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近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王維鹿柴
她頭一次進後山,大概每一個初人後山的人都會被其面積所震撼。
「真不是普通的大,屬於秦家的吧?」她問葯童白蓮。
「是秦家的沒錯。」白蓮背著竹簍邊走邊采著主人吩咐的藥草,她才十歲,差不多從出生開始就住在秦園了,對秦園感情很深。
「少爺的藥材全來自這裡?」
「幾乎全來自這裡。」白蓮說。
「天雨姐姐,我們應該從什麼藥草開始摘采?」潘潘和北門天雨一樣對藥材陌生得可以。
「北門姑娘,您認得虎耳草是嗎?」葯童黃蓮問道。
「我是只認得虎耳草,如果可以就由我和潘潘負責采虎耳車吧!」
達成共識後分頭進行,直到天色由亮轉為彩霞滿天,一天將盡。
待她和潘潘回到相約的集合地點,白蓮、黃蓮已等候多時。
「你們等很久了?」
「差不多半個多時辰吧!北門姑娘的虎耳草份量夠不夠五斤?」白蓮問。
「不知道,反正我已經盡全力了,如果衍少爺再有意見,我也沒轍。」她累癱了,比刺繡還累。她發現,她現在除了討厭女紅之外,還討厭採藥。
「要不要計量一下?」黃蓮道。
「不用了,天已大黑,就算不夠也來不及采了,要殺要剮由秦衍決定,我又不是他請的下人,沒必要這麼認真。」
她腰酸、腿軟,只想洗個熱水澡,然後倒頭大睡個三天三夜,天皇老子來找她都不理。
「我擔心衍少爺會罵白蓮和黃蓮。」潘潘提醒她。
「安啦,我有辦法扛下一切,你們不會有事的。」
秦衍要是敢在她最疲勞的時候雞貓亂叫,她會給他點顏色瞧瞧。
走回藥房時,總管姜行凱在門口迎接。
「累了吧?」他問。
「秦衍真會虐待人,如果不是為了有好處,我已經閃人了。」她重重放下竹簍,席地而坐。
「白蓮、黃蓮,你們倆快把葯給分類分類——」
北門天雨打斷姜行凱的命令。「不準動!今晚誰都不準動,有什麼事明日再做。」
「這可不行,衍少爺——」
「誰說不行,白蓮和黃蓮肯定比我還累,你們怎麼忍心教她們再分類這些藥草?要分類你和秦衍一道分,咱們今天一根指頭都不會再碰這些藥草了。」
北門天雨跳起身,拉著白蓮、黃蓮往藥房外走,潘潘跟隨在後。白蓮膽子小,不敢違背姜總管,邊走邊回首盯著他。
「別怕,不會有事的。」
洗了澡,四人在廚房用晚膳,北門天雨把其他三人當作自己妹子愛護著。
「你們不能太老實,男人命令你們做什麼就傻傻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可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不能不聽主子的話。」黃蓮認命的道。
十一歲的黃蓮和白蓮一樣,幾乎是一出生就住在秦園,早把秦園當作自己的家了。本來她和白蓮都是最聽主人話的乖乖牌,今夜若不是因為北門天雨慫恿她和白蓮,她們會聽了姜總管的話,分類完今日採收的藥草才休息用膳。
「在北門山莊,下人可以不聽主子不合理的要求。除非秦衍和我們一起做同樣多的事,否則他不會明白咱們的辛勞。同意嗎?」
「我們沒有北門姑娘的勇氣。」黃蓮說道。
「放心,只要有我在,他們不準再像以前一樣壓榨你們。」
「主人並沒有壓榨我們什麼。」白蓮澄清道。
「你們太善良了,知道嗎?所謂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不是要你們偷懶,而是要你們活得像一個人,不要做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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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天雨在廚房發表的高論很快傳入秦衍的耳里,翌日一早,他就把她叫進藥房。
「你說我把這裡的下人當作奴才使喚?」他撿起一株覆盆子,捻下一片葉子搓了下,放入口中嘗。
她不畏惡勢力的回應:「沒錯,我不會否認我說過的話。」她在心裡暗暗罵著出賣她的人。會是誰?令人生氣的混蛋!
「你把我想得太壞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少爺,我怎麼敢把你想得太壞?」
「你放著北門山莊大小姐的舒服日子不過,甘願做一名保鏢,目的何在?」他早就懷疑她了,要不是昨晚布眼線盯住她,他不會知道她把他定位成暴君。
「衍少爺言重了,我哪裡會有什麼目的?不過是貪玩罷了,你這種正經八百的人,不會了解我這種貪鮮又愛玩的人心裡怎麼想。」
她差點忘了她要改造他、要感化他,要勸他從商,和他杠上沒好處的。
他哼笑一聲,「你一直在秦園散播不利秦園管理的思想,我真該將你這個毒灶給拔掉的。」
「我沒有散播什麼不利秦園的思想,我一直在推崇秦少爺的為人——」
他打斷她:「胡扯,你會推崇我秦某人,天要下紅雨了。別在我面前耍嘴皮子,我秦衍不吃這一套。」
「你不吃這一套,請問你吃哪一套?我配合度很高,隨時演給你看。」她真的很想乾脆棄械投降算了,這個秦衍實在太難伺候,用硬的軟的都不仃。
「你一定有什麼目的對不對?否則何必如此委曲求全,這不是你的性格。」
「衍少爺想太多了,我哪有什麼目的?不過是想混口飯吃罷了。」
「北門家的人,何時淪落到混口飯吃就滿足的地步來著?分明耍人。」
秦衍不是白痴,不會不知道北門天雨的來歷。北門上拓會捨得唯一的寶貝女兒任人使喚?誰不曉得北門世家一向只生男不生女,好不容易有個雌性動物出生,豈有不好好養在深閨的道理?
「我受不了家裡煩死人狗教誨才偷偷溜出來的嘛,出來時盤纏帶得不夠多,如果不投靠有錢有勢的人家,很快就會沒飯吃的。」她一點也不誇張。
「為何是我秦家?」
「這叫有緣啊,有什麼奇怪的?」
他不以為然道:「這緣分來得可真奇怪。」
「大夫都像你一樣多疑嗎?」
「你最好安分點,要是讓我知道心裡懷著什麼鬼胎,有你好受的。」
「我沒那麼聰明,心懷鬼胎可是件累人的事,我若有那麼多心眼早發大財了。」她盈盈一笑道。
他不信她,從來沒相信過。「最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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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朗朗,天際飛鳥過。
「要醫術精湛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麼多種草藥要全認得,必定得花不少時間。」她咕噥道。
一早,姜總管傳秦衍令,要她到藥房幫葯童分葯,反正閑來無事,她放棄反抗,跟來學點東西也是好的。
「我托你辦的事辦得如何?」
不算熟稔的聲音在藥房屋頂上響起,她走出大門外,仰首看向屋頂。
「前輩交辦的事還在進行當中。」她差點忘了。
秦欣妮算來是秦衍的堂姐,秦鵬蕪大哥的獨生女兒,四十歲了尚未結下任何姻緣。
她飛身而下,坐在石桌上,目光犀利的看著她。「什麼叫作還在進行中?」
「衍少爺對我一直有戒心,對他提出任何要求得特別小心,其實前輩也可以直接找他替你治病,他連村民生病都肯不收分文義診了,何況是前輩。」
「廢話,衍兒若這麼好說服,我又何必拜託你?」
「我力量微小,目前真的使不上力。」
「你真蠢,不會善用你的美貌誘人。」
秦欣妮把自己打點得很好,看得出來年輕時亦是美人胚,不然怎會徐娘伴老、風韻猶存。
「以美貌誘秦衍?」她連想都不曾想過。
「不然老天讓你生得水靈靈的模樣豈不白費了?當然要好生利用啊!」
「秦衍是個不受美色誘惑的柳下惠,我看就算我光著身子出現在他面前,他也能坐懷不亂。」她看他透透。
「你試過了?」秦欣妮不信。
「不敢試。」
「膽小鬼,」秦欣妮激道。
「不是我膽小,前輩要我光著身子誘秦衍,唯一的結果是人沒誘成,先被砍成兩半。」她覺得秦衍會是這樣的人。
「你看看我可憐的模樣,雙腿無力,過了今年就藥石罔效了。」
「前輩可以自己去求衍少爺。」
秦欣妮笑笑,「我若年輕二十歲還用得著求你嗎?我自己會使出渾身解數去誘惑地。」
「不一定要色誘,色誘對君子無效。」
「天下男人沒有君子。」秦欣妮憤世嫉俗道。
「對秦衍不需要用色誘,他會救你的。」
北門天雨自恃口才不錯,走到哪說到哪,全憑三寸不爛之舌。可偏偏在遇到眼前這位老閨女時,她有一種有理說不清的感覺。
「不用色誘打不動衍兒的心。」
「你確定你認識的秦衍和我認識的秦衍是同一個人?」
「不然這裡還有第二個秦衍嗎?太可笑了,衍兒是我小叔叔的兒子,我怎會不認得他?」
「秦衍對病人一向很有愛心,他不可能拒絕替你醫病啊,尤其他又是你小叔叔的兒子。」
秦欣妮搖頭,「他擺明了就是不肯救我。」
「為什麼?」北門天雨百思不得其解。
「因為我太壞了,壞到骨子裡,你不覺得我面目可憎嗎?一個面目可憎的女人沒有人肯救。」
北門天雨狐疑的看著她,「前輩一點也不面目可憎,相反的我還覺得前輩很漂亮。」
秦欣妮哈哈大笑,「已經很久沒有人讚美我漂亮了,你是三年來頭一個。」
「可能因為前輩太神秘了,不讓人有機會親近你、和你交談,自然聽不到讚美的聲音。」
「你這娃兒真會說話,就算不能說動衍兒我也不怪你,這是我的命!」秦欣妮嘆了一口長氣。
「前輩的願望,天雨一定會想辦法替你達成。」
同情弱者是她的優點之一,見不得人放軟身段求她。本來不打算積極幫助秦欣妮的,因為秦欣妮的強勢讓她留下很不好的印象,可今日換了面貌求她,她非草木,自然被感動了。
「你真的肯幫我?」
話不能說太滿。「我願意試試看。」
「不妨試試色誘。」秦欣妮不死心的勸說。
「除了色誘,我會試盡一切方法。」她臉皮薄,要她色誘不如教她死在秦衍面前,或是赤著腳被十隻野狼追著跑。
「你娘顏秋水是怎麼教你的?她沒告訴你,女人要善用自己的容貌?」
北門天雨搖頭如搏浪鼓。「娘保守極了,她連我露出手臂和哥哥們划酒拳都會暈倒,何況要我光著身子誘人犯罪。」
秦欣妮不敢苟同的大笑,「顏秋水身為北門上拓的妻子,竟然這麼放不開?」
「娘是三從四德的遵行者,所以不准我成為瘋狂浪女。」
「你自己的心意呢?」
北門天雨指了指自己的鼻頭,「我哪有什麼心意?」
「人生苦短,能做一回瘋狂浪女也沒什麼不好,如果對象不是太差,連我這個殘廢婆子都守不住寂寞地想找個樂子玩玩。」
「前輩真這麼想?」口是心非的人比比皆是。
「我絕對心口如一。」她看出北門天雨的懷疑。
說完話,秦欣妮飛身離去,若沒有深厚的內力,要這樣來去自如實非易事。
北門天雨站在原地怔忡了一會兒,她還是很迷惘,為什麼秦欣妮如此堅持秦衍不可能替她治病?這沒道理啊!
色誘?她秀眉擰起,秦衍根本不當她是好人,她不做自取其辱的事。
「又不是花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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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衍看著醫書正入神,桂品芙細如蚊鳴的聲音自門邊傳來。
「衍哥哥,我可以進來嗎?」
他沒聽見,她又喚了聲。
這回他聽見了。「進來呀!」
桂品芙個性膽小,怯生生地走向書桌,低著頭,垂著眼問道:「衍哥哥記不記得下個月初三是什麼日子?」
他沉吟尋思了半晌,笑了笑。「你的生辰?」
她點點頭,把螓首垂得更低。「年初時衍哥哥提過要幫我做生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把頭抬起來說話,你這樣子我見不到你的表情。」他鼓勵地道。
「衍哥哥……」她的臉整個紅了。「如果很麻煩,不做生辰也沒關係,只要有一碗壽麵可以吃就行了。」
「怎麼可以只有一碗壽麵呢?你的心太小了。」他對品芙有著很深的心疼。她從小失去父母的照顧,小心翼翼的在秦園生活著,他常常拿同理心想像她的處境,所以很能體會她的想法。
「如果衍哥哥能和我一起吃壽麵,我就覺得很幸福了。」
「這麼容易滿足?」他取笑她。
「衍哥哥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如果能陪我吃一碗壽麵,對我來說已經是最大的恩寵了。」
她這麼認為一點也不誇張。她好怕麻煩別人,好怕耽誤別人,自己是個寄人籬下的小孤女,能有今天全靠秦家人幫忙,她不敢奢求太高。
「我不只陪你吃一碗壽麵,我還要替你辦一個盛大的生辰宴,讓你一輩子都會記得的生辰宴。」
桂品芙喜孜孜的嬌笑著,「真的可以嗎?」
「你是秦園的一份子,生辰最大事,值得慶祝,當然不能太馬虎啰!」
「衍哥哥準備如何替我慶祝呢?」
秦衍賣了個關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梅姨什麼時候回秦園?」她問起。
「娘去杭州省親一向一待就是三個月,最快也要下個月下旬才會回來。」
「這麼說來我的生辰宴梅姨不會在場啰?」她很希望梅姨能陪她過生辰,她甚至希望梅姨就是她親娘,如果梅姨是她親娘,不知道是一件多麼令人開心的事呢!
「你希望娘陪你?」
她不語,不敢語,她要知足,秦家人待她已經夠好了,她再貪心就是不懂事、不明事理。
「我叫行凱請娘提早回來好不?」他問。
她搖搖頭,「這樣不好,梅姨會怪我大驚小怪、小題大作。」她不能如此。
「不會,娘疼你,她會希望你無時無刻都開心。」
「還是不要好了,有衍哥哥陪著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我別無所求。」
站在門外的北門天雨將書房內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她不是有意要偷聽,而是事有湊巧,她是為了秦欣妮的事欲同秦衍商量。
「誰在外頭?」秦衍慍怒的吼道。
北門天雨緩慢地將身子挪進書房,然後掛上招牌笑靨。
「我才剛到,什麼也沒聽到,請不要誤會。」
秦衍指著她咆哮:「說謊!」
桂品芙沒見過秦衍如此動氣過,嚇得直打哆嗦。
反倒是北門天雨見怪不怪地聳聳肩。「信不信由你。」
「做錯事還這麼囂張,我不需要你這種不誠實的保鏢,你可以走了,我會另請高明。」
嗄!另請高明!
「不行啦!不行!」
她的寧小夢劍譜尚未到手,要是這樣被掃地出門,不是前功盡棄了嗎?
「你走,立刻消失,我不想再見到你。」
北門天雨求爺爺告奶奶地道:「拜託啦,偉大的秦少爺,請你大人有大量,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我給你太多機會了,若原諒你有違我秦衍的原則。」
「衍哥哥,天雨姐姐是無心的,她人很好,不會故意躲在門外偷聽咱們說話的。」桂品芙幫著求情。
「品芙,別被她騙了。」
北門天雨否認地嚷道:「我沒騙人,我不是壞人,不信的話你可以到外頭打聽打聽,我騙過什麼人了?」
「你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動壞心眼,我原本想改造你、感化你,看來根本是妄想。」秦衍又說。
什麼?不會吧!他想改造她、感化她?她還想改造他、感化他咧!
「我人好端端的,不需要改造、感化,真的。」
誰來救她?她快不行了,出門在外,行走扛湖這麼久,沒遇過這等陣仗。
「走!」他又趕人了。
北門天雨靈光乍現,搬出秦鵬蕪。「我是秦老爺請回的保鏢,要走要留得經過秦老爺的同意。」
「你——」秦衍氣極。
「你少拿我爹當擋箭牌,你的劣根性這麼頑強,我爹未必會挺你。」
「不試試怎麼知道?」
話一說完,北門天雨旋即腳底抹油逃命去。
秦衍怒不可遏,氣憤難平,一向平穩的心湖,竟被個魔女攪亂。
「衍哥哥,你是不是生氣?」桂品芙憂心的問。
「沒見過北門天雨這種女人,皇族公主也沒這麼難纏。」也不知爹是怎麼想的,非要弄個女人做他保鏢,花拳繡腿能威風什麼?
「天雨姐姐性情樂觀,所以愛鬧了些,她沒有惡意,請衍哥哥不要生氣。」
她很怕面對發怒的秦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