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請進!自己隨便找個地方坐,別拘束,就當是在自己家裡,」佟曼芸親切地領著謝阿蠻進門,不斷用可人的微笑鼓勸她遲疑的腳步,甚至握住她的雙手,牽引她到客聽。
謝阿蠻被動地踏進屋子,束手束腳著不敢亂動,儘管佟曼芸要她別拘束,但一想到這是唐伯夫和佟曼芸共有的天地,她就感覺像又闖進甚麼不該去的地方,偷窺到甚麼不該知道的事情那般。
「怎麼站在那裡?過來這邊坐啊!我說過,別拘束,也不必客氣。」佟曼芸端了兩杯茶出來,再次親切招呼她。
她祇好拖著不安的腳步過去。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正襟危坐著。
「來,喝茶。」佟曼芸把茶端到她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在另一邊坐下,說:「我不知道妳喜歡喝甚麼,就作主泡了茶。我泡得很淡,味道應該不會太烈。」
「謝謝。」謝阿蠻欠個身,立刻端起茶喝了一口。她還是覺得很拘束,隨便有個動作,感覺好像比較不會那麼不安。
房子的布置很素雅,米色的地板,米色的牆,傢具多半也是同色系的套組,典雅中帶著柔凈,處處釋出溫暖的情調。牆上掛著幾幅色彩柔和的水筆畫;角落裡一盞造型簡單的檯燈柔柔亮著;落地窗前,及地的白紗窗帘無言地散放著。
整個屋子的風格就是「簡單」。因為簡單,顯得更加耐人尋味。身在其中,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布置出這一切的人,柔情似水的溫暖的擁抱。
無疑的,這是佟曼芸的格調;這個屋子代表了她的人;屋子裡所有的一切,無一不是她的化身。
謝阿蠻沉默地喝著茶,突然之間不知該說些甚麼,她感到佟曼芸在打量她,接近窺探的意味,懷有目的以的觀察。
又在街頭巧遇時,她感到意外吃驚的心情多於欣喜。
佟曼芸叫住她的時候,柔婉的淺笑中充滿驚逢的喜悅,但不知為甚麼,她卻感覺佟曼芸好像跟了她很久或在那裡等了她很久似的。
內心深處,她有些不確定,真的是巧合嗎?
但也祇是一種說不出感覺的狐疑,而且也不確定。
不過,三次巧遇,世界實在太小了。她尚不及整理思緒,佟曼芸就拉住她的手,熱誠邀請她到家中。
她張口結舌,忙不迭地搖頭拒絕;佟曼芸卻很堅持她的熱誠,近乎固執地要求,甚至有些殷切渴盼。
她吞吐了半天,倍感為難。要她到唐伯夫棲息的地方,跟要她的命沒有兩樣。她不僅覺得尷尬難堪,而且窘迫非常,不自在到了極點。
偏偏她又拗不過佟曼芸的堅持,趕著自己往火山跳。
豬啊!謝阿蠻!她沉默地喝著茶,咒罵自己不知道幾百次。
幸好,她知道唐伯夫現在人在國際會議中心當評審,一時半刻還不會回來,祇要趕在他回來之前離開就沒事了。
「這樣有人陪伴一起喝茶,感覺真好。」佟曼芸打破沉默,注視她的眼睛,笑說:「阿蠻,我們真的很有緣哪!平常,我也沒跟甚麼人來往,但對妳卻一見如故,很喜歡跟妳在一起。」
「如果妳認識我久一點,大概就不會喜歡我了。我朋友常說我個性不太好。」謝阿蠻一口氣把茶喝光,笑著回答。賽門對她「一見鍾情」的突變是例外。
「朋友?上次遇到的那些人嗎?」
「嗯。他們沒有一個認為我可愛的,黛咪更是看到我就沒好話。」
「我記得妳說他們都是妳樂隊的朋友,也是妳同學嗎?」佟曼芸喝口茶,不經心般隨口問道。
「不是。我哪那麼『好運』啊!」謝阿蠻又笑了,說了句反話。「黑皮--穿著黑皮夾克,話很多那個--是破五專生,我在補習班就認識他;不說話很沉默的那個,小沈,是大學生;賽門和黛咪念美國學校。」
「你們好像相處得很不錯?我還以為,你們同組樂隊,應該都是同學呢!當然,那個外國男孩不包括在內。」
「我念的那所破高中方供奉不起他們那些『天才』!」
氣氛輕鬆多了,謝阿蠻言談間也不自覺的變得輕鬆起來。從談吐看個性,她的「劣根性」一覽無遺。
佟曼芸微笑看著她,笑容淺淺的。掃了茶几一眼說:「要不要再來一杯茶?」謝阿蠻杯底早幹了。
謝阿蠻不好意思的點頭。此刻,她心中那點微末的「不確定」早消失殆盡,心情輕鬆多了,不再感到那麼拘束。
佟曼芸很快就又端茶出來,清淺、恰到好處的笑容和熱誠讓謝阿蠻感到適意。她把茶端到她面前,輕輕對她一笑。彎身回座時,想起甚麼似的,隨口又說道:「對了,阿蠻,妳念哪個學校?幾年級了?上次我沒注意聽清楚。好像是甚麼台的高中是不是?」
謝阿蠻剛要端茶起來,猛然像被針刺了一下,險些跳了起來,差點打翻几上的茶杯。
「明台。」聲音細的像蚊子在叫,低得不能再低。
「明台?真的!那妳一定見過我先生了?」佟曼芸驚欣的口氣,丁點也不像是裝出來。
「啊?」謝阿蠻訥澀起來。那種束手束腳的感覺又跑回來。
「我先生唐伯夫啊!我不是跟妳說過,他在高中任教嗎?就是妳念的那所。妳以前沒在學校見過他嗎?」佟曼芸低下臉觀察謝阿蠻的反應,旁敲側擊說:「妳真的不知道?我還以為妳知道呢!對了,我們第一次遇見時,見到我先生時,妳也好像不認識的樣子……」
「嗯……」謝阿蠻窘紅了臉,撒了小小的謊。「學校人那麼多,誰是誰根本就搞不太清楚。而且,我從來沒有上過他的課,也沒機會碰見他,所以……」
「那麼駐唱的事呢?妳知不知道伯夫是『維瓦第』的老闆?」佟曼芸親切依舊,語氣里卻充滿試探。
「那我是後來才知道的!」謝阿蠻氣急敗壞地解釋。「之前我根本甚麼都不知道,不曉得他--妳先生就是『維瓦第』的老闆。我去應徵的時候,是和經理面談的;簽約的時候也祇見到經理--」
「我相信妳。」佟曼芸微笑地安撫她的情緒。「但妳能不能告訴我,妳是在遇見我們之前就到俱樂部了,還是之後才去的?那時候,妳知道伯夫就是俱樂部負責人了嗎?」
謝阿蠻沮喪的搖頭,並不察佟曼芸問話里的陷阱。
「那一天我先和經理面談后,離開『維瓦第』才遇到妳--你們的。不過,在那之前,我還不知道唐……先生就是老闆。」
「是嗎?那麼,那時候妳對我先生一臉陌生的樣子,妳也並不知道他在妳的學校任教?」佟曼芸先前的陷阱沒有套出謝阿蠻的話,乾脆明問。她認為謝阿蠻早就認識唐伯夫,卻有意裝作不認識。
「我真……真不知道。我說過,學校人那麼多……」謝阿蠻硬著頭皮否認。
「所以,在當時,我先生也並不知道妳在他的俱樂部里駐唱,甚至和他同處同所的學校?可以說,他根本不認識妳?」佟曼芸口氣急迫起來,緊緊盯著謝阿蠻,觀察她表情的變化。
這才是她在意的。如果那時唐伯夫根本不認識謝阿蠻,也沒見過謝阿蠻,那麼,唐伯夫對她的「隱瞞」,就祇是她的多慮而已。
「嗯。」謝阿蠻理直的點頭。這是事實,那次撞遇,唐伯夫的確連她是圓是扁都不知道。「不過,我要更正,那時我根本還沒開始在『維瓦第』駐唱--」她強調說:「那一天我才剛面試完,連合約都還末簽定。」
佟曼芸這才稍稍感到寬心和釋懷。但--她臉色隨即又黯然起來。
唐伯夫還是甚麼都沒告訴她,關於這件事,她還是那晚又遇見謝阿蠻時,才無意得知的。而在那時,唐伯夫應該已經知道謝阿蠻在俱樂部駐唱的事了吧?他的態度卻如同遇見陌生人般無動於衷;謝阿蠻也是--她茫然抬頭,雙眼勾直看著謝阿蠻。
「告訴我,阿蠻,妳覺得我先生怎麼樣?」她決定不再迂迴,直截了當把話問清楚比較省事。
「我不懂妳的意思。」
「妳喜歡伯夫,對不對?」
「他是妳先生地!我怎麼可能喜歡他?」謝阿蠻跳起來,撞翻茶杯,杯里的茶淹慢半個幾面,流滴到地板上。
「對不起!」她漲紫了臉,笨手笨腳用手去阻擋水流到地板,低聲道歉。
她有些明白佟曼芸的心意了,她在懷疑她--「請原諒我問妳這麼唐突的問題。」佟曼芸抽了幾張面紙將地板和茶几吸干。「因為妳是個很吸引人的女孩,漂亮又有魅力,我覺得很不安,所以……」
「這怎麼可能?我一點也比不上妳,又祇是個不成熟的臭毛頭。」謝阿蠻喃喃搖頭。
「不!妳不知道自己的美,妳不知道自己有多吸引人!」
謝阿蠻愣了半晌,獃獃回說:「謝謝妳,佟小姐。但我根本沒有妳說的那麼好,我自己知道--再說,這跟唐先生絲毫沒有關係,妳不必覺得不安。」
「如果真的那樣就好了。」佟曼芸美麗的臉,掩上一層薄淡的哀愁。「我愛伯夫,很珍惜我們目前的幸福,但我有種感覺,妳會威脅到我的幸福。」
「妳太多心了!」
「妳知道我沒有多疑!就算是好了,妳在伯夫的身旁,真的讓我深深感到不安。」
謝阿蠻被逼得不知怎麼回答。她不知道佟曼芸是這樣看她的。她有甚麼條件可以「威脅」她,讓她覺得不安呢?
依她看,佟曼芸真正該覺得不安的,是唐伯夫在外面勾引的那些蜂蜂蝶蝶。對唐伯夫在外面乾的那些勾當,佟曼芸應該多少有點耳聞吧?舍近扳遠?擔心她莫須有的「威脅」?真不知佟曼芸心裡是怎麼里的!
「佟小姐,」她忍住沒提那些不干她的事,實事求是。「妳既然那麼愛唐先生,就應該相信他。」
「我相信他,一直都相信他!」佟曼芸很快介面。「我祇是不放心妳,妳對我的威脅太大了。」
又來了!謝阿蠻像個犯人般,覺得莫可奈何。她坐立難安,急躁的比動手勢說:「妳該擔心的不是我,對妳有威脅的也不是我!我祇是一個很平凡的女孩,和你們的世界根本交不上軌道,我怎麼去介入你們的生活呢?妳那樣評斷我,不覺得太抬舉我了?妳所說的那些,祇不過是妳自己莫須有的感覺,完全是妳自己的想象,事情根本不是妳所想的那樣。冉怎麼說,他都是妳先生呢!我--我--」她重重放下手,頹然嘆口氣,很是無可奈何。「唉!該怎麼說呢?」
「妳甚麼都不必說。祇要答應我,不要搶走他。」佟曼芸楚楚可憐地要求。
「妳還是不明白!」
深深的無力感挫折著謝阿蠻,除了無奈,還是覺得無奈。
「阿蠻,求求妳,答應我不要搶走伯夫!妳有那麼多喜愛妳的人,而我祇有他而已!求求妳!」
佟曼芸眩然欲泣,柔弱得讓人覺得可憐。
謝阿蠻於心不忍,又無法為莫須有的事情做保證,莫可奈何說:「佟小姐,唐先生是妳丈夫,難道妳還不明白他的為人嗎?」她婉轉地解釋。「我說過了,我祇是個平凡的女孩,就算我想搶,也搶不過來;絕對破壞不了你們的感情。」
「不!我有預感,妳會奪走我的幸福。」
「妳真的太多心了!」謝阿蠻說道。
再談下去,也不會有焦點,說不定還會有更離譜的事讓她哭笑不得。她站起來說:「我該走了。謝謝妳的招待。」
「等等!阿蠻--」佟曼芸叫住她,欲言又止。
謝阿蠻祇好停下腳步。等了一會,佟曼芸卻遲遲不說話,祇是拿著渴求的眸子望著她。
天色已經很黑了,唐伯夫可能隨時會回來。她再不走,如果撞上唐伯夫可就不好玩了。她不想冒那個險,急著脫身,佟曼芸的目光又叫她難以負載,祇好胡亂說:「妳放心,佟小姐,我絕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就算真的有,妳都說得那麼明白了,我也會識趣的打消念頭。跟有婦之夫談戀愛很辛苦的,我不會跟自己過不去--」
這樣說,算是一種「保證」。佟曼芸笑逐顏開,幸福得以確保般的寬懷。
謝阿蠻暗鬆了一口氣。「那我告--」
話來不及說完,陽台上傳來開門的聲響。
「伯夫回來了!」佟曼芸眼神亮起來,溢出愛的光芒。「妳別急著回去,就留下來和我們一起晚餐好了。」
開甚麼玩笑?那不如宰了她乾脆!
「不……我……那個……」她一急就慌,一慌就亂,一亂就口吃,一口吃就完整的話說不出半句了。
「曼芸--」果然唐伯夫回來了。佟曼芸迎到落地窗前。
聽到唐伯夫的聲音,謝阿蠻一顆心「噗通噗通」的跳,莫名其妙的心虛起來。她下意識將帽沿壓低,鴕鳥心態的以為這樣就不會被看見。
唐伯夫卻第一眼就看到她,冷聲說:「妳怎麼會在這裡?」
一句話就說明了他對謝阿蠻的認識熟悉。
「是我邀請她來的。」佟曼芸柔語解釋。「我在路上遇到阿蠻,就邀請她到家裡來。我還留她跟我們一起吃晚餐,你不會介意吧?」
「怎麼會!妳決定的事我不會有意見。」唐伯夫一改對謝阿蠻惡劣的態度,像換了聲帶,溫柔的親了佟曼芸的臉頰,柔得可以掐出水。
比賽結束的時候,他在場內逡巡了許久,一直沒有看見謝阿蠻,好不容易找到「黑色搖滾」那毫人,獨獨少了她。原來她老早就離開了。
「不必了!我……我還有……事……」謝阿蠻反射動作脫口拒絕。在唐伯夫冷冰的注視下,原就牽強的理由,瑟縮成微弱、垂死的氣息。
她實在懷疑唐伯夫有雙面性格。對佟曼芸就那麼溫柔,對她就那副殭屍的嘴臉。差別待遇也不必那麼明顯!
當然,「妻子」和「窺知自己秘密的討厭傢伙」比較起來,是不太一樣的。她在唐伯夫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他如果能好好的對她說句話,大概就算很大德大量了。
但,也許就因為她太儒弱了,才會慣得唐伯夫這種無法無天的態度。畢竟她和唐伯夫各不相干,他沒有資格用那種態度對她。
「妳不必客氣,阿蠻,祇是簡單的便飯而已。」佟曼芸態熱的挽留她,有意不讓她離開。「妳稍稍坐會,晚餐很快就好--伯夫,請你來幫我忙好嗎?」
她挽著唐伯夫,雙雙進入廚房。
廚房的門洞開著,謝阿蠻坐在客廳,由那個位置,恰好可以看清他們的一舉一動。兩個人並肩站在流理台前,佟曼芸不時仰頭去看唐伯夫,流露幸福的嬌甜;唐伯夫體貼的為她拿前挪后,同心洗手作羹湯。擦個汗,親個吻,水聲嘩啦中,兩人時而伴著如此親密的小動作;濃情蜜意關不住,儼然一對羨煞人的神仙眷屬,恩愛且幸福。
謝阿蠻突然覺得自己坐在那裡太礙眼,起身換到角落,背對著廚房。然而,在排油煙機轟隆的聲響中,在陣陣炒菜的爆香瀰漫中,仍可清楚的聽到他們交織著幸福快樂的笑聲,和喚出漫溢著甜蜜的氣息。
一切準備就緒后,謝阿蠻無可再推拖,硬著頭皮上桌。四方桌,三人各據桌子的一方;她與佟曼芸相對而坐,各鄰著唐伯夫。
「祇是簡單的飯菜,請別客氣!」佟曼芸笑盈盈的。
簡單的四菜一湯,謝阿蠻卻吃得比死還難過。那是佟曼芸和唐伯夫恩愛幸福的結晶料理,本來就該由他們兩人自己共食,她根本就是多餘的。謝阿蠻祇覺食不下咽,但如果不吃,難免又有甚麼嫌疑,結果食不知味,比吞葯還痛苦。
更難堪的是,她躲不掉橫在他們眉目之間的愛憐甜蜜,躲不掉他們為彼此相互夾菜進碗的那濃情,也躲不掉他們偶爾一個對望時閃耀在眼裡的愛意。
她覺得尷尬又不自在,微微擾翻了心底的寧靜海。
佟曼芸殷勤的留她便飯,像是為了讓她看見她和唐伯夫的恩愛幸福;又像是在炫耀甚麼似的--她甩甩頭,不再胡思亂想。
好不容易捱到晚餐結束,她終於得救,尋機說:「謝謝你們的招侍。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
「別急,再坐一會嘛!」佟曼芸輕聲挽留。身形輕輕顫動,麻紗的袖肩隨之跟著一頭。
「打擾你們很久了,我真的該走了。」謝阿蠻堅持逃走。
她身上仍然穿著今天樂隊表演的「舞台裝」--緊身T恤和迷你短裙,露出中空的腰身。平常這樣穿,還不覺得短怎麼樣:此時面對佟曼芸的優美高雅,她突然覺得不倫不類。倒不是覺得自慚形穢,祇是,這樣暴露出肚皮和一大截的腿,這當口讓她沒有勇氣面對很多事。
佟曼芸也不打算再勉強謝阿蠻,送她到門口,突然頭昏起來,搖搖晃晃的。一旁的唐伯夫連忙將她抱住,焦急的頻問:「曼芸,妳怎麼?是不是太累了?」
他將她抱進卧室,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又疼又惜的說:「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暈眩?一定是太累了。妳身體不好,以後不準妳太勞累,家事由我來做就好,妳好好安心休養。」
「我沒事,你不必為我擔心。這是我們的家,我很歡喜為你打理任何事,一點也不會覺得累的。」佟曼芸依在唐伯夫的懷裡,顯得嬌弱無力又心滿意足。看見謝阿蠻悄悄倚在門邊,更加偎近唐伯夫,整個人都躺在他胸懷。
要「死心」,就死得更徹底吧--佟曼芸靜靜地看著謝阿蠻,臉頰稍微一偏,無限甜蜜的貼住唐伯夫的胸膛,埋入他的懷抱里。
唐伯夫雙手環抱住她,緊緊摟著,情意深摯溫存。謝阿蠻在旁看了,不覺得莫名感到一絲黯然心酸。
真不知道佟曼芸杞人憂天些甚麼?唐伯夫對她這般情深意摯,她即使有心要搶,怎麼也敵不過她似水柔麗的佟曼芸!
「伯夫,幫我送送阿蠻吧!」佟曼芸抬頭說。
「不必麻煩了!妳身體不舒服,應該讓唐先生留在這裡照顧妳。」謝阿蠻拔腿就跑。
她不知道佟曼芸心裡在想甚麼,但她不會那麼不知趣。她還沒嬌弱到走個路都要人送,更何況她又不是不知道路回家。***逃到了樓下,她才總算鬆了一口氣。謹慎陪笑的感覺實在太沉重,壓得她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胸部鬱悶喉嚨乾澀。
走了幾步,她突然覺得背後的空氣怪怪的,身子一僵,陰森發毛。她不敢回頭看,手腳也不知道該怎麼擺動,走起路來變得東搖西擺,活像被五馬分屍,全身上下的零件都不屬於她似的。
「妳能不能好好走,別像只無頭蒼蠅四處亂撞?」又是那個冷漠、輕蔑……可以附加所有負面的形容詞,聽起來讓人不愉快至極的討厭的聲音。
「唐……那個……你怎麼--」謝阿蠻慘垮著一張牽強的笑臉。
唐伯夫愛理不睬的掃她一眼。「曼芸要我送妳。她的要求,我從來不會拒絕。」
「是嗎?你還真疼愛你的老婆!」
謝阿蠻忍不住出言諷刺,立刻暗恨自己多嘴,等下又觸怒唐伯夫,遭殃的又是自己,他看起來陰陽怪氣的,少惹為妙。
唐伯夫重重哼一聲,意外的沒跟她多計較。他穿了條寬鬆合身的黑色直統褲,米色麻布長衫半扎半放地杵在腰際上;頭髮原是往後梳攏的,這時已凌亂的斜垂到額前,在暗色的詭魅中,顯得幾分陰晦頹廢的氣息。
他似乎不打算開口,謝阿蠻也樂得省下麻煩。多說多錯多倒霉;再說,他們之間也沒甚麼好說的。
無言的局面就那樣僵持著。她打定主意不開口,沒想到唐伯夫反而打破沉默,沒頭沒腦問說:「我問妳,妳在練習的時候,也是那樣亂吼亂叫的嗎?」
「甚麼?」謝阿蠻一片茫然。
「樂隊啊!白痴。」唐伯夫還是這副令人討厭的態度。
謝阿蠻會意過來,按耐住滿腔忿懣,老實回答說:「是啊!我唱歌時的聲音有點懶,大家認為不太妥當。所以我就改變唱腔,盡量扯開喉嚨,學著用嘶吼喊叫的唱法,效果好像不錯,不過,動作好像稍嫌誇大一些了……」
她想起今天在舞台上發生的那件拙事,窘得不敢轉過頭去。那麼驢的樣子,竟然偏偏和唐伯夫面對面撞上--唉!實在……唉!
「那樣吼,小心把喉嚨喊破了。」原來是這麼回事。他這兩星期發現謝阿蠻的嗓子越來越沙啞,還以為她喉嚨出了甚麼問題,沒想到她竟然在做這種蠢事……
稍微有常識的人都懂得保護聲帶,不會嘶吼喊叫,把嗓子啞倒。這個蠢傢伙,居然干這種白痴才會做的事。
「妳如果還想繼續唱歌,就乖乖的唱,別再像這樣亂吼亂叫,免得把喉嚨喊破。」他冷冷的又加了一句。
「不會的,我很小心。」謝阿蠻漫不在意,反倒懷疑起唐伯夫的動機。她心起疑竇,斜開身子睇睨他說:「你為甚麼突然說這些?是不是有甚麼目的?」
「我祇是不想一個聲音沙啞破得像驢在嘶叫的醜八怪,降低了我俱樂部的格調。」
唐伯夫在輕視、低蔑謝阿蠻之餘,終於正式嫌起她「丑」了。謝阿蠻氣悶在心裡,漲紅著臉,嘟嚷著不滿說:「女人不是靠臉蛋的;拘泥於外表和容貌的人,才沒出息呢!你別想用這種話打擊我,我不會上當的,今天我們的表現有目共睹!」
「哦?妳還真有自信,居然有勇氣講這種話。」
「我不需要有勇氣,那本來就是事實。」謝阿蠻皺眉又皺鼻,把嘴嘟得厚厚高高。「你為甚麼也會在哪裡?他們怎麼會請你去--」
「他們」指的是主辦單位。到現在她還是不大相信唐伯夫是評審之一的事實。
「那是我的事。」唐伯夫總不大愛搭理謝阿蠻的問話,用這一句話就將她的問題堵回去,教她氣短。
「你的事就你的事吧!」謝阿蠻縮縮脖子,悻悻地說:「不過,你總可以告訴我,我們樂隊怎麼樣了吧?我是指比賽結果--」
「入選了。」唐伯夫報時一般語氣單調,並立即澆她一盆冷水說:「不過,妳別太得意。如果妳再像這樣嘶吼亂叫的唱下去,不出半年,一定倒嗓。到時甭說是冠軍無望,連想完整唱首歌都很勉強。誰想聽妳那驢叫似的嗓音?不到半途早就被噓下台了。」
如果唐伯夫的態度不是那麼糟糕,平常謝阿蠻對他的印象不是那麼差的話,也許她會聽他的,認真考慮事情的嚴重性。但這時她認為他根本在危言聳聽,意圖打擊她的信心。
眾所有目共睹,她略帶沙啞、嘶喊的歌唱方式,形成一種獨特的唱腔,頗能引人共鳴。唐伯夫卻故意貶擊她,凈說些危言聳聽的話。她學他的冷冰,把話頂回去,說:「那是我的事。別以為我會相信你,你祇是看不得我好,胡說八道。」
「我沒那麼無聊--」唐伯夫煞住腳步,逼向她,眼露凶光。隨即斂去,丟下她,掉頭轉身說:「算了!妳不相信就算了!人長得丑,果然腦袋也蠢!」
甚麼嘛!陰謀不得逞就采人身攻擊,太……太……
生氣為力量之母。謝阿蠻挺了挺胸,壯膽反駁唐伯夫說:「也不知道是誰的腦袋才有問題!女人好不好,根本不在那張臉和身材,但就是有那種蠢才,看人祇看身材、臉蛋,不管腦袋,舉手投足全憑感官--」
「妳是在說我嗎?」唐伯夫突然回過臉來,狎近謝阿蠻的臉龐,氣息隱隱可聞。
他突然這樣靠近,嚇了謝阿蠻一跳,乍然停止呼吸,踉蹌退了幾步,腳下險些不穩坐倒在地上。
「請你不要突然這樣靠近我,行嗎?會嚇死人的!」說著大口呼吸,心有餘悸。
她還是不習慣與唐伯夫靠得太近;唐伯夫祇要靠近她,她就覺得呼吸困難有深重的壓迫感。
唐伯夫睨她一眼。「當著人肆無忌憚的批評,還嚇成那樣,可見妳有多心虛。」
「哪有!是你自己突然--突然就靠……才……」
「是嗎?我靠近妳會讓妳呼吸困難?」唐伯夫挑眉了。他再次靠近她,狎玩說:「我喜歡身材好、性感的女人有甚麼不對?女人的價值本來就是在於那一身凹凸,透著沸騰的熱度,讓人渴望與她接觸。」
「就像那個『瑪丹娜』?」這種沒氣質的話,虧他也說得出來,還成天高喊甚麼格調,她納悶說:「我真不懂,你看起來好像很愛你太太,那麼情深意摯;你太太也很愛你,你為甚麼還要在外面拈花惹草,不珍惜你們的幸福?」
「那是我的事,跟妳無關。」唐伯夫變臉了。
「你的事?你就祇會說這句冠冕堂皇的話搪塞你一切可恥的行為。天下的男人就屬你最差勁、卑鄙無恥!」
唐伯夫難得的不動氣,面無表情質問謝阿蠻,把她瞧得很低,料定她不多嘴也長舌似的,姿態很高。
「妳又跟我太太說甚麼了?」
「我才沒那麼無聊空閑!」謝阿蠻縮了一步,又漲紅臉。
「但妳好像比我太太還在意我的事?」這句話說得陰險可惡極了。「妳很看不慣我多情風流?」
「你不覺得你沾沾自喜過了頭?『性感』不是一切,不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會被你--迷惑。」
謝阿蠻訥訥地反駁。臉上的紅赧尚未消褪,口齒顯得笨拙。她的確是看不慣唐伯夫的下流行為,但又不能承認,那會讓他以為她真的在意他--「自古才子多風流。這是男人的本色。不過,我一向講究兩廂情願。」唐伯夫還振振有詞。
謝阿蠻不以為然的皺眉。甚麼風流!還不是因為春天到了,賀爾蒙作祟在發癲!
「你真的是很虛假的人。」她說:「在妻子面前,表現得那樣濃情蜜意,好像真的很愛她,暗地裡卻和別的女人勾三搭四,背叛妻子的感情。不僅不忠實,而且又可恨。」
「還有呢?」唐伯夫額暴青筋,眼冒火花,怒氣被挑起,又極力壓抑控制。
「還有,風騷、做作、虛偽……惡……心……」仗義執言的數落,在唐伯夫結冰的冷眼壓迫下,變得越來越低,越來越虛弱,最後畏縮成遊絲,祇剩下吐氣的聲音。
唐伯夫又一次逼近謝阿蠻。眼神火花斂去了,額上的青筋也消弭了,顯得史無前例的平和從容。從容里,卻夾了一絲不明原由的憤懣。他壓低喉音,身體幾乎傾到謝阿蠻身上,警告說:「我警告妳,妳最好少管我的事。我最討厭妳這種性格醜女!」
最後一句刺傷了謝阿蠻。
原先,不管唐伯夫怎麼冷嘲熱諷、輕蔑她,她在漲紫臉一咒罵他之餘,並未感到真正的受傷害,祇當作是一種慣性作用。但也許因為這次唐伯夫在說這句話時的態度,史無前例的平和從容,殺傷力顯得意外的嚴重。
「我丑不醜是我的事,性格不好也不必你管!」她咬緊唇瓣,逞強著維持自己的尊嚴。
就沖看他這句話,她對天賭咒發誓,她一定要變成一個性感美麗嫵媚的女人,然後找一個比他有魅力超過一千倍的男人,在他面前招搖,讓他後悔今天說過這句話,後悔一輩子!
唐伯夫見她咬緊嘴唇,一險漲成豬肝似的樣子,伸手觸她的臉頰,她反射地退一步,睜大眼睛瞪著他。
「你要做甚麼?」她下意識地心跳不整。隨即懊惱自己,都這種可恨的時候了,他一靠近她,她還是不由自主的會有這種反應。
真沒出息!
唐伯共卻顯得寬懷悅然的笑出來,表情丕變,狎昵的邪氣又上了臉。
謝阿蠻稀奇的瞪著他,不敢置信,這隻公孔雀也會有這樣愉快的笑法?太不可思議了!他的笑不是陰森的,就是恐怖的;要不然就帶著邪氣,或是詭譎的讓人毛骨悚然。這個悅然的笑,顯得多罕奇!
迷惑讓她忘了剛剛的不愉快,忘記記取教訓,搖頭嘖嘖稱奇說:「原來你也會像這樣笑,我還以為你祇會扯開一張貓臉,陰陰的詭笑。」
「至少,我不會像妳祇會傻笑。」唐伯夫好像也忘了那回事,又一副輕蔑謝阿蠻的姿態。他看看她露出來的那截肚皮和筆直的長腿,斜眼挑剔說:「人哪,要有點自知之明,沒本錢就少賣弄。性感也要有性感的條件,光是靠骨頭把衣服撐著,暴露缺點,還不如多裁點布,省得丟人現眼。」
又來了!他又在挑剔、否定她了!嫌她身材爛、骨頭太多、肉太少。搞不好,又要嫌她嘴巴大了!
一想到這裡,謝阿蠻下意識伸手遮住嘴巴。同時心頭一躁,想起賽門說她「嘴巴大大的很性感」,和他的親吻。
「不必遮掩了!妳以為這樣別人就看不見那大嘴巴!」
果然,唐伯夫不嫌她嘴巴大,似乎感覺不夠詆毀她。
「嘴巴大有甚麼不好?大才性感,適合接--」好險!她心情一鬱卒,差點又脫口而出,胡說些沒腦袋的話。
「適合怎樣?接吻是嗎?」唐伯夫眉毛挑得好高,賊貓式的詭譎笑臉明晃晃的逼近謝阿蠻的臉。每次祇要他露出這種不知又有甚麼鬼祟意圖的表情,就會像這樣狎近謝阿蠻,讓她呼吸困難。
他整個將她籠罩,把她逼到牆角。
「你不要再靠近我…….」謝阿蠻一陣恐慌。
從她慌張的反應,唐伯夫知道,他那句話猜到了。他傾身更加靠近她,俯低了臉,眼底竟映出了幾許的痴迷,說:「的確是大了點,不過……」他臉越俯越低,更且伸手觸摸她的嘴唇。「感覺很柔軟,讓人很渴望……」
他的嘴唇緩緩滑落。她以為他就要親吻她,不住的顫抖著。但就在他即將蓋住她唇的剎那,他突然震了一下,宛如迷醉的人突然清醒。
然後,極突然的,他倏地抽身轉頭離開。
留下獃滯的謝阿蠻,迷惘愕然,竟亦有一絲的悵然。
就像中了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