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來!夢天,我來接你了。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那個鬼,吃人的銀鬼啊!呵呵,我說過,我一定會來接你的,我來了,來!把手給我……對!這樣才乖!」
濃夜潑了一空墨。秋夢天安靜地起身,夢遊地將手伸給銀髮的夜魔。疏透入窗的月亮照在她身上那襲銀白的睡袍上,反射了一襲的清亮。銀鬼的手在秋夢天頸上來回摩挲著,慢慢地,秋夢天的頸項散發出一圈如鬼火般,銀色亮光的星形印記。
「……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我要你當我的新娘。」
銀鬼不斷地摩挲著秋夢天頸間的星形印記,那動作像是愛撫,然後他將臉埋在秋夢天的頸項,吸血鬼吸血一般,吮吻住了秋夢天頸項上的星形印記。
「你究竟是誰?」
「我?呵呵……」銀鬼抬起頭。「你真的想知道?」
秋夢天輕輕點頭。
「我……」
突然,秋夢天發現自己躺在納西斯的床上,旁邊坐著銀色的夜魔,依稀是納西斯的面容。
夜,仍長著。
是在作夢嗎?納西斯果然就是那個銀鬼。秋夢天合上眼,眼角滲出淚,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這種情懷。知道納西斯就是那銀鬼,她心中有種複雜的交戰,她最不願意是這種答案。
「很受打擊嗎?我竟然不是人。」夜魔的語聲透著傷感,秋夢天詫異地坐起身來。身旁的銀鬼——哦!納西斯,透過月色,身形印著幾分落寞。
「你怕我吧!我知道你很怕我,而且……恨我!」
秋夢天低著頭。沉默是黑暗最好的朋友。終於她說:
「你真的打算吃掉我?」
他,納西斯——銀色的夜魔,聞言一呆,然後微傾著頭,輕輕笑起來。
「你當真以為我會吃掉你?」他說。
秋夢天抬起頭,清亮無邪的眼波中有幾分顫動。她注視著納西斯說:
「你是鬼,不是嗎?」
納西斯靜靜凝視她半晌,突然問道:
「我可以擁抱你嗎?」
他輕觸秋夢天的背脊,雙臂一緊,將她完全擁入懷中。然後,娓娓地訴說:
「我來到你們這裡已經很久了,來的時候不小心被你撞見,原來我打算要毀滅你,然而那一刻,從你心裡傳出來的心聲,讓我驚訝不已,才改變了主意。放心!我和你們一樣,無法讀穿別人的心思。那一次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聽見你的心意?那時你站在那裡,旁邊的野草都要來得比你高,小小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也不知道害怕,一逕在心中叫著:『這個人也是從天空掉下來的呀!』真是好笑!
我嚇你,說我是會吃人的鬼,好教你不亂說話,你們好像很怕鬼這種東西。果然,你小小的臉便顯得很害怕。你們很奇怪,真實的怪物站在你們面前時,你們卻不害怕,反而怕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是的,怪物。對你們來說,和你們外表長得不一樣,超越出你們想像的生命體便是怪物。我應該毀滅你的,卻沒有那麼做。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危險的,因為那樣對我的存在,構成非常大的危險和威脅。可是小小的你,不知為什麼,竟激發出我內心的柔情,我決定要你當我的新娘。
我將信物掛在你的脖頸上,然後帶你飛上夜空。接受了我的信物,就是屬於我的,我當然要回來接你,不準別人將你奪走。
離開你之後,我繼續四處流浪查探,慢慢也就了解你們的一切。我用了『納西斯』這個檔案混入你們的電腦體系中,你們所有的組織機構便登載了我所假造那關於『納西斯』一切資料的記錄。然而,我和你們是和不成泥的,我忍受了好久的寂寞、孤獨與寥落。」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回去?」
「回去?怎麼回去?從我被放逐到這裡的那刻起,就註定回不去了。」
「放逐?」
「唔……這是我的用詞,我的座船損壞了,這裡的科學文明落後得幫不上我一點忙。」
子夜凄迷,夜半的喁喁私語,如果帶有感傷,便容易使人黯然。
秋夢天內心突然倒落了一些脆弱給納西斯。
納西斯擁著秋夢天繼續說:
「這裡的年月和我的故鄉一樣的漫長,待久了,我竟也慢慢染上你們的習性。不過,在這裡我是不會老的,我的身體容顏永遠都保持著當初流放到這裡來那日的模樣。平日,我和你們是一樣的形體神態;月圓的夜晚,受到滿月光華的影響,便會回復最初的模樣。你們有個傳說,天地有正氣,如果萬物長久吸收日月的精華,日久便能成精——是的,我就是如此,我是仰賴生氣的生物,依賴、吸收滿月的光華精氣,維持生存所必須的能源生氣。
是的!我是比你們活得久,可是我的能力也僅止於飛翔、控制你們的心術,以及優於你們更多的知識罷了。因為這些能力,才得以使我一直安然無恙、平安無事地待在這裡。我四處遷移流浪,等著你長大。
給你的信物里藏有我的印記,你一天一天長大的同時,它使一天一天地浮顯,隨時告訴我你的消息。你的成長變化雖然有脈絡痕迹可尋,卻仍是常讓人驚訝詫異的。不過,即使不靠印記,憑我的本能,還是可以認出我的新娘——你,夢天。在這裡待這麼久,我發覺,和這裡其他生命比起來,在許多天生的本能上,就屬你們最差勁!」
「你要我當你的新娘?」秋夢天突然顫聲問。
「沒錯!」納西斯擁靠著她。「你是我可愛的新娘,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
「可是!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嗎?難道你一點都不思念你的故鄉?」
「那已經是遙不可及的夢了——不過,只要有你,有你在我身旁,我可以忍受,這一切的痛苦。」
秋夢天沉默了。月光在身邊悄悄,心情卻紊亂得不知如何收拾。末了,她隨口問了納西斯一句不關緊要的問題。
「文憑?」納西斯又輕輕笑了起來。「那倒真是念來的。我了解你們的社會體系,一張薄紙的證明,往往比真才實學來得有力,而且地位越高,名氣越大,越不容易懷疑。在等你長大的這些年,我便去念了一個。真不知那些初級物理學有什麼好念的,實在是太無聊了!念了一年,實在是沒興趣,便不再去了。可笑的是那些人,直嘆我是世紀的天才。
我繼續四處飄蕩。終於你長大了,我便回到這裡,安置了這個地方。本來,我還是打算消滅你的,可是那個清晨,你迷惑的眼神,閃著我印記銀光的身影,混亂了我的心,我下定決心,要你當我的新娘,永遠屬於我的。看!中天的星星便是你來了之後,新添上的。你看!一顆天星伴著一鉤新月,多圓滿!你卻偏偏老做些惹我生氣的事,居然喜歡上那個溫弱的傢伙!教我怎麼受得了?我從來沒有對你用過控心術,雖然我不擇手段要你完全是屬於我的。況且,感情是無法以控心術操縱的,那是一種特殊的意念波動,精神力無法撼動。
雖然我可以強迫你,非常輕易的——可是我渴望你的靈魂,所以我必須等,等到你那顆心的方向完全向著我。
這些年,我已經漸漸能控制滿月的影響。原本我打算對你隱瞞這一切,結果還是失敗了。這樣也好,讓你明白我的心——我已經等了好久,太久了,夢天,我的新娘,不要讓我再等下去,答應我……」
長夜漫漫,終於還是過盡。一夜無眠,連帶的,思緒也跟著混沌不清。她需要好好的睡一覺,好好的想一想。納西斯在她額上輕柔一吻,然後起身將門帶上離去。恍惚中,她看見自己奔向納西斯,他笑著伸開雙臂迎接。就在雙手即將接觸的那一刻,一條光帶從中間將他們切開,納西斯的身形越去越遠,笑臉也越來越模糊,她聽見自己凄聲的叫喊。然後,她又看見納西斯在向她招手。——啊!不要走啊!秋夢天拚命吶喊著,不要走啊!我在這裡!你不要走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夢……
又是夢!
秋夢天被自己的叫聲喊醒,半起身,一陣陣的心悸令她的心臟如幫浦一般,拚命地蹦跳不停,不顧一切要跳出心房。她捂住胸口心臟地帶,緩緩地靠著床頭小櫃。
怎麼會做這種離奇的夢?實在令她百思不解。
納西斯……她低低咀嚼這個名字,依然是謎一樣的人物。他們之間,也仍本著最初的冷淡。可是兩人之間微妙玩味的關係,使他成了她生活的軌跡中心,而她,跳脫不出他的引力之外。
秋天來了,她考入納西斯任教的大學。也就在同時,她知道了「納西蘇斯」的故事。「納西斯」,「納西蘇斯」——剛讀到這個巧合時,她心悸了一陣,明白了整個結局更是呆愣了好久,久久不能自己。神話中的「納西蘇斯」,是一個英俊的美男子,可是他誰不理,傷了許多少女的心!可憐眾多仙子,暗暗地戀著、追尋著,終是鏡花水月,註定成空,註定是永遠也不可得的戀情。
兩情相悅是這麼件難事,神仙們尚且如此,愚蠢的人們又當如何自處?
第一次正視感情這個字眼,沒想到竟是這般令人傷感。
某夜。秋夢天走到陽台,解下頸際的星墜,輕輕撫著上頭的印記,讓它迎著滿月的光,緊張地期待著,卻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變化。
「你在做什麼!」
納西斯的喝叫聲,嚇了她一跳。她雙手一震,星墜掉落在地上。納西斯走過來,蹲下去撿起星墜,重新為她戴上。她看著他,他回視她,眼神若有所思,複雜難解。他將雙手垂放在秋夢天的頸間上,臉靠得那麼近,直要看進她的靈魂里去。
「你是如此的美,我唯一的玫瑰!」
秋夢天迷惘了。納西斯怎麼可以對她說出這種話!他的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進屋子裡去!」他命令秋夢天。
看著他秋夢天總不禁聯想到那個夢。那個銀色的鬼,會是納西斯?如果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難道真的要她當他的新娘?可是他的態度……如果不是,那麼為什麼夢會如此告訴她?啊!究竟是為什麼?
夢裡的納西斯,像溫暖的天體,那樣柔和地浮現在她飛翔的夢裡;可是夢醒后的世界,他是那麼地難以接近,她只想遠遠地躲開他,遠離他的視線。
可是另一方面,夢境為媒介,催情的酵素不妥協地促使她意識著納西斯。有時她會看著他發愣,錯當他是夢裡的銀鬼,為他夢裡所說的甜言蜜語臉紅。
然而夢畢竟只是夢,夢境之外,她依然還是那個不懂自己內心微妙悸動變化、孤單的秋夢天。
「秋夢天!你是秋夢天吧?」
說話的這個女孩,有著一頭烏亮的秀髮,潔凈的白膚,雙頰紅嫩得像初生嬰兒,高挑的骨架,一副模特兒媚世的絕代風華。
秋夢天停下腳步,平視這一身光芒的女孩。
「你好!」女孩伸出手。「我叫紀莎莉,很冒昧叫住你。一直想找機會認識你,可是你好像都不太跟人來往——哦!我跟你一起上課選課,不過,你大概沒怎麼注意過我,我注意你好久了。你要上哪?我們一起吃飯好嗎?」
這個女孩真健談,又開朗,秋夢天想拒絕,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知道嗎?我覺得你很特別,和別人不太一樣。不過,我喜歡你的型,很有味道,又很別緻。」紀莎莉攪拌了一盤的沙拉,大口大口地吞著。
「你好像不太愛說話。」她繼續說,又狼吞了一顆雞蛋。「真佩服你!我可不行,要我一分鐘不開口,那簡直要叫我窒息!」
秋夢天微笑聽著,眼光卻被門口進來的兩個身影吸引。紀莎莉回過頭,手拿著一隻雞腿,邊咬邊吃邊揮動說:
「納西斯,物理系的講師,滿有名氣的;旁邊那個法文系助教,浪漫得不得了。這兩人湊在一塊兒,倒也真稀奇。」
秋夢天低下頭,專心地吃飯。她不想看到納西斯,不想聽到有關他的一切。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已經夠了,她不想再在屋檐下以外的地方見到這個人。
自從秋夢天進入大學以後,納西斯開始反常地和各色才女美人扯出曖昧的流言,先是化學系那個「奇葩居禮」,然後是「中文西施」,接著搭上了音樂系那個「王薔再世」,再來就是這個「波姬小絲」了,一副情聖的風流倜儻。
沒有人知道她和納西斯的關係,她也絕口不提自己的事。她是她,納西斯是納西斯,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和這個人有任何的關聯。
奇怪的是,狹道相逢,納西斯見著了她,也是一派陌生人的冷漠姿態;總算秋夢天避得快,每回在他露出嘲弄的眼波時,就先行掉頭離開。納西斯在外對她這樣冷淡,讓她自尊受了傷,她說不出那種感覺是嫉妒還是悲傷,只是她知道,她的「自如」裝得很勉強。
此時,秋夢天專心地吃著飯,眼觀鼻。鼻觀心,努力摒棄一切拉雜的思想,收攏眼角叛逆的餘光。
「可以跟你們一道坐嗎?」
納西斯和波姬小絲並肩站在她們桌前,溫和地問。秋夢天裝作沒聽見,專心注視盤裡的食物,紀莎莉卻朗笑歡迎了起來。她清脆地笑說:
「當然可以!請坐!」
納西斯微微一笑,拉開椅子,先殷勤地服侍波姬小絲入座,再拉開另一張椅子,正對秋夢天坐下。
「還沒請教兩位貴姓大名?」他問。
莎莉神采更明亮了,甩動烏亮的黑髮,盈盈笑答:
「我叫紀莎莉,這位是秋夢天,我們都是對面那所大學的學生。」
「真巧!我們也都在那所大學。」波姬小絲微笑說。
我們?秋夢天覺得胃壁一陣痙攣,難受得吃不下飯。她丟下匙筷,快速收拾好東西,轉頭四十五度,半對牆壁半對紀莎莉客氣、困難地微笑說:
「我吃飽了。對不起!我還有事要先走,你們請慢用!」
說完,狼狽地,幾乎是落荒而逃,絲毫沒有聽見紀莎莉在身後叫喚她的聲音。
什麼嘛!她絕不想再在屋檐下以外的地方見到這個人,她咬咬唇,不願承認其實自己是多渴望納西斯對她那樣溫柔地微笑。
納西斯閑閑地喝了一口水,閑閑地微笑,絲毫不在意秋夢天倉促、失禮地離開。他問紀莎莉:
「你這個朋友很特別,不過,好像挺冷淡的!」
「她是很特別。」紀莉聳聳肩。「其實我跟她也算是今天才認識的,還是我主動打招呼的呢!她不太理人,也不太愛說話,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大家都對她很好奇。」
「哦?」玻璃杯如浮鏡,糊映出納西斯淺笑的嘴角。「你們慢用!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他轉身對波姬小絲說:「我會再打電話給你,好好享用!」
「納!」波姬小絲不依,輕聲抗議。
「聽話!寶貝!等我電話!」
納西斯揮揮手。買了單,從容離開餐廳。
路口華燈初上,霓虹七彩,繽紛明亮如夢。秋夢天遊盪在繁華街頭,絲毫不察隨後已趕上的納西斯。
「為什麼還不回家?」一手攬住了她的腰,一改先前餐廳里作戲的溫柔,納西斯含冰微膩的語聲,從她鬢旁刺進耳膜。
秋夢天不禁皺了皺眉頭。這個惡魔,她不懂納西斯究竟要對她如何作弄,忽而冷淡如冰丘,忽而曖昧若情種。有時她會覺得他似乎意圖挑逗她,可是他在外面的那些花花草草——她真是不懂他,他內心究竟是怎麼想的?是如何看待她的呢?她往前移開幾步,掙脫納西斯的手。
「正要回去!」她垂著眼說,不想正視納西斯。「你還有事忙吧?我先走了。」
「等等!」納西斯擋住她的去路。「抬起頭看我,你討厭我?」
「沒……沒……」秋夢天吶吶地回答,她其實也分辨不出自己內心那種暖昧的感覺。
她對他的感覺是複雜的,她恨他,又怕他,卻又常會在昏暗微明的夜裡,為他莫名的心動。納西斯是屬於夜的動物,等到夜幕低垂他便周身的光華,像滿月高懸在中天,凝聚了所有仰慕的視線。如今晚,像現在,在此刻,他便毫無道理地,莫名地讓她心臟怦怦然地跳動。她並不想要有這種心情,也討厭發現自己這種脆弱,可是納西斯卻像磁鐵一樣,吸去她每一次的心跳。
「沒有?那好,來!陪我去吃飯,我還沒吃晚飯,餓透了!」
他牽住秋夢天,往另一個方向投入霓虹七彩中,經過一家家門庭若市的餐館,只隨便瞄一眼,隨即拉著秋夢天跨步走開,嘴裡詛咒著:
「該死!到處都是人,看了就心煩!」
秋夢天甩開他的手,半疑半惑說:
「你剛剛怎麼不在那裡吃飽飯再走?何苦出來找罪受。」
「那些東西不合我的胃口。」納西斯索性靠著騎樓的牆站著,雙手插入褲袋,留下秋夢天在他面前的空曠中孤單。
秋夢天下意識地提了提背包,有一種孤立不安感。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她問納西斯。
「先在這裡待一會兒再說,讓我想想……」納西斯皺著眉回答,抬頭看了秋夢天一眼,伸出手拍拍他身邊的牆壁說:「來!過來這裡。」
秋夢天安靜地走過去,他伸手環住了她的腰。
這樣大概靜默了五分鐘,納西斯突然問秋夢天說:
「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
「這樣站著,你有什麼感覺?」
「很奇怪。」
「奇怪?為什麼?」
「人來人往,好像都很匆忙的樣子,卻不知他們到底在忙些什麼,想忙些什麼,正要去忙些什麼,好像大家過日子,都必須這麼拚命、義無反顧似的。」
「唔……」
沉默在他們之間撒了種,秋夢天覺得有一點尷尬,她今天是怎麼了?竟會對納西斯說出這些話。
「你肚子餓嗎?」話題又變了。納西斯仍將手環在秋夢天腰際上。
「有一點。」
「我餓壞了。」
「……」
「想吃東西嗎?」
「什麼?」
「我問你想吃東西嗎?」
「或許吧。」
這樣的對話真令人莫名其妙,連夜樹也忍不住在偷笑。
「想吃什麼?」納西斯認真地問。
「都好!熱的。你呢?」
「我想吃你。」
「什麼?」車水馬龍,風聲、人聲、樹聲、引擎聲,一波波伏襲蓋住他們的對話聲。
納西斯突然緊握住她,強迫她跟著他,疾行的腳步,宛如負氣一般。
他帶她進入一家標榜所謂氣氛浪漫、格調高雅、純歐式風情,菜香看來精緻誘人,很可口、很昂貴的法國餐廳——「楓丹白露宮」。秋夢天感到微微一股不自在。
她最怕這種地方了。整個氣氛、裝演,曖昧又慵懶,杯觥交錯、燭影昏緲,這是戀人們才有特權來的地方。她,實在不自在。
氣氛實在美極了!別人看他們,也許是一對郎才女貌,然而真相只有兩人彼此心知肚明。這對秋夢天來說,不啻是一種苦刑,不自在到了極點,甚至連那醉人的香檳入口,都反效成股刺鼻的嗆喉。
別人究竟是怎麼看待他們的?她不敢四處張望,只好看著納西斯。可是納西斯深潭無底的黑眸,卻讓她禁不住顫寒,她只好專註於燭光雙雙。然而,燭淚熱辣燙人,注視久了,烙入眼瞳里的一圈圈光亮,已慢慢渙散成一顆顆金星亂冒,她只好轉而善待盤裡的食物。
垂著頭,燈光掩映下,泄露出秋夢天弧度姣好柔美的脖頸。
納西斯啜著香檳,眼神一直盯著秋夢天,沒有人猜得出他心裡在想什麼——啊,這個光影昏緲黝暗的夜!
「你愛我嗎?」
「什麼?咳!咳!」正喝著香檳的秋夢天,聽見這話,一口酒嗆在喉里,當下就不住咳嗽起來。
納西斯盯著她,不再說話。他很確定她聽到了那句問話。
秋夢天不知如何是好!吞吐了很久,才避開他的問題,喃喃地說:
「你已經有很多女朋友了。」
納西斯清顏冷峻:「那不是重點,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秋夢天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不必了!我不想再在家裡以外的地方看到你。」
「你討厭我?」聲音沒有怒氣,卻能讓人起雞皮疙瘩。
「沒……沒……」她又吞吐了。
「為什麼不想跟我在一起?」
討厭,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怎麼一直逼問她這個問題!秋夢天握緊拳頭,直想往桌台一拳揍下去。末了,她突然回答一句非常滑稽的話!她說:
「我自認沒有她們那種魅力。」
「如果我想呢?」納西斯撩起桌台晶瓶中的玫瑰,移到鼻間漫不經心地聞了聞,然後插在秋夢天的白衣上。
秋夢天低頭看了眼玫瑰,又將它抽出來放回桌台上。
「這個玩笑不好笑。」她說,手離開了玫瑰。
納西斯雙手互握,擱在臉前,遮去了大半邊的臉,只剩下一雙閃著妖光的黑眸,在燭燈里懾人魂魄。
「不是玩笑。」冷眸始終罩著秋夢天,沒有一絲尷尬或靦腆。
「不要拿我尋開心!」秋夢天聲音沙啞了,喉嚨乾澀得有股刺痛。
納西斯手仍交握,仍遮去了大半邊的臉,說:
「誰說我尋你開心?」
沉默是黑暗、驚恐、不知所措的老朋友,這時它又忙不迭地尋訪秋夢天,楓丹白露宮裡一屋室的浪漫美麗,被她扭著潔白餐巾的無措絞成一昏室的離奇異詭。
「我想回家了,」她說:「你不必送我,我自己搭車回去。」
「我也要回去,走吧。
她想,她永遠不會懂納西斯的。謎一樣的離奇,這個人。
納西斯坐上駕駛座,沒有先為秋夢天開門,等到她坐進車裡的時候,他已調撥了一車子清揚微怨的「只有尋夢去」。
「每當我想要你,想擁抱你入懷時,只有尋夢去……」納西斯低喃著,不知道是因為哼著歌詞,還是想表露一種赤裸裸的愛意。
「你快樂嗎?」
「啊?」
納西斯丟下方向盤,轉身逼向秋夢天。
「今晚你相當心不在焉。聽說你不太理人,總是獨來獨往。真的嗎?」
「我如果和人交往了,你會放過我嗎?」秋夢天瞪著地。這個夜晚,澎湃她心海波濤的這個夜晚,她第一次這樣正視納西斯。
納西斯伸手撩了撩她的唇,略過她的憤怒。
「你想和我在一起嗎?」
「不要再跟我提這種無聊事!」秋夢天忿然撥開他的手。「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不是嗎?天天兩眼相看,你還不厭嗎?去找你那些王薔西施小貓吧!不要再這樣招惹我,我最討厭的,就是見到你!」
憤怒讓人言不由衷,車窗外沙沙的樹葉聲,似在譏諷她的謊言。
「我可以輕易地使你成為我的人,輕嘗你醉人的香唇;無論什麼時刻,白天或者夜晚。糟糕的是,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美夢……」
討厭,這首歌!秋夢天旋身想開門下車,納西斯抓住她的雙臂,將她扳回身面對他。
「你說得沒錯,」他說:「我們的確已經在一起了。你說你討厭我,我知道,可是,我想吻你,現在。」
「不要!」秋夢天伸手擋住他貼近而來的唇。「請不要把我們的關係弄得太複雜!等我能夠獨立后,就不會再麻煩你了!」
「原來你打的是這種主意,」納西斯抓開她的手。「好聰明,夢天,非常的聰明!」
納西斯用這樣的口吻說話,令秋夢天不寒而慄。因為他從不曾這樣叫喚她的名字,總是用代名詞稱呼她——「你」,就這麼簡單,不摻雜任何心緒或感情的成分,就像她對嬸嬸這個名詞有著很深的厭惡般,是以堅持不提什麼叔伯大哥之類的客套。因此也是稱呼納西斯為「你」,如此輕描淡寫,不含任何情感或意念的糾葛交纏。而現在,他,納西斯,竟這樣叫喚她,秋夢天心頭不禁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預感。
「非常聰明,夢天,」他又反覆著那種口吻。「原來你打的是這樣的主意!太聰明了,真多謝你提醒我,我還真沒想到呢,好聰明啊!夢天!」
納西斯說一句,身子就跟著傾近一點。秋夢天渾身起疙瘩直打顫,發抖個不停。
納西斯終於探觸到了秋夢天,他貼著她,雙手在她頸間游移說:
「別怕!夢天,我不會吃了你。我們已經共同生活了這麼多年,不是嗎?看看我,我真的那麼可怕嗎?你到底在怕什麼?看你抖得這麼厲害,你冷嗎?來!我給你一點溫暖!」
「我……我……」秋夢天舌頭打了結,面紅耳赤地,連說句話都覺得困難。她清楚知道那種感覺不是怕,但說不上來是什麼。
「你怎麼了?」納西斯的手,冷度在臨界點以下,一直在秋夢天的頸項周環探索撫摸,好像愛不釋手,久久不舍。「我說過了,別怕,我不會吃了你。你好美,如此的美!夢天,我想吻你。」
納西斯終於俯下臉,可是他的吻觸既不是落在秋夢天的頰,也並未落在她的唇上。他唇合的雙瓣,始終貪婪著秋夢天柔美皎潔的脖頸。他的吻很細膩,一寸一寸,一個膚觸一個膚觸,所有的吸吮全溶入秋夢天頸間這一白玉無瑕的美麗里。
這吻吮好熟悉,像在那裡體驗、似曾相識過!
啊——夢!
銀色的那夜魔,他說他是鬼,他會來接她,他要她當他的新娘……
「你好美,夢天。」他將她的衣衫褪低了一些,讓她露出迷人的肩胛。「你夢過我嗎?」
「什麼?」她一驚,猛一震。
納西斯笑了笑,有銀魔的味道。
「你夢過我嗎?我在你夢中是什麼樣子?」
「沒有!沒有!我沒有夢見過你,沒有!我沒有!」秋夢天搖頭亂喊,語無倫次地。
「是嗎?看著我……」納西斯止住她搖頭的紛亂,正對了她的眼。「我在你夢中是什麼樣子?」
啊!夢!銀色的那夜魔!
「銀色,夜魔,鬼,」秋夢天夢話一般,斷語殘句出了口,如受蠱惑般。「信物,承諾,等我長大來接我……我,要我,他的新娘,星形印記,飛翔……滿月……」
「是這樣?我明白了。」納西斯笑了,神秘得讓人起了揣測。他說:「在夢中,他也是這樣吻你嗎?」他又俯下臉,圈圈吻痕唇吮在那片無暇之中。
一定是月色不對!今晚發生的這一切,幾乎像是在作夢!秋夢天閉上眼,想證實自己的確是在夢中。
啊!銀色這夜魔!
紅磚道上,紀莎莉無聊地哼著歌,甩動背袋。想到波姬小絲那張氣成豬肝色的花臉,她就覺得好笑!納西斯,好性格的一個男人!她紀莎莉決定要了。就是這樣的男人,性格、蠻橫、頑強、有才華,又有紳士派頭,而且可能溫柔——就是這樣的男人!她紀莎莉要的,就是這樣的男人!
她決定,她要他,不擇手段。
驀然,她停下腳步,被路旁一輛藍灰色的天王星攫去了注意力。
這可真是驚奇啊!沒關係!這才帶勁,她就是要他了,有競爭才有意思!沒有她紀莎莉得不到的東西!
絕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