我們這位總經理人最隨和,最不計較,最無所謂。她是很樂意遷就屈就的人。有什麼為難,她也不會離開岑氏,我不擔這個心。」
再回頭望住額上青筋已然跳動的白曉彤,說:
「我說得對不對?」
是可忍孰不可忍,忍無可忍的把心頭的怒火爆發出來,也只在當天晚上的閨房之內。
白曉彤指著岑奇峰,罵他個不亦樂乎。
「我算什麼總經理?你說,奇峰,你說!如果她要耀武揚威,讓她來坐我的位置。我不是白吃白拿而不用動手腳動腦筋去捱的,為什麼我是牛耕田,她卻是馬食谷?這世界還有公平沒有?
「岑奇峰,我嚴重警告你,你若不好好地處理,還我公平,別說我不客氣。」
再難聽的話講上一車子也不管用。實際行動勝於言語。
岑奇峰是聰明的男人,他決不在女人風頭火勢之上加—把嘴,以免火上加油,不可收拾。他完全有把握,只要白曉彤發泄怒氣怨氣完畢,就會乖乖地回復正常,繼續沒名沒分地在岑奇峰身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白曉彤自覺委屈,也沒有勇氣跳出岑奇峰的五指山。
那五指山是她習慣了二十年的生活模式。她將會失去每天十二小時的工作寄託,失卻了個人與別人眼中成功職業女性的地位與形象,失去了發揮才幹的機會,失去了與同行同業在公餘來往的情趣。
這也不是最大的問題。影響性的癥結在乎她已近半百之年,通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底蘊,還哪兒去找女人最著重的歸宿?
她自知走投無路。
最是凄涼的是岑奇峰也知道她走投無路。
於是類似岑夫人在工廠內的耀武揚威,層出不窮,白曉彤也只是啞子食黃連,有苦自己知。
這次面臨一個巨大的考驗,方佩瑜其實向白曉彤提供廠一個一石二鳥的方法,既能為她建功立業,又為她間接反擊岑春茹母女。這才是一個想深一層,也會笑出來的雪恥報恨辦法。
無疑,岑春茹果真敗在方佩瑜手上,後者有日能得成正果的話,就象徵著職業女性打贏一場仗。不是每一段婚姻都牢不可破的。
岑春茹落難,那岑家夫人的面子也同樣的被撕下來無疑。
白曉彤想,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在此生勝過了岑奇峰的那個老婆了。
在有生之年,目睹她的下一代敗下陣來,且是敗在自己的好朋友手上,不是不高興的。
這一招又何只一石二鳥呢?岑春茹母女到頭來會發覺誰在幕後搗蛋攪鬼。
一想到岑奇峰夫人曾在自己跟前冷笑,知之為不知地說:
「對於視財如命的丈夫,我壓根兒就很放心!他不會為任何人與任何事犧牲他的點滴財富,」
對。
就讓她自食其果。總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在岑夫人跟前,若無其事地說:
「當一個男人視錢財如生命之時,其餘人與事都似塵土,則同類的塵土才可分高下與貴賤。」
白曉彤差不多興奮得打從心底里笑出來。
她的心理準備十分充足了,就挑了個適當時機,去打這一場硬仗。
這天晚上,差不多八點子,在辦公室內收拾起文件,準備回家去,才站起身來,打了個呵欠,微微覺著腰酸背痛,就有叩門聲。
沒等她回應,隨即推門進來的是岑奇峰。他的面色凝重,把手上一份檔案扔到白曉彤的檯面上去。
「你看過了沒有?」岑奇峰問。
白曉彤揭開檔案,稍稍瞄了一下,就把它蓋上了。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的?雅頓的原料已在赴寄途中,換言之,我們要認這筆帳。」
「這筆帳當然要認。」
「當然要認?」岑奇峰嗤之以鼻,「你不是不知道我們過去一年的盈利,僅攀上二億元之數,這麼一虧蝕,就把去年落到口袋裡的錢,全數吐出來了。」
白曉彤更勝券在握了。於是她慢條斯理地說:
「生意當然有賺有蝕,只有盈而不虧的,不是生意,怕亦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愚拙關係。」
岑奇峰沒有興趣跟她玩這種打比方、含沙射影的遊戲,他直截了當地責備她說:
「怎麼事態弄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讓我知道?」
白曉彤於是答:
「照你這麼說,如果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毋須讓你知道了是不是?」
「你還弄什麼玄虛?」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整批原料轉手賣給另一個買家。」
「用不用虧損?」
白曉彤笑,故意拖慢節拍,先不予回答。
「你是在割價求售?旨在止蝕,是不是?」
「在這次交易上,你認為虧多少,才令你滿意?」
「曉彤,你別叫我實斧實鑿地講個數字出來,老實話,虧蝕一點錢也會心痛肉刺。只是到了情不得已的境地,就無法可想,只能少輸當贏了。」
「捨不得輸就別輸好了。我知道你性格。」
岑奇峰睜大眼,等待對方作進一步的解釋。白曉彤這才說:
「如果我找到對象可以把哈爾濱商場的合約買過來,並把原料轉售,獲利超過去年總成績的百分之十五,你滿意了吧!」
室內忽爾的一片靜謐。岑奇峰沒有回話。好一會,他只帶點口吃地說;
「我們不要在這些緊張關頭耍花槍。要吃虧的刺激,我已多少有心理準備。但把我推上雲霄之後,原來發覺是南柯一夢時,反而更難受。」
「我曾經令你難受嗎?幾時的事了?的而且確有一個實力派買家。」
「誰?」
「方佩瑜!」
「她的方氏家族?」
「不,她本人。」
「方家未分家,她會有這筆巨款?」
「問得對。是要有條件之下才能挪動那筆巨款做成這單生意。」
「這條件跟我們有關?」岑奇峰問。
「太有關了。」
白曉彤故意賣了一個關子,看對方的臉色。
無疑,岑奇峰的表情現了一點點興奮,追問:
「有什麼我們能做得上的?」
「你願意幫忙了?」
「幫人原來等於幫自己的話,有什麼叫做不願意的?」
「怕你要犧牲一些很親密的人際關係。」
「人際關係是可以在犧牲掉之後就又重新建立起來的,有什麼大不了。有錢身邊就有人,你沒聽過窮在深山有遠親?」
「說得太對廠,只怕你不夠狠心。」白曉彤說。
「我似有婦人之仁?」
「又怕有力人士會從中阻撓。」
「你別賣關子,解了當時困境,我什麼都肯。」
「包括犧牲你女兒的婚姻?」
「什麼?」
「方佩瑜要出嫁,才能有資格在方氏家族基金內挪動到一大筆現金。」
差不多是畫龍點睛的一句話了。
岑奇峰呆住,沒有做聲。他需要思考與作出的決定開始多了。
白曉彤在心內吁了長長的一口氣。
她像玩足球,大腳傳中,已把責任推出去,遠離自己了。
現今太有吐氣揚眉的感覺了。
多年來的積怨,一口噴在岑奇峰身上,讓他知道不負責任,佔人便宜的事,不是永遠在自己控制之內的。
這一邊岑奇峰面臨抉擇。
那一邊方佩瑜雷厲推行她的計劃。
她對香早業說:
「為什麼你母親總是偏愛香早儒?」
香早業聳聳肩。他的這個動作帶一點無奈,特別的有味道。
香早業每次一皺眉,顯得無可無不可,那副樣子就令方佩瑜陶醉。
她輕嘆一聲。的確,有氣質、有氣派的男人真不多。難怪她逃不出他的五指山。香家的少爺的確非同凡響。
「怎麼樣?答不出來?」方佩瑜問。
「母親喜歡長得英俊的兒子。」
「母親看兒子,個個都是絕世英姿,這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吧?」
「那麼,你看呢?」
「我看,主要是香任哲平在你幼弟身上看到了希望,在你們三個身上沒有看到。」
「什麼希望?」
「兩種希望。」方佩瑜賣一賣關子,講下去,「—種是兒子娶什麼媳婦,一種是兒子能為她帶來什麼權益。」
香早業苦笑:
「老四在生意上的確經常能令母親老懷大慰。他有本事。」
「本事你也有,只不過你放棄。」
「你太看得起我了吧?」
「不,是真的,你也是笨,在香氏機構內撿了一個不易發揮的角色來當。我告訴你,早業,球迷老是喜歡前鋒,以.為贏了比賽,靠的都是他們。幾曾見過後備是足球明星?」
說得不是不對的。
尤其是球賽對手太弱,後備就更是擺擺樣子,只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偏偏香早業是香家的財務主管,管收支節流,並不理會開源。風頭如何及得上香早儒。
「這個比喻很好。」香早業於是說。
「知錯能改呀。聽我說,不要讓老四獨領風騷,把一筆大買賣做成,讓香任哲平對你另眼相看。」
只這兩句話就足令香早業動心了,他瞪著眼看對方,顯了一點點焦躁,希望方佩瑜說下去。
「肯不肯接受我的推薦?」
「你說。」
「我在中國大陸有一筆大生意,能讓香家撿—個大便宜。」
「為什麼方家不撿,要讓香家撿?」
方佩瑜笑,她不好意思直接開口說方家的人有心要變成香家人,故此誰撿便宜都一樣。
「我手上有筆跳樓貨,你拿著作餌,讓你母親開心,知道你是個可以打前鋒的人。」
「買入了跳樓貨,也得有出路才成。」
「連這個我都安排好。坦白告訴你,雅頓玩具原料與製造廠有一大批玩具原料及製作版權,很快就抵達大陸,買家臨時要易手,我們買進來,立即轉售給哈爾濱百貨商場的單位,一方面內銷,一方面外銷。」
「你這麼有把握?」
「老早搭通了天地線。」
方佩瑜洋洋自得。
這一段日子以來,她的確在這宗連鎖性的貿易生意裡頭做盡很多功夫,而不為人所知。
方佩瑜非常的聰明,她利用了跟雅頓原料廠的關係,在雅頓以非常便宜的價錢把大批原料賣給岑氏玩具製造廠之前,老早已通過方氏家族跟國內的密切貿易交往,與哈爾濱百貨商場私人達成協議。
方佩瑜負責與哈爾濱百貨商場合作,由方佩瑜負責製造大量玩具,一半內銷,一半外銷。
外銷部分她安排由雅頓以版權人身分兼做海外總代理,以能為其爭取到一定利潤,用以平衡原料的割價出售。
其餘內銷的利潤,當然是屬於方佩瑜與哈爾濱百貨商場。
協議簽訂之前,方佩瑜還親自飛到哈爾濱跟百貨商場董事長鬍建平會面。
「胡董事長,想你幫我一個大忙。」
「什麼忙?你只管說!」
「能不能把哈爾濱百貨商場的玩具部門經營專利權批給我。反正你旨在批發生意,我卻想獨佔零沽的利益,算是你對我的恩惠,成嗎?」
這就變成了日後最吸引白曉彤的一份可觀利潤。
當時胡建平說:
「方小姐跟我們做著如此大數額的一批貿易,百貨店零售的生意,批給你,自然不成問題,只是我們要先聲明工程不會如期完成,大約要延誤起碼十個月。」
方佩瑜衝口而出:
「那就更好!」
「什麼?」
方佩瑜即打圓場說:
「我意思是這樣就可以讓我慢慢策劃了。」
於是,哈爾濱百貨商場玩具部門的總代理權合約握在方佩瑜尹里,她將利潤回扣再加高,卻說明只須寄售,就這樣轉與白曉彤簽約。
然,偏偏隱瞞了商場不能如期建成的事實。
商場上的成與敗,很多時在於一個重要消息的披露與否。
方佩瑜的圈套是連環性的。
她巧妙地用盡手上的人際關係,從套用雅頓原料廠一大批原料,獲得特價開始,最終把原料加工完畢,外銷的責任一下就擱回雅頓肩膊上,所用的手段極為簡單。
方佩瑜只在長途電話里對她應酬慣了的雅頓主席佐治·雅頓說:
「佐治,你勉為其難幫我這一次,好好地當這批玩具的總代理,怕向你訂原料的用戶拿不出這麼多現金來,當初我跟銀行分別做擔保,我這兒的一半如果不是你高抬貴手幫個忙,就得要泡湯了,你不忍心吧?」
佐治·雅頓不是個特別瞧得起東方人的美國商家,然,對方佩瑜已很另眼相看,只為她是東方女人,在交往中,她經常適當地賣弄一定程度的嫵媚手段;這種精神上的冰淇淋肯定有魅力。
再加上,大陸市場的開放,無疑是吸引的。
中國既是今非昔比,自己亦無謂太與業務前景鬥氣。
就為了這個原因,佐治答允做岑氏玩具的這筆生意,也願意承接這批玩具,反銷北美市場。如今聽說岑氏出了小紕漏,對方佩瑜把外銷玩具的總代理權塞到自己手上去,以貨抵押,就更無異議了。如果做不好的話;雅頓就只有伸長脖子等岑氏或擔保人方佩瑜償還債務,不是不麻煩的。
況且,方佩瑜還說:
「佐治,反正雅頓手上有這批玩具模式的製作版權,試把中國製造的產品遠銷歐美,看成數如何。一旦為用戶接受,成本比在美國本土製造低得多,你就可以刀仔鋸大樹了,一舉數得呢,何樂而不為?」
所言不是無理,於是方佩瑜就成功地搭通天地線了。
搭通之後,她才雙手奉送給香早業,鼓勵早業說:
「把這筆生意交到汝母手裡,萬無一失。」
香早業一聽,不是不蠢蠢欲動的,他沉思一會,答:
「母親會問,我的生意線路何來?」
方佩瑜老實不客氣道:「我看你就坦率地跟你母親交代,說是我的獻策。」
香早業有一陣的猶豫。
「怎麼樣?認為這樣正要暴露了我的身分與我們的關係?」
哪有這樣大的便宜可占?除非中間透著一層更密切的關係。
「當然,早業,你可以選擇放棄這個大好的獻功機會,讓香早儒獨領風騷去,不過,我告訴你,過一些時日,你母親年紀再大一點,或者香早儒娶到一個類似孫凝之類的女人做妻子,你要挽救危機就來不及了。」
方佩瑜口中的危機,自是指香家大權的問題。
這是很易理解的。
「別以為你的對手只是香早儒,還有其他三人。」方佩瑜這樣說。
香早業就忽然不能明白過來廠,問:
「誰還能與老四匹敵?」
「最低限度,老大與老三的條件都比你強。」
「何以見得?」
「老大是你母縱容慣的,對不對?」
「對。」
「這種縱容的態度其實並不是香任哲平的一套作風與性格,其中有什麼原因導致香早暉能享受他才華表現之外的寵幸,不得而知。唯其如此,可見你母親對長子的偏愛是固執的,是任何人,包括最得寵的香早儒絕不能動搖的。
換言之,他在香家有特殊的地位。」
方佩瑜的分析緊緊扣住了香早業的心。
「再下來的老三,他看上去是你們兄弟之中最沒有條件、最不得寵、最不起眼、最沒有憑藉去爭寵的一個。」
「他根本失寵。」香早業答。
方佩瑜搖搖頭。
「只要他是香任哲平的親生兒,我就不同意這看法。」
「為什麼?他身邊的葉柔美是大毒草。」
「早業,這就是你更需要我的地方。」
「你把自己跟那姓葉的比較?」香早業覺得好笑。他當然知道方佩瑜是那種眼高於頂,不會看得起女明星的大家閨秀兼商場翹楚。
「當然不是跟她比,我的意思是你需要一位機靈,能洞悉人心世情的女人在你身邊提點你。早業,香早源決不比你們幾兄弟傻,他有著香任兩家的血脈,就有慧根,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他是利用葉柔美,來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對他的母親採用欲擒先縱的手腕。」
方佩瑜稍停,看了早業一眼,輕嘆:
「你還沒有明白過來嗎?香早源一向被冷落,他像那種故意在冬天跳到冰河裡把自己凍病的孩子,躺在床上,看母親如何反應。做母親的固然會大發雷霆,但隨之而起的是極度擔憂,怕孩子—病不起,失去了他,於是慢慢把他療治過來之後,就更留意他的一舉一動,不敢對他掉以輕心。那種會失去孩子的教訓有效地喚起她強烈地表現母愛。
故此大病過後的孩子絕不會失寵。」
方佩瑜這一段剖釋直叫香早業目定口呆。
第一次,他被迫著看到自己的處境。
原來在那個金玉滿堂、富貴雙全的大家族內,正是四面楚歌,每個人都靜靜地以他們的本身條件建築起自己的王國來。活脫脫是進可攻,退可守的眾諸侯,正為他日繼承大統作好準備,萬一還是要拱手稱臣於兄弟的話,總還有自己的立足處。
可是,香早業呢?他毫無準備,毫無把握,毫無防範。
如果有一天,誰登了大寶,說一句:「撤回香氏家族班底,把管財務的權位拿過來!」
那麼,他還會有什麼?
香任哲平會不會為他預留封邑?會不會為他另起王國?
完全的不得而知。
他驀然發覺原來自己這麼自以為是,一切都想當然。因而被嚇得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來。
他企圖攻破方佩瑜的預測,緩緩地答一句:
「你會不會高估了早源的智慧?」
「不會!」方佩瑜斷然作答,「是你低估了他,不只是你,可能是整個香氏家族。」
「你有憑藉?」
「可以說是有的。早業,你想想,除了香早源,你們兄弟三人,在長相樣貌等方面都有神似父母的地方,從而做事的幹練,也如此的一脈相承,怎麼會有一個完全出格的香早源跳出來?他如果是一如你們看他的平庸膚淺,心無城府,根本不可能是香家三公子。恕我說得直率,只怕香家養的一頭狗,都會出類拔萃。香早源怎麼會如此的一無可取?」
「這是主觀的推論。」
「對。我也有客觀的憑據。」
「那是什麼?」
「那是自孫凝口中身上所得到的資料。」
方佩瑜在孫凝處套取了很多有關香早源做事的成績與手段,她記得孫凝曾在閑談中這樣說過:
「到底是香家人,香早源處理信聯的冗員很有一手,他的深沉果斷,不動聲色,實事求是,出入意表。我曾把這個觀察告訴早儒,囑他轉告他母親,想她會安慰。怕以前是沒有機會讓他大展拳腳之故。果然,香任哲平聽了早儒的報告,很有些關於信聯的大改革都裝作知之為不知,放手讓香早源去於。」
這段話蘊含了兩種重要的意義,當方佩瑜轉述之後,香早業立即聽得出來。
其一,證明香早源有他不為人知的潛質。
其二,香任哲平並沒有真正痛恨而放棄這個兒子。
「早業,我的推論不是憑空想象吧!」
香早業無辭以對。他心裡還多一重不需再宣諸於口的資料,是關於老大香早暉的。
母親之對香早暉溺愛,大有可能是因為早暉不是香任哲平親生,為了表現自己的大方與涵養,終其一生,都會善待早暉,以此贏得美名。
當然,香早業對香任哲平的了解還差一籌,但落實早暉在香家的平安保險地位,還是有足夠的證據的。
在如此一個複雜的環境內,香早業將如何自處呢?他斗得贏三個兄弟嗎?
方佩瑜微微笑著獻計說:
「可以贏,只要你把岑春茹撤走,而換了我。」
如此的不可思議。
香早業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想了一想,他才說:
「是因為你能為我帶來商業機緣,使財富增加。」
「岑春茹原本也有這個能力。」
「那是為了你有本事幫我在香氏家族運籌帷幄,贏得母親歡心。」
「孫凝的這塊料子絕不比我差呢。」
可是,香任哲平依然一見了孫凝的面,就劍拔弩張,形成僵局。
這陣子,香早儒與孫凝的破裂,證明幕後的香家太后的確深具掣肘作用,她不喜歡的話,誰也不能踏入香家門檻當名正言順的香家少奶奶去。
孫凝如此一位才貌雙全、身家清白的女人,為什麼還不合香任哲平心意?
香早業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方佩瑜微微笑,也不解釋,這可把香早業惹得急了,追問:
「既是孫凝這麼強,為什麼還不能討母親歡心,你卻有這個把握?」
「孫凝太講原則。」
「母親不喜歡講原則嗎?」
「不是的,但你母親講的原則怕只有一個。」
「什麼?」
「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香早業微微一驚。
「怎麼?你能為汝母辯護嗎?」
香早業不敢回應。只好改變口風,說:
「你肯遷就她嗎?」
方佩瑜微笑,答:
「不能單遷就。你母親這種人對於遷就她的人會瞧不起,對不遷就她的人又看不順眼。」
「那要怎麼樣?」
「要設法刻意迎合,再攻心取寵,然後反過來駕馭她。」
香早業呆望著方佩瑜,有一陣子的迷惘。
「早業,把我引介到你母親跟前去,包保你能建立成萬世基業。」
香早業微微地點了頭。
方佩瑜的確有備而戰。在她的策動下,香早業首先給香任哲平述說了經過。
「媽,這筆萬無一失的貿易生意,只以經紀身分,轉一轉手就能抓到錢,很著數,幾乎不需要本錢。」
香任哲平靜坐在她的辦公椅子上不動,定神地看著她的這個兒子,才緩緩地拿起了暖水杯,呷一口熱茶,說:
「早業,你哪兒來的這個好路數?有沒有聽過廣東俗語說:『哪有這麼大的蛤蟆通街跳』?事出有因吧!」
香早業的臉稍紅,訥訥地說:
「我的一位好朋友認為我可以把這個業務計劃辦得更好!」
「那就是說,你的這位好朋友原本是在處理這項生意的,對不對?」
「對。」
「照你所講的數據,就是先有了內銷及外銷的合同,才去買備原料,互相對沖之後,勝券在握,且會贏得不少。那麼,你的這位好朋友對你未免太照顧了。」
「她對我的確很好。」
「她是誰?」
「方佩瑜。」
「嗯。」
「媽,你聽過她?」
「在本城的望族裡,姓方的還算有地位。方佩瑜是獨女吧!」
「正式為方家承認的就只有佩瑜一人。」
香任哲平沒有立即接腔,心裡發酸。
男人一旦發達,外頭惹下的家庭與子嗣一籮籮,真令人氣憤。
一夫一妻制進行順暢,好像在男人貧寒時方能獲得保障。
「這事二嫂知道嗎?」
「春茹?」
「對。她知道嗎?」香任哲平重複。
香早業想丁一想,這樣答:
「有關這單與哈爾濱商場以及雅頓合作的生意,我沒有向她透露。」
這就是說,生意的關係沒有對岑春茹明言,可不表示其他情況對方就全然在夢中,不知不曉。
當然香任哲平有此一問,自有其道理在。
一旦受了方佩瑜的好處,香家和她之間就掛上鉤子。
香任哲平怎麼會不清楚這個道理?
香早業繼續補充:
「至於其他,我想,或者應該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才再面對現實,包括向春茹的正式交代。」
香任哲平點頭。對兒子的這番話是受落的,最低限度證明他對自己的坦白和尊重。
「如果我的反應不如你的理想,你怎麼辦?」香任哲平還是向兒子緊迫一步。
單是言語上的尊重,顯然未是她最大的滿足,她要測試自己的權力範圍。
「你是說我會仿效早儒抑或早源。是這個意思嗎?」
香任哲平說:
「這證明你考慮過這個問題。」
「對。可是,媽,老三與老四現今的態度都不能作準,作為指標。」
「為什麼?」
「因為有可能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你講得具體一點。」
「老三可能浪子回頭,對你對香家更有可能是欲迎還拒。至於老四,他今日的隱伏,可能等於部署,謀定而後動,怨我直率地說,你不一定全勝,孫凝亦不一定全軍盡沒。」
香任哲平的臉色大變,有著極大駭異。駭異於香早業分析的內容,無疑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更駭異的是香早業為何能有這番理解,深刻獨到而且超脫。
這不是香家二公子平常的表現。
香任哲平忽然的覺得,她需要對這個兒子另眼相看,重新估計。
於是香任哲平的興趣來了,她站起來,緩步在房內走了兩圈,坐到沙發上去,然後用手拍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兒子就近她坐下。
這才把腳蹺起,和顏悅色的說:
「告訴我,你有把握過關嗎?」
「過哪一關?過你的一關還是過春茹的一關?」
這回話就很有意思了。
肯承認香任哲平的一關要闖過去,等於給她很大的面子,那不會令她不高興了。
「都是兩難,對不對?」香任哲平說。
「過得了你的一關,春茹的一關並不怎麼樣。」
「哦!你這麼有把握。」
「不只是我一個人的預測與計算。」
「還有方佩瑜?」
「對。她想求見你。」
「好,我也想見她。」
這樣就說好了。
方佩瑜聞訊大喜,一把抱住了香早業的腰,昂著頭道:
「你母親的反應告訴我,已經成功了百分之五十。」
她的觸覺無疑是敏銳的。
如果香任哲平知曉了方佩瑜的實際身分及早業的關係,而沒有拒絕與她見面,這就表示她準備接納方佩瑜。
因為香任哲平是可以用劃清界線的態度處理此事的。
無論如何,接見兒子的情婦,在香任哲平的心目中,有絕對的理由視此為一項罪行,最低限度是沒有給予媳婦足夠支持的表示。
於是方佩瑜是滿懷信心地跟香任哲平在山頂餐廳內見面的。
香任哲平坐下來不久,就說:
「原本要請你到辦公室去見面,但在那種氣氛之下,只談生意,也未必合我們的心意。請你到家中去呢,在現階段還未認真合適。」
「這兒甚好,只要能被接見,我已很開心。」
方佩瑜不錯是神采飛揚,但她表現得更積極的是謙恭,以及絕對高級的奉承。
「那就好。早業把你介紹的這筆大生意告訴我,能有這種機會,搭通了中國百貨連鎖店的貨品內銷與外銷渠道,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方小姐,你有本事運籌帷幄,指揮若定。錢應該賺到你的口袋裡才是。」
「是賺到我的口袋裡的。」方佩瑜淡定地答。
「你跟早業怎樣說合作的條件與利潤的分配?」
「很簡單的一條常識,他的是我的,我的也是他的。」
方佩瑜一開場,就如此揮軍直入,毫不造作,微微地令香任哲平吃了一驚。
她心想,眼前的這個女子,對香早業如此的義無返顧。
有諸內而形諸外,既是打開天窗說亮話,香任哲平便說:
「你對小兒太錯愛吧,是不是有需要旨在必得?」
「伯母,得與失,其權在你。」
「我?」
「對。」
「有我的份兒嗎?」
「太有了。」
方佩瑜回一回氣,繼續說;
「早業不會為我而放棄你及香家,這是肯定的。」
「何以這麼低估自己,放在眼前的有個叫葉柔美的女人,她的條件比你差得太多了。」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不宜把早業的個性錯誤估計。你知我知,他是個浪漫不起的人,此其一。他的進取是循序漸進式的,不是白手興家的材料;最大的理想與目標,是青出於藍,早業從沒有另起爐灶的志氣,此其二。在談第三點之前,我得補充一句,香早源若有另起爐灶,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準備,他的謀略與計算,不可忽視,實則比早業還要行。」
香任哲平至此,明白為什麼香早業跟自己的對話,都變得比以前醒目了。
無非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忽然的,香任哲平生了一種兒子找對了對象的感覺。
這個意念一閃而過,她不覺吃驚。才不過幾句話,這姓方的年輕姑娘就買了她的心?太犀利了吧!
「你說,還有第三點呢?」香任哲平重新集中精神聽下去。
「香早業是有潛質的一個人,但潛質要被發掘、被提升、被栽培,否則就會被埋沒。換言之,香早業需要有人拉著他的手一齊飛升,他自己連獨個兒獨立一陣子都會覺得厭煩而放棄。」
「方小姐,從沒有人像你那般了解早業,差點包括我在內。」
「不,你是知道的,只不過沒有眼前的需要,要你好好的把早業分析吧了。」方佩瑜說,「所以,話說回來,要培訓早業,必先要你的認同。」
這頂大帽子戴得香任哲平最舒服。
不論是孫凝抑或葉柔美都沒有這個重要的意識。
至於大媳婦胡小琦是異種,她只是香任哲平破壞長子生活與成就的一隻棋子,對她有不同的處理手法。至於香早業的妻岑春茹,她的態度比起方佩瑜來,更差一截了。
岑家與方家都可以說是香江豪門,岑春茹當初也是得到了香任哲平的認可,才踏進香家的,但岑春茹在往後的日子卻沒有對這份認可作積極的回應。
在過了一段時期之後,香任哲平其實提點過香早業,說,
「二嫂因沒有商場經驗,她連本城富豪也分若干等級這回事也弄不清楚,你有便呢,告訴她一聲,不要隨便答應出席一些並不需要應酬的場合,以免貶低了身分。」
表面上這番話只是針對岑春茹的社交活動,對她答允當什麼慈善活動的主席與顧問之類提出意見,骨子裡其實是要她覺醒岑家跟香家比,仍有一段距離,示意岑春茹在高攀香早業。換言之,不知感恩,不明圖報,或直接地說,不懂對香任哲平遷就與逢迎,是不智的。
可惜,香早業有意無意地沒有轉告其妻,更沒有心機去分析母親的用意。
這比起方佩瑜肯自動自覺的向香任哲平的權威致敬,是有重大分別的。
香任哲平對方佩瑜說:
「我認可的話,香早業會答應你向岑春茹提出離婚嗎?」
「我說過了,早業要有人捉著他的手,才能一齊起飛。
而且,早業看岑春茹被孤立了,他會下定決心把這件事辦妥。」
香任哲平一聽,眉毛向上一揚,問:「岑春茹會被孤立嗎?」
「會。」方佩瑜非常肯定地說。
「香家對付她,只代表她一面受敵,她還可以有後盾。」
「如果娘家不支持的話,岑春茹就是腹背受敵,四面楚歌了。對於一個不出社會來做事的女人,她身旁的豬朋狗友,只是落難時的一層壓力而已,不會對她伸出援手。」
「你何以如此肯定她娘家的態度?」
「你有興趣聽經過?」
「為了增加我們彼此的了解,我願意花時間聆聽。」
於是方佩瑜扼要地把她的部署說了一遍。
「在公事得益,私情發泄的情況下,白曉彤會令岑奇峰就範。最重要的是岑奇峰一定會看在商業的一大筆進帳上自動就範。白曉彤只起推波助瀾的作用,架起他下台的階梯而已。」
香任哲平差不多拍案叫絕。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姓方的才真是自己理想的媳婦材料。
香任哲平一直需要一個家勢顯赫,聰敏能幹,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去當兒媳婦,助她一臂之力。
能有這樣才具的女人不多,這少數之中還要她具備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就是肯臣服於香任哲平手下。
打個比方,香任哲平是武則天的話,方佩瑜要是上官婉兒。
誰個朝代的后妃,一旦不合皇太后的脾胃,不是打落冷宮,就更可能是紅羅賜死。
時移世易之下,她,香任哲平投兒子離婚再娶一票,有何不可?
況且,聰明伶俐的方佩瑜還清清楚楚地說:「我要一開始就成為香早業以至於香家的資產,而不是負累,這一點請你放心!」
香任哲平笑著說:
「你這麼肯定雅頓的外銷合約與哈爾濱的內銷網所帶來的利益,適足以抵銷香早業離婚的那筆贍養費?」
方佩瑜很從容地答:
「如果香家不是由你主持,再多十倍的盈利,也可能彌補不了香早業的一半身家。但,我對你有著無比的信心。」
至此,香任哲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她跟方佩瑜果真是說著同一語言的兩個女人。方佩瑜甚至能當她肚於里的一條蛔蟲。
她確實早在香家的公子成婚之前,這位香氏家族的掌舵人,老早已經計算好財產的分配方式,不會謬謬然地留下一筆可觀而且可調動的數目,讓媳婦搖身變為外姓人時,會得有把柄數據在手,平白分他們香家的利益,其實,這不是難懂的一個道理。只要是名門望族出身,都知道世紀末的婚姻是應該怎樣安排的。
在歐美,尤其美國,老早已流行在婚前訂立契約,講清楚他日離異,妻子名下極其量所能享有的利益,以免被她分去一半的身家。太多望族離不了婚,就是很難割捨巨額家財之故。
以香任哲平的老謀深算,再加手上有四個兒子,老早就會想到預防策略,怎會在兒子婚姻有問題時,平白容許外姓人取走分毫?
有錢人尤其比沒有錢的計算得周到。因為後者根本無錢可守、無財可計。
方佩瑜再補充:
「我引進香家的生意,除了顏面以外,很可能還有其他的利用價值,那就要你去想一想了。」
這最後的一句話,就更深得香任哲平的心了。
無疑,這次會面是空前成功的。香任哲平找了個機會對香早業說:
「如果你老早留神找到這個方佩瑜,就省掉如今的很多麻煩。當然,這種麻煩或會由別的一些樂趣抵銷,你會得看著辦,實在不用我操心了。」
這番話就等於聖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