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是他為人兄長的私心,雖知愧對雁回,也要為親弟築起一道防護,阻絕任何傷害的可能。
這是略的選擇,他想徹底拋舍、遺忘過去,他只能尊重。
於是他道:「你若有其他的打算,孩子生下后,可將他送來,我會代替略將他撫育成人,畢竟你還年輕,總不能為此而誤上一生——」
「他在哪兒?」那不是她要聽的,她只想知道,慕容略究竟在哪兒?
「別問了,他不要你上墳頭拈香,我便不會說。」
「你不說,無妨,我自個兒找,翻了銅城每一寸土地,我都要找到。」
「……」當初,她若早早有今日此般在意,多好?那便不至於落得如今這等難以收拾。
莫雁回走後,穆朝雨立於門邊,目送那道遠去的身影,凝思道:「她這回——看起來沒那麼好打發。」
他嘆口氣,算是附議她的話,「找個說詞,讓阿陽最近少回來,免得哪天真讓他們給碰上了。」
「又我當壞人?」她快變成坊間那種刻薄狹量的惡嫂嫂了啦!
「……」
晚膳過後,穆邑塵端了壽麵、小菜,再溫上一壺酒,月下把酒談心。
步入園中時,小的那隻已經玩累了,正窩在大的那個懷間酣眠。
「我來抱吧。」他伸手要接娃,懷裡那隻不依地咕噥兩聲,小手纏抱不放,臉兒埋入胸膛。
「無妨。」穆陽關笑了笑,單手抱娃,謹慎地兜妥了外袍,雖是初夏,入夜後晚風仍有幾許涼意,莫教酣眠中的娃兒受了寒。
這一幕看在他眼裡,想起那大腹便便的身影。
他可知——他也即將為人父了?
單看他與青青的相處,便知他極為喜愛孩子,也真心將青青疼入心坎,要不青青不會每回見了他來都要跟前跟後,甜甜膩膩地纏人。
很早、很早以前,在那些遺憾傷害尚未發生時,有一回他曾不經意說溜嘴——若雁回肯允他,他希望能生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如今,他這夢想眼看就能成真,究竟,該不該說?
話幾回到了嘴邊,總猶豫著,難以啟齒。
「大哥,有心事?」整晚都是如此,老盯著他若有所思的,又悶著什麼也不說。
想起嫂嫂稍早突然要他近日沒事少回來……八成真與他有關了。
「大哥不必煩心,我明日一早便回。」若真與他有關,他說什麼也不會讓自身的事造成大哥與大嫂之間的困擾。
「你想哪兒去了!」穆邑塵瞪他一眼,「你嫂子只是嘴上鬧鬧你,她平日也愛這麼鬧我,沒真當你是外人。」
「我知道。」要真厭煩他,不會吩咐他每五日必得前來,勤熬湯藥至今不曾斷過,正因如此,更覺虧欠他們甚多,不欲再打擾夫妻倆的生活。
「我只是在想,你都快三十了,我已經娶了你嫂子,有青青、腹中還懷著一個,你呢?幾時要定下來?」
是不是全天下當父兄的都這樣?沒見他成家,這心怎麼也安不下來。
「還早,不急。」
「城南的杜小姐託人來向我說了幾回,你的意思呢?」家世好,人也生得嬌美秀致,最重要的是一心傾慕,都不惜拉下女子矜持與身段主動來說媒了。
穆陽關想也沒想,「她會與大哥計較,不適合。」
雖是好意,婉言要他多為自己打算,可若連他拿多少銀子給大哥都會計較的人,將來娶進門,紛爭只會更多。
「是你要娶妻,她如何看待我不重要。」
「重要,不敬大哥的女子,不能娶。」
「我誰也看不順眼,你難道就不娶了嗎?」
「大哥沒允,我不娶。」
「……」
他心裡,其實一直將那句「長兄如父」牢牢刻印心田吧?一如當初承諾過的,若能重來一回,必當全心敬之愛之,當個乖巧聽話、從不拂逆的好弟弟。
他雖忘了一切,可心裡似乎仍知曉自己虧欠甚多,傾其所有彌補……
他這麼弟,不是乖張得教他煩惱,就是乖順得讓人心疼,就不能走走中庸路線嗎?
共同分食完一碗壽麵,兩人肩並著肩,月下有一杯沒一杯地對飲,聊著生活瑣事。
「敬大哥,年年有今日。」
穆邑塵舉杯回應,「敬小弟,年年有今日。」
「陸想容,你覺得如何?」他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什麼如何?」不是村長么女的閨名?
「大哥不是覺得我該成家了?若是想容,你覺得可以嗎?」
穆邑塵一個不慎,被入喉的酒意嗆了嗆,「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陣子了。」本來還在斟酌,不過大哥若覺得他成家比較好,他便認真考慮這件事。
「你自己呢?喜歡她嗎?不要因為她性子好,也不要因為大哥覺得可以,你就娶,那是一輩子的事,你得真心喜愛她才成。」
穆陽關靜默了一陣,「大哥,爹娘是什麼樣的人?疼愛我們嗎?為何你從未提起?」
「爹娘……早早便辭世了。」他梗了梗,在弟弟信任而真誠的目光下,只覺萬分心虛,「你怎會突然問起這個?」
「我能在大哥身上感受到手足溫情,完全不費功夫,但是對於爹娘,我怎麼樣都無法想像,也體會不出孺慕之情的滋味,家,應該要是怎麼樣,如你、如大嫂那樣嗎?想容性子似大嫂,真誠、好相處,也懂得溫情體貼,我與她在一起,很舒心。」
這樣,就算喜歡了嗎?
從雁回到想容,完全是兩個不同類型的人,他其實難以想像,性涼少言的弟弟與純真愛笑的想容兜在一起的樣子。
「並不是找個性子似雨兒的人,就能打造另一個和樂完滿的家。」
「這我當然知道,大哥,若無好感我不會開這個口,當然最主要的,是我相信她會是個好伴侶,如大嫂那般賢豐慧持家,讓我無後顧之憂,雖然過去的事,我記得不多,可我知道,這是我一直想要的……」守著小小的、溫馨的家,燈燭下,有個人靜靜為他縫衣補鞋,偶爾仰起頭,給他暖暖一笑。
他貪看想容的笑,那種包容依眷的眼神、被一個人無庸置疑地在意著、放在心頭珍視,他知道自己曾經有多貪渴這一切,沒來由地,就是知道。
那是他藏在心底、不曾對誰訴說的夢,想容給了,心房暖暖的,他只想守著這暖著他、寧馨的美好。
「你嫂子哪會持家啊……」分明就是敗家妻一名,他憂著的才多著呢!
可略說了,他在意、也有好感……這樣,還能再說什麼?
雁回,你來得晚了,略……不見得會一直停在原處,尤其是一段曾讓他傷得痛徹心腑的感情。
他已經往前走,看見不同的風景,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護短就護短、自私就自私吧,他只想留住此刻這個平靜知足的弟弟,為他守住如今安穩的生活。
「你若確定要她,那就去吧,只要努力讓自己開懷便夠。」
其餘的……哥替你擔。
昨日,是慕容略冥誕,沒能如願問出下葬之處,她在客棧廂房遙遙祭奠了他。
隔日,她在房內用膳,桌上攤著銅城地圖,出神凝思。
那不是隨意說說,她是真的會用盡一切方式查出他的墳。
家主問她,只是一杯黃土,何苦?
但他不知,如果連這一杯黃土都無,往後漫漫人生,她不知何以為繼。
即便是荒涼墳頭,她也想守著,想他時便去找他說說話,讓他知道,她心裡一直惦著,沒有忘懷他,心頭有個依託。
她不要再對著冰冷的空氣說話,惶然猜測著他究竟聽到了沒有、掛慮有沒有人為他除草上墳,年年祭拜。
思及此,她頓了頓。
既如家主所言,只是一杯黃土,那他又執著什麼?
他不是那般心狠之人,任她又跪又求也抵死不說,當真只因為慕容略臨死一句遺言?
死者會比生者重嗎?重到——連讓孩子將來祭祭父親的機會也不給?
慕容略當初不知便罷,家主明明已知,又豈會如此不知變通?
那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怎麼想都覺得有悖常理,她合起地圖,起身推了窗,望著街口往來人潮,一點、一點細細推敲。
她從未見屍,一切但憑家主說了算,因為太過信他,以致從未疑心,然而——家主真不會欺她嗎?
會。若是為了慕容略,就會。
為了這個疼惜萬分的親弟,要他昧著良知,他肯,她比誰都清楚,他能為慕容略做到什麼程度。
有沒有可能……
心,顫抖著,為那萬分之一的奢想,欺她、瞞她、怎麼樣都好,只要他還活著,她什麼都無所謂了——
可能嗎?她抵著窗框,逸出無聲苦笑。
真是想他想得狂了,任何荒誕不羈的假想都冒出頭,家主豈會輕易拿弟的生死來說嘴?她只是、只是……
任何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胡思亂想,只因至今——仍不肯接受他已離去的事實,於是見縫插針、找盡了理由,給自己一個希望,讓那日日不曾止息的疼痛相思有個出口,盼著萬分之一的相見可能。
「慕容……」直到今日,閉上了眼,腦海仍能清楚描繪出他的形貌、笑望她時的神態,不曾淡去。
那是他,不是家主。
家主笑時,溫溫淡淡,宛如清風和暖。
而他望向她時,嘴角噙起的笑帶著一絲謔意、還有一絲憐意,喊她時輕軟的嗓,特別低醇醉人。
她好想、她想再聽他喊一聲,「雁回,我的小拾兒……」
盈淚的眸,朦朧間彷彿又見著了他,人群間仍能一眼便認出他來,那獨特的音容笑貌,靈活生動地宛如真人一般——
她驀地一顫,瞪大了眼,目光牢牢鎖定住,貪婪地、怎麼也瞧不夠——
他沒有消失。
日光下,清清楚楚倒映著身影,隨他一舉手一投足而改變……
他是活人,活生生的慕容略,而非她相思欲狂、貪妄幻想而出的虛影。
似乎感受到她強烈的凝注目光,他疑惑地仰首,朝上方半啟的窗扉望去,對上她激動盈淚的雙瞳。
是他!真是他!
那早已牢牢刻劃在心版上的面貌,她說什麼也不會錯認!
她一定是瘋了!這數月來,多少次求他入夢,她一次也不曾夢見過,卻在大白天時見著了他。
幻影也好、撞邪也罷,能再見他,什麼都無所謂了!
她一旋身,疾步往樓下奔去,步履凌亂倉促得幾回險險絆著裙擺,匆匆追尋而去——
人潮依然川流,那方才還站在糖炒栗子攤販前的身影,已然空空如也,尋不著蹤跡。
只是——幻覺嗎?太過渴盼而產生的幻覺?
茫茫然站在人群中,她什麼也不能想,腦海一團亂。
那身影如此真實地映在眼帘、腦海,怎會是虛幻?
就算是妄想也好,她一定要去找家主問個明白,一日沒能親眼見墳,她永遠無法死心。
一大清早,同睡的娃兒便醒了,攀到他身上爬爬蹭蹭,穆陽關被蹭醒了,索性帶小侄女逛個早市再回來。
青青胃口不錯,喝掉幾口熱豆漿,一顆肉包子吃個精光,還能再吃上小零嘴,他買了糖炒栗子,沿路邊剝邊吃,再喂上娃兒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