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那小子性格彆扭,一口氣出不來,我就配合配合唄,也難為他都快憋出傷來,又不敢真正對我下手,怕你不能諒解,只好嘔嘔我,我能不成全他嗎?」在險惡官場打滾三十年仍能全身而退的人,是何等老謀深算,會輕易教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給坑了?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爹不該連我也騙。」那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惱恨模樣,演來逼真傳神、絲絲入扣,連他都被瞞過了。

「怎麼?你這是在怪為父?」

「孩兒不敢。」只是想起嚴知恩百口莫辯的委屈,不免心疼,他真是被爹給冤慘了。

「那死小子,當著我的面撂話,說他永遠都不會放棄,早晚要把你拐上手,我能不給他點顏色瞧瞧?」當著他的面說要染指他兒子,當嚴家是沒人了嗎?簡直目中無人,囂張至極。

「……」嚴君離實在很難控制不臉紅。這傢伙都跟爹說了些什麼渾話?

爹也一樣!拐人為他出生入死,卻又坑掉人家最渴望的報酬,做白工操勞得半死還不能有怨言……心肝再黑也不是這麼坑人的吧?

「瞧你這神情……怕是也很樂意被他拐。」嚴世濤又想嘆氣了。城府再深,也算計不了兒子的心該往哪兒去。

「爹——不允嗎?」他知道這事驚世駭俗,常人難以理解,他不是沒有試圖迴避過,可——十年了,依然是情生意動,難以自持。

嚴世濤見他為難自苦,只得認了,坦言道:「這麼多年來,爹是求天求地、只求你能多活幾年就夠了,其餘的,哪還能再貪求更多。攔著你們,不是因為他是男是女,而是這條路不好走,爹是心疼你,不想你去走一條跌跌撞撞、無人認同的感情路。」

「……」這種心情,他也有過。

當初避著,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希望小恩能有更適合的選擇,走一條更平穩的路,過著符合世間所賦予價值觀的人生。

「可是你不快樂,這麼多年下來,還是沒能讓你對他淡情。」用了這麼強烈的手段攔阻,只是更教兒子痛苦,那不是他的本意。

「與嚴知恩的這場賭局,是我輸了。你的命是偷來的,人生苦短,總要讓你真正快活一回,熱烈燃盡生命的美好,那才值得,不是嗎?君兒。」

由睡夢中醒來,嚴君離怔怔然望著空無一人的寢房。

頰容彷佛還能感受到父親略涼指掌滑過的觸覺,帶著諒解與支持……

這些年來,他從未夢過爹,或許是內心有愧,自覺無顏見爹,也或許是——爹也在等這場賭局的結果。

這是六年來頭一回,他夢見爹,夢中的每一句對話,都清晰得彷佛真實在眼前發生過。

爹還跟他說了好多關於嚴知恩的事,像是他離開那三年,是被爹遣去嚴家分佈在各地的產業磨練學習,而且還故意將所有最吃力不討好的事都丟給他。

那段時間他吃了很多苦,卻傲氣地咬緊牙關不吭一氣。

有一年農災,稻米收成欠佳,佃農又要應付稅收、又要繳田租,簡直是苦不堪言,日子一旦過不下去,哪能不暴動?

他被遣去處理收租一事,佃農們氣不打一處來,自是全沖著他去了。

那段時間,身上時時帶傷,又要傷透腦筋,苦思能給父親這頭合理交代、也能讓佃農們接受的方案,在收租與平民怨之間取得平衡。

後來,他不但沒收租,還反倒借出一大筆錢,讓有需要的佃農來與他洽談,重新簽借據、打合同擬定還款條件。

管事們全當他瘋了,將此事回報給爹,爹只說由他去。既然說了交由他處理,便是全然授權,辦不到他自會來領罰。

然後來年,佃農們有了錢買秧苗,收成后依約將積欠的佃租如期攤還,加收了一成,還每個人都繳得眉開眼笑,滿懷感恩。

他還知道,自嚴知恩掌權后,每年的開倉賑糧究竟是為了什麼,難怪會說他不好養,得有燒錢的決心……

那麼多、那麼多他從不知曉的內幕,還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望望窗外天色,曙色半明,可他已等不及天光大亮,下了榻便往聽松院去。

這個時候,小恩應是還在睡夢當中吧?

他本想,去了便靜待一旁,好好看看他、等著他醒來就好,誰知上了立松閣,裡頭的燭火是一夜未熄。

這真的不是好習慣。他喃喃咕噥,想著以後可得好生糾正過來才行——

佇立窗邊靜觀了好一陣子,直到對方察覺異樣,不經意地側首一瞥,便定住目光,再無法動彈。

好半晌,他確定再不出聲,對方也會跟他耗到地老天荒,這才嘆口氣,輕道:「不歡迎嗎?還是你忙,我晚些再過來。」

「沒、沒有,不是!」嚴知恩這才如夢初醒,驚跳起來,也不知在慌什麼,手忙腳亂地上前打開房門。「我以為——是我眼花了。」

幻覺可不會存在這麼久。

嚴君離但笑不語,任人直勾勾盯著看,確認真實性。

終於確認這不是幻影,他這才結結巴巴道:「你、怎麼、怎麼——」

不是說,永不出觀竹院嗎?這是六年以來,嚴君離頭一回主動來見他,那是不是表示、表示……

會嗎?他可以這樣妄想嗎?哥有一點點……原諒他了,是不是?

他不敢問、甚至不敢出聲,怕好不容易盼來的這一刻,又被他一個不慎給破壞殆盡。

嚴君離徑自進屋,探頭約略瞧了下,發現讓他方才專註埋首案桌前的,竟不是賬本。

「你在抄寫經書?」這人怎麼看都不像是虔誠的信徒,很難想象他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我在佛前發了願,每年得抄百本經書。」

「什麼願?」

他又閉嘴不語了。

其實不必明說嚴君離也知道,八成還是為了他吧。

他輕輕嘆息,這人的執著勁兒,要想不認敗都不行了。

「我來,是有幾件事想跟你確認。」

「什麼?」

「十年前,我要你走,離爹遠遠的,你卻反而到離他最近的地方,幫他做事,是嗎?」

「……嗯。」又被逮到一項違逆他、專與他作對的事證。

「你應該知道——爹多少有惡整你的心態。」為什麼還要回來,乖乖待在爹手下任人欺負也不吭一聲?不難想象那三年他過得有多苦。

「但我熬過來了。」要撐起家業、守護嚴君離,本來就不能軟弱。他不要永遠躲在嚴君離背後,他也想向對方證明,他不需要被保護,有一天他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守護對方。

「所以你是知道爹那年已打定主意要讓我娶青嵐,才會忍無可忍,一回來就氣炸了,對我冷嘲熱諷的,脾氣壞到了極點?」

「……嗯。」他當時確實是亂了方寸,誰在那時候還冷靜得下來?當然找始作俑者出氣,說了些什麼渾話,其實自己也不太記得了。

「最後一個問題——爹的死,與你有關嗎?我指的是實質的傷害。」不包括謀奪家產、說些要染指人家兒子的混賬話。

「沒有!」他連嚴世濤一根寒毛都沒敢碰,還讓人好吃好睡、婢僕成群,病了也沒少請過大夫。

雖然有在心裡想過要揍個幾拳出氣,再把人關進柴房之類的,可是一想到嚴君離,就把那口氣又吞了回去。

嚴君離瞥了他一眼,哪會看不穿他腦袋裡在轉什麼念頭,既好氣又好笑。

他真的是從頭到尾被爹吃定得很徹底,慘到自己都開始同情他了。

「幸好你沒做,否則我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裡。」

「什麼……意思?」

既然嚴知恩已經誠實回答完他想知道的,那麼,也該換他來補償對方所失去的。

「好。」他很乾脆、亦無比堅定地給予回應。

「什麼?」嚴知恩還在狀況外,便聽他又說了下去——

「好。我允你陪著我、允你將我放在心底,一生一世,再也不會趕你走。」他想,說得再多,都不及這幾句話重要,他遲了十年,才能真正答出口。

嚴知恩張大眼,一時無法肯定,出問題的是他還是自己。

雖然早料到,十年前嚴君離就是聽見了這些話才會疏遠他,他那時多少也有點故意的成分,想試探對方的底限在哪兒,想試試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只是最終,他還是失敗了,過於貪求的結果,是連最基本留在嚴君離身邊的資格都失去,整整十年。

直到今天,他都已經連想都不敢再想了,才又意外給了他這個驚喜,連同他失去的、不敢再奢求的部分,都加倍還回給他,他一時恍神得消化不了,只能獃獃望住對方。

「小恩?」嚴君離關切地低喊,雙掌捧住他頰容,定定審視。「你還好嗎?」

「你——」這個人真的是嚴君離嗎?他一時無法確定了。「為什麼……那麼突然……」

「會很突然嗎?」嚴君離笑了笑。「對你來說,或許是吧,但是於我而言,一點都不突然。它在我心裡已斟酌了十年,從第一天發現你的心事時,我就在想了。從沒告訴過你,會讓你離開,不是決絕地放棄你,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不同的選擇,說不準,那會比跟我在一起還幸福——

畢竟,這條路不好走,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我不確定,那些異樣的眼光、離經叛道的批判,會扼殺掉你多少快樂。」

「從小看著你長大,我對你的感情,從來就沒那麼純粹或絕對,其中還有一部分的親情、一部分的責任,那是我無法任性的原因,亦兄亦父的使命感,讓我必須穩著你、比你更理性、想得更多才可以。

「所以,我用了十年來讓自己理性,我告訴自己,若這十年間,你或我都有了不同的結果,那就是真的過去了;若是十年後,你仍然不改初衷,而我們身邊都允許的話,這回就換我來任性……小恩?」

「有,我有在聽!」嚴知恩努力在恍惚中維持清醒。

這八成是一場夢吧,也或者……說不準嚴君離天一亮就會後悔了……他也不知道,總之,這一切都好不真實。

嚴君離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沒再多言,拉了他往外走。

他還是獃獃的,也沒問對方要帶他去哪兒,只是出神地盯著被握牢的掌。

那掌心相貼的溫度……是真實的,哥握得好牢,五指力道堅定,像是真的再也不打算放開一樣……可以嗎?真的可以這樣奢望嗎?

嚴君離帶他來到折桂院,進了祠堂。

「去爹牌位前跪下。」

「我為什麼要?!」他都說他沒傷害嚴世濤了,哥不信他嗎?

他是後悔、懊惱自己依然不夠謹慎,讓最珍惜的人受到傷害,可從不認為自己愧對嚴世濤,他們是半斤八兩,這個人打算對他開膛剖肚時可也沒留過情,他是要讖悔什麼?!

「跪。」

眼前的人堅定一句,也沒揚高半分音量,他雙腿就莫名軟了下來,「咚」地一聲矮了身段。

嚴君離上前點上三炷清香,虔敬低語,聲浪雖輕,卻足夠讓身旁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爹,孩兒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跟您面前這個人共度一生,您若同意,就允了我們,安安他的心。」

插了香,將紅茇遞去。「擲出三個允茭,我這輩子絕不反悔。」

就——這樣?會不會太兒戲了?

嚴知恩接過紅茭,雙手竟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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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上:定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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