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簿 當愛已成過去

第三簿 當愛已成過去

紅玫瑰之後是粉紅玫瑰,然後黃玫瑰,香檳色玫瑰,然後橙玫瑰,再然後白玫瑰。徐愛潘從好笑,哈哈大笑到好玩的笑到淺笑,再到微笑。李雲許幽默有意思,但她沒意思,也就不從那意思中找意思。

她注意到攏聚花梗的緞帶的顏色。粉紅配粉紫,黃就配綠,橙配青,連包裝也用那種濃得不透氣的大紅大紫純綠艷橙的顏色,教人看得十分累。

「這個李雲許到底在搞什麼把戲?」這不純粹是浪漫了。游利華甩上門,把剛收到的紫紅玫瑰丟給徐愛潘。有家有室的人了還這麼搞,真教人不痛快。

徐愛潘把花安放進九十九元買來的花瓶。她其實不愛花,只是偏執。因為沈冬青的一句話,那魔性的一句話,不愛花的她,千千萬萬種,從此便執迷上這一種。

但沒聽說過玫瑰花有藍色。十七歲的偏執,二十七歲便落了就剩肉麻。

所以這也變成不能對別人啟齒的話。

「搞不懂,他興緻怎麼會那樣好!你都不理他也沒反應,他還送個不停。這些人就是錢多!」游利華悻悻的,好像沒事花的是她的錢。

「他在出疹,所以發熱病,等燒退了,天下就太平了。」徐愛潘嘴角往兩旁勾,還有心情開玩笑。

游利華的話只有一半算正確。李雲許光只是送花,既沒打電話也沒約她,並沒有來「理會」她,好讓她「不理」他。他也許在等她好奇,等她自己先按捺不住。不管怎樣,侵略的還好只是玫瑰花。她就怕他心血來潮,文藝腔的寫給她什麼詩啊詞的。她二十七了,承受不了十六十七的那種浪漫。

「你自己頭腦清楚就好。」游利華似乎當真怕她一失足就掉到深淵裡去。她丟一本當期的女性雜誌在桌上,說:「哪,看到沒?這個就是我上回說的那個模特兒。」指著內頁一個演繹雜誌主題的服裝模特兒。模特兒長發又直又黑亮,好像絲緞,懶懶倚著白紗窗。

徐愛潘瞄一眼,說:「很漂亮。」而且年輕,頂多二十齣頭。

「除了這個,他還有一個老婆。其實現在這種事也沒什麼了不得了,我也不是道德感多強的人,別人的事,只要不犯到自己門上,碰面了還不是客客氣氣稱呼他一聲『李總經理』。但我們好歹認識這麼久了,又住在一塊,我有義務警告你,犯不著跟那些小模特兒一樣攪這渾水。我也真搞不懂李雲許那傢伙,女人那麼多,他幹麼來惹你!」

剛好碰上了吧。徐愛潘心裡想。

好好地走在路上,一棵蘋果樹樹枝硬是橫伸到你面前吊著一顆蘋果,想不理它不伸手摘掉它,實在很教人難過,就那麼碰上了說!

她抓抓頭髮。四天沒洗頭了,頭髮像鹹菜乾,癢得要命。電話響,她反射地抓起話筒,沒忘了瞥游利華一眼。

「阿潘?」是胡英英。她鬆口氣。

「幹麼?」

「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去聽音樂會。」

「我沒空。」

「你天天在家沒事幹,怎麼會沒空!又不要你出錢。」

「我就是沒空。再說我也不喜歡聽音樂,頭髮又好久沒洗,癢死了。」

「臟死了,我天天洗。」

「又沒人要天天嗅我的秀髮,我幹麼天天洗。」這實在不是二十七歲女人該有的對話,讓人年齡倒退,充滿無力感。「我要去洗頭了。」不等胡英英再開口,便掛斷電話。

「朋友?」游利華問。

「找我聽音樂會的。」徐愛潘邊說邊搔頭髮。真的癢。本來不覺得,一開始經心,就全侵襲上來了。「真是!誰有那個美國時間去聽音樂會。」

「你老是看那種好萊塢電影就有時間。該聽聽音樂會提升一下內涵改變氣質。」

「我要去洗頭了。」

徐愛潘掉頭走到浴室,「碰」地關上門,不想再聽廢話。

***

因為對音樂不熱中,對舞台劇不感興趣,對博物館美術館不心動,徐愛潘被胡英英數落沒藝術氣質,游利華也嘲笑她沒文化,索性將她綁架到一家藝文中心的小劇場。

導演是留美回來的女前衛藝術家,出國前就專門搞小劇場,特別關注女性議題。這晚的作品不例外的也是有關女性議題的探討。

燈光一暗,徐愛潘就覺得眼皮沉重起來。布景簡單的舞台,單調沒有情節的故事,沉默外加留白一堆的氛圍,開場十分鐘,她忍不住打個呵欠。再撐十分鐘,她還記得女角一張白白的臉,坐在舞台正中央,對著觀眾失神地喃喃自語,好像她媽以前搬個板凳坐在門口外曬太陽,一邊扳著手指喃喃數著的情景。

剩下的,她就沒有印象了。

散場時,她不敢去看游利華,垂著眼,眼皮還有一種睡得不夠饜足的沉重感。

「睡飽了沒有?」游利華沒打算放過她。「上次聽義大利男高音的演唱,你也是這副德行。」

不,有點不一樣。那一回她好幾次被男高音的高音給震醒。

「所以朽木不可雕,你就不要強雕。」徐愛潘勉強抬起眼。

她看到有人朝她們招手。招得正是時候。

「小游!」適時打斷她們的話。

游利華認識的。寒喧十秒鐘,聊方才的演出兩分鐘,然後她們決定轉到酒吧去。

「一起去?」游利華轉頭問她。

徐愛潘忙不迭搖頭。「不了。我要回去。」

「好吧,那晚點見。不過,你清醒了嗎?認得回去的路?」游利華沒有勉強,也沒忘再諷刺她。

「放心,真要迷路我會請警察伯伯帶我回去。」徐愛潘給她一個衛生眼。

時間不算太晚,她打算坐公車回去。可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游利華的烏鴉嘴,找公車站牌時她轉錯方向,差點迷了路。

拖泥帶水回到公寓。門口插了一朵藍色玫瑰。

她默默拿起玫瑰。笑不出來了。

進去不到五分鐘,電話便響起。她知道會是誰,內心掙扎,最終還是被淹溺。

「喂?」還是接起電話。

「收到花了?」

預料中李雲許的低沉嗓音。徐愛潘一下子攤坐在地上。

「你在哪裡?」她反問。

「你到陽台就能看見我。」

她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底下是深深淺淺的黑,這處或那處被或遠或近的燈光侵蝕籠罩。她毫不困難就分辨出李雲許倚站在車邊的身影。

「我一直看著你,你沒注意。」

「你在那裡多久了?」

「夠久了。」

她垂下手舉放在牆上,沒說話。

「你不問問我是不是專程來的?」

「你是嗎?」她覺得口乾舌燥起來。下意識舔嘴唇。

「欸。感動嗎?」李雲許將聲音放得輕,像是怕太驚動。

「為什麼?」

這個問題太簡單,根本不需他回答,她居然還問。

他微笑反問。「你喜歡我送你的玫瑰嗎?」

徐愛潘又舔一下嘴唇。「請你以後不要再送花來了,很麻煩的,不好處理。」

「我說過,不喜歡可以丟掉。」

「那樣太糟蹋了……」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說錯了。

「你捨不得?」李雲許把聲音放得更輕,接近細語。

徐愛潘呼吸緊起來,不敢大力地呼息,怕一出聲就泄了底。

「我只是勤儉小器,覺得浪費。」她小心控制音度和音量。

「不浪費,一點都不浪費的。」李雲許的聲音滿是笑意。「人家帝王為博美人一笑,連整個江山都葬送掉了,我才不過送了幾把玫瑰,不算什麼的。」

唉!他是故意的吧,這麼的文藝腔。

「江山不是自己打的,當然可以隨便就送掉。」徐愛潘又舔舔發乾的嘴唇。

李雲許放聲笑出來,但笑得輕。黑迷的夜色製造好氛圍,不宜太驚動。

「你喜歡我送你的玫瑰對不對?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把話題又轉回去,相當有把握。

「我說了!麻煩。」

「麻煩的是花?還是人?嗯?」那一聲「嗯」夾著濃濃的鼻音,哼出的氣息曖昧,一下子越過界。

想迴避,又難迴避,徐愛潘悶哼一聲,說:「都麻煩。」

「隔這麼遠當然麻煩。我可以上去嗎?」

「不!不可以。」這何需要問。必然的必然。

「那麼,你可以下來嗎?」

當然不可以。徐愛潘驚奇地嘆息。明知道,他還能這般氣定神閑說著從容篤定的廢話!她要是有他一半的本事就好了。當年也不會一站在沈冬青面前,舌頭便打結。當然,即使時移事往,情境和條件完全不一樣,實在不可相提並論。她暗戀沈冬青,但李雲許可沒暗戀她。

「不好意思,時間很晚了,我很累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能下來是不是?」

「是。」他要問那麼白,她就回那麼白。

「我等了你大半夜,更深露重,挨了不少風寒,你忍心連熱茶都不請我喝一杯嗎?」聲音放得輕放得柔軟,磨人過意不去。

徐愛潘下意識屏住氣。用喉音說:「不好意思,我不喝茶的,無法招待你。前面路口有家便利商店,你可以去買些飲料。」

李雲許嘆口氣。「阿潘,你怎麼這麼忍心!」

「最毒婦人心。你知道的。」徐愛潘正經八百回答。

她輕輕按斷通話,輕輕走進去,輕輕關上落地窗,無力地蹲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青瓷貼的地板泛著一種冷光藍。

矮几上躺著的藍玫瑰與她遙遙相望。玫瑰花繁複,藍顏色冷艷。她起身過去,把玫瑰花丟進垃圾筒。

然後她拿出紙筆,開始給沈冬青寫信。

該怎麼開頭呢?現代人大都不用紙筆寫信了。

沈冬青?寫下這三個宇,她停下筆,不知該怎麼繼續。

***

因為一朵藍玫瑰,徐愛潘好像回到多情輕愁的年歲。

李雲許每隔三天就送她一朵藍玫瑰。一朵。不像其它紅橙粉黃,一送一大把的。她也每隔三天寫一封信給沈冬青,都像投進了黑洞,一絲光也釋放不出來。

「幹麼這麼麻煩?直接去找他不就得了?」又不是不知道對方在哪裡,對她的迂迴,游利華有點看不過去。

她們一起住了那麼久,徐愛潘同她講天講地講人生宇宙外加青菜豆腐滷肉以及炒飯,就是不大提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慾望的事。搞清楚她居然有那樣「愚蠢的纏綿」的往事,不禁小小驚奇一番。但驚奇過後,她就覺得不可思議,也感動不起來。畢竟現在是后太空時代,不是舊石器時代,十七八歲時還可以出出疹發發這種熱病,二十七歲還在犯,那就變成瘟疫。

「我知道。」箭一發就收不回來,就只能往前。她還需要一點時間。

「那那個你打算怎麼辦?」游利華嫌惡地指著插在九十九元花瓶中的藍玫瑰。

「別忘了,他可是結婚有老婆的。」

每次提到李雲許,游利華總是怕她痴獃記憶差,一定都要加上這一截尾巴提醒她,而且口氣愈來愈差。

「我知道。但他送不停,我有什麼辦法?」

「一定是你的態度有問題,反而鼓勵他。」

怎麼問題變成在她身上?

「你公平一點。這跟我沒有關係。」她完全是被動的。

「一開始是跟你沒有關係,可現在可難說。有刺激沒有反應不會起作用,李雲許又不是木頭,也不是一天到晚閑著沒事幹,如果不是你心裡有期待,欲拒還迎的,他不會一直送花來。」

說得徐愛潘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照游利華的想法,原來問題全出在她身上。

她悶不吭聲,甩頭便往外走。

「你要去哪?」游利華回頭喊。

「去吃飯。」她腳步沒停。

「我那麼說,你不高興了?」

「沒有。」她不承認,但停在門口。「但你不必一直提醒我,我沒犯罪。」也許游利華沒有冤枉她。也許下意識她一直在等,模模糊糊的,等船到橋頭自己自然直了,或者一股腦兒沉了。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船會到橋頭,而也許下意識里,她一直在牽引。

「你不高興我也還是要說。你若是跟李雲許牽扯下清,損人不利己,對你沒有好處。他大爺有理由沒理由看上女人看順眼就想追,你犯不著陪人家一頭熱。乾脆跟他把話說清楚,說一次他不懂,說十次他自然就明白了。」

「你要我跟他怎麼講清楚?說,李總經理,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我對你沒興趣,別想對我有任何企圖?」

游利華挑挑眉,一副「有什麼不可」。

「這完全在你的態度。他送你花,你次次都收下,態度一直曖昧不明。你不明白拒絕他,他就認為你也有那個意思。」

為一樁她還沒有犯的罪,就來定奪她有沒有過,光聽就足以累人。

「我去吃飯了。」徐愛潘乾脆不辯駁了。套上鞋子,打開門。

「阿潘——」

「碰!」

游利華還要羅嗦,大門迎面撞上,給了她一鼻子灰。

***

青煙裊裊,蜿蜒地攀上已經暗了的天空。中殿空蕩蕩,幾乎沒什麼人,徐愛潘倚著檐柱,一派局外人的眼光看著胡英英拜天又拜地。

「你杵在那裡做什麼?」胡英英回頭拉她。

「不然要做什麼?」只是路過,沒事拉她進廟裡,她才真不知她要做什麼。

「拜拜啊。我老爸常掛在嘴邊說『有拜就有保佑』。三不五時來拜一拜,神明也不好意思不保佑。」

「神明也會不好意思?」雖然懷疑,但想想也有一點道理,徐愛潘還是老實點了六炷香。

「要是你,人家不時朝你拜一拜,你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這根本是投機。」而且也不可能求什麼就順遂什麼。

「當神的都有大量,不會介意的。」

這是當神的充要條件之一吧。想想,當神明也是很累的,那麼多的苦惱要聽,那麼多的哀怨要消化,那麼多的迷津要指引,還有那麼多的祈求要實現。

想得幾乎恍惚起來。想想,這般發獃似乎對神明大不敬,她連忙收斂心神。

一爐參拜過一爐,手上的香一一丟入香爐。要求神明保佑什麼?又能求神明保佑什麼?神明保佑人家賺大錢?保佑人家愛情順遂嗎?

「發什麼呆?」胡英英朝她肩膀一拍。「你有沒有求恩主公保佑你愛情順遂,找到一個美滿的歸宿?」

痞子胡英英。徐愛潘翻白眼說:「如果我的對象有老婆,恩主公也會保佑嗎?保佑我的感情美滿,那不意味另一個女人的家庭完蛋了,你說,神明會犯這樣的矛盾嗎?」

胡英英老神在在。「真要那樣,那不叫『矛盾』,叫『緣』。」

「孽緣是吧?」所有的事到胡英英嘴裡都有正當的解釋,她就幫忙演繹註釋。

「我忘了,你以前『生活與倫理』及『公民與道德』老是考不及格。」

換胡英英翻白眼。徐愛潘掉頭走出去。或許是她太會聯想,蜿蜒裊繞的青煙好像鴉片煙。

「阿潘!」胡英英追上她。「你幹麼!逃難也不用走這麼急。」

「我要不走,你搞不好一輩子就杵在那裡。」高跟鞋幫大忙,胡英英比她高出半個頭,所以她得稍仰頭看她。

越過馬路,建築物一排一排,看過去,鬼影幢幢。

「你要去哪?」胡英英拽住她。

「搭車回家。」

「那我呢?」

「你不回家嗎?」

「那麼早回去,也沒事好做。」

「早?都九點半了。」回到家都快十點,然後洗澡什麼有的沒有的,等能上床睡覺差不多都十一點了。

「反正你沒事,乾脆到我店裡,我煮咖啡給你暍。」胡英英邊說邊招計程車。

「不行。我要回去,不喝咖啡。」

計程車俐落地停在她們身前,不偏不倚,後車門就正對著她們兩個人。胡英英打開車門,綁架似的將徐愛潘擠塞進去。這一招對付徐愛潘最好用。不必講什麼道理。

果然,徐愛潘也只是埋怨羅嗦兩句,也就認了。反正就像胡英英說的,她也沒什麼事好做。

到胡英英的店后,徐愛潘抵死不暍咖啡,只喝煮咖啡的白開水。

「上回被你灌一杯,頭痛了一晚上,一整晚沒睡覺。」咖啡再香醇,喜歡不來,實在沒辦法。

「不喝就不喝。你這傢伙不僅沒藝術氣質,又不懂都會文化,老土一個。」不喝就是褻瀆,胡英英白眼翻得一點都不留情。

徐愛潘伸手挖耳朵。電話響,她順手接起來塞給胡英英。

「臟死了!」胡英英用袖子擦擦話筒,唯恐上頭黏上她的耳屎。

她低聲嘀咕一陣,起碼五六分鐘,才掛上電話。

「誰打來的?」徐愛潘沒事問。

「我先生。以前的。」

「你還跟他有聯絡?」這才想起來,她一直沒問胡英英離婚的原因。

「幹麼一臉這種表情?又不是『你死我亡』的仇敵,離了婚就一定要斷絕來往——」

「你為什麼跟他離婚?」是不必「上綱上線」,但能好來好去大抵就不必離婚了。

「看他不順眼。」胡英英姿態優雅啜一口咖啡。

「就這樣?」

「他也看我不順眼。」然後又啜第二口。

「現在呢?就不會不順眼了?」

「好吧。」她放下咖啡。「他跟他公司里某個女人有曖昧,他住在台北另一邊的弟弟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後來我知道了,當然很不爽,大聲吵大聲鬧,氣得用指甲抓他。他居然說我潑辣!我火了。看看我,這麼美艷年輕又性感,要嫁一百個都行,幹麼受那種窩囊氣,乾脆就離了。」

「那你先生呢?就那麼答應了?」

「才沒有,不幹不脆的。說什麼他根本沒有意思和我離婚,只是逢場作戲,反正還不是那一套。」胡英英趕蒼蠅似揮個手,打鼻子哼一聲。

「結果呢?」

「結果?不就離了。」

「不是。我是說,你先生和那個女人?你見過那女人嗎?」

「見過兩次。醜死了。天曉得他跟那女人怎麼了。反正我拿到我要的,其它的,管它!」

「都離婚了,他幹麼還回頭找你?」

「鬼才知道!」胡莢英說一句哼一句,悻悻的。

鬼怎麼會知道!人就是這樣,自己愛藕斷絲連,自己搞得不清不楚,卻全把事情推在鬼的頭上。

徐愛潘一口氣把水喝光,晃晃杯子說:「我好像看到一隻青面撩牙鬼坐在你的位置上。」

胡英英豎起眉,橫眼瞪她。瞪得太狠太急太用力,眼珠圓禿禿,真有幾分神似日本能劇面具的母夜叉。

杯里沒有開水讓她喝一兩口遮掩,徐愛潘只好和胡英英大眼瞪小眼。

「再給我一杯水。」她要求。

「自己不會倒!」胡英英還在瞪她。

青面獠牙鬼原來沒有母夜叉可怕。

「你別再瞪了行不行?」

「我跟我先生,我是說我前夫,完全沒瓜葛了。我才沒打算和他重修舊好,是他自己回來找我的!」

「我又沒說你要跟他重修舊好。」

「還沒有!你表情口氣就那麼說!」

「就算你跟他合好,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你幹麼那麼歇斯底里!」

是啊,她幹麼激動。胡英英吸吸鼻,撩一下頭髮,重新端起咖啡。

「好馬不吃回頭草你知不知道?」咖啡冷了。她皺眉,把它倒掉。

「只要是好吃的草,管它回不回頭。」好像在打偈語。「算了!你自己看著辦,高興就好。」

不負責任的態度莫過於如此。高興就好。管天會不會塌下來,地會不會裂開。

「什麼跟什麼!」胡英英打她一下。不過是跟離婚的前夫保持來往,倒變成第三者偷情似的。

徐愛潘吃痛,反射的皺眉頭。痛應該是大腦和神經的交互作用。十一點多了。

她應該好好睡一覺,讓大腦和神經一起關掉。

她打個呵欠,淚腺分泌出水,溢到眼眶,胡英英的臉孔變得朦朧起來。

***

要是依照聖經上的話,沒有人做得到的「愛」的境界。標準太籠統。

好比,什麼是「不作害羞的事」?

便秘算不算?夠丟臉,夠讓人難以啟齒了。當然,她這是有點故意曲解它的意思,但坐在馬桶上一小時二十四分鐘后,屁股痛得已經裂開,卡在肛門口的拉雜千呼萬喚仍不出來,徐愛潘也沒辦法清醒正確地分析漫竄到腦里的意念。

由肛門口的燒灼感及疼痛度,憑經驗,她知道又長了一顆大痔瘡。清洗的時候,她伸手去確認,肛門。掛了一顆小肉球,大概有小拇指頭那麼大。

吃藥的時候,電話響不停,她置之不理。不知道是第N瓶的消痔丸了。每次都悲壯得像在吞老鼠屎,但治標不治本,春風吹又生。

電話還在響,執拗得很。游利華又討人厭地忘記打開答錄機。當然,打電話來的那個不知哪位某某,更令人厭棄。

「喂?」她口氣很沖。她沒辦法合攏腳,連坐都無法端端正正,只能斜著一邊的屁股小心沾在椅子上。

「你在家啊!幹麼那麼久才接電話?」那麼理直氣壯和埋怨的口氣,只有胡英英才蹦得出來。

「又是你。要幹什麼?」徐愛潘軟軟哼一聲。

「你怎麼了?有氣無力的。牙齒疼?」

徐愛潘又咿呀呻吟的哼一聲,聽起來真的像牙齒疼。

「我便秘,肛門口長了一顆痔瘡,痛得坐不住。」

「便秘?你多久沒上廁所了?」

「三天還是四天了吧。」

「你這樣不行,難怪會便秘。」

「我也知道不行,你這等於在說廢話。找我什麼事快說吧,我沒心情跟你羅嗦。」

「你自己生活習慣不好,便秘長痔瘡,幹麼把氣發在我身上?」胡英英不但不同情,還咯咯發笑。

「英英,你再煩,我就把電話掛了哦!」

「好啦!我問你,吃過葯了沒?」

徐愛潘嗯哼一聲。呻吟代替回答。

「消痔丸嗎?我看你最好還是去看醫生,阿潘。你國中時三不五時就便秘,算是老毛病,不治一治不行的。」

「你要我脫掉褲子,讓人家檢查我的肛門嗎?」

「別說得那麼粗俗行不行?!」

「不然你要我怎麼說?」可事情就是那麼粗俗。要治療痔瘡,不讓醫師檢查她的肛門行嗎?

「要去不去隨便你,反正痛的是你。」說不通,胡英英便說一些風涼話。「以前在火車上遇到沈冬青那時你也是這樣。叫你跟他說話,你像縮頭烏龜一樣硬是不肯,只敢偷偷地看人家——」

喀喳。徐愛潘煩躁地掛斷電話。耐性完全磨盡。

她自以為純摯深刻且執著的感情,結果和她的痔瘡相類比,各次不同的方式不能見人。

所以爛朋友就像胡英英那樣,瞧她的夢作得太美太輕飄,就伸出一隻腳來攪一攪。

叫她去治療痔瘡?還不如叫她去裸奔算了。

愈想屁股就愈痛,她只有悶頭睡覺。由於只能側著身躺著,睡得辛苦,而且不安穩。但一覺醒來,許是藥效發作,肛門口的燒灼感減輕很多。她伸手去摸,小肉球縮了進去,大概只剩兩顆米粒那麼大。

這時她才有心情想到找東西吃。打開大門,一個穿著某花店背心制服的送貨員,戴著棒球帽,一隻手捧著一個淺藍長方形盒子,正舉手打算按鈴。

「啊!我找徐愛潘小姐。」看見她,沖她一笑,舉舉手上的盒子。「我送花來的。」長盒裡躺著一朵還帶著刺的藍色玫瑰。

又來了。第三十幾朵了。李雲許每三天就送來這樣一朵藍玫瑰,有時襯托一點滿天星,有時這樣包裝在長禮盒。

她草草簽收,捧著盒子發了一會呆。

這已經不僅是文藝腔,跟浪漫也扯不上。冒進她腦海里的字眼是「放長線釣大魚」。粗俗荒謬的。李雲許好像在釣魚。當然就是她這條笨魚。

他的耐性也真好。還有,沒想到她這麼有價值。要讓男人花心思多半比讓他花錢還難,李雲許跟她磨了三個月,似乎可以得嘉獎了。

她沒多細想,找了他出來。原本穿件皺襯衫、破牛仔褲,卻不甘心在他面前顯得那般隨便邋遢,便仔細修飾過。

但看到李雲許出現那刻,她便後悔了。這麼精心修飾做什麼?給李雲許一個好印象有什麼意義?懊悔自己逃不開那虛榮。

「沒想到你會找我,好意外。」嘴巴說意外,但李雲許的表情一點都不意外。笑得沒波瀾。

見他那麼笑,徐愛潘突然覺得煩躁,沉不住氣手指敲著桌面說:

「你到底想做什麼?先是送花,接下來呢?你是不是要請我喝咖啡,再來吃頓便飯,順便看場電影?」

「你怎麼知道?我正想請你喝咖啡呢!」李雲許又笑。燈光照射,眼裡的光閃得好興味又狡黠。

「我不喝咖啡。」約人總是要有地點。他們就坐在咖啡館里,面前擺的也是咖啡。

「那麼我也不喝。」讓她知道他多遷就。

「你到底想怎麼樣?」徐愛潘瞪他。

「我以為已經很明顯了。」李雲許居然吐嘆口氣。「我只是在做一件浪漫的事。你要不要聽聽我寫給你的詩?」

「你在開玩笑,對吧?」拜託!她聲音有點抖,按捺不住。

李雲許又笑起來。他好像心情挺好,徐愛潘一絲反應都可以引得他發笑。

「是在說笑。我沒有寫詩的天賦。不過,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努力看看。」一句話就具備了所有甜言蜜語的特質。多少個女人,著意的也就這個特別的,只為她一個人的柔情貼心。

徐愛潘忙不迭搖手。「我沒那個慧根可以懂詩,請你別考驗我的智慧。」

這話這舉動惹李雲許笑出聲。他伸手疊放在她擱在桌子上的手,小心翼翼瞧著她。「我可以加註解,一句一句闡釋。」

他這是在試探。徐愛潘頭腦十分清楚。她想縮手,目光對上李雲許映著薄光顯得深沉的注視:心思一岔,一動也不動。

她讓他的手疊著她的手;讓他的手指在她掌背上輕悄畫著圓而成撫摸。她應該把手抽開的,但她沒動。也許游利華真的沒冤枉她,她欲拒還迎,她曖昧不堅定,她一直給他牽引反應……

咖啡要涼,她終於有了理由抽開手,端起咖啡喝一口。

「為什麼藍的你只送一朵?」不管說什麼,都只像在掩飾什麼。

李雲許如她端起咖啡啜一口,才說:「藍顏色一朵就夠冷艷,一大把太驚心動魄了。」目光受不住;心臟也受不住。

「請你不要再送了。」說話時她低著頭,目光連帶低垂。

玫瑰花太繁複;感情這種事也太繁複。

「你不喜歡?」他大膽了。伸出手扳起她的臉,很言情的,好讓她對看著他。

寫言情小說的徐愛潘卻不習慣這等言情,全身的白血球在亢動,企圖消滅這侵入組織的外來物質。

李雲許沒獃獃等她回答,一口氣喝掉咖啡,起身說:「走吧。」

「啊?!」

他抿嘴微笑起來。「咖啡喝完了,接下來當然是去吃頓便飯,順便看場電影嘍。」

如同數學的方程式,一切因勢利導,順理成章。一切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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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繩紀事四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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