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我不是杞人憂天,她在感情上的病入膏肓,會令她行為失常,金旭暉若叫她殺人,她也會操刀。這種例子在社會上不是沒有過的。」

我渾身的血像凝固了似的。

再難堪,我都要面對現實。

於是我找了個機會,把惜如叫進房裡來。

惜如神態相當淡定,她瞟我一眼說:

「大姐,你的面色比我還差。」

我答:

「是的,有一點點擔心公事。」

我看惜如會不會有什麼話說,以便我可以尋找到線索。

可是,她沒有造聲,分明是等待我先發問。

已是十萬火急,如箭在弦,於是我說:

「偉特藥廠通知我,他們有一層顧慮,因為他們收到了一封不知何人給他們寄發的告密信,對我們有一些誤解。」

我說完了就把信遞到惜如跟前去,我想看看惜如看那信件的表情,好捕捉一些蛛絲馬跡。

可是,惜如接過了信,也不看,就放在桌上。

我奇怪地問:

「惜如,你沒有興趣研究一下信的內容?」

「不必了,信我已經看過。」

「什麼?」我吃驚,「這種告密信廣發出去了?」

「不,到目前為止,只發給偉特。」

「你怎麼知道?」

「信是金旭暉寫的,我當然知道。」

我咆哮:

「惜如!」

「你不用緊張,真相已經大白,你要聽始末因由,好好地坐下來,我講給你聽。」

我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跌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看我的這個妹子。

惜如說:

「旭暉和我從來都是最佳拍檔,我們部署好了,在採取行動之前,就先警告偉特,讓偉特警告你,然後我們才通知你,何時公開購用了偉特避孕丸,服食了,不見效的惡果。」

「什麼人服用了會失靈?」「我。」惜如說。

那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我」字,猶如五雷轟頂,震耳欲聾。

「不可能是你。你吃了避孕丸嗎?」

「沒有,實際上是買了回來,每天把一粒衝進抽水馬桶去。我一直渴望懷孕,怎麼會吃這勞什子的鬼東西?」

「為什麼?惜如,為什麼這樣?」我的聲音差不多是哭出來了。

「因為這樣可以替金旭暉泄掉一口氣,而且到你窮途末路時,只得賤價出讓金家永隆行的股權。大姐,記住你不可以賣給別人,金老爺的遺囑規定只能先讓給金家人,況且,既非上市股份,誰會斥資買小數股權受制於人?你別無選擇。」

我冷笑,道:

「你想瘋了,我不會窮途末路。」

「你會,大姐,你會。」

「我不信。」

「你聽我把計劃講完,你就知道你會了。」

「大姐,我已經懷孕了,只要我向偉特提出,說我有購買避孕丸的證明,我對偉特的控告就會成立。他們不但不會相信這是一個布局,而且我的身分曾令他們完全相信,是你故意要我這樣做,去破壞偉特名譽,造低股價,我若公開此事,連公眾都會相信我,因為以正途估計,作為一個男人的無名無分的女人,不可能不積極避孕。」

我恨得咬牙切齒道:

「以正途估計,無人會想象到世間上有你這麼狼心狗肺,肆意賤踏手足之情的人。」

「商場情場均如戰場,並無父子。」

逼虎跳牆,我也得狠起心來,挺一挺胸說:

「你儘管做假見證去,極其量你毀了偉特的聲譽,我負責賠償。正如你們寫給偉特的信,我損失的錢,未必不可從市場內賺回來。若一旦把這醜聞公開的話,股市狂瀉,我就趁低吸納,再伺機把股價提高。醜聞掩蓋得了,那麼,依舊有偉特的合約在手,生意長遠做下去,未嘗不會把損失撈回來。」

正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我怕什麼了?

我是越講越有信心,道:

「告訴你,方惜如,今時不同往日,你和金旭暉要我全軍覆沒,可不容易。」

「若從削弱你的金錢力量上著手,我們知道你是今非昔比,不容易對付。況且,你身邊有唐襄年,你有本事,有魅力臣服他。」惜如不屑地說,「可是,如果涉及到商業罪行的話,可不是任何人救得了你。」

「你說什麼?」我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起來,「我犯了什麼法紀?」

「故意隱瞞公司資料,瞞騙股民,以不正當手段集資。」

「你瘋了。」

「還沒有呢!大姐,你鎮靜點回憶一下,是你親自寫了信給偉特藥廠,要求把那保障條款自原本合約中抽出來,另立補充合約,然後以以原本合約呈交證監處與交易所,一切公開的上市資料內都沒育這條款,股民是在不知道這種賠償的危險成分存在的情況下投資的,現今鬧出事來,股價下挫,你的責任可大了,蓄意造市的罪名一旦成立,是刑事罪,大姐呀,要坐牢的。」我惱怒得頭部脹痛欲裂,眼前好像有一團火,熏得我想掉出淚水來。

如果我現今手裡有利刀一把,那才是最大的不幸,我可以斷言,我必會就這樣衝過去,對準惜如,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至今方相信人在某個情況之下是真會起殺機的。

惜如滋油淡定地說:

「大姐,你現今是勢成騎虎,就是你宰了我也救不了你。」

「為什麼?方惜如,我們本是同根而生。」

方惜如一聽,眉一揚,額上現了青筋,道:

「同根而生,卻有不同際遇,從小父親尊重你,母親溺愛你,長大了名正言順嫁進豪門,生兒育女,我和健如的條件比你差嗎?怎麼卻處處給你比了下去,人們總是厚待你有甚於我們,你擁有的,我們苦苦掙扎卻不曾到手,這公平嗎?」

嫉妒的破壞力量可以毀掉整個地球,這原來不是誇大的形容。

惜如繼續說:

「我愛金旭暉,我有責任輔助他,令他快樂。只要我顯示本領,幫旭暉把天下打回來,他不必靠傅菁,我就能叫她滾蛋。」

故而,她要不遺餘力地去對付我。

「方惜如,你現今要求什麼?」

「很簡單,如果要平息這場風波,變成是子虛烏有的事,除非你把名下的金家產業與股權拿出來,以一個我們認為可以的價錢出讓給旭暉,否則,你洗乾淨屁股坐牢去吧!」

惜如說話的態度並不囂張,還是一向的那副淡淡然、不經心的嘴臉。可是,在我眼中,似見蛇蠍,毒氣熏天的籠罩著我,要把我消滅於無形。

「大姐,」惜如還嫌刺激我不夠,她仍在說話,「你曾有過相當幸運的日子,分明已經把金家的產權股份抵押給金旭暉,套現去營運你的成藥生意,最終還是給你贖回去了。可是,人無一世運,大姐,請你原諒,我要為快出生的孩子打算,旭暉答應過,把你手裡的金家遺產拿到手的話,全數撥歸我孩子的名下去。」

「惜如,」我忽然地心灰意冷,「不要趕盡殺絕,會有報應的。如果你是準備有後代的話,更應節制你的歪心惡行。」

「大姐,你原來不只是商業奇才,還能講道說教呢。」

我沒被她氣得吐一地血真是最大的奇迹。

完全的無計可施。

絕對的肉在砧板上。

我跟李元德和李元珍相對無言,束手無策。

「催傅菁回來吧!」我說。

李元德嘆一口氣:

「大嫂,你的毛病是太容易信任人,這是商場大忌。我告訴你,日後還有很長的崎嶇人生道路要走,你要成功,必須對誰都抱懷疑態度。」

李元珍有點不服氣地問:

「包括我們兄妹在內嗎?」

李元德嘆口氣,肯定地說:

「應該有這種心理準備。」

「不。」李元珍抗議,「我不會出賣大嫂。」

「不要給別人和自己做保人,今天我們的利益一致,才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們一定會站在一起,明天,當彼此的利益有衝突時,不敢擔保自己一成不變。」

「你把人心看得太恐怖。」李元珍答。

「過十年,你就知道誰在講真話。」李元德拍拍他妹妹的肩膊。

不用十年,我已完全接受了李元德的意見。

人心不恐怖,那才是假。

李元德再解釋:

「大嫂,我不是說,傅菁不可信,但她跟金旭暉到底是夫妻,我們不可期望在你跟金旭暉正面衝突的戰役中,她會親疏不分,倒轉槍頭去戮丈夫來幫你。這就不可不防了,況且,她跟父親傅品強有遠行,其中是否一項刻意的部署,傅家父女有否參與這項計劃,抑或知道內里乾坤,而只好選擇置身事外,也不能拿得准。我們不能再依賴傅菁能幫什麼忙。」

李元德的分析是十分準確的。很多時,我們一輩子不會看到事件的真相,也未必需要追尋。譬方說,傅品強的手下陸志雲是否受了金旭暉的指使,刻意與惜如配合,誤導我去安排與偉特藥廠的補充合約,我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現今最重要是抓緊了可行的方法去令自己安全。

我只好發出求救訊號,促請唐襄年趕快回程。

深夜,我坐在客廳內,並沒有亮燈。

內心滿是黑暗,跟外在環境完全的兩相配合。

我重新地自嫁給金信暉的日子起,回憶一次。

自行檢討,我究竟錯在什麼地方,會弄到今日的狼狽不堪,一敗塗地。

不敢想象一個女人,被控犯了法,抓到牢獄內過鐵窗生涯是如何悲慘的一回事。

錯在哪兒?

錯在我幼稚天真。

錯在我忽視了人性虛弱的事實。

錯在我對親情有過分的期許。

錯在我稍有微成,就心裡撤防。輕率大意。

錯在我誤以為人生會有一勞永逸,一旦舒暢即行歇息,而不曉得生命其實是無止境的掙扎。

錯在我不明白對付敵人,不可以仁慈,不能只防禦,而不進攻,必須殺他個寸草不留,置其於萬劫不復的境地,才能換取自己的長久安穩。

錯在以為人會投桃報李,不知道人會貪得無厭。

總的一句后,錯在我對人生有太多的憧憬,對人性有太高的期望。

我輕嘆。

原來,錯在自己。

「心如!」

有人叫我。

我看到母親從長走廊走過來,緩緩地坐到客廳的另一邊沙發上去。

「是娘嗎?」我定下神來,這樣問。

「心如,」的確是母親的聲音,「你整個人憔悴不堪。」

「是的。」我直認不諱。

「我聽說了一部分的故事,你能把全部實情告訴我嗎?」

「娘,不必了。」

「是惜如連累了你?」「娘,你要知道真相的話,我就告訴你,連累這兩個字在我和惜如的仇怨上用不著,連累一個人是無心的,並無惡意的。她之於我,是蓄意陷害。」

「心如……」母親的聲音發抖,帶點蒼涼。

「娘,如果事情發展下去,方惜如不讓步,我也不會怕。

她要幫金旭暉爭奪我手上的金家產權,是不會達到目的的。」我冷笑,「擁有金家產業的股權是身分的象徵,這對惜如很重要,對我也一樣。她不擇手段地去鞏固自己是金家人的身分與地位,包括了一步又一步地殘害我、壓迫我在內。我就更不會投降,更不會屈服了。」

「方惜如太看輕我,她以為我有今日是幸運。其實幸運只是成功者的謙虛之辭,世界上哪來不勞而獲的幸運,每個人的成績都曾付起碼相等的代價。」

「我不再會忍讓,我亦不會再後退,極其量跟她一拍兩散。」

「心如,請聽我說……」

「娘,如果你仍對我說那番兄弟如手足的話,你免了吧!

若不是為了孝順你而重新容納方健如與方惜如,我不會有今日。」

我咬緊了牙關,狠一狠心道:

「老實說,她叫我洗乾淨屁股坐牢去,我就在這方面成全她。當我在獄中,想到她仍不能是金家承認的一分子時,我會笑。」

「方惜如要擁有金氏家族的產業,簡直是妄想。她跟我同樣天真幼稚,我的天真在於信任她,她的幼稚在於信任金旭暉。

「娘,告訴你那可愛的小女兒吧,我敢賭,窮她的一生,當金旭暉的打手奴隸是可以的,要在人前被尊稱為金旭暉的夫人,誠屬妄想。

「我清醒了,可是,方惜如不。」

母親沒有說話,在陰暗中,她好似支撐著椅子,艱辛地站起來。

我忽然問:

「娘,為什麼?」

母親站定下來,等我把話說下去。

「為什麼要把健如和惜如生下來?為什麼?」

母親沒有答我。

我開始把聲浪提高,再問:

「答我,娘,答我,為什麼?」

「心如,我的頭有點脹痛。」

母親這樣說,然後她迴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長廊。

她不作答。

她迴避責任。

她放下了火種,燒毀了一切,然後置身事外。

積怒積怨使我漸漸忘形,我咆哮:

「為什麼不答我?你無話以對嗎?是不是?你也於心有愧了,對不對?」

我開始淚流滿臉,一邊伸手抓著身旁的東西就亂扔。

最終我嚎啕大哭: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到香港來?為什麼要我跟她們這種蛇蠍心腸的女人作認姊妹?為什麼總是拿我開刀,將我殺戮?為什麼老是我……」

母親已然隱沒於長走廊的盡頭。

她可能聽不到我的投訴與發泄,或者最準確的說法,是她永遠都不願聽,不要聽。

這一夜之後,母親遽然死去。

翌日,我從人聲鼎沸中被吵醒。

牛嫂跑進我的睡房來,氣急敗壞地說:

「大少奶奶,不好了,奶奶沒有醒過來。」

我一骨碌跳下床,衝到母親的房間去。

她好端端地仍睡在床上,閉上了眼。

我的那對孿生兒女詠書與詠棋,一人捉住母親的一隻手,輕輕地搖撼著她,口裡還輕輕鬆鬆地喊:

「婆婆,婆婆,起床了,起床吃早餐,我們要上學去了。」

平日,總是做外祖母的陪著孫兒吃過早點,送他們到門口去,交給司機帶上學的。

今天,孩子們的外祖母再不肯起來了。

我緩緩地走上前去,跪在床前,擁著母親微涼的身體,哭起來:

「娘,為什麼?為什麼老是挑我?這最後一次還是要我承擔對你不起的重責?為什麼?娘,答我,答我。」

母親下葬了。

醫生在死亡證上寫的是急性心臟衰竭。

在喪禮上,我們三姊妹再加康如,眼淚只在眼眶內一直打滾,竭力忍住了沒有掉下來。

除了康如,因為是男孩子,有淚不輕彈之外,我們三姊妹也許都自知沒有這份資格,在人前表示哀痛。

母親生前我們不盡孝,死後才流的愧悔之淚,最沒有意義。

怕母親在天之靈,都會嫌棄我們的眼淚。

尤其是我。

沒有人知道一些在黑夜裡進行過的醜行,可是當事人應該一清二楚。

窮我的餘生,都不能再想起母親臨終前一晚,我在客廳內給她談過的那些話。否則,我會自疚自責得痛不欲生。

急性心臟衰竭的病因是由於長期憂慮,再加突如其來的刺激所致。

我當負的責任最大。

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在大太陽下繼續苦戰肉搏下去。

誰都不會因為一陣子的悲哀與愴痛就自願功虧一簣。

方惜如與金旭暉自然不會放過我。

金旭暉甚至把支票放到我跟前來,笑道:

「數目雖小,可保平安,自然升值。」

我沒有看支票一眼,就撕了個粉碎,回答他:

「金信暉留給我的財產,今生今世也不賣。」

惜如變了顏色道:

「你與金信暉的今生今世,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冷笑:

「惜如,口舌之爭是很不必的,把你的精力與才智再糾集起來,以別種方式去攫取你心頭的勝利與安慰吧!說實在話,你如今的處境是連方健如都不如。趕快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之前,令金旭暉給你其他的保障,不必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你永不會成功的。」

我根本不勞再看他們的反應,轉身就走。

主意己決,誓不言悔。

可是,唐襄年回來后,獲悉一切,他起了大大的恐慌,緊張地四處奔走調查,然後對我說:

「心如,這不是鬧著玩的一回事,更非斗負氣的時刻。此事弄大了,你前途毀於一旦。」

「金家的產業不能賣,那是金信暉遺留給我的。」

「不賣也不等於就這樣讓他們陷害了而不想辦法逃出生天。心如,別說坐牢是可怖的事,你一犯了官司,打擊了商場中人對你的信心,要翻身就難比登天了。一個人的名譽比生命還要珍貴。在獄中的困苦可能不難克服,但判罪的原因可以導致你萬劫不復,此生休矣,就是你的兒女將來也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幹活,那豈是上算?」

我那一陣子的匹夫之勇,被唐襄年這麼一說,立即蕩然無存。

我虛弱而憂傷地望著唐襄年,問了一句很沒有志氣,顯示了山窮水盡的話:

「我怎好算了?」

唐襄年說:

「聽著,現今只有一個辦法把對方的陰謀完全化解。」

我緊張得雙掌緊握,像以待罪之身聆聽判辭。

唐襄年道:

「趕快向交易所與證監處申請,提出全面性的收購。」

「為什麼?」

「以高價把小股東的股份收回來,就證明你沒有虧待他們,欺騙的罪名無法成立,即使方惜如走出來,證明偉特藥廠的避孕藥無效,偉特跟你解約,要你賠償,損失的人只你一個。只要保得住信用,不給人們有半點懷疑你的忠信,花掉的錢才有機會賺回來。」

信譽是青山,留得它在,不怕沒有將來。

「我們要籌組一個天文數字?」我說。

「不至於吧!」

「對我來說,肯定是的。」

「心如,請放心……」

我截了他的話:

「襄年,我知道你打算照顧我,可是,我不可以無條件接受。」

「又是自尊的問題?」

「欠你的不能不還。襄年,老實說,我已窮途末路,沒有你的財力支持,根本不可以做這種全面性收購,況且,時局不好,這麼一收購了,等於在市場放貨拋售的時刻倒行逆施,我翻身之日更是遙遙無期。所以,我要有準備,不可能一直拖欠,心裡沒有一個底。」

「好,你說,你要一個怎樣的底線?」

「按揭。」我說,「按人還是按物業資產,包括金家的產業在內,由你選擇。」

唐襄年凝望著我。

「襄年,我等你的答覆。」

「按揭的方式為什麼不可以由你來定?」

「對你不公平。」我說,「你是債權人,有權選擇我的一切。」

我沒有說出口來的是,也許我在下意識地逃避,我不要負那個甘心出賣自己的罪名,我不要名目張膽地變心,背叛金信暉。

而實情是,熬了這十多年日子,我已經很累很夠很厭很煩很無奈了。

或者我已不介意有人向我稍稍施加壓力,把我解脫出來,讓我有個堂而皇之的借口去抒泄情慾,突破桎梏。

金信暉,這個無情無義,不負責任的傢伙,他曾留給我什麼?

只有一筆沉重無比的心債。

我真不必再盡忠存義,固守堅貞下去了吧?

然而,唐襄年沒有中我的計。

很快,代表他的律師把草擬的按揭合約交到我的跟前來,為了獲得他財政上的支持,讓我有能力向金氏企業的股東提出全面性高價收購,我把名下的所有的資產,包括金家股權、金氏股份,一切物業部抵押給唐襄年。

只除了侯斯頓的那塊地皮是例外。

這是他的選擇。他要錢而不要人。

文件最後的一頁,夾了一個信封,我抽出了裡面的一張字條,是唐襄年的字跡,只三個字。

「我愛你。」

我笑。

苦笑。

是真的愛我?是因愛我而要求靈欲一致,寧缺毋濫,抑或我個人並沒有我的整副身家來得吸引?

我是成熟了。

因為我學曉了懷疑我身邊的所有人。我知道要分析每一個正面與負面的可能性,而不選擇一個令自己心安的可能去相信。

而且,我更知道有很多事不必尋根究底去找答案,既來之則安之,接受它,盡量地把自己手上所擁有的變大變多。

成熟其實也代表悲哀。竟連對說愛我的人,也要生疑。

金氏企業一宣布以高出市價百分之五十的價錢提出公開收購之後,金融業內的人紛紛揣測,引起鬨動。他們都估量著我們有重大的業務計劃在手,秘而不宣。

沒有人會知悉真相。

現今即使小股東不答應出讓手上的股票,我既做了這個公開收購的行動,也已能證明我的清白了。

金旭暉與方惜如若再站到人前去誣告我,只不過是兩個小丑鬧出來的一個大笑話罷了。

每念到此,我就覺得花出去的資金不是白花了。也認識到金錢是排除萬難的一服靈丹妙藥。有了錢,再配合智謀與胸襟,才能所向無敵。

他們也太低估了我了,金旭暉與方惜如做夢也沒有想過我會肯如此大手筆地放棄巨額資產,也不肯讓他們得到對比下的一點便宜。

人要活著,是要爭一口氣。

沒有這一口氣,而擁有其他,都是白說的。

偉特藥廠聽到了這個公開收購的消息,大偉搖電話給我,語音喜悅,道:

「唐先生推薦得對,你是個絕對可信任與合作的人。這次你向投資在你身上的人,包括我們,所表示的誠意與慷慨,我們會記住。縱使市面上再有不利於我們合作的謠言,我們也願意與你攜手共同解決。」

唐襄年說得對,很多收入與支出,不能只看表面。

經此一役,我相信偉持與我的合作關係在日後會更鞏固,業務會發展得很好。

目前要處理的是方惜如。

我囑咐李元德:

「通知我的代表律師,在報紙上登一段廣告,說方惜如離開金氏機構,此後華洋業務,概與我們無關。」

李元德一向對方惜如的印象不好,這一次,卻沒有興奮地接下這個指命。

「你有別的意見嗎?」我問。

「點到即止,不宜過態吧!」

我冷笑:

「跟方惜如的手段與心腸比較,我今日的舉止算是小巫見大巫了。元德,你沒有教我狠心決絕,是我自重重困苦中領悟出來的。你去辦吧!」

李元德沒有做聲,領命而去。

李元德之所以幾十年受我重用,每想起來,是因為他的確是個有分有寸的人。

方惜如撿拾好她所有的文件雜物,準備離開金氏。

我特意地走過她身旁,語音平和地說:

「你的金旭暉有沒有派車子來接你了。戰敗國對於被釋的俘虜一般都有重劫之後相逢,仿如隔世的感覺。不是不值得你高興的。」

「大姐,你先別太開心,以本傷人所引致的損失比你預計中可能要高很多倍。時局日差,股市隨時大崩潰。」

「多謝你關心,我損失多少事小,別讓你得逞事大。惜如,請記著我幾時都歡迎你在金家有一個明朗的、見得人的地位,可是,別在你老姐頭上動土,你贏不了,只會吃不了兜著走,而讓你在金旭暉心上的分量大打折扣,在傅菁跟前更矮一截了。」

方惜如整張臉漲紅,身子開始因為激動而搖搖欲墜。

「你保重,現今唯一能贏傅菁的就是你懷了金旭暉的孩子,是吧?」我說。

方惜如的面色由紅變白,由白變紅,細汗成了一條線地自額角流下來。她的臉部肌肉開始扭曲,漸漸變得醜陋。

或者在我的眼中,方惜如根本是個極端醜陋的女人。

多看她一眼,也令人嘔心。

我轉過臉去,打算走開。

「大姐!」方惜如叫住了我,「大姐,救我!」

救她?

我迴轉身來,覺著事態有點不尋常,方惜如的面色變得死灰,汗出如漿,似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拚命抗拒與掙扎,那雙撐著書桌的手顫抖得差不多支持不住似的。

我下意識地趨前去,問:

「你怎麼了?」

「我……我肚子痛,很痛,請叫醫生。」

我火速囑咐幾個同事先把方惜如扶著,然後找到了李元珍,分工合作,一方面通知救傷車,一方面把電後接到永隆行去,將情況告訴金旭暉。

救傷車把惜如立即載到醫院急診室去,我很自然地帶同了李元珍跟在身邊。

醫院的登記手續由我辦理。

對方問:

「你是病人親屬?」

我答:

「對,我是她姊姊。」

回答了這句話,我渾身的哆嗦,有難以言宣的感慨與激動。

我問當值的醫護人員:

「請問我妹妹的情況怎麼樣?她是懷了孕的。」

有位護士答我:

「你別心急,現在已經在急診室替她急救了,剛才醫生的推斷,可能是宮外孕。」

天!我的心像被吊在懸崖之上,隨時在下一分鐘就會繩索折斷,掉下深淵去似的。

陷害自己的仇人正在她個人榮辱存亡的關頭上掙扎,我作為旁觀者,應該怎麼樣反應?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迷惘。

人生的禍福難以預料到這個地步,叫人怎麼說呢!

我下意識地默默禱告:

「娘,你在天之靈保佑惜如。」

我是真心的。

過了一陣子,金旭暉趕到了。

無疑,他是憂慮的。

我們無言而焦急地坐在等候室內,數著時間一秒又一秒地很慢很慢很慢爬行著過。

竟忘了通知健如。

才把李元珍支使了去給健如搖電話,醫生就走進來問我們:

「誰是病人方惜如的親人?」

我和金旭暉同時站了起來。

醫生說:

「方惜如被證實是宮外孕,發現得太遲了……」

「醫生,」我衝上前去,滿眼是淚,「救她,求求你,救她!」

「你別緊張,是要救她的。」醫生說,「我們要把她的子宮切除,需要親人的簽字認可。」

我吁長長的一口氣,迴轉頭來惶恐地望住了金旭暉。

「旭暉,你要拿主意。」

金旭暉問醫生:

「不把子宮切除的話,生命會有危險嗎?」

「我們確實沒有這個把握。」醫生答。

金旭暉低下頭說:

「我們並沒有選擇,保存病人的生命要緊。」

「你們是她的親屬?」醫生問,「剛才是誰簽字進院的?」

我答:

「是我,我是她姐姐。」

醫生看金旭暉一眼,問:

「病人有沒有結婚?」

我搖頭:

「沒有。」

「那麼,請這位太太辦一下授權醫院切除病人子宮的手續吧,希望可以爭取到她的平安,事不宜遲了。」

我簽字的手一直在顫抖。

完全知道這項手術對方惜如的重大影響。

很可憐很可憐的惜如,這將是她畢生的遺憾。

手術是成功的,醫生在兩個鐘頭之後對我們這樣交代。

然後,方健如趕到醫院,知悉一切,她瘋了似的衝到我面前來,不由分說,連連清脆地賞了我兩巴掌:

「你好狠心,你簽字切除方惜如的子宮。你知道什麼是她的最大期望嗎?為什麼?因為你要徹底報仇,方惜如要斗垮你的避孕藥,所以你乘機報復。」

我回望金旭暉一眼,他沒有表情,沒有反應。

當然了,他為什麼要替我辯護?何不把心頭的悲痛與不甘,一股腦兒地加在我身上去。否則,我也贏得太多了。

李元珍厲色叫嚷:「你瘋了,不把子宮切除,方惜如就活不過來了,你知道嗎?」

我趕快拿手按住了李元珍,輕聲地說:

「我們走吧。」

走出了醫院,迎著紅艷艷的陽光,我重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猶在天朗氣清的初秋。

就在這一刻,我忽爾原諒了健如與惜如,且同情金旭暉。

承受現世報應的滋味絕對絕對的難受。

他們在慘敗之中,尋求一點發泄,就隨他們去吧!

健如的兩記耳光打醒了我,重拾做人的信念。

只要我基本上憑良知做事,還是能好好地活下去,等候更漂亮的日子來臨。

當然,黎明前必有黑暗。

中國大陸上的文化大革命令香港人心惶惶,再下來時局不定,使股市糜爛,甚而一撅不振。

所有抵押給唐襄年的資產其實一再貶值,只是債權人沒有埋怨,沒有施加絲毫壓力,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只能辛苦經營金氏,所有的盈利僅足以應付欠債的利息。

這已經比其他如一潭死水的行業幸運得多了。

人際關係方面,跟市面的景況一樣惡劣,有一點點像寂靜的街頭,寥落清冷,而又隨時會有個刻意地破壞安寧的炸彈引爆似的。

我跟傅菁的來往,已不如以往的熱烈。

彼此都起了戒心。

我弄不清楚在偉特事件之中,她所扮演的角色。我也不敢肯定我有沒有被出賣,傅菁背棄我的程度究竟有多少。

傅菁那一方面,在金旭暉已經與我公然為敵時,她格外地與我親熱,也是很說不過去的。

當她仍然擁有那個金旭暉之妻的身分時,有一個底線是要界定的。

這情況,我很能理解。

唐襄年方面,心理上一直混淆不清,不知是不是有點因為他沒有乘我之危,陷我於「不義」,從而引致有點不安與自卑,因而與他少見了,還是因為覺得對他欠負日多,已瀕臨不勝負荷的境地?那就相見不如不見了。

他不時還是提著那句話:

「只要你肯嫁我,我去辦妥離婚手續,不惜工本地恢復自由身。」

我總是笑著回答:

「你現今還不算是自由身嗎,還不如繼續花天酒地,左擁右抱來得瀟洒。」

唐襄年揚揚眉,答:

「也未嘗無理,而且到不了手的人,永遠維持魅力。有缺憾的人生才會更感到自己在享受其他樂趣。」

於是,我和他見面也是很少。

方健如與方惜如沒有跟我主動來往,可仍然住在我名下及抵押給了唐襄年的房子里。

唐襄年曾說:

「沒想到方惜如的那次意外,大徹大悟的人是你。我佩服你現在的胸襟。」

對於兩個妹子,我不再仇恨。

她們的凄苦,只有做女人的才會心知。

我根本不敢想象方惜如的日子怎麼過,終生不育對她不只是切斷了控制金旭暉的憑藉,更無與他討價還價的能力,而且是上天懲罰她的明證。

沒有比這更令她感到羞愧的了。活脫脫是在臉上刺了罪名,永遠洗不脫。

自建牢寵關進自己的心,我相信方惜如一輩子痛悔莫及。

可恨的只有一個人,這人是金旭暉。

我意識到他與我之間還要一決雌雄。

我靜候著決戰之日的來臨。

最能放開懷抱,暢談生活的人竟是長居佛寺的三姨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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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情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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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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