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她打開壇口,取出裡頭的物品。

「這珠釵是他送我的第一樣物品。我沒說過吧?他其實也是個才情樅橫的男子,學什麼都快,也做得比誰都出色,若不是將整副心思懸在我身上,他要什麼樣的絕世佳麗,都不是難事。

「這空茶罐,是他鐵了心不要我了,將我為他採的茶葉撒了個一乾二淨,從此也將情意散盡。

「這平安符,是他走後,我在他房裡找到的,沒想到他還留著。那是有一回,途徑一間香火鼎盛的廟宇,他進去求的,若要執著這事,必得吃上好一番苦頭,問他守不守得了。

「」他當時說,再苦都願意,只要能如籤詩的最後一間,守得雲開見月明,他願守,也必會守到最後一刻。我那是還百思不解,他什麼都有了,究竟何事還能教他這般執著?後來想想,他問的應是姻緣。

「還有這字柬,字跡已然模糊,上頭原是寫著慕容、拾兒,永結同心,情長——」

「夠了!」他一喝,綳著臉。「你不用跟我說著這些。」

她抬眸,目光幽靜。「你介意?」

「我沒那器量,我承認了,你不用這樣試我。」

她點頭,將取出的物品又一件件放回翁內,捧著壇身往門邊喊了人來,交代婢僕將其扔棄。

他錯愕地望去。「你這是做什麼?」他沒那意思啊!

他知道她有多珍視那些東西,無論人到了哪裡,總沒落下,那是她唯一僅有、代表過去每一段回憶之物,怎能如此輕易說舍便舍?

「你不是介意?」她反問。

他只是不要她時時看著,時時惦著,並沒有要逼她強行捨去之意……真沒有嗎?他斤斤計較,不就是在逼她作選擇?

「無妨的。」她淺淺微笑。「我現在有你了。」她又不是傻子,為了過去而讓現在的他不痛快,她再呆也知道該怎麼做。

他人已經在身邊了,將來還有更多、更珍貴的記憶能創造。

「……」他應該要覺得開心才對,一如大哥所言,她選了他,而且乾脆俐落,不帶一絲掙扎。

「你不後悔嗎?」她捨得俐落,反倒是他拖泥帶水,總覺心裡堵堵的,要哪日她悔了怎麼辦?扔了的東西可追不回來。

畢竟她也只剩回憶了,他這樣未免太不厚道。

「不會。」她上前,揉揉丈夫蹙擰的眉心。「開心了嗎?要滿意了,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只要別再說她與前夫有多濃情恩愛,他什麼都願意聽。

她拉來他的手,貼上腹間。「聽大哥說,你想要兩男一女,我希望這一胎是女孩,那樣你的人生就沒有缺憾了。」

他掌心直覺揉了揉,頓了一頓,才領悟她話中之意。

「你有了?」

「嗯。自己沒發現,大嫂機靈,為我診了脈才知道的。」停了會兒,她又道:「大嫂說還是初期,囑咐我別讓你亂來,這樣還會埋怨我拒絕你嗎?」

他除了愣,還是愣,獃獃地說不出話來。

那年,沒能親口告訴他,後來,有多少回,她總在心頭想著、模擬著,若是來得及說了,他會是什麼反應、什麼表情?

而今,她瞧見了,補了昔日缺憾。

他有些憨憨地、傻傻地,張著嘴,又揉揉臉讓自己清醒些,好似極力在提醒自己別表現得一臉蠢樣,還是止不住上揚的嘴角,將臉貼上她腹間,想到便伸掌摸摸她肚腹。

「……傻爹爹。」眨去眼角濕意,她酸楚地,輕聲道。

這世上,有些事情能成秘密,有些事情,無法瞞上一輩子,尤其是孩子這回來。

日陽西下,孩子們手牽手,從私塾里回來。

青青一回來,便奔進灶房裡尋她小嬸嬸。

嬸嬸好厲害,會做好多好吃又精緻的小點心,她昨日答應,這段書她要默出來了,今天回來就有得吃,她要討賞去。

莫雁回端了點心,牽著青青的小手出來,小寶蹲在大廳口陪著他妹妹,新柳已規規矩矩端坐在桌前,等著吃點心。

「小涼圓,你在看什麼?」

「蟻蟻——」圓滾滾的小球正趴在門檻邊,瞧得目不轉睛,於是小哥哥護妹心切,也挨靠過去陪著她瞧。

「嗯,它們在勤勞幹活,貯存好多好多的食物,才好過冬。」

於是心好軟的小涼圓,大方捏了塊手中的糕餅,要分蟻蟻。

「這麼大塊,它們搬不動啦!」只會壓死小螞蟻吧!

「小哥哥,吃——」有好吃、好玩從不私藏的小涼圓,遞出捏扁扁的糕點,要分最疼愛她的哥哥們。

穆清雅也不嫌棄,張口吃掉了,掏出帕子給妹妹擦手,擦完手又去擦甜嫩可愛的小臉蛋,她方才趴在地上沾了些泥。

然後,他牽起妹妹的手進廳里,小哥哥照顧起三歲大的妹妹頗有模有樣的。

莫雁回分配好點心,替他們每人斟了一杯冰鎮梅子茶,發現少了一隻,便問:「哥哥呢?」

「他說要去店裡找爹。」

莫雁回點點頭。

大兒子心裡一有事,向來只會去找丈夫說,那是一種「男人間的默契」,她這婦道人家也就識相地沒過問。

「嬸……」

回眸,見新柳欲言又止。「怎麼了?」

「大寶心情不好。今天有人說了一些……不大好聽的話,夫子有罰了,教那人不可以這樣說話,可是大寶還是不開心,下了私墊就說要去找叔。」

「是嗎……」看孩子們吞吞吐吐,也不好問是什麼「難聽的話」,心想,或許等丈夫回來,再問問他好了。

小鬼頭打一來,便悶著不說話。

穆陽關也不急著問,算盤珠子悠閑地撥著,慢條斯理核算一本帳,筆尖醮了醮墨,一筆一劃記妥了,合上帳本要再換下一本,小傢伙終於沉不住氣——

「爹!」

「嗯哼?」頭也沒抬。

「爹……」這一聲軟了些,染上些許惹人憐的哭音。

「說啊,我在聽。」

「你看看我,看看我嘛!」看了就會心疼了。

穆陽關抬眸瞄上一眼,有沒有心疼不曉得,倒是要哭不哭的可憐相,惹他笑出聲來。

擱下毫筆,總算大發慈悲張開臂。「過來吧。」

終究是個孩子,與什麼頂天立地男子漢還扯不上邊,揉著紅紅的眼眶火速飛撲過去,清秀臉蛋埋在父親懷裡磨蹭。

穆陽關一個使勁,將兒子抱到腿上。「說吧,怎麼了?」

一下私塾連家都沒回就往這兒跑,便知他有事了。剛剛來時,還挺著胸,小臉倔強充男子漢的樣子,讓人看了就想逗。

「爹……」聲音一哽,察覺胸前濕了一片,穆陽關心下一驚,留意到兒子這回可真傷到了。

他拍拍兒子的背,正想著什麼事會讓他哭成這樣,便聽那稚嫩嗓音委屈兮兮地問了。「我不是你親生的對不對?」

他一愣,思索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身世這種事瞞不了一輩子,他娶雁回時,她是帶著兩個孩子,這裡無人不曉,人多嘴雜,早晚是會讓孩子知道的,他也想過,待將來孩子曉事了,讓他們去親父墳上祭奠,儘儘為人子之責。

可他沒有想要這麼早談,孩子還小,正是渴愛的年紀,要是知道了,多少會在心裡種下隔閡與彆扭,還能這般盡情撒嬌纏賴著他嗎?

他微微拉開懷裡的兒子,伸指便毫不留情地往鼻尖重重擰去。

「啊、痛痛痛——爹你幹麼啦——」小鼻子被捏得經通通,淚也忘記要流了。

「還知道要喊爹!以為你心肝給狗啃了呢,我是少給你吃還是少給你穿了?我虐待你了嗎?小小年紀就不認爹!送你上私塾是教你不忠不孝、不認父母的?」

「又不是我說的。」慕容風雅好委屈。「是大家都在講,說我和弟弟是拖油瓶,跟著娘轎后嫁進來的。」

就知會如此,穆陽關無奈一吧。

「旁人說了你就信?我不疼你?待你不好嗎?」

「很好啊……」雖然犯了錯,爹打得也狠,但是事後他哭著睡著后,都會偷偷進來給他上藥,他都知道的。

他生病,爹怕他哭,一晚抱著不鬆手,拭汗、喂葯,看顧著不敢睡。

爹很疼他,不是寵上天的那種疼,是當成一塊寶,放在心口上揣著的那種疼,所以他親爹、愛爹,什麼事第一個都想要來跟爹說,他真的很怕,怕旁人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如果他不是爹的孩子,還可以讓爹這麼疼他嗎?萬一、萬一哪一天不疼了怎麼辦?

穆陽關也知,孩子會因為外人幾句閑言碎語,便表現得這般慌張失措,其實是怕失了受寵愛的資格,他心下憐惜,掌心拭了拭小臉蛋上的淚痕。「只要你一天還喊我爹,咱們就是父子,在外頭受了委屈,永遠讓你賴上來抱,至於別人怎麼說,不必理會。」

這話的意思,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任小腦袋想了又想,還是不明白。「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拖油瓶?」

「……」怎麼他還在糾結此事?

嘆上一口氣。「不是!」至少在他心裡,不是。

「那為什麼,弟弟跟你姓穆,我要姓慕容?」

當初,原是他一番心意,紀念先人、也為雁回前夫留個根,畢竟妻子雖然嘴裡不說,心裡仍有情義存在,否則不會執著要為前夫留下這條血脈。

對於這個決定,雁回和大哥也都認同,只是現在,實在無法對個半大的娃兒解釋原由。

「那只是為了紀念一個……很特別的戰友,你長大就會知道,現在,不急。」

「喔。」孩子就是孩子,被三言兩語哄過去,心滿意足了,挨靠在父親肩窩,嗑著桌上的小點心,很事後諸葛地發表高論。「我就說嘛,他們胡說八道,我怎麼可能不是爹的孩子,大家都說我們像極了。那個賣豬肉的大叔前陣子休妻,聽說就是孩子愈大,發現長得愈像隔壁老王,大伯母就說吧,孩子真的不能亂生。」

「……」慕容大寶,你好三姑六婆。

這樣在孩子面前嗑閑話,說東家道西家真的好嗎?他一面思考身教問題,伸指揩了揩餅屑,順道帶上小臉蛋上幾處殘淚臟污,指腹不經心地揉揉嫩頰,倏地,兒子不經意的話語落入心房,他頓了頓。

定晴,細瞧掌下那張清秀臉容,呼吸瞬間一窒——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他們父子有多像,他是瞎了嗎?

不,不是,只是心裡頭有了認定,很多事情擺在眼前也不會再想其他,就像當年,流雲村一乾子村民有多盲目,看不見雁回沉靜無爭的性子——

那張肖似的臉容一直在他腦海里盤旋,甚至不難推想,再過幾年更加無法忽視越發明顯的五官輪廓。

神韻相似,可以說是後天教養、耳濡目染而來,但天生的容貌,他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樣的相似會毫無血緣關聯。

思緒糾葛如潮,不甚安穩地睡去。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夢境里,凈是隱約而模糊的畫面——

他看見,有個男人拿著刻刀,用著笨拙手法、不甚熟練地在酒罈子下一刀一刀刻著,還要人把風,像是怕誰來了撞見似的。

慕容

雁回

於辛卯年初秋同釀夫妻酒

願偕白首同歡愁地老天荒

沒由地,他就是知道,男人刻了這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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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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