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信管是真情摯愛,如果我一天不愛上唐襄年,他一天不會發揮威力。
這他已經不只一次地表示清楚,我沒有理由再生疑。
否則,就是我太小家子氣了。
於是我道:
「好,我們結伴而行。」
事實上,有他陪同到偉特藥廠去,更易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偉侍藥廠總部在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侯斯頓。
六十年代初期的侯斯頓並不是個發達的城市,但好幾種著名工業都紮根於此。
唐襄年和我只不過逗留了幾天,就已經取得偉特藥廠同意,把最新出產的避孕藥及女性衛生巾的東南亞專利經營權交到我們手上。實際上,過去兩三年我們的合作的確是愉快的。單是我們初期取到的傷風感冒特效藥,在銷售數量上每季均超額完成。
唐襄年半開玩笑地說:
「由女性去銷售這兩種女性專用物品,成績會更好,現身說法,感同身受,一定更能打動人心,控制市場。」
不是言之無理的。
我們先跟偉特簽了草約,這是唐襄年的意見:
「在草約內,我們在一個限期內可以依照已定下來的總代理條件跟他們正式簽約,這就彼此都有更多時間考慮合作的細節問題,而又不會從中殺出了一個程咬金來壞事了。」
他想得真周到,現階段,我們當然不好透露有催谷業務,作為上市計劃一部分的這個秘密,否則偉特知道我們要利用他們的合約在市場上集資,只會乘機提高條件。
我們先簽草約做實了,回香港去就算泄露秘密、偉特也不至於有變。
故而,我們此行是相當有成績。
在回港去的前一天,剛好是周末,偷得浮生半日閑,唐襄年邀我去看侯斯頓的地皮,便宜得難以置信。
我們站在一大片原野之上,極目儘是青蔥,心情開朗舒適得難以形容。
我忽然興奮得叫嚷且跳躍起來:
「天!如果在這兒建間房子,退休於此多好。」唐襄年笑:
「你這是夢話。」
「什麼?」
「痴人說夢之想。」
我嗔道:
「今日我有這個經濟能力,這的土地那麼便宜,二十萬元一個山頭。」
「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是需要與否的問題。」唐襄年說,「你的王國不會在這些荒山野嶺,你是在乎入世的事,存入世的心。」
「我不會出世,不可出世?」
「女人要出世,就得看破感情,或者有一個人值得你為他長期歸隱。你,二者都不是。」
我默然。
緩步走在草原上,我用腳尖輕輕地踢起了泥土,帶半點發泄的意識,道:
「就算我有一天願意與人長居於此,這人也不易找。」
誰不是入世的俗物?誰又是出世的超人?
「或者我們膚淺得連這出世入世的問題都沒資格談,何況實行?」
「心如,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太多事一說出玄機來,你就能想得很深很遠。」
「故而值得你栽培?」
「對,且值得我愛。」
他仍沒有放過叩我心扉的機會。
其實,相處幾十年之後的今日,唐襄年都沒有放過跟我玩這種感情的捉迷藏遊戲。
只是到世紀末的現在,我們年已花甲之時,就會把事件變成幽默笑話,像我現今娶兒媳婦了,唐襄年還來開我的玩笑:
「等你等得頭髮都花白了,連兒子都成家立室,怎麼還對你如此念念不忘?」
「嘿!」我拍額笑道,「你還來這一套呢,我吃不消了!」
得不著的人與物,一定是稀世奇珍,如此而已。
無疑,在這幾十年的奮鬥日子裡,唐襄年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他不只在事業上扶掖我,在感情上,他給我的無形支持至大。
當一個女人知道她隨時有男人需要她、承擔她、負責她、愛寵她時,她才會有勇氣對己對人說:
「我可以獨個兒活得好好的。」
這種情況,我心知肚明,只是不好道破,以免節外生枝。
當年對於德克薩斯州的原野有著極大的好感。
我忽然下了一個奇怪的決定,在臨走前,我重託了偉特藥廠給我介紹一間叫威廉標爾的地產管理公司,為我物色更價廉物美的一大片地皮,買下來。
連唐襄年都問:
「買下來幹什麼?」
「紀念。」
「紀念?」
「對,我的事業與幸運始於偉特藥廠,我希望在這兒擁有土地,沒有想過要用它來做什麼發展,那是以後的事了。」
「女人真奇怪,為了感情,多用了很多錢。」唐襄年笑我。
「男人不奇怪嗎?明知沒有感情,也花錢去買笑。」需要的和看重的不同而已。
到美國去,真的有如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不論生活節奏和環境都比香港緩慢。
臨下飛機時,唐襄年問:
「有沒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我笑:
「不至於如此嚴重吧!」
「你回去才知道可能不是誇大,而是近傍。」
唐襄年說的無疑是笑話,卻偏偏言中了。
我回到家去,走進大門,情景叫我嚇得目定口呆。
怎麼可能?
我整個人愣在那兒,不懂反應。
是過分的出人意表,過分的驚喜交集。
直至母親衝到面前,把我抱緊,口中亂嚷:
「心如,心如,我的好女兒!」
「娘!」我哇的一聲竟哭出聲來。
母女倆抱頭大哭。
好一會,旁的人才把我們分開,讓我們坐定下來。
這旁的人,正是我的兩個妹子健如和惜如。
「別這樣,一家重聚是件歡喜事。」健如這樣說。
惜如從牛嫂手中接過了濕毛巾,分別遞給我和母親擦臉。
「好好歇一歇,再說話吧!」惜如說。
「可是,」我仍有點嗚咽,「娘,為什麼你一下子就能出來了?」
「過程由我來講吧!」健如是看我和母親都因為哭得一塌糊塗,心神精力還未恢復過來,於是便省得母親說話,讓她好好地歇息著。
「家鄉的情勢越來越不像話了,這些是旭暉從金家留穗的家人通訊中得知的。他跟惜如提起娘跟康如來,惜如便促請旭暉給他們想辦法,到底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門路,很花了一筆錢,就託人把娘和康如帶到香港邊境來,過了境,才打電話叫我們火速去接。旭暉為了安全起見,又伯我們姊妹幾人擔心,故此一直暗地裡辦這件事。連從邊境接娘到市區,他都花了心思,借上了岳父傅品強的遊艇,招呼了一班本城的達官貴人,包括警務署的副署長在內,玩個痛快,才大伙兒坐著遊艇把娘和康如一起帶到市區來,待百分之一百安全抵埠了,才送回家來見我們。」
「娘!」我再次感動地抱住母親。
回頭看到一個年輕小夥子,訕訕地望著我,沒敢招呼,我問:
「是康如?」
對方點點頭,才曉得撲過來跟我抱緊。
一晃眼,離鄉已是十年,幼弟已經長成。
十年人事的確幾番新了。
真的太不辨悲喜。
如今母女、姊弟異地重逢,要感激的原是曾對自己逼害過的人,這番滋味可又似倒翻五味瓶,複雜之餘,還是苦的多!
「怎麼我沒有想過要設盡辦法把娘你接出香港來呢?」
當晚,我跑到母親的睡房去,跟她細談心事,不無自責。
「心如,別難過。反正我們一家團聚了就好,誰出了力有什麼相干呢!」
我默然,不曉得如何解釋。
母親是個聰明人,她一看我面有難色,就道:
「心如,你的苦衷,我是看得出來的,這幾年來,也真難為你了。」
「娘,別這樣說,一切都是命定的。」
「健如和惜如確有對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倆都是頂苦的,這一點,你未必知道。」
我抬眼看著母親,問:
「你出來的這幾天,她們給你說些什麼了?」
「你剛到美國公幹,她們不敢把我就這樣留在你家,我在繼園台住了好幾天,那兒你沒有去過吧?」
我搖搖頭。
這就表示母親已經知道我們三姊妹現今不大來往。連旭暉的家我也只到過一兩次,尤其是三姨奶奶住進大嶼山,加上不知不覺耀暉也考上大學,寄宿去了,我要見傅菁,機會多的是。且實在怕與旭暉碰頭,看到了他好眉好貌好人好者的模樣,卻有副歪心腸,心裡就氣。
「健如拉著我講了一整夜的話,她說跟信暉是真心相愛的,就知道對不起你,可也是控制不來的事……」
「娘,問題並不是這麼簡單。」
我說的是實在話:人際是非一生,就很難辨清個黑白來。健如與我的恩怨,不只是牽繫在金信暉一人身上。
我承認一開頭,我是氣不過來而對付她的,但自從名正言順地承認了她是金家的一分子之後,如果她好好地跟我相處,總還是血濃於水,時間一過了,怨總會沖淡,更何況彼此爭奪的對象根本已不在世,應該減少了龍爭虎鬥的壓力,沒有必要苦苦相逼下去。
然而,實在的情況並不如此。方健如好像恨我比我恨她更理所當然,對付我的方法更狠絕更徹底。
我弄不清楚我還做了些什麼事,令她在金信暉歿后要如此地與我為忤。
都是信暉的寡婦是不是?都有信暉的孩子要帶大對不對?不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嗎?
這叫我怎麼跟母親講我的感受,談我的際遇?
算了。
很多積怨之所以免提,不是忘記,不是寬恕,不是放過,而是重新提起,只有更傷心,更勞累,更費事。
「惜如的情況,我就更無話可說了。她並不似健如,跟我開心見誠地吐苦水,她只向我交代一句話。」母親說。
「什麼話?」
「她說:『娘,我真的沒辦法,打從我第一次跟金旭暉見面,我就愛上他。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情事,承受所有的人生苦難,擔當全部的責備責任。』」我輕嘆。
「心如,我記不起來了,惜如見到金旭暉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吧?」
「是緣訂三生。」
「也是債纏九世。金家的男人,無疑是來向我們姓方的討債的。」
夜已深沉,母親的這句話,令人遍體生寒,牙關打顫。
太恐怖了。
「惜如既然如此坦白,我還能怎麼說?」
「多麼可惜!」我苦笑,「如果惜如愛上了一個不跟我做對的人,那會多好,我今日起碼多一個好幫手。」
「愛情是盲目的。」不附帶任何交換條件的赤裸情懷尤然。
方惜如像日本的神風特擊隊,上頭一有訓令,便義無返顧地沖入敵營,寧可一拍兩散,全不計較自己也要粉身碎骨。
我還有什麼話好講的。
「心如,我們母女姊弟重逢了,總算是件喜事,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我捉住母親的手,道:
「娘,不用求,甚至不用講,我理解,我明白你的心意。」
母親把我的手放到臉頰上去,慈祥地說:
「那麼,你會答應?」
「我會。」我清清楚楚地回答。
「對,我忘了你己為人母,很容易將人比己。」
誰說不是呢?每當我看到自己的孩子為了爭玩具而大打出手,爭個頭破血流,我就激氣。老教他們切肉不離皮,手足之情,彌足珍貴。
有一天,聽到詠琴在欺負詠書,她道:
「你是你,我是我,你別動我的洋娃娃,否則我宰了你。」
我就立即把詠琴拉過身邊來訓斥一頓:
「有好的東西,妹妹又是喜歡的,你應該主動與她分享才對,怎麼會凶成這副樣子了,如此自私就不是個好姐姐了,知道嗎?做姐姐的有禮讓、提攜弟妹的責任,我的這番話,你給我記往了才好,否則,我可要賞你一頓打。」
真是似是而非的做人處事道理。
做姐姐的,凡事忍讓弟妹,當然總有個限度。這條底線,無疑健如和惜如老早已經衝破了。
可是,我怎麼跟母親爭辯?怎麼為自己辯護?
如果易地而處,將來有日,詠琴與詠書有類同的事情發生,我這做母親的會不會知不可為而為,奢望她們能盡忘前事,執手言和呢?
答案是:一定會。
既如是,我怎麼能不看透母親的心事?
原以為母女倆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著面了,如今劫后重逢,她向我提出什麼心愿要求,我不答應的話,實在是說不過去,於心不忍。
更何況,仇人原是恩人。
金旭暉是在方惜如的哀求下把母弟接出香港來的。
我還能在此情此景之下堅持什麼仇怨呢?
於是,我讓母親跟健如和惜如商量,搬回麥當奴道跟我們一起毗鄰而居。
剛好我新近買進了緊貼著我住的那幢房子的兩幢房子,就讓健如和惜如分別搬進其中兩個單位去。這總比恢復舊時模樣好,省了彼此的尷尬。
母親自然是最快樂的,她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說:
「心如,你知否我曾在年前賭誓,如果上天讓我跟你們重聚,目睹幾個女兒重修舊好,我寧願減壽十年,驟然而卒,仍是無憾。」
我笑著拍拍母親的手:
「你的誓言應驗也不打緊,你原就是長命百歲的。」
母女倆笑作一團。
看到自己能為母親帶來歡樂,實實在在地感動。
吞掉什麼齷齪氣其實在今時今日已不打緊,我總算吐氣揚眉了。
一個處在順境之中的人,也容易胸襟寬廣,自己得到的已經不少,就不必為一點點缺憾而再爭執,再不肯放過。
加上,惜如的表現令我駭異。
她竟在搬進新居的翌日,跑到我身邊來,說:
「大姐,我有話跟你說。」
「說吧!」
「你照顧我,我很感謝。只是如果旭暉都沾你的光,這就說不過去了,他到底是有經濟能力的人,所以不像我,非得依靠人不可。所以,我跟他說過了,我現住的一層樓,他還是照樣把租金交給大姐。只不過,繼園台的租金比這區便宜,如果要向旭暉多要家用,我有點為難,請大姐你通融。」
惜如雖然盡量地說得不亢不卑,但一份可見的委屈潛藏在辭藻之內,是隱然可見的。
我心惻惻然有著極多的不忍。
說到底是我們方家的女兒,於是我答:
「不必斤斤計較小數目了,健如也佔住了另外一個單位,難道我就跟她要房租不成?」
「旭暉也會覺得難為情。」
「他把母親接出來了,我們幾姊弟還未感謝他呢。」
「大姐你是大人大量。」
「自己人不必說這些客氣話。」
「娘聽了一定很高興。」
「只要她老人家高興就好。」
「大姐,我真心地多謝你。」
「惜如,」我忽然心動又心軟,「你剛才說的那番話,自己也要回味。依靠什麼人都假,把握經濟獨立了,才叫做安全。你也得好好地為前途想一想。」
惜如道:
「沒有什麼好想的,我到永隆行去做事好些日子了,只是學的與賺的不多。」
「為什麼呢?」
「自從旭暉結婚之後,永隆行成了變相的傅品強附屬公司,很多生意還是要聽傅家的指令,那麼一來,在人情人面上,就沒有法子安插我在其中任事,只能在永隆行擔任個閑職,你說能賺多少,能學多少了?」
這情況倒是真有其事的。
我細想,這妹子也真是自討苦吃了。
跟惜如的這段談話,其實我是上了心的,只是一時間沒有再做任何打算。
直到母親給我說:
「心如,昨天惜如好開心。」
「為什麼呢?」
「她說你跟她談了半天的話,對她很關懷。」
「唉!惜如本來是個聰明人,跟了金旭暉,如今不上不下,人前人後閃閃縮縮的,真不知如何了局。何況,旭暉的妻子不是個壞人,卻又不好應付,這樣下去,她的虧是吃定了,且會吃得大。」
「你做大姐的就攙扶她一把吧!」
「我不能代替金旭暉。」
「也不是這麼說,譬如把惜如帶到金氏去,遠比永隆行有前途。惜如說到底是個英文中學的畢業生,能幫你很多忙。將來你的生意做大了,單是李氏兄妹兩個心腹也是不足夠的。」
我還在沉思考慮,母親又再加上一句:「有你在身邊,總不會有人敢對惜如怎麼樣了。」
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虛榮必被虛榮誤。
在我的前半生,我是承受得太多教訓了。
當時,我就下了決心,對母親說:
「好吧!就讓惜如到金氏來幫我,實在我也要加添人手。」
對於接收以至栽培降將,是一份榮耀,一份威風,很難加以抵抗拒絕。
方惜如開始在金氏上班,她也真是個有辦法的人,令各同事對她的印象都很好,只除了李元德,對她好像還有一點戒心倒是看得出來。
我就曾坦率地對惜如說:
「你跟李元德相處得怎麼樣?」
「他對我的印象不過爾爾,但李先生是個極能幹的人,且心是向著你的,只這兩點就相當可靠,我會設法令他接受我,不要你為了維護我而損失一點李先生的心。」
無疑,這番話是相當動聽,很容易受落的。
而且,起了一重催比作用,令我對惜如開始信任。事實上,我交給她的公事,沒有一件她不是給我快快辦妥,工作成績出人意表地好。
我在生意上的很多細節與零碎雜事,方惜如都攬在身上,處理得頭頭是道,有時我顧及不到的,她都給我補救或補充過來。
母親看到我們姊妹的相處有轉機,她幾乎開心得不敢信以為真。
安排了康如入學之後,母親日中也是頂空閑的,便含飴弄孫為樂。
孩子們下課了,都聚在我家裡來,讓外婆給他們講故事,弄點心。
有一天,不知為什麼竟生了很大的事故,就為了母親在孩子們面前講了一句令健如刺心的話,健如發了很大很大的脾氣。
我回到家裡來時,已是亂糟糟的一片,母親與健如的面色固然不好看,孩子們又都哭作一團。
我把牛嫂拉到一邊,問:
「到底什麼事?」
牛嫂苦笑,攤攤手道:
「真是很莫名其妙的事。」
「究竟什麼事?」
「奶奶正逗著幾個孩子吃下午茶點,健如姑娘提早下班了,也就到這兒來,邊看雜誌邊看著孩子們耍樂。」
「那不是好么?」
「本來就是好好的。是詠棋闖的禍吧!他們幾個孩子演白雪公主的故事,詠書與詠詩都搶著那個角色來演。」
「奶奶看他們起了爭執,便替孩子們出主意,編派詠詩和詠書先後演公主,詠棋就反對,說:
『婆婆,你這個導演當得不好,詠詩與詠書根本是兩個不同的樣子,怎麼都能當公主了?』才這麼說了,健如姑娘聽到,就摔下報紙,揪起詠棋,罵道:
『你胡說些什麼?她們倆是姊妹,模樣兒不是有點像嗎?為什麼都不能當公主。』詠棋還是不曉得看風頭火勢,道:『她們是不像,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都說她們不像姊妹。』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噼啪一聲,健如姑娘忍不住掌了詠棋一巴掌。」
奶奶在一旁看不過眼,就罵健如姑娘道:
『你是否發神經病了,無端端地打起孩子來,等下你大姐回來,怎麼交代好?別說孩子沒有犯錯,就算錯了,也得由做母親的親自處理。幾艱難才弄好了你們的關係,別為了你的牛脾氣便破壞無餘。』
「就因為奶奶這樣訓斥了健如姑娘一頓,她惱羞成怒起來,尖叫道:
『好,要打要罰就都打在罰在自己的親生兒身上好了,我有權把詠詩打死。』話才說完,就抓支雞毛掃瘋了似的打在詠詩的屁股與小腿之上。詠書嚇得哭起來,於是就成了這個樣子。」
牛嫂敘述完了事件的始末,也覺得啼笑皆非。完全是無事化小,小事化大,莫名其妙。
我對牛嫂說:
「把孩子帶到房裡去,洗把臉就沒事了。這兒我來處理。」
我走到母親跟前去,握著她的手道:
「娘,你別生氣。」
「我不是生氣,是我擔心你生氣。」
「我生什麼氣呢,小孩子的事有什麼大不了,就是打他們幾下都是平常事。」
「心如,你就是這點胸襟好。」
「成了,成了,你別再擔心什麼了。」
母親以手托額,眉仍然皺著。
我問:
「什麼事了?」
「我有點不舒服,覺得頭在脹痛。」
「我陪你回房去休息吧!」
真是犯不著的,為了孩子們的小事,而弄得名副其實地頭痛起來,老人家的毛病尤其會借故跑出來滋擾。
母親擺擺手說:
「我進去躺躺就好。」
說罷便管自回睡房去。
客廳內只余我和健如二人,她還是氣鼓鼓的。我於是說:
「為了孩子不聽話,你生這麼大的氣。」
我這麼一說,健如立即忸怩地難為情起來。
她那漲紅了雙頰的表情,還有一份嬌憨俏麗,無疑,健如是位我見猶憐的少婦。
這麼年輕就守寡。
看到她,似見自己。
事實上,她比我更凄涼,她其實是不必為信暉守下去的。
就為了丈夫歿后所得的一個名分以及一少部分家業,而要她熬一世的苦,值得嗎?
傅菁說過,惜如之所以情有可原,是為她對金旭暉的真誠相愛。
同樣道理應該引用到健如身上,即使她赤裸的感情是賦予在我的丈夫身上。
為此,我對她的心不期然地又再度放寬了。「健如,這又何必呢,你自己故意生氣,連母親都惹得不快。」
「大姐,母親的心目中幾時都只有你,沒有我。」
「你這話是不對的,可惜你只生詠詩一個,不然,你會明白做母親的不會偏心。」
「大姐,」健如吁長長的一口氣,「你並不知你有多幸福,有多少人如此深深地愛著你,包括母親在內。」
「她是我們的母親,不是嗎?」
健如低下頭去,道:
「你真有莫可明言的一份魅力,我無話可說。」
說罷,方健如站起來就走了。
當我把這天發生的情事,跟小叔子耀暉在淺水灣酒店茶聚見面偶然複述時,他很留心地聽,連其中一些細節,他都問得很清楚。
「耀暉,你這麼有興趣知道這些家庭瑣事?」
「只要有關你和你一家的事,我都是關心的。」
「謝謝你。」
我看著耀暉,忽然地失聲笑出來。
「大嫂,你笑什麼?」
「笑你,也笑我。」
「笑我?」
「對。怎麼我竟沒有留意到你原來已經長得這麼高了。」
「高?」耀暉駭異地說。
「不是嗎?看,我只及你的肩膊。」
「大嫂,你知道我就快大學畢業了。」
「時間過得太快,難以置情。我之所以笑你,是你的語氣忽然老成起來,這可以解釋,可是,我呢,我多麼愚蠢,竟沒有注意到你已經長大成人了。」
「大嫂,我寄宿,難得回家一次。回到家,亦不一定見到你,甚而不一定見到人,二哥二嫂很少在家。」
耀暉忽然笑起來,現出了他那兩排乳白色的貝齒,很好看。
我赫然發現他笑起來,那麼地像他大哥。
那個笑容,我無法忘記,就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個明媚的下午,信暉帶著我到廣州的愛群酒店吃下午茶,他就是這樣子對著我露齒而笑。
當年輕時,我自覺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耀暉說:
「以前大伙兒往在一起,初來香港時,我們不是塞在一層唐樓內嗎?老覺得侄兒侄女們吵嚷不休,難得清靜,如今是清靜了,卻很想念他們,恨不得孩子們都環繞到身邊來吵個痛快。」
我還是沉醉在回憶當中,金信暉也曾對我說過類同的話,他說:
「詠琴在身邊真是吵個沒完沒了,可是,要我們只生她這麼一個,我可又不肯,心如,我們要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地生下來。」
我忍不住笑了。
「大嫂,你也覺得好笑是嗎?」
「嗯!」我才自迷糊之中回醒過來,慌忙應:「是的,是的。」
「大嫂,我看健如說的話,你應該細味。」
「什麼話?」
「她說你是個幸福人,的確你有你的魅力,因而人人都寵你。她這麼說當然地包括大哥在內。」
我愕然,沒想到耀暉會對我說這些話。
「健如仍有一點不甘不忿,因而仍存著妒忌心罷了。」
耀暉忽然答:
「多希望我能快些到二十八歲。」
「為什麼呢?」
「到了二十八歲,就可以為所欲為。我有些事很想做,現在卻不能做。」
說這話時,耀暉握緊拳頭,很蠢蠢欲動的一副猴急模樣,又逗得我笑了。
「對的。」我說,「到你二十八歲,就能自立了,老爺的遺囑是這樣寫的。」
「不明白為什麼偏我一人要等到二十八歲才可以給予獨立自立權。連二哥部沒有這個規定。」
「我倒是明白的,你大哥曾經對我說過,老爺認為他百年歸老之際,奶奶的年紀也已相當了,不能處處關顧指點你,故而還是由著你長到二十八歲,人成熟了才掌握自己的產業比較好。
「旭暉不同,老爺以為二姨奶奶會一直眷顧指導他。」
「是爹沒有想過二哥那種人,他比任何金家的人都早點成熟。」
「是的。」我點頭,「怎麼樣,畢業試快到了,你得加油。」
「我會。大嫂,」耀暉說,「我還未跟二哥提起畢業后的打算,先跟你請示了。我已經申請了到美國加州留學,考的是以前大哥就讀的一間。」
「那多好!」我情不自禁地說,「不過,總要跟你二哥商量吧!他是你正式的監護人。」
「他沒有不贊成的,看樣子,他恨不得我永遠不再回到香港來,能在外國落地生根就最好。」
「為什麼這麼想?」我即時作問。
耀暉沒有即時作答。
唯其如此,我立即心領神會了。
耀暉素來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很小就已開始了解人情,洞悉人心。他當然明白金旭暉把持他,只為要奪權。
如果我的生意不是營運妥善,很賺了點錢,老早把金家的股份贖回來,他可不用忌憚這三弟,如今仍是天下三分之勢,能掌握耀暉那一份產業代理權,於他是絕對有好處的。
如果耀暉在外國長居,把產業的管理權仍交在旭暉手上,他會很開心。
對於這重關係,耀暉雖沒有說出來,我可是領悟得到的。
他說:
「大嫂,我會記住,只要有能力,我會站回你的一邊去。」
我拍拍他的手:
「多謝你。今日我還算托賴,可以有很好的生活,餘下來要照顧的心愿無非是孩子們的成長與你的成家立業而已。」
比起那段跟金旭暉爭奪耀暉監護權的日子,我現在是富裕舒泰得多了。
「人一旦自身有了安全感,心就放寬了,之所以會有爭鬥,很多時是因為走投無路。」
我才這麼說,耀暉就問我:
「大嫂,當年要爭奪我的監護權,是單純為了你山窮水盡之故?」
我看到耀暉那副怪怪的、近乎欲哭無淚的表情,有點駭異,急忙答:
「別傻,當然也為我不放心就這樣子把你交到旭暉手上去,他這麼有機心的一個人,怕他會不全心全意照顧你。」
耀暉吁一口氣,恢復了輕鬆的表情。
我本來想再加一句,問耀暉怎麼忘了當年的情景了?
我就曾抱擁著他,說過捨不得他的話。
但,才瞟他一眼,我就立即把己到唇邊的話硬生生地吞回肚子去。
耀暉已經成長為一個年輕的男人了,我如果說話稍為草率,就有輕薄浪蕩的嫌疑,要不得呢。
這麼一想,我的臉竟滾燙起來。
耀暉仍然定睛看著我,令我忽爾有了要逃避的衝動,慌忙垂下頭去。
他果然是已成長了,有能力令一個成熟的女人尷尬,同時令我興起了一點點的胡思亂想。
我趕忙抓住另外一個活題,把氣氛調校到正軌上去。
當前的急務於我是應該如何盡心儘力把金氏企業發揚光大,其他的都不必細想。
事業的成績與工作的勞累幫助我在精神上以及肉體上都得到絕好的寄託。
我認為我已不再需要愛情,更可以有能力抵拒午夜夢回時覺著的空虛。
或者,直接一點承認,名利權欲開始霸佔了我整個人與整個心,再加上那一段金家的仇怨,已經全然將我全副精力吸引著,牽制著,再沒有別的嚴肅大事會亂我的神智了。
我已安心做一個有事業、有仇恨的人。
大概不會比一些有愛情、有友誼的人幸福。
然而,最低限度我毫不孤寂,更非無事可為。
眼前上市的大計,就令我忙個不亦樂乎。且從形形式式的新鮮的事物中學習到各種新知識。
我們獲得了傅品強的支持,他答應為金氏企業的上市儘力。
傅菁說:
「父親要跟你見面。」
第一次去拜會這位證券巨子,不免有點戰兢。
唐襄年鼓勵我說:
「傅品強是個相當有性格的人物,值得你去認識。」
「絕頂成功人物當然易見性情。」我說。
「你的這句話似乎有點不服氣。」
「可以這麼說,因為有條件,自然容易堅持自己的原則與成見,這已經是性格的表現。」
「由此可以推論,在窮途末路之中仍見性情的話,就額外地可珍可貴與可愛了。」
「唐襄年,你別老是言之有物,拿我來開玩笑。」我不知是嗔是怨。
「別生氣,預祝你跟傅品強會談順利。」
唐襄年形容得並不誇大,傅品強面圓眼大,表情不怒而威,莊嚴之中又見祥和,很有大戶人家的氣派,這一點,金家的人因為出身富戶,閱歷深之故,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如果要說句良心話,傅品強比唐襄年更像個財閥,更覺得他架勢。
看到他的動靜,不難想象當年上海的顯赫,曾活在其中的人都別有一番風采似的。
傅品強的語調祥和,踏實而不客套,他沒有給我說什麼應酬話,差不多一開腔就說:
「傅菁對你很有信心,她詳細地把你的創業過程以及現今金氏企業的狀況給我報告了,尤其是你最近拿到了偉特藥廠一張長期而優異至極的獨家總代理會約,業務前景可觀,集資的可信可靠程度提高了,上市成功的機會就大。」
「傅先生,金氏還未足五年的歷史,我們是否要買一間空殼公司以新股集資了?」
「不一定,公司歷史不是個阻礙上市的大問題,金氏企業的另一個大股東不是唐裹年嗎,他的公司年資已經足夠,有他來壓陣,再加上你這三年多的輝煌業績以及未來新業務計劃的吸引,應該有足夠理由向交易所及證監處申請括免丑年歷史的規定了,這個我們證券公司以總包銷商的身分會替你爭取。」
「多謝。」
我心裡想,要致謝的人還有一個,唐襄年又無形中幫了我一個大忙。世界真是勢力援引與錢找錢的世界,「問題是時勢並不特別看好,要上市的話,得從速辦理。」
傅品強這麼一提,我就明白他之所指。
中國大陸的政局往往牽制著香港的命運。大陸有什麼風吹草動,香港的反應極力敏感。
這幾年,大陸間歇性地傳出一些消息,處處使股市大起大落過不知多少次。其中地產股最被波及,反而是我做的那門生意,不大受時局影響。人患了傷風感冒,總要吃藥治病,越是不景氣,越要省錢節儉的話,就只有越光顧成藥,小病就更不會動輒上醫務所找醫生調理了。
我把這個觀念告訴傅品強,他聽后微笑答說:
「這倒是很好的宣傳論點,我們在上市活動中,會安排這些有利於金氏企業的消息散播到市場上去,讓股民增加投資的信心。只是,」傅品強補充說,「在一般市道放緩的情況下,那些日常必需品的生意尤有可為,但若在經濟凌厲滑落的風潮之中,則任何集資行動都不會有熱烈的反應。」
「爸爸,你是經歷過大風浪的人,故而我額外小心而已。」傅菁這樣說等於點出了父親的過分敏感。
傅品強看女兒一眼,道:
「你自小在香港及外國留學,不會有我的那番感受。」
「傅先生教誨的是,那麼,我們目下應如何進行?」我問。
「趕快行事吧!我們將替你申辦所有申請上市的手續,你則跟進與偉特的新合約,以便我們可以在招股條件中列明。當然,你必須儘快要偉特落實,把草約簽成合約。同時,把改建現住四層房子與旁的兩幢物業為新型住宅大廈的計劃部署妥當。我們要全速進行。」
「多謝你的栽培。」
「客氣話可不用多說了,我們經常都很有把握險中求勝。只一點非常重要,你必須答允。」
「什麼事?」
「所宣布的各項資料,尤其吸引股民投資的資料,必須百分之一百正確,否則,牽累很大,那時誰都幫不了你。」
「放心!我們不會虛報任何資料,都是有憑有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