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姐,這邊請。來啊!給兩位客人奉茶。請兩位先在這裡稍待,我馬上去請老爺和夫人出來。」一路風塵,殷莫愁和奶娘兩人好不容易總算在天黑前趕進了城。帶幾分情怯與強烈的不安,敲開姚府深宅大院朱漆的紅門。門房通報了總管。過了些時,總管方出來相迎,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們,將她們延請入外廳,命人奉茶,便匆匆入內通報。
「別擔心,小姐。你看總管對我們多親切!這兒今後就是你的家了,你快快放心,可別再胡思亂想。」奶娘悄聲地安慰殷莫愁,想消弭她的不安。
「我沒事,奶娘。」殷莫愁回答得很平靜。真切地踏進姚家后,她反而不再像一路在腦海中揣想未明時的不安;只是生出更多的茫然。踏進這個門,她的終身,真的就這樣決定了?而姚府的人,見著了她,又會怎麼說?
她抬頭環顧四周一眼,心情無處安放的一片空白。
好一會,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進來一個身材中等,面貌幾分神氣,年紀大約五十開外的老爺,和一名略有一絲福態,神情精明謹嚴的婦人,後頭跟著那總管,和幾名奴僕丫鬟。
「老爺、夫人,這位就是殷家小姐和小姐的奶娘。」待兩人坐定總管簡單兩句說明,顯得面無表情。
殷莫愁早已起身,走向前向姚謙夫婦行禮問好。「莫愁見過伯父、伯母。」當年她父親辭官歸隱時,她才三、四歲大,鄉野的生活,成了她人生的全部,對兒時在京中的一切,已不復任何印象記憶。這算是她第一次見到姚氏夫婦,第一次正式的往見;姚府的一切。對她來說,實在都是陌生的。
「嗯。」姚謙只是點個頭,姿態很高,態度略顯冷淡,一點也看不出乍見故人之女的驚喜與激動。他捋著灰白的短須,眼光冷犀地打量殷莫愁。「你就是莫愁?已經長這麼大了!上這來,怎麼不派人先通報一聲,我好派人前去迎接?」
「姚大人有所不知!」奶娘在一旁,也趕忙上前福禮,替殷莫愁回答說:「進京前。小姐曾託人前來通報;我們家夫人也曾修書給大人,但不知怎麼地,都沒有將消息帶到。」
姚謙很快的和夫人對望一眼。眼底閃過一抹不明的光。他點點頭,明白什麼似。「原來如此,你們一路辛苦了。」
「哪裡,多謝伯父關心。」殷莫愁頷首答謝。
「不必多禮,你那邊坐著吧。」姚謙微微又點個頭。
「你一個女孩家,拋頭露面的,趕那麼遠的路,也真是難為你了。」姚夫人丹鳳細狹的眼,半眯盯著殷莫愁。嗓音尖細帶銳;明著聽來像是在稱讚關心,話里那語氣卻遮遮掩掩地帶一些不以為然。
殷莫愁似乎沒聽出姚夫人口氣里那一些不以為然,倒是經驗世故的奶娘,老皺的臉皮浮現一絲尷尬。
姚謙按著問殷莫愁一路進京的情形,噓寒問暖一番,聊表關心。但他的熱誠,配合上他疏漠的態度,顯得不是那麼由衷,不冷不熱地像在虛應故事。姚夫人偶爾插問一句,神態也是表現得疏落冷淡,細狹的眼琢磨什麼似的,總有某處不滿意的挑剔般的打量著殷莫愁。
殷莫愁謹守分際,問一句答一句,小心翼翼的應對。她本來就沒有期待一場溫馨感人的相會,或是任何盛情的迎接,對姚謙夫婦不冷不熱的態度,因為沒有對預期的失望,也就不感到那麼屈辱。只是她心裡直有種隱晦不清的模糊感兌,訊忽地便在她心中,叫她放不下。
「你們連日辛勞。一定累了。我這就叫人把客房整理妥當,讓你們早點安歇。」姚謙東說西扯,卻一直沒有提到殷莫愁的雙親,也沒問起她為何進京。倒像有意忽略似。
奶娘忍不住,搶空訴難說:「大人,不瞞您說,我們此次進京,是專程來投靠極大人您的。我們家老爺兩年前因一場惡疾去世;夫人受不了這打擊,一病不起,也在一個月前跟著去了,留下小姐孤苦一人。夫人臨去前。就只惦著小姐沒人照顧,讓人捎了信給大人,想請大人派人接小姐到京里來。可是,沒等到消息,夫人就過離去了……」說著哽咽了起來。
「你說什麼?殷兄和嫂夫人都故逝了!?」殷莫愁父親過世時,就曾派人給姚家梢了信息。姚謙這時卻表現得驚訝錯愕,一副什麼都不知情的樣子。
「原來大人您什麼都不曉得?」奶娘喃喃的。她和姚謙原也是舊時就相識。本來她看姚謙態度冷淡,心裡還在懷疑,但看他的表情,像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大人,我家夫人……」她還待說話,廳外傳來嘈雜的聲響。
姚謙獨子姚文進氣息短促低弱,氣急敗壞的,急急在問:「我爹呢?我有事情要跟他說……」
「少爺別急。少爺是為了殷姑娘的事是吧!老爺和夫人與那殷姑娘這會兒都在外廳里呢!」
「殷姑娘?」反問得很疑惑。
隨著說話聲,有個氣質文弱的年輕公子走進廳中。長得唇紅齒白,文質彬彬,堪稱俊秀。只是神態沉靜。步下有些虛浮,眉色間略顯得有幾分不禁風。
「爹。」他一走進廳中,便逕向著姚謙,說:「相府那件事,您怎可不先問過我的意見。就擅自答應……」
「別說了!」姚謙沉下臉,打斷他的話。「先別提那件事,過來見過你莫愁妹妹。」
「莫愁!?」姚文進愣了一下。這才轉身。只見聽中坐著一個面貌清麗,但顯疲憊憔悴的女子。「殷妹!?」他脫口喊了一聲,走向殷莫愁。
與殷莫愁指腹為婚的事,他曾聽他雙親約略提起過。就因為已有這樁約定,又聽得他爹答應相府的事,他才會氣急敗壞地趕來詢問。但他沒想到,殷莫愁這時竟機會出現在這裡。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殷莫愁。殷莫愁帶一點風露清愁的清例氣質與她的名字相悖離!感覺也不像一般婉麗嬌羞的大家閣秀,卻完全符合他的想像。她在山林鄉野閑尺長大,合該有這樣生動飄忽的自然。
「莫愁見過姚世兄。」殷莫愁起身回禮。
「我只不過痴長你數月,叫我名字就可以,殷妹不必多禮。」姚文進沉靜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他的態度顯得極是平易可親、溫暖感人。
殷莫愁抬起頭,平視著他。姚文進雖然氣質文弱,但無論長相、風采、人品,都堪稱俊雅。然而,她說不出是哪裡不對不,是她自己內心的不安猶疑。
就是這個人了嗎?眼前對地含笑的這個人?她將對他托以終身她突然覺得迷惘,不確定起來。
姚文進微微又一笑,說:「我們這是第一次相見,殷妹果然如我想像中的清雅。」
「莫愁不敢當,姚大哥才學兼修,光華內蘊,氣度才是不凡。」殷莫愁坦然直言,一點也不顯得忸怩。
姚夫人聽得直皺眉。她自己的兒子她當然知道他的好,可有哪家閨秀,會這麼不知委婉,沒有一絲羞怯!?
姚文進笑得卻不是那麼歡欣。他因得父蔭,又有文采,且長得文質彬彬、一表人才。錦繡的前途可期,是京城裡各大家閨秀千金理想的如意郎君。不少名門官宦都有意與姚家攀親,就連當朝的宰相也不例外。相府與姚家過從甚密,時相往來,已相互派人說親。
「殷妹過譽了。」他說:「聽說你從小好學,飽讀詩書,滿腹的學問不比一般士子差。」這番話惹得姚夫人描得柳細的變眉又緊蹙了起來。輕輕哼了一聲。
殷莫愁沒留意,但輕描淡寫帶過。「我只是粗通一些文墨罷了。不比姚大哥滿腹才華。」
姚文進輕聲一笑。又問:「殷世伯和伯母可好?怎麼沒和你一道上京?」
「家老爺和夫人都已過世了。公子。」奶娘搶得機會。重綴起先前中斷的話題,眼裡先就紅了起來。
「殷世伯和伯母他們怎麼會!?」姚文進吃驚不已。
奶娘不厭其煩,又將事情重頭說了一遍,淚水和鼻水糊了一臉。
「原來如此,殷妹,你要節哀順變。」姚文進瞭然地點點頭。表情哀凄,語氣非常真摯誠懇。
「公子,小姐舉目無親,只得前來投靠。今後,盼你能好好善待小姐,別讓她再吃一點苦。」
「奶娘!」殷莫愁拍拍奶娘,反過來安慰她。
「我明白。」姚文進說:「殷妹,如果你不嫌棄,從今以後,軌把這裡當作是自己的家。你原也不是什麼外人!」他指的是婚約的事。
「我就知道公子一定會這麼說,小姐跟著你,那我也就放心了。」奶娘寬心安慰地笑起來。
姚謙和姚夫人冷眼旁觀。卻沒什麼表示。姚謙面無表情,似乎對姚文進自作主張感到不快。
當年他雖曾受殷莫愁父親大恩,但那些早都已經過去。陳舊往事,渺如塵灰。本就應該隨風一吹,就跟著煙消雲散的。這些年他得意仕途,與殷家根本早就疏於聞問,也無任何關連,殷莫愁父親故去;殷夫人修書派人前來,他政事繁忙,哪有空搭理,把上門的人全打發了。卻不料,殷莫愁竟偕著奶娘上京來。看她們一身困窘的姿態,他先就覺得嫌棄;待聽得奶娘說出來意,不禁便皺緊眉,只想敷衍過去,暗忖著怎生打發她們離開。他堂堂一朝吏部尚書,是何等的身分,怎能結這樣一門親事,門不當戶不對,莫不叫人看了笑話!
雖說指腹為婚這件串。當年是他先提出的。可事過境遷,如今的情況大不同往昔,殷莫愁一無靠山,二無恆產,對他們的仕途和地位都沒有幫助。對姚家來說,只是個累贅。他屬意與相府聯親,事情也進行得差不多了。殷莫愁這麼一來。倒成了阻礙。
「進兒,有你爹在,這事你爹自會作主。莫愁才剛到,一定累了,先讓她好好休息。你別再多說。」姚夫人這話雖好似表示關懷,口氣卻有些不滿,臉色也不見一點溫馨,亦少暖意,表情緊繃著。
「娘,殷妹初來,難免會感到一些不安定。今後,這裡就是她的家了,我只是希望她不必感到拘束。」姚文進並沒有多揣測他爹娘的心思,語氣態度,都理所當然。
姚夫人綳著臉,抿緊了唇,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殷莫愁父母雙亡,不得已前來投靠,說起來也是可憐。但她一見殷莫愁,卻甚為不喜,不悅她那一身詩人氣質的生動空靈,太飄忽了;那樣的氣韻,在她看來,就有種紅顏禍水的聯想。她嫌殷莫愁長相單薄,看起來孤乖,乖僻無壽,不夠福厚,不能蔭大持家。
尤其她出身大家,向來最重視的就是禮教規範;對閨閣的看法也總要端莊不輕浮,守禮不輸矩,含蓄有節,三從四德等;她最看不得那種「才子佳人」的蝕禮敗德;對女子逾越分內學男人般去讀什麼經文、做什麼詩賦的,更是不以為然,而把禮法內化,注意表面和形式的規範,偏偏殷莫愁就是缺乏閨秀該有的穩重。
像殷莫愁這般具著詩人的靈性。她看了便覺格格不入,更別說她從小正經事不做,專學男子般去讀什麼詩苦經文,倒像青樓藝妓似,也不知她父母是怎麼教的,倒讓他原先對她的那一點可憐,都給蹙眉蹙掉了。
「爹,娘。」姚文進又說:「殷妹痛失怙恃,我們當有照顧她的義務。再說,她與我們關係原就不同,更加要好好照應她才是!」他轉向殷莫愁。「殷妹,你就放寬心住下來,把這裡當作是自個兒的家,不必拘束。」
「多謝姚大哥。」殷莫愁微微欠身,輕聲答謝。
她察言觀色,就算再遲鈍。多少也感覺到一些散發出的冷淡。但姚文進的表情態度和語氣顯得那麼真心誠意,先前那哀凄的神態也不像是騙人的,她實在沒有理由多心和懷疑。
「咳咳!」姚謙乾咳了雨聲。
這下麻煩了!他屬意與相府聯親,就差一步而已,這主僕倆卻挑在這時候突然冒上門來認親投靠,兒子又冥頑不靈,豈不要壞了他的事!
他轉開話題說:「進兒,莫愁她們一路辛苦,才剛抵達,都還沒能喘口氣,你別一直跟她說話。」臉色一整,端姿斂容。轉向殷莫愁,擺出一臉和藹。「莫愁,我看你大概也累了,今晚就和奶娘早點歇息,有什麼話,等明天再說。」
「那就麻煩大人了,多謝大人!」奶娘總算鬆了口氣。依她的想法,先不提當年殷莫愁的父親對姚謙有恩,殷莫愁到底是姚家未過門的媳婦,如今她父母雙亡,姚家沒有不管的道理。看姚文進的態度,對殷莫愁叉百幾分歡喜,這親事她不提,趕明日,她想姚謙自然也會主動提起才是。
姚謙點個頭,沒表示什麼。轉頭吩咐一旁的ㄚ鬟說:「帶小姐和奶娘回房去歇息。」
廳外夜色已黑,長廊如夜。延伸到無盡的暗。殷莫愁偕著奶娘。隨著ㄚ鬟一步一步穿過黑暗走向廊底。前頭有名家丁點起了火,兩旁的燈火乍然竄燃,在昏黑中燃燒著過於放肆的明亮。照落一大塊一大塊的陰影,陰森地覆罩在殷莫愁身上。漆黑黝黝的,陰影外,只有光,沒有熱。
***
在姚家待了數日。除了每日晨昏向姚老爺、夫人請安。殷莫愁一如舊時,過著閑淡幽僻的生活。每天不是讀詩誦詞,便是默對窗樓;偶爾對空一聲長嘆,為落花愁,感流雲散,替牆頭枝葉說寂寥,沉酣在一種脫離現實的意境里。
「小姐,你如果有空就多下樓去陪陪夫人,陪她說話解悶兒,順便學做一些針梢的活兒,別再讀那些什麼詩,做什麼文章的。」奶娘看她一點地沒有寄人籬下的危機感和警覺。認不清現實環境。絲毫不懂得逢迎討好。不禁為她感到憂心。
雖說殷莫愁是姚家未過門的媳婦,身分自是不一樣。但不管怎麼說,總不比從前在自個兒家裡,便何況,她們在姚家沒有一點依恃,做人處事一點也輕忽不得。
殷莫愁放下書,軟了口氣,口氣很無奈。「奶娘,你明知道那些我是做不來的。」
「奶娘知道,奶娘當然明白!」奶娘也嘆氣。說:「可是,小姐,咱們現在可不比從前在家那樣。你現在算是人家的媳婦了,有些委屈總是要忍耐。」沒有人是天生什麼都學不來的。只要有心,肯去學去做,心想事使成。可她卻不知道,就是有那麼些人天生和時代異質的性情,也不懂順應妥協,只憑本性追求,所以世事才會有那麼多不圓滿,也才會有那麼多可歌可泣的故事,甚或者悲劇發生。
「就算那些刺繡的活兒你做不來,陪夫人聊天、說些體己話總行吧!」奶娘搖頭,又勸著說:「你就把姚夫人當做是死去的夫人,陪她說笑、料理家務,討她歡心高興,也好得疼!」奶娘苦口婆心,就怕殷莫愁這種悖於閨閣的詩人性格不討姚夫人的歡喜。深院大戶人家,最重要的是要懂得如何「做人」,面面俱到,好記人喜愛;殷莫愁卻在「做詩」,幽僻多感,不重人情世故,也不管逢迎籠絡的必要。
「那不一樣的,奶娘。」殷莫愁顰著眉看著奶娘,實在說,她根本不知道能陪姚夫人說些什麼。
極其實,她並不是沒有寄人籬下的孤零悲戚與傷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如此沉默幽靜。她也明白奶娘的用心和熙慮。然而,她內心卻有種奇怪的感覺。她說不出口和為什麼的;姚家不提婚定的事,她反而愉愉的何種無以名狀的輕鬆感。更有惋離奇怪的矛盾:一方面很清楚事情到最後,她的終身就該這麼成定,而仍順其自然任由發展,安靜地等事情到來;一方面則雖然明知目前這種懸著的情況無法長此以住。卻又情願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拖延下去。
「不是奶娘要說你,小姐。你這個性子真是……唉!」奶娘像是辭窮了,勸不過殷莫愁,重重長長地吐嘆一聲,很是無可奈何。
不知姚家對她們主僕究竟是怎麼打算的,奶娘暗示了幾次,姚謙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裝不明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一直沒有表示,殷莫愁和姚文進的親事,就這樣一直擱著。奶娘愈等愈是心焦。偏偏殷莫愁一副無動於衷又無關緊要的態度,更叫她為她的親事掛心。
「你就是這樣的性子,連自己的終身大事也一副無關緊要;怎麼說你才好!」奶娘想著不禁又嘀咕起來。
殷莫愁微略又磨眉,像是無奈地望了奶娘一眼。
奶娘牢騷一起,便抱怨個不停。「也不知道姚大人究竟怎麼打算,我們都來了好些日子,小姐和姚公子的親事,他卻一個字也不提,我暗示了好幾次,就是不見有什麼動靜。偏偏小姐你自己的終身大事,又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也不曉得多到姚夫人那裡走動走動,陪她說笑,討她喜歡,好得她的……唉!」說著,又搖頭嘆起氣來。
「急也沒有用啊!」殷莫愁表情淡然。「這件事就順其自然。奶娘,你就別擔心那麼多了。」
「可是,總不能就這樣沒名沒目的一直懸在那裡吧!」奶娘對殷莫愁事不關己似的平淡嘟嘟嘴,在嘴巴里咕噥著。
殷莫愁好耐性地微笑一下,起身走到窗前。
「好了,奶娘。別再說那些。」斜照的陽光無心地曬到她身上。漫布著一股落寞的味道。她回頭,笑說:「天氣這麼好,我們到花園走走吧。」庭園非常遼闊,景色綺麗,小橋、流水、假山點綴其中,加上各式美麗的花草,蝶飛蟲唱,十分熱鬧,別有一番宜人的景緻。只是。荼靡花謝,春事早過;整個庭園在午後斜陽的垂照下,浮著一片渺渺的塵埃,塵光中瀰漫著一股寂寥與扯忡。東風不憐,繁華徒徒吹落。
「就這些花花草草的,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陪夫人說話去!」奶娘邊走邊嘀咕。
殷莫愁抿嘴不語,不理奶娘的嘀咕。走走停停,時而仰頭,青天漠漠,重重一空如江海的深遂。她輕嘆一聲,低下頭來,不提防衣袖裡忽然掉落出一塊玉佩。
她先是楞了一下,然後蹲下身撿起那塊玉佩。燦翠的碧光,映著斜陽,閃爍她隨底點點如絲的流金。龍形的花紋仿似疊映著一幀冷漠的面容,突叫她猛地一征,有種感情隱約,心頭寫然浮起那幀英冷刀峻的容顏,挪對如星的眼胖。彷佛繁星,彷若流雲;山間不期然含笑交會的那個人……怎麼她輕顫了一下,對自己搖搖頭。她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那個人!?因為這塊玉佩嗎?
她拿起玉佩,迎著日陽,金光穿透,整塊玉佩透明深遂如琉璃,如一潭深湖,浮映著那場避遁如夢。
她嘆了口氣,將玉佩收在掌中,征征望著這才發現左下處印記般地列了四個字奉天承運。心頭寫然又浮起那幀冷漠。
那個人硬是留下了這塊玉佩,而叫她這般不經意在心上印下了他的身影。她不該有那種征忡的,但初遇的那一眼。彷佛在訴說著一種相逢早在見到姚文進之前,她就先跨過了「情檻」,踏入了「情門」,和那人避遁了。命運是這麼不可說與不可測。留給人一些未明的征忡。
但終究僅是一場虛幻,如夢,註定會消散。她的終身已定;她早也只求這樣簡單素的感情,過著恩愛平凡的一生。
她仰起臉望著長天。晴空浮雲,聚散等閑。
「閑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這人間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她喃喃自語著。
奶娘看著,不禁又搖頭。她怕讓下人瞧見,又竊竊私語,不知會胡說些什麼。
「殷妹!」涼亭那邊傳來喚叫殷莫愁的聲音。
姚文進含笑走過來。
「姚大哥。」殷莫愁含笑相迎。經過幾日的相處,她跟姚文進之間感情自然,性情且略有相投,尚有言笑。
「姚少爺!」奶娘說:「你來得正好,幫我說說小姐。要她沒事多陪陪夫人,少讀一些什麼詩文。還有,這些花花草草有什麼好看的,不如陪著夫人正經。」
「我覺得殷妹這樣很好啊!」姚文進走近,臉龐掛著溫文的笑,望著殷莫愁。「『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想法早已經過去了,多讀些詩書總是好的。再說我娘身旁隨時有人伺候著,也不必天天去陪伴。」
「姚少爺!」奶娘氣急敗壞。她沒想到姚文進竟會這麼說。「我要你幫著勸小姐。你反倒說這些火上添油。小姐已經夠任性了,再這樣下去怎麼使得!」
「奶娘,像殷妹這樣,順著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沒什麼不好啊!怎麼能說是任性!?」姚文進有感而發。他在父母羽翼下長大,總不敢違背父母的命令,也總是身不由己。但殷莫愁不論處境,卻不負己心,不違背自己的心意。
奶娘干瞪著眼,徒呼無奈。她這樣氣急敗壞,像在對牛彈琴,一點用處也沒有。
姚文進漫顧四周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輕鬆說:「景色真好。在書齋待了一上午,像這樣出來花園走走看看。感覺真舒服。」
「是啊。」殷莫愁微笑同意。「花園裡草樹幽杳。蝶飛蟲叫,人間是如此靜好。」
「你是不是又有什麼感悟了?殷妹?」姚文進了解似的笑問。
殷莫愁抿著嘴,輕輕搖頭。
姚文進亦沒追問。只是溫柔地含笑。
「對了!」他想起說:「先前做了一篇文章,不知你有什麼想法,回頭拿給你瞧瞧。」
「嗯。」殷莫愁點頭說:「姚大哥做的文章,當非平常,自不在話下。我很期待!」
「哪裡,殷妹過獎了。」姚文進含蓄一笑。目光掠過殷莫愁,說了一聲:「殷妹別動,你發上沾了片葉子,我幫你拿掉。」
「是嗎?那就麻煩姚大哥。」殷莫愁毫不忸怩作態,笑得很自然。
她對姚文進有種對兄長般的戀慕之情,感覺自然又親近。但她不知道感情的事該怎麼算。如果真像奶娘說的,感情可以培養,經過朝夕相處,自然而然便生恩愛,那麼,長此以往,或許她會喜歡上姚文進,培養出情感,平凡又恩愛地過一生吧!?
或許吧!?她抬頭望了望姚文進。看他小心地為她除下發上的枯葉,表情那麼溫暖又珍視。她只求一份平凡完整而深刻的感情,眼前和她訂定了終身的這個人,應該就是了吧!這一刻,陽光暖懶照著,和風徐徐吹來,她和他並肩同賞花草,閑話文章,所謂天長地久,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應該就是了吧?她征征看著,眼神很遠。
兩三個丫鬟在游廊下,瞧見姚文進一臉呵護,小心地為殷莫愁取下沾在發上的葉子;又見殷莫愁抬頭征忡的模樣,覺得有趣。掩著嘴相對吃吃她笑。竊竊私議著。
「你們幾個在那裡笑什麼?真是的!一點規矩都沒有。」卻不料姚夫人經過,對那些丫鬟叱喝一聲。
丫鬟低著頭。不敢回話,拿眼尾餘光互相偷覬。姚夫人視線一轉。便瞧見抬著頭呆征在花園的殷莫愁和望著地含笑溫文的姚文進。立即皺緊眉頭,沉下臉來。
真是的!那樣子叫下人看了笑話。成什麼體統!
「還愣在那裡做什麼!?」她斥開那些丫頭,吩咐身旁的丫鬟說!「小紅,去請少爺到廳堂去,說老爺和我有事找他。」回頭狠狠瞪了殷莫愁一眼,臉色極是難看。一路緊繃著臉,鐵青著,走回廳里。
廳堂上,姚謙低頭攏眉,正不知在琢磨計算些什麼。
「老爺,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才好?」姚夫人皺著眉。一臉不悅。
姚謙不待問明,但看她的表情,便明白是什麼事。反問說:「依夫人之見呢?」
姚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皺眉說:「那孩子若是長得端莊乖巧、討人喜歡,也就罷了。偏偏她成天不是長吁短嘆,就是拈花惹草,一身單薄相;正經事倒不見做一樁。你看她連針線都不會拿。這樣怎麼持家?現在連進兒都給傳染了她那獃氣;咱們姚家三代單傳,叫我怎麼放心娶這樣一房媳婦!那孩子沒父沒母說起來也怪可憐,但她偏生得那樣一種性子,可也不能怪我沒那個心腸!」說得那般當然。全是道理。盡挑殷莫愁的不是。
姚謙沉吟不語。
姚夫人又按著鼓動說:「俗話說得好,娶妻娶賢。娶媳婦最重要的就是端莊賢淑,要能與家蔭夫。莫愁那孩子偏生一副乖僻孤怪的性情,最是要不得。老爺,我看這件事,你總得想想法子才好。」她總嫌殷莫愁逸出閨閣規範的性格,不喜她的悖於體統。
「這個我明白,可是……」姚謙似乎伺什麼顧慮。
「你是擔心和殷家的那約定嗎?老爺?不是我說,指腹為婚這種事,到底只是嘴上說說,並沒有什麼憑據……」
「我顧慮的倒不是這個,當初那約定,原也只是我和殷兄說笑時的戲言一句罷了!不過……」他像是有什麼隱情,冰淡的眼珠襯著一臉不諧調的慈悲。
「不過什麼?老爺是擔心那孩子孤零無依是吧?這不妨,多給她們主僕一些銀兩就是了。」
「那好。」姚謙點頭,正想命人去找殷莫愁,姚文進偕著殷莫愁走進來,朗聲問:「爹、娘。你們找我?」
姚謙和夫人對望一眼。咳了一聲,說:「莫愁,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進兒,你先過來。」
「爹。你找莫愁有什麼事?」姚文進直覺氣氛不對。
「這沒你的事,你回房去。」姚謙板著臉。
殷莫愁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這時,總管形色匆忙疾步進來,稟告說:「老爺,皇上派人來,傳老爺即刻進宮。」
「皇上召我進宮?」姚謙表情一整,連忙起身,吩咐說:「快去準備,我馬上進宮。」
「都這種時候了,皇上找老爺會有什麼要緊的事?該不會是相國把那件事稟告了皇上……」
「夫人!」姚謙很快對姚夫人使個眼色,阻止她說下去。
「爹,你不會是不徵得我的同意,就擅自答應和相府的……」姚文進心生懷懷疑。擔心引起殷莫愁不必要的多心,沒再問下去。
「這件事,等我回來再談。」姚謙不悅地看了獨子一眼。同時掃了殷莫愁一眼。他匆匆交代了幾句,便坐上轎子,匆匆入宮去。
皇上在紫宸殿等著他。皇帝每日御殿接見群臣。都在前殿辰光殿。紫辰殿為三重殿。是皇帝的便殿,平時都在這裡接見一些較親近的臣子。
「臣姚謙,叩見皇上。」
「起來吧!」頭戴金冠、身穿黃金綉龍袍的皇朝天子,負著手,臨窗而立。背對姚謙的神態,淡漠而無表情,語氣里滲透幾分冷例。
「謝皇上。」姚謙起身站在一旁,低著頭,垂手靜默。不敢稍有逾越。
皇帝年紀雖輕,三十不到。但聰慧銳勇,先天有帝王之風,早在太子時,便顯泄露懾人的鋒芒。即位后。少年天子英冷的氣質,更加彰顯他的威勢,氣魄諸天地雖然行事獨斷,但睿智英明;凡事亦自有主見,不受他人影響蒙蔽。一雙冷測的眸,更似能看穿人心,讓人在他面前不禁感到懾服顫畏。一千朝臣,都不敢輕慢。
「朕找你來,是有事要問你。」聲音微微一頓。「我問你,你府中是否有個叫殷莫愁的女子前去投靠?」
「啊?」姚謙呆了一下。「這……皇上怎麼會知道?」
「你不必多問。我再問你,那殷莫愁她現在人呢?你對她怎麼安排?」
「這……」姚謙頓時語塞。這一瞬間,他心思已快速轉了好幾回,有了許多揣測。他怎麼也沒想到皇上召他入宮竟是為了這件事。「啟稟皇上,臣目前暫時將殷莫愁安置在府中,生活起居都差人伺候著。」
「很好。」
「這是臣應該做的。殷莫愁本為臣故舊獨生之女,如今她父母雙亡,舉目無親。前來投靠,於情於理於道義,臣都不能棄她不顧。」不知道皇帝究竟有何用意,姚謙只有硬著頭皮解釋。「而且……」他咽了口口水,語氣一頓,有些遲疑。
「而且怎麼?」
「而且……」姚謙更為遲疑,吞吞吐吐的。他心思深沉,對每件事情都很小心謹慎。
「而且那殷莫愁與你的獨子姚文進指腹為婚,早已訂親,是也不是?」金輝炙眼的身形霍然一轉。那如劍的肩,泛閃冷例星光的眸,英冷的臉龐赫然竟是出現在山間茶棚的龍天運!
姚謙驚訝地抬頭,滿臉錯愕詫異。
「皇……」過度的驚訝,顯得有些結巴。「皇上怎麼會知道這……」這時他有些後悔,沒有當機立斷,早早將殷莫愁打發了事。
「哼!」龍天運冷冷哼了一聲。
他當然知道!他怎麼會不知道!這件事他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殷莫愁為前翰林大學士獨生之女,與吏部尚書姚謙的獨子姚文進指腹為婚。殷重煜於兩年前身染惡疾去世,殷母跟著於半年前病故,殷莫愁四顧無親,此次上京,就是為投靠姚府而來。
「皇上聖明!」姚謙聽龍天運的語氣似乎有些不滿,內心一凜,怕是意和相府聯親的事引起他怪罪。但仍一派鎮靜,不動聲色。說:「皇上。臣當年曾受殷莫愁父親的大恩,進而結為至交。『指腹為婚』原也只是當年兩人談笑時的戲言一句。而今舊友不幸故去。僅留下她這個孩子,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顧,亞於心不忍,所以……」
「夠了!」姚謙還待長篇大論的解釋,龍大運劍眉一度。不耐地揮手打斷他的話。「我找你來,不是想聽這些。」這些他都知道。當年殷莫愁父親殷重煜與姚謙同榜進士及第,殷父得到先皇賞識奉召入閣。拜為翰林;姚謙卻因得罪臣要,而被貶放至外地為官,甚至差點丟官。幸賴殷父鼎力相助,在聖前為姚謙進言,力保他回朝。先皇才召姚謙回京。
此後,姚謙使與殷父經常住來。互抒懷抱,進而結為莫逆。過數年。殷父辭官歸里;姚謙在朝里因著殷父的餘蔭,官運日益亨通。仕途發達。他即位后。太后甚至一度有意將姚謙拔擢為宰相而向他進言,終至坐上吏部尚書的位子。
「你給我聽好,姚謙,」他目光冷然一轉,逼向姚謙,充滿了無形的壓迫感。語氣冷沁,低而陰重,一字一字慢慢地吐出威脅。「我要你即刻取消與殷家的約定,不準收留殷莫愁。」
「皇上!」姚謙突然抬頭。他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突然。龍天運的表情、口泄氣。竟是在脅迫他退婚!
龍天運冷眸一掃,目光冷煞。
他連忙收斂神色,藏住心中的竊喜,小心地試探說:「皇上,臣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恕臣斗膽,敢問皇上,莫愁她……嗯,殷莫愁她和皇上可有……」
「這件事與你無關。你只需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
「可是皇上……皇上要姚家退婚。取消當年的約定,殷莫愁她一介孤女,此後該如何是好?」
龍天運又掃了姚謙一眼,負手走到窗邊。好一會才說:「這你不必多問,我自有安排。」他決定的事,絕不會更改。誰叫上天做了那樣的安排呢!讓他與她相逢,且相逢於那萬分之一難遇又不可求的巧合。讓他想擁有!
窗殿外晴霞淹漫。夕陽染紅,西天幾朵舒捲的雲頭,喃喃在訴情逢。
***
「取消婚定!?皇上的旨意?怎麼會?小姐……」姚謙一回府,就將眾人找去,表情沉重地將龍天運的脅迫說來。奶娘一聽,先就失聲叫出來。如睛天霹蘿。驚慌失措,滿臉惺揣,不知如何是好。無助地望著殷莫愁,滿是憂愁。
「此事千真萬確。奶娘。皇上傳叫我進宮,就是為了此事。皇上親口要我取消進兒和莫愁指腹為婚的約定,並且不准我再收留莫愁。」姚謙神色凝重,略著愁凄的心情,眼中卻沒有哀凝,而且垂擺的眼神顯得飄忽,而游移不定,藏著一層隱晦的心事。
姚文進踉跆地搶上前,焦急地抓住他父親,倉惶又急切說:「爹,這怎麼可能!皇上他怎麼會這麼做?殷妹她初來京師,又怎麼會和皇上扯上關係!?這之間一定百什麼誤會!爹,你要想想辦法……」一番情急焦慮之色,全然發自內心,臉色都急白了。
「進兒,」姚夫人表情不動,口氣倒有一些聽起來像是竊喜的惋惜。「這是皇上的旨意,你爹他即使有心留下莫愁,但皇命難違,也是無能為力。」
姚謙作態地乾咳一聲,與夫人對望一眼。姚夫人不喜殷莫愁的悖於傳統;姚謙亦嫌殷家家道衰敗,有意悔婚,適巧皇帝下此旨,他正求之不得。他復乾咳一聲,又一臉沉重凄愁的表情。語帶悲憫,一副愛莫能助,說:「進兒,爹也希望這只是一場誤會。但皇上親口下的旨意,爹也……唉!」哨然長嘆一聲,好個無奈。
「我也想不明白,皇上怎麼會知曉殷姚兩家指腹的約定?又怎麼會……」他搖搖頭,轉向殷莫愁,又嘆一口氣。「莫愁,你總得告訴世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惹得皇上他。唉!」他把問題丟給殷莫愁。這一直是他懷疑和不明白的。龍天運必定見過殷莫愁,或曾邂逅,否則不會那麼脅迫……
殷莫愁獃獃地望著姚謙。表情有種奇怪的冷淡,像是不幹己的漠不關心。又似是過於切身的茫然。她征征地搖頭,深潭般的眼,很難再說什麼。
怎麼說!?她自己也一臉懵懂。
「殷妹」姚文進更急了。攀附著他爹。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爹,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求求你!爹……」
「小姐!」看著姚文進焦急的模樣,奶娘覺得更加無助不安,跟著驚惶出了淚。
「奶娘……」殷莫愁想安慰她,「當」一聲,懷袖裡掉落出那塊翡綠的玉佩。
「那塊玉佩?」姚謙臉色驟然大變,急步上前撿起了玉佩。一看,大驚失色,直指向殷莫愁,追問著:「你這塊玉佩從何而來?莫愁快說!你身上怎麼會有這塊玉佩的?」他的著急顯得大不尋常,語氣甚至有些氣急敗壞。等不及殷莫愁開口,又連連追著說:「這塊龍紋玉佩是皇上隨身佩戴的寶玉,龍首下還刻了四個字『奉天承運』嵌進了皇上的名諱,卻竟會在你的手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莫愁,你快說!你怎麼會有這塊玉佩?」
「那怎麼可能!」奶娘不可置信地叫出來。她簡要地把遇見龍天運的經過說明白。愁著眉說:「這塊玉佩便是那位姓龍的公子硬塞給小姐的……」姚謙打斷她,詢問她對方的長相。奶娘不安地望一眼殷莫愁,搜索著言辭形容。龍天運一雙泛著清例星光的冷眸與英冷的氣質留給她很深的印象。
「果真是皇上!」姚謙得了印證,渭聲而嘆,再無懷疑。
「那位龍公子真的是當今聖上。」奶娘這一驚非同小可,更加篤惶揣栗,失措不安。「小姐,怎麼辦!他竟真是皇上!當時我還對他說了那些無禮的話……」
殷莫愁只覺腦海一片鬧烘烘的,滿心混亂與茫然口她聽不清奶娘到底在說些什麼,只聽到她不斷在說「怎麼辦」,一聲聲的不安不斷在她腦中迴響。
那龍天運竟然會是當今皇上?她想起他對她說的話:想起他冷漠如刀銷的顏容;想起不經意的和他相對的那帶笑的眼神。
「啊!」奶娘突然慌叫了一聲。想到了什麼似,滿臉憂心苦惱。急說:「小姐,會不會是因為我說話得罪了龍——皇上。惹得皇上不高興,所以皇上他才會下旨要姚大人取消姚少爺和小姐的親事?」
「怎麼回事?」姚夫人急了。殷莫愁主僕沒事得罪了皇上,莫要連累到姚家才好。
奶娘又急出了淚,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奶娘,你別急。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你不必自責。」殷莫愁心情一片混亂,奶娘哭得更叫她覺得茫然和心慌,心頭空蕩蕩的,沒個著落處。
「殷妹,你別著急,會有辦法的!」姚文進試圖安慰殷莫愁。「我們請我爹去求皇上,請皇上收回旨意。真不行的話,我們一起離開京師,找個地方……」
「進兒,你別胡來!」姚謙和姚夫人同聲斥喝住姚文進。
「姚大人,求求你想想辦法。」奶娘撲跪在姚謙跟前,求他相助。
「奶娘,請你快起來!你這不是要折煞我!」姚謙不肯受跪,迴避了奶娘的請求。「事情不若你想得那麼糟。你先起來,有話慢慢再說!」
話雖沒錯,但龍天運旨意姚家退婚,又不準姚家收留殷莫愁,殷莫愁父母雙亡,舉目無親,能到哪裡去?想到此,奶娘又不禁滔滔淚流。
「起來吧!奶娘。你這樣於事無補,只是叫世伯為難罷了。」殷莫愁輕輕扶起奶娘。
這件事於切身了,她反而有種事不千已似的淡漠。她腦海里不斷浮起龍天運的容顏。怎麼抹都抹不去。如是腕影,不斷傾逼向她。
他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要脅迫姚家退婚?他憑什麼?他怎麼可以這麼做?她心中不斷想起這些疑問,漸起了一絲絲的忿然。
「莫愁,你別擔心。世怕拼身家性命不要,也要想辦法安置你們的……」姚賺掛著一臉的悲憫仁義。顯得恩深情重,卻說得很遲疑。
龍大運脅迫他姚家退婚。意在殷莫愁,他且遵照旨意,將殷莫愁讓獻給龍天運。但一方面又搪心有什麼萬一。被殷莫愁連累,向想撇清關係。
「多謝世伯。」殷莫愁領首道謝。卻回拒說:「世伯好意,莫愁心領了,我不能再給世伯添麻煩。皇上的旨意已經很明白,那麼做的話,會連累世伯。多謝您這些日子的照顧,明日一早,我就和奶娘離開這裡。」
「小姐!」奶娘低低又輟泣起來。
姚謙與夫人對望一眼,交換一個彼此才明白的釋然和會心的眼神,相偕地保持沉重的緘默。
「走吧!奶娘。」殷莫愁低聲喊著奶娘,打算回房。
「殷妹——」姚文進喊住她,神色凄然。心裡萬般不舍想挽留,卻又無能為力,緊咬著唇,而遲遲不能再開口。
殷莫愁步履雖緩。終究沒有停留,連聲嘆息也沒有。事情至此,她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姚家退婚,她心裡竟有種又釋然又沉重的矛盾感覺。她原以為她的人生就這樣了,天長地久就是這樣了,慢慢地喜歡上姚文進,把所有的感情交付予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相敬恩愛地過一生。
然而……是否命運哪裡出了差錯?她愣愣望著那塊翡綠的玉佩,忽起征忡。
「小姐,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奶娘不停在嘆氣。
殷莫愁征醒,緩緩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茫然里,有點隱約的愁。
奶娘跟著發愁,坐立不安地是來走去,走著走著,嘆口長氣說:「小姐,我想了又想,我們眼下只有一個去處只是,恐怕要委屈小姐了!」
殷莫愁立刻明白。奶娘唯一的女兒便嫁到附近不遠的縣城。一家就靠著幾畝薄田為生。
「怎麼會!你別這麼說,奶娘。都是我連累了你。」她黯然垂下頭。奶娘將她從小帶大,彼此的感情,早就超過主僕的分際。「這一去,只怕給鳳姊添了負擔。」
「不會的,小姐。」奶娘拍拍她!為她感到心疼。「時候也不早了,快休息吧!明兒一早,我們好上路。」跟著為她拉下紗帳,吹熄了燭火。
沙漏滴滴。黑夜如鏡,照著一幕幕的往事逝如流景。她睜著眼,征望著黑夜。聽著更深而輾轉反側。恍恍地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夜涼如水朝她淹來。她征立著。試問夜如何?
夜已三更。同華淡,天清人寂,空照情懷。
她暗嘆一聲,大多的愁緒做底,擾得她滿腔煩亂。未來會如何?不可預知,滿懷心裡事,除卻天邊月,沒人知曉。
隔日清晨,她們收拾好準備離開。奶娘問:「可要不要去向大人和大人、少爺告別?」
「不必了。」她搖頭。多情自苦傷別離;去話別離,她自己感傷,卻徒然使他們為難,多增難堪。「我們從後門走,奶娘。免得引起不必要的事情。」空氣有點涼。晨煙拂向她,靜靜從她臉頰滑落,疑似在挽留。她深深吸了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
天色漠漠,如同她初過時的冷然。這一去,蒼空映著相同的顏色。那無心的原色,倒叫她少了不必要的牽挂。感情如果人暖,也許她會猶豫起腳步,而這清冷,反而成一種形式的兩不相欠。所有的恩與債,備與怨,就此一筆勾銷。
命運是沒有機會重來的。指腹的婚誓,她以為卻便是她的一生一世。卻沒想到,她命運中尚存著另一種變數或者註定?那一場冥冥無心的避遁,如此改變了她的人生。
「走吧!小姐。」奶娘低促她一聲。
東陽已升。空氣中瀰漫著花草清杳。鳥鳴人語互相唱和著。踏出了這一刻,穿過這條長長尺寬闊的街道。將又足一個木知的開始。
艷陽光麗麗,送她一身的漫漫金波。搜煙綴繞不去;那風,卻授亂著她的步履,強要將她挽留。殷莫愁無奈地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青山依曹。長空仍然。庸碌紛擾的市集街景也如常的熙熙攘攘。陽光底下總是這樣一幅太平。她望著嘆息一聲。凝住眼眸。
塵光中。這般回首,過去這些日子以來,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感覺是那麼的不真實;像浮遊在晨光中那點點的塵埃。一切多像是一場夢啊!一場如夢令,醒來的時候,世界卻已完全變了樣不!風景還是一樣。只是她的心事平添,心情愁填。那一切,如像那一天幕的午夜藍,以一種厚重深遂重重將她裹繞,她怎麼掙也掙脫不開。
「小姐,如果你不捨得離開,我們回去求姚大人。求他想想辦法」奶娘誤會她的遲疑。
「走吧!」她輕輕又搖頭,正想舉步寫然感到一種奇異的感覺,內心不禁悸跳著,不斷有種微栗不安的顫動。身後彷佛有什麼在注視著她。熾烈如火,又冷然如冰,叫她感到燙、感到熱、感到寒凍、感到志忑,不知該如何。
「小姐?」奶娘的叫喊,含帶著著一股驚慌失措的惶恐不安。
她慢慢轉過身,在青色的琉璃光下,看到一個頭戴紫金冠的挺直身影。逆著光,那身影混身都激著榭灘的光圈。正定定地看著她。
「來吧!我等你很久了。」冷例的聲音,同著一條紫色飾帶,圍住了她。圍入他懷中。
「為什麼……」她低低喃么像探詢,又似自語。無力地想掙脫。
他不放她空自嘆,又有一絲憤怒,忿憤又無奈地別開臉,避開他眼目的情光。
「小姐!」奶娘暗啞的喊叫著,全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惶恐。
龍天運眼神一轉。隨即有兩個侍衛將奶娘架開。
「奶娘——」殷莫愁饞惶起來,瞪著龍天運。「你想做什麼?要把奶娘帶到哪裡去?」掙扎著想掙脫開箝制。
「你放心,她不會有事。」龍天運圍緊了她。「我等的是你,莫愁。」他喚她的聲音,竟讓她不禁地打了個冷顫。
她顫聲說:「你到底想怎麼樣?」她一直以為,富賈浮雲,天子庶民,到頭終是沒有兩樣。但她錯了。還是不一樣的他可以為所欲為。
「我想要……」他沉緩開口,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眼裡閑著冷炙的光芒,只是看著她。
「不!放開我!」眼神相對,殷莫愁猛然搖頭。
「由不得你搖頭。」龍大運緊盯著她,意志很堅定。「這是上天的安排,是註定。冥冥中有情牽,所以你跟我才會那麼相逢。你原就該是屬於我的,我不曾讓你走的!」
「不!不!」殷莫愁拚命搖頭又搖頭。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算的!
她怎麼也沒想到,跨過了那道「情檻」,踏入了那扇「情門」,竟會遇見那個含笑,應驗那門楣上的聯語,而至如今的因局。她原是無心的啊!卻怎知那竟是命運經心地喃喃低語,對她的縛情咒。不經意地那相逢,竟如此擾亂了她的寧心與人生。
而她原以為是不經意地相逢,不期然地交碎。卻將命運寫成了定數,寫成了她和他的註定,寫成了避遁的開頭。故事。就那樣開始了,從曲折。所有的恩與價。備與怨,百折千回,也就那般纏縐將她圍繞。
「不……」她喃喃又搖頭。
命運做的主嗎?還是風。恍恍一場如夢如夢會醒。好一場混沌紛擾;一團團的迷霧重重包圍著她。她拚命掙扎了又掙扎;濃霧散了又聚。襯著冷冷的氣息,沁入她的心裡。她急著追尋出方向,緊抓著霧中唯一的光,那光緞緞的攔散,柔亮地罩住她。整個茫世充滿冷炙的光芒。
好亮……殷莫愁緞緞睜開眼……混沌消失丁。迷霧也消散不見。眼裡所見,是一床雲甫的布幔。金雕玉飾,華麗又輝煜。猶帶一絲溫燙的夕陽。正由西逆的窗舉偷照進來。穿過紗帳。無心地照在她臉龐上。照醒她的征夢。
「你醒了?小姐!」一個清脆的聲音靠近朴榻。撩紮起紗帳;紅潤的臉頰上漾著兩個棧淺的梨渦,笑看著她。
殷莫愁先是位征的失神地看著她,心頭驚然掠過一個人影,突然征醒,慌忙地坐起身,迭聲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奶娘呢?」她只記得被龍天運箝制在懷裡,然後就如墜身在迷霧中,一場混沌,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這裡是紫禁府,小姐。皇上交代要好生伺候你;我看你睡得很熟,沒敢吵你。皇上現在人在宮中,隨時就會來看你。來,我替你梳更衣。」
紫禁府?殷莫愁心中一寬。不管這是什麼地方!幸好還沒有被送進宮裡。
她望一眼窗檯。日色已昏。一抹一抹的紅霞正在愉染。她昨夜輾轉,沒想到卻竟如此昏睡了一日。她微微搖頭,忽然心中一凜,掙扎著想起身。
「你怎麼了?小姐?」
「我要離開這裡,去找奶娘——」
「小姐,」侍女連忙阻止。說:「這裡雖然不比宮中戒備森嚴。但也不是等閑可以進出的,你是哪兒也去不得的。來,我來幫你更衣梳,皇上馬上就會駕到。」
殷莫愁聽得一呆,更不知該如何,只不肯讓侍女篇替她梳。不知多久,目光一轉卻見龍天運走了進來。
「醒了?」他揮開了侍女。凝目看著她。她擁翡翠的絲被,衣衫未整。釵橫鬢亂,幾抹凌散的雲絲拂遮在臉龐,猶帶幾分呆愣。彷是未醒的慵懶睡態;裸露的脖頸,襯出纖纖細緻的身形;冰肌玉骨,清美動人:更有一股暗香制人。別現出楚楚的風韻。
「莫愁……」眼前的柔美似乎讓他情不自禁。冷漠的臉起了一些柔情。他喃喃喚著她的名字。走到卧榻旁。
見慣了那些濃麗艷色的妃嬪,她顯得是那麼不同於塵。雖沒有誘人的媚態。寐醒的慵懶也不撩人,可是偏就那般牽動他的心。若說宮裡挪些妃嬪是艷麗的牡丹,那麼她就像出水芙蓉,不沾一點塵埃。
「莫愁……」一聲一聲地叫喚,牽動他對她的渴望。冰冷的眼碎帶著柔和。
「不要靠近我!」殷莫愁叫道:「奶娘呢?你把她怎麼了?這裡又是什麼地方?我要離開!」
龍天運表情沉靜,情緒如未曾波動。「我說過,你是屬於我的,我絕不曾放你走。至於奶娘,你不必擔心。她人在姚府,平安無事。」負手走到窗檯。日已盡,夜色早沉,幕也低垂。
他命人掌燈。重轉向殷莫愁,拿著燭火對她照了又照。殷莫愁抓緊了衾被,藏著許多不安的雙眼蹙望著他,卻聽著他低低念著:「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騰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她瞪大了眼,訝異他的突然,不敢相信這樣的思念,這會是冷淡沉漠的龍天運?同詞人般思念情長的帝王?他這般是在借詞訴情?她望著他,他臉上少情冷漠,還是他慣常就是這同樣的神色?眼裡泛著冷中帶熾的星光。
「山間一別,我就渴盼能再見到你。好不容易,總算等到這一刻,你終於是屬於我的了……」一向冷例的聲音,慢慢地注了一些情熱,慢慢在澎稱。慢慢靠近了殷莫愁。
「不!我跟你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不!那不是真的,她大聲抗拒。「我跟姚大哥指腹為婚,我跟他有婚約……」
「你跟那姚文進之間已經沒何任何關係!」他冷冷打斷她的話。
她愣住,慢慢轉向他。他沒有笑容的臉,授單著一層冷漠的氣勢。那氣勢在說明,他的存在就是一切。
「為什麼……」她先是搖頭喃喃,而後帶一點忿怨。「你為什麼要那麼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