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夢天躲在廊下陰暗的角落,將臉埋在雙臂中,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難過,那種痛,如刀割。是怎麼樣一回事?她不想流淚,可是淚珠卻拚命沾濕了她的襯衫衣袖;她不要心痛,但卻止不住心頭一陣陣抽搐難過。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前一刻還那樣溫柔體貼,讓她錯以為他的好,后一分鐘他就擁著別人那樣卿卿我我,現在,甚至帶到家裡來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做!怎麼可以那樣對她!這是她唯一能躲避的避風港啊!現在,連這最後一塊寧靜的處女地也失守了,她覺得心好痛,
「夢天。」納西斯在喚她,聲音近在咫尺。不管她躲得多好,他永遠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她。那樣悄無聲息,有時真令她懷疑,他是否放了什麼追蹤器在她身上。
「夢天。」納西斯像是疼憐地將她抱入懷中。
「走開,不要碰我!」秋夢天哭著說。
總是這樣,納西斯總是這樣,人前故意當她的面和各色的女人親熱調情,冷落她;夜晚回到家,卻對她百般呵護和溫柔,講些令她不知所措的話,讓她迷惘亂,一顆心不能自主地,怦然地跳動。
她無法再忍受了,所有的假面偽裝,這一哭泣,完全卸了妝。
納西斯倚在她身旁,伸手從她臉頰接過一滴淚珠。
「你哭了。」他問,很殘忍的笑反映在臉上。
秋夢天哽咽著,氣喘一般抽噎個不停。
「很難過、心痛嗎?」
納西斯自她臉上,又接收了另一顆淚珠,移到唇間,伸舌嘗了嘗。
「好淡。」他說:「你的淚好淡,沒什麼味道,像水一樣。」
到這個時候,他還能這樣尋她開心。秋夢天更向陰暗裡瑟縮,對納西斯感到心寒起來。
「你真的那麼在乎我嗎?剛剛給你的打擊真的那麼大嗎?」納西斯將臉湊向她,吹著氣。「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像剛剛那樣子……」
「啪!」納西斯臉上吃了秋夢天一巴掌,愣住了。他盯著她,秋夢天眼裡的憤怒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那是一種心碎兼心死的放棄。糟糕!他是不是那裡估量錯了,秋夢天的反應超出他的步驟。
「走!」他急了起來,強拉住秋夢天,一路拖向屋裡。
他將哭累的秋夢天柔放在被褥上,隨即躺下,急著想安撫她。秋夢天心死情疲,閉上眼,絲毫不理會他。
「張開眼,看我!」納西斯命令說。
沒有反應。
「該死!我說,把眼睛張開!」
秋夢天仍然固執地緊閉雙眼,新淚卻從眼角滲了出來。
納西斯觸到了淚,微急的臉龐復又轉為成竹在胸的自信。這是傷心的淚呢!他低下頭,溫柔地舔吻著秋夢天的睫眸。
「不要,你走開!不要碰我!」秋夢天厭惡地推開他。如果說現在有什麼令她覺得可恨又可厭的事,莫過於納西斯對她的碰觸。
「你真的那麼傷心?那麼難過?」看到秋夢天哭成那樣,納西斯反而恢復到先前的那種篤定。
「走開!我不要再見到你!」淚珠,再一次將秋夢天淹沒。
納西斯卻不放過她,他將她並掌捉起,逼問著:
「說!看到我和別人親熱,你真的那麼心痛,那麼難過嗎?說!」
秋夢天只是哭,那疼痛,如刀割。
「說!」納西斯仍不放棄。「說你傷心、難過、心痛!」
「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逼問我!」秋夢天忍不住嘶吼出來。
「我要聽你親口說。你討厭看到我和別人親熱吧?因為那樣令你傷心和難過,對不對?」
「我……我……」秋夢天吞吐,難以開口。
「快說,我要聽你親口說!」
「我……」她咬了咬牙,狠下心。「我討厭看到你和別的女人親熱,我恨你!我恨你!你怎麼可以對我這樣!?」
「看著我!」納西斯捧起她的臉。
「你傷心嗎?」他問。
秋夢天遲疑了一會兒,閉上眼,輕輕點頭。
「說,你傷心嗎?」納西斯堅持要她開口。
「嗯,傷心。」聲音細若蚊鳴。
「難過?」他又問。
「嗯,很難過。」
「心會痛?」他再問。
「嗯,很痛。」
納西斯滿意地笑了。
「你嫉妒嗎?」
「嗯,嫉妒。」
咒術果然有效。納西斯望著中天牆上,那彎如鉤的新月。
「那麼,」他說:「要求我,只要你開口,我再也不跟那些人來往。」
秋夢天又遲疑了,她緩緩搖了頭。
「我要求也沒有用。」她輕聲說:「如果你的心不肯答應,就算作了承諾,又有什麼意義?如果你的心肯給我,不用我開口,情意自然交流。」
「我當然肯給你!」納西斯皺了皺眉頭,事情又棘手了。他問:「你愛我嗎?」
秋夢天不語。
「告訴我,你想跟我在一起嗎?」他大聲的問。
秋夢天頭靠軟枕,靜靜注視著天星伴月鉤。
「現在說這些都還太早。」她微微吐了口氣。剛剛哭泣一場,用去了她一身的精力。「你為什麼不問問你自己這相同的問題?」
納西斯眉頭皺得更緊了。秋夢天的心還是沒有全然向著他,她心裡還是有著疑慮。他翻個身,雙掌當墊,貼近秋夢天。
「那麼,我可以吻你嗎?」
秋夢天離身下床,打開房門,回頭說:
「很抱歉,我今晚的失態。我知道我的反應太可笑了,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房門掩上后,留下納西斯一人孤枕獨眠。四下無響,黑暗微弱的光,都被吸進牆上的黑洞里。靜悄悄。然後……
新月變了顏色,納西斯周身散發出一圈銀色的光暈。
倘若一見鍾情是兩性相互吸引對方的驚爆點,那麼,日久生情這微妙情愫的孽滋,能否引發出什麼銘心的驚天動地?許多人喜歡美麗的傳奇,喜歡無端地牽纏出什麼前世姻緣的凄麗,因為輪迴讓人迷惑,又神秘得不可思議。
一見鍾情是美麗的,有緣的男女相遇后,只為續前世未竟的情緣。感情的事,通過輪迴,經過時空的考驗,總是這樣,無端地就變得偉大、可歌可泣起來。而夢,總是代表了兩世糾纏的關係。
不!無關於輪迴與前世,夢只是一種存在於潛意識精神層面的表現罷了!
秋夢天伏在書桌上,對著一牆流雲發獃。
出現在夢裡的銀鬼,已由依稀的面容,完全變成了納西斯,每晚親吻摩挲著她的脖頸,不斷地要求她,成為他的新娘。她總是想叫,卻出不了聲,對夢裡的情境完全無能為力。
她越來越怕黑夜,越來越怕入夢,只要閉上眼,夜魔壓迫的臉,就籠罩在眼前——不,是納西斯的臉。
然而,夢境中的納西斯對她是那樣溫柔甜膩,極其熱烈地想要她;夢境外的納西斯卻變得一如往昔的冷然。
他冷落了所有人,斷絕一切浪漫,和秋夢天之間亦淡漠成陌路,回復到與秋夢天高中初相見時的那個納西斯。
他不再說撩撥秋夢天那些無聊的話,諸如「你愛我嗎?」,「想不想跟我在一起?」,也不再親近碰觸秋夢天。天天相對,卻不僅無言,更不相視,他們之間,就這樣突然陌生了起來。
納西斯這又突然的轉變,令秋夢天無端地揣測起來,以前他突然變得有若情聖,她想他是為了讓她嫉妒與痛苦;現在他知道了她的心事,卻突然變得這麼冷淡。她真的是不明白他,他究竟是怎麼看待她的?他總是撩撥她作弄她,可是他卻從未明確地讓她知道他心中真正想的是什麼,總是那樣似是而非……而現在關係既然淡薄,應該就不容易再勾起記憶。可是在秋夢天的潛意識裡,納西斯卻浮現成銀色的夜魔,夜夜出現在她的夢境中,而納西斯以往在現實里對她的作弄,竟變成了在夢中無盡的纏綿。
對這夢,秋夢天感到羞慚。
如果夢真的是潛意識精神層面的表現,那麼,是否表示,她內心其實渴望著納西斯對她的體貼溫柔,親吻撫愛?不知羞恥!她這樣責備自己。自從納西斯不再撩撥她,冷淡如以往後,她就開始這個夢——不,夢一直是持續的,只是現在頻率變繁;銀鬼也成了納西斯,夢裡原先驚恐的氣氛,變成了愛意的繾綣。
在夢中,也們宛如熱戀中的男女,熱情氾濫,恣意吐愛,擁吻親撫,相互交流彼此的體溫。納西斯總是撫著她的脖頸,要求她當他的新娘;而她不但接受他所有的愛撫,回應他的親吻,甚至主動地表示出她的熱情……
無恥!每天清晨,夢醒后,秋夢天就感到無地自容的羞慚,她怎麼可以作這樣的夢!
面對納西斯,成了折磨她的一種苦刑。餐桌上,她忐忑不安地偷偷看他,彷彿自己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發現他神色冷漠如常后,她才能稍微安心地輕吐一口氣。然而,她覺得自己變得不正常,難道,她開始有了慾望?
思春!
老天!
她不敢告訴別人關於夢的事。怎麼能說呢?這種事。納蘭性德卻早看出不對,當秋夢天將筷子拿反時,他終於開口問道:
「夢天,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啊?沒有。」秋夢天連忙否認,慌張地低頭猛扒飯。
「唉,」納蘭性德嘆口氣,抓住她的手,將筷子反正。「筷子拿反了。」
秋夢天紅了臉,悶聲吃著。
納蘭性德看著她,專心一意地。
「你一直盯著我看做什麼?」秋夢天被他看得不自在極了。
「直到你肯告訴我,發生什麼事為止。」
「沒有。」秋夢天又否認。想了想,也許告訴他能有什麼解答也說不定。「好吧!我問你,夢,代不代表一種精神狀態的反應?」
「夢?」納蘭性德挑了挑眉。「困擾你的就是這個?」
秋夢天蹙了眉。「你先別管,回答我。」
納蘭性德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然後認真想了想,才小心地回答說:
「人類自身,有很多難以理解的東西,夢就是一種。有些心理學家稱夢為『潛意識的語言』,反應出我們無法解決的心理衝突,甚至是預言的,透露給我們一些在清醒時,並不自覺的心靈狀況。如果是夢困擾你,夢天,那表示你心裡正隱瞞了某種煩惱憂慮,而你只是拚命在壓抑。告訴我,讓我幫助你。」
秋夢天忽略了他句尾誠懇的語句,思索著,又問道:
「那麼,可不可以將它說是一種情況?我的意思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能。」納蘭性德虎口略張,撐住下巴。「事實上,夢的發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研究的結果並沒有斷然的定論。它是一種離奇,一種謎。雖然有許多例子顯示,夢的產生和白天的精神狀態有十分密切的關係,卻仍不是絕對的。不過,根據心理學家的說法,夢可能是人一種煩惱、焦慮、不安的隱現。像現在,它正這樣困擾你,代表你內心藏有某種讓你不安焦慮的情緒。」
「不安?焦慮?」
「是的。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的苦衷?」
秋夢天避開納蘭性德詢問的眼光,又問:
「你剛剛說——預言……夢也可能是一種預知的能力嗎?讓作夢的人預知即將發生的事情?」
「這也是可能的。」納蘭性德換個姿勢,喝了一口水。「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林肯夢見自己死亡的夢。不過,這種情況畢竟有限,而且類屬特殊,不可以一概全。」
「那麼,會不會……我是說,會不會,夢,夜晚的夢,會不會是作夢的人的一種預期——哦,我的意思是,一種期待和渴望的心情反應?」秋夢天困難地說出這些話,唇乾舌燥,臉頰燙起來。她想起了夜夢中,納西斯親吻她的鏡頭。
納蘭性德看她一眼,又喝了一口水。
「期待?渴望?」他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啊,」秋夢天囁嚅起來。「我是說——我是指——你知道的,有沒有可能,呃……這個,會不會,會不會是作夢的人,有沒有可能,作夢者本身……呃……作夢者本身期待現實中某件事發生,心裡有所渴盼,而反映到夢裡,就產生了作夢者期待渴望的夢?」
「唔……」納蘭性德思考了一會。「有些人認為,夢是由於外在的刺激所引起;有些人則認為,夢起自於作夢者自身內心的衝突、恐慌與期待。不管如何,夢是反應人心靈活動的一種現象。你所說的『期待』,或者『渴盼』,理論上來說,並無不可,反正夢本來就是一種謎。不過,我想,夢的發生,通常會有一些誘因,如果不是受到外界刺激的引導,就是你內在潛意識的活動。我們清醒時,所感受到、理解到的,都是意識層的規範,我們將不合社會法統和現實要求的慾望,完全摒棄在意念之外,而這些,卻隱入了我們潛意識層之中。所以,有些人這麼認為,夢可以說是我們潛意識對種種規範的反動,是解除自我束縛、探索自己內心的一面銅鏡。而夢裡呈現的,也常是赤裸裸、真實的自己,我們可以說謊騙人,捏造各種假象來掩飾自己,逼真得連你自己都要以為事實就是如此。可是一旦入了夢,所有的假象都會剝離,你看見、面對的,是最真實的自己。」
「不!」秋夢天搖頭低喊。
「怎麼了?」
「沒什麼,」秋夢天反手抓住納蘭性德。「告訴我!告訴我!夢也可能完全是無意義的,和現實、心靈完全扯不上任何關係,就像一齣電影而已,看過了就沒事,全然沒什麼意義!」
「那是當然,」納蘭性德說:「我們每天晚上的睡眠,正常八小時,平均都有五六個作夢期,哪有可能每個夢都有這樣曖昧複雜的意義?很多夢在清醒時,根本就被我們遺忘掉了,我們能記住的,也只是其中比較鮮明的幾個。你不要太擔心,夢只是夢,對我們實際的生活,起不了什麼作用,也構不成任何威脅的!」
「你不明白。」秋夢天喃喃地說。
「夢天!」
納蘭性德著急了,他並不知道秋夢天心裡究竟有什麼隱憂,而她又不肯對他講,看她這副失神的樣子,他只有干著急的份兒。
「夢天,」他伸手握住她。「告訴我,有什麼煩惱我們一起解決。」
秋夢天茫然地看著地,心裡起了一抹苦澀。她啞著嗓子說:
「謝謝你。能對你說時,我一定會告訴你,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夢天!」
「我很好,沒事,」秋夢天縮回手。「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那你就不要再躲著我!」納蘭性德再度握住她的手。
秋夢天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有些無可奈何不是傾訴就可以行得通。
關於她和納西斯,關於這個夢,是絕不能說的。
「夢天!」納蘭性德又要求:「給我一個答覆,我……」
他的話被打斷了,有個帥氣的年輕人靠過來,誇張的叫道:「啊哈!這不是齊容若?」
納蘭性德抬起頭,驚訝地注視來人,站起身,很開心地笑說:
「齊桓!」
兩個大男人,就當眾來擁抱起來。
「來!跟你介紹,」納蘭性德興奮之情猶未消。「這是秋夢天;夢天,這位是齊桓,我大學時的室友,也是最佳損友。」
「豈止,我們是難兄難弟!」齊桓補充說。
秋夢天微笑表示回禮。齊桓炯視著她,才一眼,他就覺得這女孩不對勁,怪怪的,說不出是什麼味道,懾人心魄。
「容若,」他轉頭對納蘭性德開玩笑說:「你這傢伙不是一向人畜無害,老僧入定的嗎?什麼時候凡心大動,對這麼嫩的小羊出手了?」
只有齊桓才會這麼老不正經的說話,學生時代他就是這個調調,沒想到多年不見,依然不改弔兒郎當的本性。
「好了,坐下,」納蘭性德拖他入座。「嘴巴給我放乾淨一點!」
秋夢天看著他們兩人,一時間,竟錯看成兩個意氣少年。
是不是男人的友情義氣都是這樣?歷久彌新,日子越陳,友情的酒汁就越香醇?從他們短短几句話的交談中,秋夢天可以看出,存在於這兩人之間,那一段堅定穩固的情誼。
「你現在怎麼混的?」她聽到納蘭性德這麼問齊桓,太出乎她意外了,那麼斯文的納蘭性德……
好奇怪,交往的對象不同,回應的態度神色,甚至對話內容,就完全變了樣。她從不曾聽過納蘭性德以這樣輕鬆自得,甚至詼諧的口吻和人對話過。原來一身詩人氣質的納蘭性德,竟也可以這樣滿口市井小民的粗鄙,秋夢天覺得很有趣,不禁多看了他們幾眼。不知道他們之間,過去那一段青春年少的歲月,是怎麼一同走過的?
是滿口粗鄙的「他媽的」,「我操」?還是一嘴低俗的「衰透了」,「遜斃了」?是大搖大擺的「抄書族」?還是鬼鬼祟祟的「長頸鹿族」?是社團、球場、電影院的意飛少年?還是教室、實驗室、圖書館的抱負青年?看著他們兩人你來我往的飛揚神采,秋夢天不禁跟著滿臉燦笑。
「你在笑什麼?」齊桓突然盯著她問。
「我在笑,」秋夢天認真回答:「你們過去,是怎麼混日子的。」
「你覺得呢?」
秋夢天看看他,又看看納蘭性德,微笑說:
「我在想,你一定是那種火燒到眉睫才叫痛的學生。故作瀟洒,一身的弔兒郎當。被當了一屁股后,還故作姿態地擺擺手,拼場球賽,泡泡妞,生吞活剝一出『男歡女愛』。」
齊桓和納蘭性德面面相覦,然後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齊桓大笑說:「你可說得真傳神!那麼,你說說看,齊容若這傢伙,該是怎麼一副鳥樣?」
秋夢天微笑看著納蘭性德說:
「他嘛……就比較複雜了。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卻又偶爾使壞。受了不良室友的影響,也許他也會偷偷地在宿舍里叼根菸、喝口酒,然後兩個臭皮匠,仗著幾分酒意,趁黑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比如製造些廁所文學,傳閱些無傷大雅的《閣樓》、《花花公子》。當然,他的成績一直很好,大考到了,當他在書桌前用功時,他那個黑心室友會趨向前,裝成一副可憐相,再撇撇嘴對他訴苦說:『媽的!土豆那老頭兒,上回給了我一隻大蝦米,這次如果再砸鍋,准癟的!』然後,他就會很義氣的拍拍胸脯說:『沒問題,看我的,我罩!』是不是這樣?」
齊桓和納蘭性德再一次面面相覷,後者尷尬地以笑掩飾滿臉的困窘。
「哈哈!」齊桓朗聲笑了起來。「秋夢天,你這個妞兒還真有趣!我還當你是什麼不苟言笑的小修女,嘴裡放不出個屁!沒想到你的想像力這麼豐富!」
秋夢天微笑,不在意他的粗話。
「齊桓,你嘴巴放乾淨一點行嗎?」納蘭性德搖頭笑說。
「好!好!」齊桓仍在笑。「不開玩笑了!夢天小姐,」他斂容說:「我齊桓鄭重宣布,你剛剛描述的那張畫,意境太超寫實了!我和齊容若還沒有那麼前衛,只不過偶爾干點吃飯忘了付帳,上車忘了買票的小勾當而已,純粹是一介善良小老百姓,真的,我發誓。」
「我只是開玩笑而已,你們不是很幽默嗎?看你們感情那麼好,有點感觸而已。」
納蘭性德望著秋夢天,覺得她美極了。剛剛她一本正經地說那些話時,他簡直驚訝透了,沒想到柔冷艷人的秋夢天也會說出那種頑皮的話。他不知道,他自己在秋夢天心中,也造成了同樣的驚訝。他對她有了更進步的認識,心裡更加堅定對她的追求。
「齊桓,」納蘭性德重拾先前的話題。「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打算待多久?」
齊桓燃起一根菸,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才回答:
「我現在自己組了一間攝影工作室,也幫一些廣告商、雜誌社拍攝照片。人像攝影,你知道的,總是得隨時注意、挖掘一些新面孔、新意象。」
「廣告商都任由你自己發掘模特兒?」
「名義上是如此,」齊桓彈了彈煙灰。「實際上也差不多。對於我相中的模特兒,廣告商沒有不滿意的。」
「所以你能隻手遮天,呼風喚雨嘍,你這老小子!」
「嘿嘿!」齊桓賊笑兩聲,並不否認。「你呢?還在大學里誤人子弟?你也未免活得太苟且了吧!」
「總比你墮落強吧?」
「對不起,我洗個手。」秋夢天打個岔,起身離開座位。
「墮落?!」齊桓擰熄了菸,看一眼秋夢天的背影,齜牙咧嘴。「拼一場?」
「我瘋了!跟你?什麼名目?」納蘭性德靠著椅背,雙手交叉在胸前。
「我想請夢天小姐拍照。你知道的,她有股特殊的味道,很特別!型很好。」
「不行!不答應!」納蘭性德猛搖頭。
齊桓咧嘴又是一笑。
「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看你將她當成寶——她是你的嗎?」
齊桓突然不再嘻皮笑臉,擔心地看著老朋友。面對老朋友的擔憂,納蘭性德也不隱瞞,苦笑搖頭。「我猜得果然沒錯,」齊桓說:「第一眼我就覺得不對,她的確是有股力量,懾心魂魄,我看你是完全無法自拔了。可是,老兄,我還是要提醒你,她看你的眼光並不是那麼熱情,你別陷得太深!」
「我知道。」納蘭性德又苦笑。「不過,她能對我到這種程度已經不錯了,原先我還以為我根本不會有機會。」
「我們的齊才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出息?」
「別開玩笑了,她和你認識的那些女人不樣——我知道,不用你提醒。你會說女人骨子裡都是一樣,都是水填、亞當的肋骨做的,那是你還沒遇到才會那樣說,等你遇到一個真正心愛的,你小子就不會這麼嘴硬了。」
「我看你是痴迷過度!好好一個大男人,被小女生迷得七葷八素。」齊桓不以為然地說。
「隨你怎麼說,」納蘭性德擺擺手。「不過,我警告你,不准你動她腦筋!」
「放心!」齊桓蹺起二郎腿,悠哉自如。「盜亦有道,我再怎麼不濟,也不會動她的腦筋。不過,說真的,我想拍她。」
納蘭性德沉吟不語。
盥洗室里,秋夢天望著鏡中的自己。剛沖了臉,內聚力強的水珠,猶依戀地附著在她臉上,晶瑩飽滿,乍見下,宛如淚珠。
和納蘭性德的一席話,仍然沒有解除她心中的疑慮煩憂。那些夢,逼真貼切得教她驚心動魄,每每夢醒之際,她仍可清楚地感受到留在身畔、鬢邊、頸間、唇上那種膚觸的溫熱。那是納西斯的體溫,她知道。
雖然,夢,有種種假設的可能——也許是潛意識裡一種不安的心態,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更也許只是一些毫無意義的殘簡片斷——可是,她怕,怕那是即將發生的事實,怕那是她內心的渴望。她更怕,怕那些夢境是她夢遊時的真實行為。
所有這些惡夢,擾攘著她的神經,而她卻又無法啟齒。這是怎樣思春的夢啊,無恥!
面對納西斯已成了一種苦刑,而現在,就連面對她自己,也快變成了一種負擔。她不敢正視鏡中的自己,怕發現種種令她難堪的事實。她覺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極限,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她嘆了一聲,擦掉臉上的水珠。事情再這樣發展下去,真不知道會演變到什麼樣的地步,她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可是她怕,無論是精神分析或是夢的解析,都不會令她好過些,她知道得非常清楚,瘋子才會相信這樣的事,她可以想像那些人背地嘲笑她的樣子——不!絕不!
秋夢天灑潑了一淘水向鏡面,匆匆離開洗手間。
「……我自己來問她的意思,你不準有意見!你知道,她是我見過型最好的一個,不拍她我會很難過。」
齊桓比手划腳地警告,央求納蘭性德,看見秋夢天從洗手間方向走過來,匆匆擰掉夾在食中兩指間才新燃的香菸。
「對不起,」秋夢天走到座位,並不入座,反而拿起背包說:「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想先走一步,你們慢慢聊。」
納蘭性德失望的神情還沒有表現出來,齊桓就先叫起來:
「介意!當然介意,我還有大計劃沒跟你商量!」
「計劃?商量?跟我?」秋夢天看著他,疑惑地。
「你知道,我是個攝影師。最近有家廣告商,願意出資資助我舉行個展——當然,他們也想藉此挑些新面孔,哦!廣告模特兒,你知道的,這次的個展,我將它取名為『蠱誘』,需要一個氣質清新,又帶點神秘氣息的人來表現主題揭示的神奇、不可思議的魅力。我試了許多模特兒,味道都不對,正好遇到你。你是我要的那種型!怎麼樣?夢天小姐,有沒有興趣試試看?」
秋夢天微微一笑。「謝謝你,齊桓先生,我沒興趣。」
「等等!」齊桓雙手交互搖擺,比了個「剛剛取消,從頭來」的意思。「我認錯了,夢天小姐,我的意思是,請求你,幫我這個忙。」
「幫忙?」秋夢天站在原地,突然覺得有點倦。「齊桓先生,我想你誇大其詞了,我不認為我能幫得上忙。」
「能!你絕對能!夢天小姐,看在容若和我是難友一場的分上,幫個忙!」齊桓看秋夢天不答應,索性將納蘭性德也扯進來。
「齊桓!你別扯進我,我是不答應的!」納蘭性德抗議說。
齊桓對他咧嘴一笑,繼續慫恿秋夢天:
「怎麼樣?夢天小姐?我保證,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你就當作是一種新奇的經驗就好。咱們一見如故,情分好過老搭檔,為朋友兩肋插刀,你總不會連這點義氣都沒有吧?」
太離譜了!什麼為朋友兩肋插刀,什麼一見如故,他的「親密關係」未免進展得太快太神速了吧?秋夢天有聽沒有懂,似笑非笑,看看納蘭性德,仍然拿不定主意。突然想起納西斯,她打了個冷顫,說:
「好,我怎麼跟你聯絡?」
大概秋夢天突然答應得太乾脆了,齊桓剛又要遊說半張開的口,凝結在半空中,噘成一個橢圓形的嘴唇,看起來滑稽透了,戲劇效果非常強,就連納蘭性德也大感意外。
「你是說,你答應了?」齊桓有點笨拙地問,隨即罵了自己一聲「笨」,跑遍大江南北,他齊桓什麼時候這種蠢樣過?
「夢天!」納蘭性德提醒秋夢天:「你要想清楚,這……」
「不用再想了!」齊桓連忙截斷納蘭性德的話,附加瞪了他一眼,用身子擋在他和秋夢天之間,遞給秋夢天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你收著。給我一個聯絡電話,我準備準備,我們下星期就開始,方便嗎?」
秋夢天愣愣地盯著齊桓的名片,恍恍地點了頭。
命運的三女神,忘了來告訴她,點頭這以後,關於故事即將上演的喜與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