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陰鬱的茂林下,璀燦的陽光像頑皮的小孩,東晃西晃的閃動著,不時透射過疏密的葉縫,灑下細碎如銀粉的光芒,微風一吹,枝芽搖曳,光影宛如白浪般波動,好個涼夏午後。

楊凌築伸個大懶腰,恣意的漫步,享受這涼爽的夏日。

好不容易逃出老頭的掌控,終於可以輕鬆一下了,他心想,此刻丐幫上下大概亂成一團,要通緝他可能還要一陣子,就是不知道老頭會親自出馬,還是交代眾嘍羅出動?

無論是誰,他這一次不會乖乖回籠了。

「小貓,怎麼又打架了?」

三裡外傳來微弱的人聲,而且是個女孩子。在這蠻荒偏僻的深山野嶺,危機四伏,誰知道會暗藏什麼毒蛇猛獸或強盜土匪,怎麼會有個姑娘隻身在山裡逗留?

好奇之餘,楊凌築輕靈的縱身躍上樹梢,在盡量不驚動任何人和動物的情況下接近聲源處。

他矯健如猴的在樹上翻騰移動著,而頑皮的陽光也跟著西斜。

夕陽下,餘暉映射高低起伏、連綿不絕的巒峰,猶如在綠林幢幢的幽壑身上披了一層金黃色的薄紗,延伸到平靜如鏡的湖面,直照向他,刺目得令他差一點睜不開眼。

勉強眨了幾次眼,在適應光彩奪目的落日後,他總算看清周遭的一切。

金光閃閃的湖畔,一名白衣少女沐浴在絢麗的霞光下,正背對著他俯身掬水,而她身旁……天哪!居然是只大黑熊!

大黑熊壯碩的軀體幾乎是她嬌小身材的兩倍大,而且站在她身側不到一尺處,逐漸接近……

楊凌築震驚的叫聲湧上喉嚨,正準備出手英雄救美時——

「過來,小貓!坐好。」白衣少女旋身,伸手拍拍大黑熊。

他險些跌下樹,不可思議的眼珠子快凸出來,那……那隻大黑熊竟然真的乖乖伏身在她膝上,溫馴得像只可愛的小貓咪!

不會吧!怎麼可能?人跟野蠻兇殘的大黑熊?!他不敢置信的揉揉雙眼,心中充滿疑惑,這白衣少女是不是瘋了?居然和猛獸打交道?難道那隻大黑熊是她養的,所以她才不懼怕?還有,她為什麼出現在這了無人煙的山林中?

小貓!真虧她想得出來。遠遠望著人和動物相依偎的和協畫面,楊凌築自嘲的搖搖頭,看來他的緊張、擔心是多餘的了。

「以後別再和小狗打架,知不知道?你是大家閨秀。」

白衣少女認真的叮嚀著低切鳴叫的小貓,那正經八百的表情讓他不禁莞爾,因為她彷佛是將龐大的大黑熊當作頑皮不聽話的小孩來教。

楊凌築愈看愈對白衣少女開始感興趣了,到底她是什麼樣的女孩,竟能令兇猛的大黑熊變成小貓?

這時,在他腳下的樹底草叢傳來唏嗦聲響,剛才由於他太專註於觀察白衣少女和小貓之間的動態,防止萬一大黑熊獸性大發,他可以出手搶救,以至於渾然未注意到樹下的動靜。

他敏銳的目光低垂后,驚駭得險些叫出聲……天哪!是另一隻大黑熊,而且更巨大魁梧!

「是小狗!他來接你了。」白衣少女視線落到小貓身後草叢內晃動的陰影,唇際綻放著柔和的微笑向那影子頷首打招呼。

霞光下,隱約可見小狗雙眼熠熠發亮,充滿敵意的直視湖邊,似乎沒發覺有生人躲在樹頂。

楊凌築大氣不敢喘一聲,生怕底下的小狗敏感的嗅出他的存在,一隻大黑熊已經夠駭人了,一次來兩隻……天哪!而且樹底下機警戒慎的小狗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大的一隻大黑熊,簡直可媲美大象,更奇特的是它的左眼呈十字的舊疤,好像是刀劍所傷。

楊凌築揣測它可能受過重創,或遭人獵捕,也難怪會像刺蠍般隨時張起刺,即使是白衣少女的友善也無法融化隱身在草叢的那對冰冷的眸光。

「快點回去。」白衣少女撫摸小貓的頭,下巴朝畏戒的小狗點點。「你丈夫在等你。」

小貓宛若聽得懂人話似的,挪動臃腫的身軀朝森林走去,又有點依依不捨的頻頻回頭。

見此感人場面的楊凌築也為之動容,心想,正所謂萬物皆有靈,只是人們常常自詡為萬物之主,而忽略了大自然中,每個生命都有其存在的價值,應該平等對待之。

「小姐!」這時遠方飄來極細微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轉身,居高臨下的眺望,發現在三丈外有一個穿著青衫羅裙的丫頭正朝這裡走來。

「快去呀!」白衣少女起身,甩甩纖纖玉指驅趕,而小貓仍遲疑了一下,直到那逼近的叫聲傳至。

「不好了、不好了!」

猝來的驚叫嚇跑了小狗,也成功的讓踟躕不走的小貓迅速逃離。

白衣少女目送它們的背影消失,然後釋然的吁口氣想,到底動物還是會對外界的生人感到畏懼和警戒,不管來者善與否。

也許是動物的天性,也許是受過傷害如小狗,會不信任任何人,充滿敵意的對她也是情有可原。

若非突兀的聲音驚擾,說不定她能和小狗打交道、握握手呢,都怪那個不識時務的煩人丫頭。

這時,一名青衣少女提著羅裙,踩著小碎步氣喘吁吁的疾奔而至。

「綠……綠兒小姐,大……大事不好了。」青衣少女因喘不過氣而結結巴巴的。「老爺……殷家……賣……賣了。」

「慢慢說,什麼賣了?」殷綠兒從容的拍去衣上草屑,整理白衣襦裙。

她們主僕兩人渾然未察樹梢躲了個偷窺者,正興趣盎然的窺視著。

原來她叫殷綠兒!楊凌築總算明了她為何能獨自一個人在這純樸未開發的山林中了,因為這是她殷家的地盤,也是他逃幫專用的路徑。

雖然還有不少路可走,但他還是比較喜歡殷家這塊自然的原始山林,風景好,人煙又少,只是這回卻遇上了她,殷綠兒,殷家的大小姐,一個奇特的少女,居然能和威猛兇殘的大黑熊做朋友,真令人驚異不已。

半晌,青衣少女深呼吸的開口,「小姐,大事不好了,老爺、老爺準備把森林給賣了。」

「什麼?!」

殷綠兒錯愕的驚叫,聽著青悅一五一十道來。

「丐幫為什麼要買我們家的山林?」殷綠兒頓失方寸,若是賣了山林,小狗、小貓以及其他親愛的動物們該怎麼辦?萬一被不肖人士拿來做狩獵場,動物們生存的空間受到威脅,它們將何去何從?

她絕不允許任何人破壞這片大自然的完整與原始風貌,她要捍衛這片凈上。

「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冷靜的問。

「今天早上,就在小姐出去后不久,一群丐幫長老及弟子們找上門。」

「爹怎麼會和江湖幫派有來往?」殷綠兒打岔道,皺了皺眉,「何況丐幫不就是一群成天無所事事,好吃懶做,只會伸手向人乞討的叫化子,怎麼會有什麼錢?爹到底在想什麼?」

聽了小姐批評老爺的話,青悅大氣不敢喘一聲,不是她對小姐無禮的話不敢應答,而是……她開始替老爺擔心了。

「因……因為環繞洞庭湖君山附近的地就剩殷家這塊山林不受丐幫管轄,所以……」青悅開始有些後悔,這樣貿然來通知小姐會不會錯了?

「可惡!他們憑什麼?!」殷綠兒冷哼一聲,她絕對要阻止此事。「走!我們馬上回去。」她伸手欲抓思緒正在和良心交戰的青悅,結果抓個落空,又不小心踩到裙擺,她還來不及驚呼,就直挺挺的與地面相擁,跌了個狗吃屎?

「小姐,你有沒有怎樣?」青悅回神過來,根本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只看見小姐俯身在地上,彷佛在找什麼。「什麼東西掉了?」

「我……」殷綠兒沒好氣的送青悅一個大白眼,這丫頭沒什麼不好,只是性子急了些,反應比別人慢半拍而已,不過倒是個死忠的擁綠兒派,做壞事可以一起同流合污。

這時,一聲噗哧笑聲冷不防溜入她耳朵,打斷了她的思緒。

「誰在笑?」青悅還在納悶著,而她當然不可能恥笑自己。殷綠兒氣怒的再次吼道:「哪個見不得人的鼠輩膽敢闖入殷家產業?」她引頸舉目四顧。

這廣大的原始森林是不許外人踏進的,在環山的路徑都有殷家家丁和護院師看守著,任何人想入山進入殷家產業得過五關斬六將,而惟一可通行的關卡是在山腳下,因此,不該有人在此地的。

「怎麼了?小姐,這裡除了你和我,哪有什麼人?」青悅攙起殷綠兒,看到她雪白雲裳沾上綠綠又泥灰的顏色,連忙掏出手絹替她擦拭。「怎麼弄髒了?若是回去寶大娘看到又免不了一頓罵。」

「沒關係啦!」殷綠兒撥開青悅的手,受不了她的大驚小怪。「你剛剛沒聽到有人在偷笑嗎?」難道是自己錯覺?殷綠兒心想。

「小姐,你別嚇人,或許是風聲吧!」經她一提,青悅始注意到周遭暗了下來,原來落日已沉入山頭。

夜晚的森林陰鬱又詭魅,令人毛骨悚然,誰知道晦暗的密林草叢裡藏了什麼毒蛇猛獸?青悅愈想愈覺得頭皮發麻。

「小姐,我們快走啦。」她扯了扯殷綠兒的袖子,恐懼隨著暗夜而上升。

「真是我聽錯?」殷綠兒蹙起黛眉,渾然不在意天色已晚。

「小姐,我們還得回去阻止老爺。」青悅提醒著。

「我們得快一點。」刻不容緩的,殷綠兒抓起青悅的手急著下山,離開這陰森森的森林。

就在她們遠揚后,楊凌築才從樹梢上躍下,矯健的動作猶如黑夜中的豹子。

夜晚給他當做掩護,讓人無法看清他臉孔上的表情,不過,他一雙湛然發光的精眸彎成一個彩虹的弧度,剛才噗哧的竊笑就是他發出的。

除了對特異的殷家大小姐多一份濃厚興趣,對她們主僕間的談話,他也甚感玩味。

由她們嘰嘰呱呱的交談中,他知道丐幫似乎打算買下殷家產業。

趁他不在,丐幫那糟老頭打什麼主意?楊凌築眼睛眯成一道縫,上揚的唇角透著詭異的笑,也許……也許他應該先去探探消息,免得被設計入殼。

☆★☆★☆★☆

盤踞山腳下的殷家大宅扼守青溪,坐鎮入山處,通往洞庭湖轉水路的山徑還是殷家打通的,為便民之利,平日由護院師及總管把關,以防不肖商人及不懷好意的獵人入侵。

雖然這是義無反顧的事,不收取任何費用,但長久下來也是一筆可觀的開銷,不論是把關檢查或修路鋪橋方面,都需要人力、物力。

此刻,華燈初上的殷家大門前站了一票人,其中還有丐幫幫主及弟子們。

「就這麼說定了,咱們告辭。」楊孫武拱手一揖,帶著滿意的笑容揚長而去。

「老爺,不告知小姐?」與殷剛中並列站立的一名仙風道骨的中年男子是殷家大總管羅臣賓,他跟在殷剛中身邊二十餘年了,忠誠而且深藏不露,是殷剛中信賴的左右手。

高大威武的殷剛中滿臉糾髯延伸到耳際,不掩江湖草莽的氣息。

自娶妻后,他就金盆洗手不過問江湖事,改行做生意,成為地方大富豪。而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往除了和他出生入死的好漢,還有武林中舊識外,早巳被人淡忘,連他女兒都不曉得她老爹曾是威赫一時的綠林豪傑,以劫富濟貧、懲治貪官污吏為業。

一想到女兒,他滿布鬍髭的嘴漾著心滿意足的微笑,因為愛,他希望保有她的平凡純真,他沒傳授她武藝,也不曾向她提過江湖中的風風雨雨,僅以務實的商人、愛女的好父親身分,陪著她無憂無慮、快樂的長大成人。

那不僅是他的願望,也是對亡妻的承諾。轉眼間,十八個年頭過去了,真的好快呀……

「爹!」遠遠的叫聲闖入他的回憶。

「糟了!綠兒回來了。」怎麼那麼快?他都還沒想到如何編一套說辭向她解釋。「阿賓,這裡交給你。」說完殷剛中便轉身溜進屋。

「老爺,逃不是辦法。」從老大變成老爺,羅臣賓不改忠誠,只是這對父女未免太……

「賓叔,我爹呢?」她明明看見爹也站在門外,怎麼一下子就不見蹤影?殷綠兒不解的問。

「小姐,你回來啦。」羅臣賓躬身一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別擋著我。」她閃過在她身前打躬作揖耽誤她的羅臣賓及眾家僕,殺氣騰騰的走進屋內。

「小姐!」氣喘吁吁的青悅來回跑了一圈,因體力不繼而趕不上小姐的速度,好不容易看到漆紅色的殷家門柱,她總算可以彎著腰喘口氣了。

「發生了什麼事?」精明的羅臣賓故意問,他怎麼會不清楚?一定是青悅這丫環去通風報信。

「小姐……她……她……沒什麼。」青悅心虛的垂下眼瞼。「我去伺候小姐了。」先溜呀!她腦筋里才閃過這念頭,人就不見了。

目送青悅倉卒奔走的背影,羅臣賓銳利的黑眸閃過一抹光芒,似乎帶著笑。

有好戲看了!不僅是他,連身後的僕人也成了掩口葫蘆,彷彿都預料到了。

☆★☆★☆★☆

果然不出所料,眾人一踏進正廳,就聽到「乒乓鏗鏘——砰!」的巨響,接著一隻半人高的漢朝古董花瓶迎面飛來,在眾人驚呼聲中砸向羅臣賓。

只見他一騰身,只手抓住瓶口躍向半空中,然後一旋身,也是單手接住飛掠半空中的太師椅,接著處變不驚的飄然落地,兩件物體都安然無恙。

「好功夫!」

他流暢的動作一氣呵成,贏得滿堂喝采。

抱頭鼠竄進入大廳的殷剛中也稱讚著,結果一個分神的下場是被凌空飛來的厚書「啪!」一聲正中鼻樑。

「乖女兒,你好狠的心。」殷剛中揉揉鼻子想,還好練武的人皮厚肉粗,更慶幸的是他沒教綠兒武功,否則今天鼻子可難逃「斷」劫。

「你還好意思說!那塊地是母親生前最愛的森林,你為什麼要賣了它?」嬌小的殷綠兒對上魁梧的殷剛中,猶如小貓瞪視著大老虎,但她表現的悍勢遠比老虎還駭人。

「你聽爹解釋。」她節節逼進,殷剛中只有心驚膽戰的後退。「青悅、阿賓!」他轉向廳內的眾人發出求救訊號。

「老爺,家務事我不便插手。」羅臣賓拱手一揖從側門離去,對他們父女的情況視若無睹,其他僕人想笑又不敢笑的漲紅了臉,也趕緊離開,免得憋笑憋成內傷。

「羅臣賓!」殷剛中不敢相信過去陪他出生入死的夥伴,一個個這麼棄他而去。

「老爺……我去收拾房間。」青悅怯生生的瞄了瞄暴怒的小姐對付可憐老爺的樣子,有些於心不忍,可是若不趕快走,被牽連到的話死的是自己,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看著正廳戰況的激烈,青悅也只能為老爺默默禱告了。

「為什麼?」殷綠兒渾身發顫,怎麼也不敢相信父親真的想賣掉母親鍾情的山光水色,每處風景,小至一草一木都有母親的足跡呀!他何忍……

隨目光掃到茶几上的盆栽,她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去拿——

「住手!」

側門走進一位年逾四十,雍容華貴的婦人,渾身散發高貴凜然的威儀。

「寶姨。」殷綠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對這位代母扶養她長大的後母又敬又畏,柔弱的母親在生下她之後就去世了,而後母便是她母親的姐姐。

「寶姐,你來得正好。」殷剛中看到她如見到救星般,雖然他只深愛秋水,但秋寶也是他生命中重要的女人,彼此間存在著亦妻亦友的關係。

自秋水難產去世后,他曾經墮落過,是寶姐一巴掌打醒了他。接著他重新振作,以工作麻痹自己的靈魂,是寶姐的愛讓他明了自己並非孤獨的一個人,他還有綠兒,他惟一的女兒。

為了給綠兒一個完整的家,他向寶姐求婚,而寶姐不計較他心底還有秋水的影子而甘願委身,無怨無悔的為他、為綠兒、為這個家付出,怕有了孩子會減少綠兒的愛,她甚至寧願不生。

在家裡,寶姐是他敬愛的賢內助;在事業上,她是精明幹練的寶大娘。

府里的人可以對他這個老爺子不當一回事,但一提起寶大娘,沒有人敢不敬,有她在,一切均可搞定,他總算可以鬆口氣了。

殷剛中越過寶大娘的身邊,趕緊想溜。

「不許走!」這筆帳還沒清呢!殷綠兒欲上前,卻被寶大娘伸出手擋住去路。

「夠了!綠兒,別胡鬧了。」寶大娘沒有表情的峻瞼在掃視滿目瘡痍的屋子后也變得很無奈,都怪她太寵這孩子了。

「寶姨,不公平,是爹……」殷綠兒鼓著腮幫子,遙指落跑的爹。

「我知道。」寶大娘挽起殷綠兒的手,轉身對隨侍的僕人道:「把這裡收拾收拾,還有,叫廚娘弄些點心送到我房裡,晚餐也熱一熱,一併送來。」然後她領著心不甘、情不願的綠兒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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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化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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