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我們需要時間
時間是我們沒有的奢侈
而後來也就這樣。
我們上班見面,下班他總是會載我回家。
除了十二月的天氣開始急速下降以外,最大的原因是我們總會天南地北的聊。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麼健談的人,包括夏飄雪。他給我的感覺一直是沉默寡言的。而在從餐廳到我家這短短將近二十分鐘的車程,讓我徹底了改變對於自己,對他的觀念。
夏飄雪的言語很深。有時候我常常會歪頭看著專心開車的他,很難想像這樣一個看似輕浮的男生,可以說出讓我啞口的話。我總以為他的世界里,除了女人大概就是玩樂。後來才不以為然。他有很深的智慧,很深的思想。我想,是因為他的身體,給了他那樣的思緒,卻也因為那樣的身體,讓他徹底地放棄了追尋那些人生觀的原動力。
而這是會上癮的。
喜歡上他的言語之後,我開始不管多晚,都會等到他也下班,一起跟他回家。有時候外面風雨大,他總是會體貼地拿他的外套替我擋掉寒風或者大雪。上車會開車門,就連走在雪較深的地面時,他都會輕手稍微扶我。對這一切,我當然知道他只是有禮貌。我卻上癮了。
夏飄雪常常笑。微微地笑,尤其在聽我說話的時候。他會豪不遮掩地直視我,然後淺淺地笑。我曾經對他的笑容感到臉紅,還會下意識地躲避他的視線。但是現在我只想看著他的笑臉,不變。他的笑容很暖,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
我受夠孤獨了。來到加拿大這麼久,我真的受夠孤獨了。
我只想找一個人躲一躲。
現在想起來,也許我對夏飄雪就是這樣。寂靜太久了,一碰上如飛蛾撲火,沒有回頭的餘地。至於什麼道德感,是非觀全都在他接近我那一瞬間燃燒成灰。因此我自私地躲進他的天地,不想,也不願思考,他的天地里,有一個不是我的女人。不過這不是大問題。我已經說服了自己,我們只是朋友。一句話而已,再多的接近變成了理所當然。
那個下午,趁著工作休息時間,我想買雙靴子,夏飄雪則想買件外套。很自然地我們就一同去了購物中心。今天雪下的不大,氣溫卻很低。飄雪整整溫了五分鐘的車子才讓引擎達到最佳狀態。黑色的車子頂著白雪在雪地裡面特別格格不入。
經過downtown幾條十字路口,還可以看見幾個流浪漢縮在角落。頭上頂著白雪,身邊堆著他們唯一的家當。卡加利的流浪漢人口很多,春夏秋冬都可以看見他們在各各十字路口的轉角努力地躲避那艷日,或者寒雪。記得社會課時老師總是很自豪地告訴我們那裡的流浪漢收容所又加大又新建等等等。但是,日復一日,我看見的是更多,更年輕的流浪漢。而加大又新建的收容所呢?謎一個。
我看著左前方的流浪漢,有一個大鬍子。看見來往的路人時,他總是會笑一個,不過在這個冷漠的都市,他的笑容是沒有太大的作用。城市的人們太冷漠,大家來來往往,千偏一律的表情,彷彿從葬儀社裡面走出來。把自己從那裡頭抽離以後,我不禁想,以往每天趕著上學下學上班下班的我,是不是也是那樣冷漠的人。對於比自己微小低弱的人物,有著一副鄙夷的神情?
橫向車道是主要幹道,因此我們這邊的紅燈停得特別久。我愣愣地看著那個流浪漢頭頂的白雪越來越多。
「看什麼?」飄雪轉頭問我。然後隨著我的視線,他大概也看見那個流浪漢。「你知道,這種天氣對誰最殘忍嗎?」
我看著他,搖搖頭。
「對他們。」他看著那些流浪漢,「在你眼中,流浪漢是怎樣的人呢?」
我躊躇了一下,才回答,「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很可憐。但是,大部分時間會覺得他們很可怕,而且滿臭的。」我不否認,看見流浪漢,我都會故意的繞過他們而行,眼神也會刻意的不理會他們善意的笑容,直視著前方。而我相信,大部分人跟我一樣。某方面上正常,卻也可悲。
「你的想法沒錯。」夏飄雪打了方向燈,邊把車子開向路旁的停車位,邊這樣對我說。「他們的確是要離遠一點才好。因為你永遠不知道誰會突然攻擊你。其實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子,在一堆相同的事物當中,每個人遇到的都會是同樣的。比如說,一百個流浪漢,大概九十九個都是你說的那樣子。而也因為這九十九個,讓人們都忽略了那其中一個。」
「什麼意思?」我看著他熟練地把車子卡進車位里,納悶著。
「意思就是。太多表面的事物,讓我們忽略了裡面那真正的一面。麻痹了,連自己都以為自己是糟糕的。」他說著,然後開門,「還發愣,下車。」說完他率先下了車,走到人行道那端等我。
我喔了一聲,鬆開安全帶,跟在夏飄雪後面小跑步,「喂,飄雪,走慢一點,你要我摔死嗎?」人行道上的雪結了冰,滑的要命,我追著他,不滿抗議。
他突然轉身站住,害我差點撞上去。「慢慢追,總會追上我的。」他笑,伸手攔住我打滑的身子。
我抬頭看他,「你今天吃錯藥了嗎。怎麼字字珠璣。我有聽沒有懂。」
飄雪不再說話,只是又笑著看我。如平常一樣,眼神很深遂,然後轉身繼續走。我納悶的跟著他後頭,才發現原來他的目標是前方不遠的星巴咖啡店。
他老兄真有雅興,半路停車頂著寒風買咖啡。咕噥著,我跟在他後頭走進星巴。大概是接近中午休息時間,人群很多。我跟他擠在人群當中排隊。不過飄雪到是把我圈了起來,讓我不受到別人的肆虐。唉,就是這樣。這樣無意識的舉動,讓我萬劫不復。
點完咖啡。我好奇地看著他手上的三杯白摩卡。「你怎麼買三杯?」
他沒說話,把其中兩杯端給我。我乖乖地接過,還是很納悶。走出咖啡店,夏飄雪領著我走過斑馬線,我更是一堆問號。「飄雪,你要去哪裡?」
「看到他嗎?」他伸出空的手,指著前方。隨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我只覺得更納悶。
「是那個流浪漢。」我抬頭看他,「做什麼?」我問,他沒有回話。只是笑笑地看著我手上的兩杯咖啡。我張大眼睛,了解他的意思了。「你,你不會要我把這杯咖啡給他吧?」
「端杯咖啡很難嗎?」他反問我。「在餐廳不是常常端飲料給人?」
「是不難,但是,這這跟在餐廳端飲料給客人,是兩回事吧?」
「為什麼是兩回事?」他聲音抬高几許,有點尖銳地反問我,「因為那是你的工作?還是客人比較高級?因為流浪漢是下層人士。所以你會覺得丟臉?是不是你覺得這樣會壓低自己的身分?」
我被他的話堵的說不出話來,縮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都…都有啦。不過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因為這樣不會讓他很丟臉嗎?感覺,感覺好像我再可憐他。他,他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你覺得是可憐嗎?」飄雪緩緩問我。「不好意思?洛心,不好意思的人,是你吧?」他接過我手上的咖啡。「你不是施捨,你只是給他一杯咖啡。咖啡代表什麼?可憐嗎?不是,咖啡只是你對他善意的表示。一種人情的溫暖。流浪漢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不信你走過。彆扭的只會是你自己。」
我躊躇,實在很猶豫。叫我這樣隨便給人一杯咖啡,對方又是流浪漢。感覺就…就很說不上來的怪。我看看夏飄雪,又看看自己手上冒著白煙的咖啡,嘆了一口氣。「那你陪我過去。」
他頜首,走在我前方。
抱著那杯咖啡,心裡七上八下地走過去。「hi。」這輩子不知道說過多少次嗨,唯讀這一次說的最難過。
大鬍子流浪漢聽到我打招呼,抬頭有點疑惑的看了我們一點。然後居然很快的站起來,露出一個大微笑,「hi。」他的招呼很大聲,很爽朗,一點彆扭都沒有。相形之下,我居然有點臉紅剛剛自己明顯的不情不願。
「呃,咖啡,給你。」我遞上咖啡,稍微一笑。
大鬍子看了看我手上的咖啡,爽快地接過去,「真的嗎?實在太棒了。真是謝謝你。」他喝了一大口咖啡。「這種天氣一杯熱咖啡就感覺棒多了。」他笑,說話時冒出白煙。
我傻笑,對於他那麼爽朗的態度有點不知所措,愣在那,獃獃地不知道接下來的舉動。
飄雪在這時候出聲解救我,「她會怕你們。所以我帶她來認識你。」
「喂!」我瞪了夏飄雪一眼,臉紅。
大鬍子哈哈大笑,「正常正常。」大鬍子指了指人來人往的街道,「我每天在這裡,至少有上百人上千人走過去。有多少人會回頭看我呢?不到十個吧?」他聲音有點落寞,「在這裡久了,早就習慣這種感覺。」
「會冷嗎?」我突然脫口問,然後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很笨的問題。
「很冷啊!」他大笑,「我們也不想變成這樣子。誰願意當流浪漢,不是嗎?世界是無情的,總是有人要被犧牲。每個流浪漢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理由已經變成不重要了。人只會看表面,又有多少人會停下來聽那理由。聽了理由又如何呢?還是改變不了我是流浪漢的事實。」
「對不起。」我小聲的說。
「呵呵,」大鬍子拍拍我肩膀,「人生就這樣子。像盒巧克力,永遠不知道會吃到哪一種口味的。你們要好好加油,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對自己微笑,就會很美麗。像我一樣。」
「謝謝。」我點點頭。
「很冷了,你們趕快走吧。」大鬍子抬頭看了看天上越下越大的雪,「謝謝你們的咖啡。」
我眼框稍微紅了紅。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情況,他居然還關心到我們身上。我看著他身上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厚舊棉被。凍的鼻子紅紅的樣子,突然一陣心酸。飄雪說的沒錯,這種天氣,對他們最殘忍。
「你保重,我們走了。」飄雪笑了笑,輕輕拉著我,往車子的方向走去。邊走,我邊回頭,很努力地把大鬍子的笑容記住。
大鬍子依然朗著笑容,突然間他開口。「你比去年早了一個禮拜。有特殊原因嗎。」
我一頭霧水,拉拉飄雪。夏飄雪沒有回頭,直視著前方。「想讓她學一點事情,沒什麼。」他這樣回答,我卻還是不太能了解。
「明年還會看到你嗎?」大鬍子又開口。
我看著飄雪,他的眼神很遠。猛然間站住腳步,回頭,「我不知道。」他這樣笑著說。
「希望能夠看到你。」大鬍子最後這樣說著。
飄雪沒有再回答,只是拉著我過了馬路,回到車上。直到暖氣呼呼的從暖氣口宣洩出來,我們一直都沒有說話。
我趴在窗戶邊,隨著車子的迴轉,對著人行道上依然裹著大棉被的大鬍子搖手。雪下著很大,我只覺得很涼。回過頭看了夏飄雪一眼。想起最後他們倆個奇怪的對話,終於忍不住開口。「喂,你們認識?」
「我幾年前在街上喝醉酒,是他把身上的毯子給我蓋才沒讓我冷死。」
「你在街上喝醉酒?」我倏然轉頭,不可思議地問。在我眼裡,夏飄雪說不上多有方向,卻至少還算上堅強,不像是會亂七八糟就倒在街頭頹廢的人。
他飄了我一眼,「我以前是很壞的,你不知道嗎。」輕鬆地說著,非常明顯地半開玩笑。
看出來他心情好,我也頂了回去,「現在的你也沒多好啊。」開玩笑,也不看看是誰那時候天天在PUB鬼混。煙酒不離手,交友情況複雜的比皇室族譜更難記起來的人,也算不上好吧?
飄雪愣了一下,回頭快速地看我一眼,猛然身手打了我頭一下,惹的我哇哇大叫。「喂喂,打人啊你。」
「你以前可沒這麼會耍嘴皮子。」飄雪哈哈大笑,一直手還不停地揉著我的頭頂。
「喂──。」我阻止他的手,「我本來就是這樣子了。」
「是嗎?」他停下手,眼角瞄了我一下,「我記得剛開始,你跟我說話動不動就臉紅,聲音跟蚊子一樣小。像小女生一樣。」
「我我我哪有啊。」我大聲地抗議。
「有沒有你自己知道。」他笑,聲音低低的。
臉又紅了,「好啦。小女生就小女生,人家本來就是青春的少女。」看見夏飄雪又是一臉想笑的樣子,我趕快轉話題,「說啦,你們怎麼認識的?」
「幾年前的冬天,我在街上喝酒。大概喝昏了,就昏在前面那個小公園裡面。醒來以後,是他用自己的毛毯替我蓋著,我才沒冷死吧。」
「好好的在大冷天跑出去外面喝酒做什麼?」我上上下下又打量著天天打扮的人模人樣,一副什麼精英表模的夏飄雪。
飄雪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咧,一個很奇怪的笑容。「自殺。」
「什麼?」我眨眨眼睛,想確定我沒聽錯。
「自殺。」他從容不迫地回答我。卻讓我感覺背脊發涼。「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人都會有想死的時候,我只不過選擇了最壞的時機。其實真的沒什麼。人總是會有些時候會特別想死。你說對不對?」
我無法回答對,還是不對。的確,人都會有想撞牆的時候。我時時刻刻都想撞牆。通常只是情緒化,然後小馬說的,赫爾蒙作用影響腦袋運作。而真正能讓我想死一死算了的時候,其實不多。就算有,也只是在腦袋運作,永遠沒有具體行動的時候。而大家不都是這樣子嗎?只要熬過就好了,不是嗎。可是當我想這樣反駁夏飄雪,回頭盯著他的側臉,才發現以前我認為的理論全部都被推翻了。話卡在嘴邊,這時候才了解,他是多麼認真。
「其實沒什麼的。」他聳聳肩,「嗯,後來就這樣認識他。也說不上認識吧。只是跟他約好,只要我還在,每年聖誕節前夕,我會回去找他。算算,今年是…第五年了。我還算很幸運,拖了這麼多年,是不是?」他轉頭,眼神炯然,說的很輕鬆。
他雲淡風清,我卻覺得侯頭一窒,有股很大的酸氣。我是怎麼過我的生命?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尖叫,然後準備遲到。功課拖過一天又一天,考試不到最後一天不念,跟小馬吵吵鬧鬧,每天不知所以。高中都快結束了,對於人生還沒一個明確的目標。我要什麼,我追求什麼,目前還是呈現空白。結論是,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媽的,又要去上課了。
而坐在我身邊的人。他呢?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是什麼?慶幸自己還呼吸,還是拿著紅筆把日曆又畫掉一天?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自己的感覺。只是在此時,模模糊糊間,有點可以感覺到倒數計時的滋味。小時后不是最愛喊著,五、四、三、二、一,好了沒?躲貓貓。是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讓我想起躲貓貓。只是,夏飄雪,他的五四三二一之後呢?是否有足夠的時間去找他所要的一切。
而他所要的,又是什麼?
一路上再也沒有說話,視線茫然地在夏飄雪的側臉還有車窗外轉來轉去。想說些什麼,找不到話題。只覺得有台除草機筆直地畫過我們兩個之間,在生命的觀點上,清楚的分出了東西。
我所曾經以為的了解,全部變成可笑的泡泡。
車子在行駛與停紅綠燈之間行成固定的韻律。直到他停好車子,鬆了安全帶,甚至開了車門下了車,我還處在愣愣的情形下。
「怎麼不出來?」他彎腰探進車裡,有點奇怪地看著我。
我深呼吸,全部的思緒混雜地收回腦袋裡,來不及整理,突然問:「為什麼…要帶我去那個流浪漢?」
他沒有猶豫,「沒什麼。只是想留些什麼給你。」關上車門沒有回頭地往前走。我跟著下了車。走在前頭的夏飄雪猛然間在我眼裡變得很突兀,很遙遠。
電動車鎖的聲音在停車場響起不大的聲音,卻混著夏飄雪那句話,梗在我心中。我仰起頭,睜大眼睛,把一股熱氣硬逼了回去。
「等我。」我叫。
他停住腳步,「小心走,不要摔倒了。」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不遠,我小跑步過去,用不到幾秒。但卻也很明確的知道,有些地方,有些距離,我是無法追上了。
我不知道是我太過心急去追著他的腳步,還是飄雪刻意停留下來等我,我只知道從那天之後的我們,變得異常的接近,近到連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認,早就跨越了我一直堅持的一條線。
有意無意間,總是特別喜歡逗留在下班以後得那幾個小時。從十一點,十二點,一點,兩點。我看了一眼手錶,很好,三點十分,我們還坐在一家中國餐廳里對望。凌晨三點多,我不是那種沒人管的小孩,或者說,我媽不是放任我到處亂跑的母親。我只是一直在利用一個滿卑鄙的方便。那就是一種存在於我跟我媽之間的信任。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大到大我就不是一個很乖牌的小孩。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容易受到別人影響。可是,老媽卻從來不等我的門。不管多晚,她會留一盞燈給我,可是不會等我的門,不會像同學的母親一樣,每次晚一點回家就要起革命。
當然,她也不是不聞不問。我去哪,跟誰去,做了什麼,我都會依實據報。或許是這樣子,媽才沒有很嚴格地盯著我。我攪著自己面前的杏仁霜,一絲罪惡感浮上來。
當然,彬彬有禮的夏飄雪也問過我好幾次這麼晚回家會不會有事。我除了傻笑打混敷衍過去,也沒多說什麼。他聽了以後只是喔一聲過,不再問些什麼。某方面上,我卻清楚,他知道我在說謊,卻又基於某種原因不願意拆穿。
而那個原因,是我不敢去想的。現在的我們很好,很多問題都不用煩惱。我只要跟他這樣靜靜的聊天就好,什麼都不願意多想,因為即使風平浪靜,他還有女朋友這樣的事實,沒有人可以否認。
「三點二十五分,回家了?」
等我發現我已經無意識地把飲料喝光的時候,夏飄雪才緩緩地問我。
「嗯,回家了。」我點點頭,身手抓起桌上的帳單,飄雪搶先了一步,順手握住我的手。他沒有什麼介意,我倒是很狼狽地把手抽開。不能太近,我必須這要告訴自己。我已經分不清楚對他,到底只是關懷,還是另一層關係。
外面的風很大,我們挨進地走,感覺他在身邊,我承認我自私。不要問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真的,不、想、管、了。
然後天公很做美,還是根本我自己耍白痴。冷的半死在自家門前搞了五分鐘,才很氣的發現我忘記帶鑰匙。難怪我今天一直覺得不對勁,原來就是忘了帶東西出門。站在門前,還可以透過玻璃間隔看見媽替我留的燈,罪惡感很重,重到連抬手按電鈴的力氣都沒有。站了很久,我才有勇氣回頭看,而果然,夏飄雪的車子還在那。
「我完了,我沒帶鑰匙。」他看見我走近,把窗戶搖下來。巴在窗戶上,我有氣無力地哀嚎。
他皺了皺眉,「你先上車,外面很冷。」他開了車門讓我進去,「有沒有備用鑰匙之類的?」
我搖頭,「備用鑰匙在車庫,問題是我連車庫都進不去。又不能按電鈴,我媽會殺人的。」一來,按電鈴不就吵到她睡覺,二來,這電鈴一按,我家大概就要起革命了(半夜三點多回到家的女兒)。
夏飄雪想了一會,才做決定地說。「先過來我家吧。等天亮一點我再送你回來。不然在這裡等也不是辦法。」
我抬頭看看他,又轉頭看看那扇打不開的門。其實沒有什麼矜持,只是很猶豫。究竟猶豫些什麼,我搞不清楚。只知道,好像這一去,有些事情可能就真的挽回不了。
後來我到底怎麼從喉嚨里發出類似「好」「嗯」這一類的詞,我都想不起來了。只知道腦筋再度恢復接收訊息的時候,夏飄雪已經把車子開回他家的停車場。
「那個……」然後,這時候的我才開始慌張起來,「那個…你…你女朋友…」
他瞥了我一眼,按下電梯鈕,「我不跟她住在一起。」
我尷尬的笑了一下。有點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只能跟在他後頭進了電梯。看著電梯的樓梯數字一層一層往上升。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單獨到一個男孩子家裡。就算跟小馬,也只少…好吧。我跟小馬也單獨在他家處過。不過兩者狀況差很多。
「我以為,你們住在一起。」電梯到了三十七樓(不要懷疑),我又開口問。然後就想咬斷自己的舌頭。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洛心,你這個豬頭。
「沒有。不過她有我家鑰匙。」他開了門,沒什麼情緒地說。
有你家鑰匙?為什麼有你家鑰匙?好幾度,我差點問出來。字到了嘴邊,我又吞了下去。
門開了,我們沒多說什麼就進去。沒什麼擺設,乾乾凈靜的,就不知道是他收的,還是他女…不對!我趕忙喊停。不能在這樣想下去。我搖了搖頭,想抓回那條很模糊的線。可是卻找的很辛苦。
「你隨便坐。別客氣。」他脫了外套,往衣架上一丟,「要喝什麼?咖啡,茶?阿華田?」我選擇了阿華田。夏飄雪沖了一杯阿華田給我,又捧了一杯黑咖啡。我坐在地毯上,捧著阿華田,抬頭看著靠在窗口邊的夏飄雪,兩個人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不行,太尷尬了。一定要設法打破這種氣氛。我摸了摸地毯,又亂喝了起口阿華田,眼神飄來飄去。最後還是決定打破沉默。「飄雪,你要不要去睡一下,不然一夜沒睡。」
他捧著他的咖啡,走向我這邊然後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的地毯,頭往沙發椅上一靠,語氣懶洋洋。「沒關係,我還不是很想睡。」
「你都習慣這麼晚睡嗎?」我推推他。
他稍微把頭抬起來看我一下,「大概吧。反正早上也沒事做。你那什麼臉?我已經很久沒去PUB了。」
察覺到我的臉上一定又露出那種斜視的表情,我不好意思了一下。「不,不是啦。可是你這樣日夜顛倒,對對身體很不好。嗯,你也知道我的意思。」後面那句話我說的有點吞吐。
他倒是無所謂的聳聳肩,「早晚的事,不是嗎?」
這傢伙!又來了。我最氣憤他偶而就會露出的那種豪不在意神情。「話不能這樣說,生命是有價值的,長也好,短也好,總是要珍惜。」
「那你告訴生命的價值。」
「我…」我思考了半天,拼不出一段有信服力的句子。我是可以漫天擴地的用著我小說台詞來跟他長篇大論。但是看見夏飄雪的眼睛,那些話全部都哽住。因為我知道,那些,對他沒有任何作用。
「洛心,你幾歲?」他轉頭,突然這樣問我。
「十八。」我誠實地回答。
「你的人生,還過不到四分之一。」他笑了笑,「生命的價值感,在受到威脅時的那一瞬間決定。而你,還不到四分之一。你不會懂你要什麼,也不會知道未來。所以你現在頭腦里的生命價值感,只是你從書上,從別人口中整理,吸收,然後虛擬出來的。」
「那你呢?」
「我?」他晃動著咖啡,「我的人生早就過了四分之一。也許,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為什麼你總是要這麼悲觀…」
「我不是悲觀。洛心,你不要用憐憫的心來看我。對於生和死,我看得很開。比什麼人都開。我只是認清楚事實而已。不為自己找借口,不給自己空有的希望。」
「可是……」
「我存在與否,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不是嗎?OK,現在假設我死了,你會傷心對不對?我知道你會傷心。你會傷心多久?一年,兩年?不管多久,你終究會有忘記我的一天。我們是平行線,你強行進入了我的生活,有了交集。時間到了,會再度變成平行線,你有你的人生,你會走下去,不論我存在,或者不存在。」
我聽著夏飄雪的話,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是聽在耳里非常的刺耳。每個人的存在當然都是微不足到。但是,只要一個人傷心就好,一個就好。就可以證明存在性是真的有去影響到別人。我想證明的,並不是一個人的影響力,而是一個人的存在性。存在是否,是給人留下的紀念。就算只是一朝一慕。而只要那一朝一暮存在過,那你就存在過,即使只是一秒。
可是我卻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的思緒。
我無法反駁夏飄雪的話,我只能睜大眼睛,看見他黑色卻沒有焦距的眼神裡面,然後下一秒,再度紅了眼框。
「我知道我存在過。」他笑,「但是我也知道,你們會忘記我。就如同我忘記我弟弟一樣。」
「你有弟弟?」
「有。」
「他…」
「他死了。」聲音出來,冷冰冰的。
我不太相信地看著他。
「如果沒死,今年大概…嗯,真糟糕,我連自己弟弟的年齡都記不太起來了。應該…好像是二十三四吧。」他自言自語著,最後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給了一個很奇怪的笑容。讓我從腳冷到手,差點把杯子給打翻。
「你…不是唬我吧。」
「唬你做什麼?」他摸了摸我的頭,「他跟我一樣,我們流著共同的血液。五六年前就死了吧。所以,你看。沒有他,世界還不是照樣運作,我還不是在這裡?我沒有放棄生命,我只是,沒有力量去擴展他。」
「對不起。」很小聲地,我聽見自己的道歉。
「又不是你的錯。」他拍了拍我,「沒事的。都已經過了四五年,該傷心的,早就傷心了。沒什麼痕迹留下來了,不是嗎?」
我看了看他有點疲憊的臉,拉了拉他的手,「我想…你不是遺忘。你知道,有種悲傷會在心裏面,久而久之就習慣了。然後,你就…以為忘記了。其實,其實,已經變成你情緒的一部份,只是沒有人去提醒你而已。」我試著跟他解釋。
「更或許,是我不想去想。我弟,讓我看到自己。」他笑的有點累。
「飄雪,你太好強了。怕,並不是壞事啊。你不要這麼逞強。比如像現在啊,你就可以放鬆自己,不是嗎?又沒有別人,只有我。而你知道我的,我…我不是說過會隨著你去天涯海角?」我想安慰他,聲音確有比他更重的鼻音,不但如此,還說了一堆連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話。
很久很久,他都沒有說話。就當我以為自己又說錯什麼話時,他突然抬頭,「洛心,你有沒有很想哭的時候?」
很想哭的時候?當然有,而且是幾乎天天好不好。「有,很多很多時候。你呢?你一定不常吧。」
「有。」他淡淡地說,然後我瞥見了他微微顫抖的手。
「什麼時候?」
「現在。」他說,抹了一把臉。最後所幸將臉埋在手裡。
我跟著他紅了眼框,轉身輕輕抱住他,「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你只是很累而已。」
「我會在這裡的,沒關係的。」只記的那時候我一直重複著這幾句話。一直重複著。我們靠著,沒說什麼話,天地間只剩下悲傷。淡淡的圍繞著,讓人喘不過氣。
我是一個擅長熬夜的人,今天我卻覺得很累。喃喃自語,重複念著那幾句話,腦袋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失去知覺。什麼時候變得靜悄悄,我都忘了。只知道頭劇烈痛起來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對話。
「真的不行了?」
「什麼?」
「你真的那麼喜歡她?」
「我…我不知道。」
「那我呢?愛過我嗎?說實話的。」
「沒有。」
「我明白了……其實我也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承認,結束了……。其實我一直想看看她,你知道,也不是想比較或什麼。只是…我只是想看看她有什麼,能,能讓你變的不一樣。你知道的,你一直都是這樣子,直到她出現。」
「抱歉。」
「不要跟我說抱歉。飄雪……我只是,只是很想去……找一個不恨你的理由。」
「……」
「我走了,你保重。」
「我送你…」
「不用了。不要對我那麼好……已經夠了。再見,飄雪。」
門砰一聲闔上。我睜開眼睛,窗戶外是陰暗的,冬季的太陽很陰沉,我揉揉眼睛,回頭的時候,看見夏飄雪緩緩地從門邊走過來。
我坐起來,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毯子。這才真正醒悟到,我睡倒在他家的地毯上。
「早啊。洛心。」
我怔怔地看著他嘴邊的笑,半餉說不出話來。
「你睡傻了嗎?」他蹲下來拍拍我的臉,稍微皺眉。
「你不後悔嗎?」我想起打擾我睡覺的那些對話,還來不及整理,就突然冒出這樣的話。
飄雪走到窗邊,回頭過來看我,灰灰濛濛的清晨讓他看起來虛幻,好像一碰就會碎了。感覺覺他很遠,很遠,快要消失了一樣。
「我沒有後悔過什麼。」他黯然地開口,「我從來沒有真的去喜歡過什麼人。我試著去離開一些自認為很愛我的人,我以為可以感覺到失去些什麼。沒想到,什麼都沒有。一丁點差別都沒有。」他摸摸自己的左胸口,「我這裡,好像早就死了。」
我沒有說話,嘗試著去了解他的意思。卻絲毫沒有頭緒。我不能夠了解,那種毫無情緒的心。心如止水嗎?那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很寂寞,很寂寞。
「離開Sherry是對的吧。」他回頭再度往三十七樓往下看,「我不愛她。我誰都不愛。她們總是想要抓住我。可是她們不懂,我連我本身都不是屬於自己的,那來的力氣給她們。洛心,你說對不對?離開Sherry是對的,對不對。」他沒有回頭,只是這樣問我。
我清了清喉嚨,「你知道,我是最沒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人。」
其實,我想我們都有譜。即使他沒有真正的付出真心,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他和Sherry可以這樣繼續再走下去。我也清楚,事情不能全部算到我身上,但是,這種感覺卻有點讓人難以呼吸。好像背負著什麼道德在身上一樣。即使早就可以預測今天的演變,卻還是有點難以承受。
我們沉默了很久。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他則沒有回頭,只是看著窗外。
心像外面的天氣。明明是有太陽的,卻絲毫不見陽光。無法說是陰天,因為太陽在那裡啊!可是,如果太陽真的在那裡,為什麼,我卻覺得好冷。一點溫暖都沒有。我們之間,沒有陽光。即使我們知道,太陽就在那,卻觸不到。
「走吧。我送你回家。」飄雪走過我身邊,拿起衣架上的外套。
「以後怎麼辦?」我站起來,折好他的毯子,規矩地放在沙發上,這樣問他。
「你是說,沒有了Sherry以後要怎麼辦?還是說,我們兩個以後要怎麼辦?」
「兩樣都有呢?」
「沒有Sherry,說實話,對我沒有差別。」他摸了摸我的頭,「至於我們…給我一點時間。我再跟你說。」
「嗯。」我頷首,走進打開的電梯門。
電梯中途停了兩站,來來去去幾個人。進出的人群擋在我和夏飄雪之間,即使如此,我們都沒有再說話。飄雪說的對,我們的確需要一點時間。
去弄清楚,究竟我們是什麼,我們,又要什麼。
後來呢?
很多人這樣問。
其實也沒有所謂的後來,大家並沒有給我們太多時間去思考我們之間的關係,謠言(事實?)就不知道從哪裡傳了出去。也許卡加利太狹小吧。夏飄雪跟他女朋友分手的事情就像個漏水的瓶子,到處流。現在八成只要認識夏飄雪的人,就知道他和Sherry分手,然後剩下那兩成的人,如果認識我,就會自動做了聯想。
我並沒有急著跳出來消毒。也不知道為什麼,對一切變得很冷漠。店裡人的玩笑越開越大,我卻連眼睛都不眨,久而久之,他們也學會乖乖閉嘴。
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大概是我太久沒出聲了,或者是小馬終於開始想研究怎麼我像啞巴一樣什麼都不說。他選擇了非常好的星期四,直接闖到我店裡來堵我。我必須說,他真的是走狗運,什麼天不選,剛好選在男主角不在的那天。
「洛心,外面那個人鬼鬼祟祟好久了,一定是找你的。」凱趁尖峰時刻過了以後,溜進吧抬裡面喝可樂,邊指著上頭監視器黑白螢幕里的人。
我抬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這一笑,才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咧嘴了。每天對著客人公式化的笑容,讓我都忘記笑到底是什麼感覺。
小馬帶著扁冒,帶著墨鏡,真的是「鬼鬼祟祟」在門口晃蕩。我忍著笑,肩膀卻越抖越厲害。大概是太久沒看見小馬了,透過黑白螢幕,一幕幕我們相處相鬧的光景全部浮現出來。奇怪,不就是才兩三禮拜沒有看到他,怎麼覺得好久,好久沒有見面了?
交代了凱幫我顧一下門口,我跑出了門外。推開門,小馬摘下墨鏡,對我咧了一個大微笑。「喂,女人,好久不見了。」
「小馬~我的小小馬~」我唱了起來,一起分享了一個大擁抱。
「你下班了嗎?」小馬探頭看了看店裡。
喔,小馬該不會想請我吃飯吧?「怎麼,老兄你要請我吃飯?」我笑著推了推他。
小馬拍了我腦袋一下,惹了我一個白眼。「是想請你吃飯,要吃什麼?」
「真的還假的?」雖然這樣問,我眼睛卻自動飄了一眼手錶,「兩點吧。我快要收拾好了。」
「喔,那…那你沒約會吧?」他探頭望了望裡面,用意實在是非常明顯。我大概已經可以猜出小馬的用意了。
我聳聳間,「我沒約會,等我一下吧。我收拾好就跟你走。」
※
也許是外面風雪大,咖啡店的人顯得異常冷清。
我和小馬對坐著,沒有人先開口,氣氛很詭異。從剛剛吃飯到現在,他一直很欲言又止。想說些什麼,卻又壓抑住。好幾次,他只是夾著菜,然後就空在那裡地看著我,直到我叫了他好幾聲,他才會像回魂一樣趕忙把那口菜吃掉,而更多次,那口菜早就掉在桌上,他還渾然不覺。
這樣的小馬,很陌生。印象中,小馬是很活潑的。一張嘴從來沒有停下來過,我說一句話,他可以冒出十句。一分鐘不說話,就會要了他的命一樣。沒什麼神經。其實看他這樣,我多少能清楚他想說什麼,或者問什麼。只是現在的我,也太累了。我並不排斥跟他打開那個話題,我只是沒有精神去自己翻開。小馬對我的感情,我即使不怎麼清楚,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而在這之間,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叫做減少到最低的傷害,因此我選擇保持沉默。
咖啡都快轉涼了,我們還是詭異地沉默著。
大概是他終於受不了了,喝了一大口咖啡以後,突然開口。「跟你說,那個Sherry來找過我。」
我稍微一愣,「找你?找你做什麼?」
「說一些事情。」
「說什麼事情?」我眯眼看著小馬。
「說你跟夏飄雪的事情…」
「小馬!」我搶過話,「你非得要分段說話嗎?一次說完好不好!」
小馬抓抓頭,「其實也沒說什麼。她只是來問我,你跟夏飄雪怎麼走在一起的。」
我差點沒吐血,「誰跟夏飄雪在一起了?我不否認她跟夏飄雪分手和我有關係,但是我跟你說清楚,我跟夏飄雪沒有在一起,OK?我們都朋友多久了?你不要別人說一句你就信一句。還有,她有事幹嘛不來找我講?跑去問你?怎樣,你就有權利幫她解決嗎?」聲音提高了幾度,有點張牙舞爪地說。
小馬被我氣焰嚇到,縮了縮「我又沒說我信。問題是,你跟夏飄雪沒在一起,他為什麼要跟Sherry分手?」
我的氣勢馬上像被戳了一個洞,全泄光。「唉…我哪知道。」沒力地把頭趴在桌上。
「洛心,你怎麼會變這樣。一點都不像你。」小馬拍拍我倒在桌上的大頭,嘆口氣這樣說。
「我變怎樣了?」我抬眼看小馬,無奈地晃著咖啡杯。
「你啊。總是很小心隱藏自己的心事,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會想要去傷害別人。但是這次,唉,怎麼說呢……是夏飄雪太有吸引力了,還是……洛心,你們到底怎麼扯在一起的?他來招惹你嗎?還是……」
我搖搖頭,「不是。不是他來招惹我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這樣。其實你也知道夏飄雪那個人,根本沒真正去喜歡上一個女生過,所以他會和Sherry分手,也不是多大的驚訝。我不是在推卸責任,我只是…」被小馬看的毛骨悚然,我只好鬆口,「好啦,不要那樣看我,我承認我多少有點想推卸責任,但是我只是想跟你解釋,事情,比表面上看起來複雜多了。」
「我知道不能全怪你。但是,我只是不希望讓你有一個破壞別人感情的名號。你也知道夏飄雪跟Sherry在這台灣圈算是有點名氣的人。傳出去,會很難聽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台灣人像盤散沙。在這個台灣人已經少到很可憐的城鎮,大家能想到的並不是團結,而是如何八卦,如何踩在別人頭上爬上去。很可悲的,很不想承認的。但是事實如此。卡加利的台灣人,自組自的小圈圈,像個大染缸,跳進去被染的五顏六色,怎麼刷洗也無法找回當初的白。
「總之,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受傷,這樣你懂嗎?」小馬兩隻手在桌上搭啦搭啦地敲著,最後做了這樣的結論。
我點點頭,代表我了解。
而我真的了解嗎?應該說當時年輕氣旺的我,根本沒有去想到傷害誰,會者被誰傷害。感情太不理智,縱使我能自豪的說自己是理智的人,卻常常在理智與感性拉拔戰時輸給了感性,讓它一腳踩到我頭上來。
小馬送我回去的時候,問了一個讓我思考非常久的問題。
「所以呢,你們兩個…要怎麼辦?」
「小馬,我和夏飄雪之間的問題,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的。那不是一種,說在一起就在一起,或者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情況。」
「我不太能了解。」
我嘆了一口氣,「別說你不了解了。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自己的想法和感覺。」
「愛情跟友誼,你把你們歸類在哪一個?這樣想,不就清楚了?」小馬後來替我自己做結論。
而就是這個問題了。
我想了很久,非常之久。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沒有去解開,或者弄清楚它的慾望。那時候的我,只是希望別再有轉變了。這樣靜靜的就好,什麼都不要有轉變了。而後來的我,的確找到了答案。即使那個答案,不是我追來的。卻還是清楚的出現。不過,那也是以候的事情了。
這時候的我,只是這樣看著夏飄雪。就好。
友誼和愛情太狹窄了,我找不到界線,也不想去找。
聖誕節的前一個夜晚,人說的聖誕夜。我不但沒有感恩的心情,還無聊到溜到夏飄雪家,在他讓人眼花撩亂的大書櫃前挑幾本世界名著來培養氣質。
後來他手上拿了兩條,嘴上咬著一條,走出房間,看見他皺著眉頭的樣子,我差點笑到把整個書櫃給推倒。(人類的無限潛能?)
「你笑什麼?」他沒好氣的把領帶丟到我臉上,害我手忙腳亂的丟了書接住那一條不知道幾百塊的高級玩意。
「只不過一條領帶,勞動夏先生您這樣費心?」我看著手上冷銀和有冷藍,以及夏飄雪嘴巴上銜住的那條淡棕。
他白了我一眼,「我愛漂亮不行?」
我走過去,「當然可以。明天聖誕節嘛。你有沒有紅襯衫綠領帶?」我開玩笑地對他說。
「洛心,你欠打?」他果然恐嚇狀的拿著領帶甩了我一下,我趕忙住嘴。
「好啦。黑上衣配冷銀的領帶,這樣夠配合節日吧?」我把冷銀色的領帶繞過他的脖子,聳聳間,一臉痴兒怎麼連這樣都不懂的表情。
「黑色不會太死氣沉沉嗎?明天可是聖誕節。」
「所以就說紅上衣綠領帶,唉唷,別打我頭。」我抱著頭抗議,夏飄雪笑了出來。
他伸手接過我手上的領帶,正要轉回去放好的時候,我突然開口問。「喂,教我打領帶好不好?」
「打領帶?你不會嗎?」他有點訝異問我。
「我哪會啊,我又不是男生,怎麼會打領帶?」我反駁。
他放好其他的領帶,拎著剛剛那條棕色的又走回來,「台灣學生制服不是要打領帶?喔,我忘了你沒在台灣念高中,國中呢?國中沒有嗎?」邊說,他邊把領帶圈住我脖子。
我搖搖頭,「我國中的時候只有一個可笑的紅色蝴蝶結。」因為實在太可笑了,所以大部分女生總是喜歡拿下來,等到要服裝儀容檢查的時候才會意思意思掛上去。導師們大概也了解掛著那個蝴蝶結有多難看,所以也幾乎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回想起來,離國中那段日子還真久了。那時候,身邊圍繞的是同樣的人,說的聽著是熟悉的語言。曾經對那種環境一點感動也沒有,太習慣了。出國了這幾年,才發現只是在那樣單純簡單的環境下,都變成一種抓不到的幸福。
「就是這樣繞過來……想什麼?眼睛都紅了!」夏飄雪彎身拍拍我的頭,打算把領帶解開。
我抓住領帶,示意他繼續繞,「沒有,只是突然想到在台灣的日子。這樣繞過來嗎?」
「對,這樣,然後從這邊拉出來,」他抬高我的下巴,把領帶從中間的圈圈拉出來,「怎麼突然想起台灣?多久沒回去了?」
大概是他語氣太暖了,被他這麼一問,我差點沒哭出來,哽咽的說,「兩年了,嗚,我好想我爸爸。」
「想他?打電話回去給他呀。」這次他鬆了領帶,轉身抽了一張衛生紙給我。我再也撐不下去,大力地抹去眼淚,折對半繼續跟鼻涕奮戰。
「我…我也知道…打,打電話。可是,你……你知道嗎?我好害怕,我即使很想我爸爸,可是,就是提不起打電話給他的勇氣。每次總覺得電話像千斤重。而最可怕的是,我,我居然就這樣習慣了沒有打電話給我爸爸,而那種感覺,就好像……我從來沒有爸爸一樣。即使沒有他,也無所謂一樣。」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無力感就這樣排山倒海而來,在我可以搞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的時候,所有的困擾就這樣宣洩而出。「可是我不知道不是那樣的。我很想,很想陪在我爸爸身邊,真的,很想。嗚……」
「乖。」他丟了一盒面紙給我,「我知道你的感覺。」
「你懂?」我抓起一大把面紙,邊-邊像只小狗可憐兮兮地抬頭。
「你知道我多久沒有回台灣了嗎?」他把玩著領帶,低頭問我。「我十七歲來加拿大的。今年我二十五了。八年,我從來沒有回去過台灣。」
「為什麼?」我驚訝地問。對我而言,只不過今年暑假沒有回台灣,就已經像要我的命一樣難過。
「因為,我沒有勇氣面對我台灣的家人。」他把打成結的領帶拆了又結,結了又拆。「這叫做近鄉情怯。距離變成一賭看不見的牆,太高,而我們早就失去越過的勇氣。」
我眼睛又一紅,「為什麼你不敢回去……」
「你呢?你又為什麼不敢打電話給你爸爸?」他反問我,然後又嘆了一口氣。「因為我們都有相同的問題。」
我沉默了三秒,才難過地開口,「我們都在,逃避。」
夏飄雪沒有說話。從他眼神中,我知道我解了正確答案。
逃避。是啊。我們都在逃避。心中的那到牆,越築越高,根本忘了是什麼時候達到那個高度,沒有力氣攀越過去,只能選擇漠視。而偏偏,牆,依然在那裡。越來越高,偶而,就算只是偶而回頭去看到,都會像心中的一根刺一樣,狠狠地扎的更深,更入心頭。親情是一個很大的包袱,隔著一片海洋,什麼都變了。也許,很多人無法了解這樣的感覺;無法了解,只是一通電話就可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弄得這麼複雜。其實說穿了,連我自己也不懂。為什麼打電話給父親變成如此沉重的舉動。我只知道,每一次電話,每一次冷漠的三言兩語,就會讓我更想哭,更舉喪。其實我知道,父親跟我一樣,也是無力攀越過那道牆,我們都無力去證明些什麼。只能很用力的逃避,回頭,逃避,回頭,如此如此反覆的掙扎,直到麻痹。
我看著夏飄雪,我知道,要讓一段親情變成這樣,不單單隻有距離的問題,更多的是家庭內部的問題。我不想說出我心中的痛,也更不會去問夏飄雪的問題。只是此刻,我終於知道我不是一個人這樣掙扎。有人跟我一樣,而且這個人,現在就在我身邊。
「我來加拿大,是為了學業。你呢?飄雪?」沉默了一會,我問他。
「你的出發點,比我好一點。我一開始,就是逃避。」他再度拆開那條領帶,「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弟?我逃避的,就是他還有他給我的回憶。我知道自己有一天會變成他那樣,我無法忍受。所以我弟過世以後,我就來到加拿大了。什麼目標都沒有,茫茫然然地,只想這樣單純的等下去。」
「等一個希望?」
「不是。」他冷漠地回答,「是等死。希望,並不為了活著而存在。」
很好。我們又回到那個話題上。他依然是冷冷默默,而我還是滿腔熱血。
「這就是你對生命的詮釋?」
「不是,這是生命給我的經驗。」他手上那條領帶快被他揉爛了。「我弟弟接受過化療。到最後搞得不像個人。已經完全沒有了尊嚴。他曾經告訴我,如果可以回到重前,他不要化療。他只要活的有尊嚴,活的像人,即使只剩下短短的幾天。」
「所以,這是你的選擇?」
「嗯。」他用力地打了一個結。「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不能再失去尊嚴。那是我最後一樣可以握住的東西。」
我沉默,看著他握緊手上的領帶結。
「你父母呢?有沒有想過,他們失去了你弟弟,怎麼能再失去你?」
飄雪嘆氣,「他們是一個死結,我沒有力氣解開了。就擱在那裡吧……」
瞬間,我只覺得窒息。
站起身子,突然想大叫。
不是這樣的,他的生命,我的花樣年華。不是這樣揮霍的。
我走到窗戶邊,往下看,有瞬間,想就這樣從三十七樓跳下去,不是想死,而是想要自由。一種在藍天飛的自由。
「洛心。」飄雪突然叫住我。
我回頭,有點悲傷地看著他。
「拿著。」他把一直緊緊捏在手上的領帶丟給我。「我沒有力氣解開那個結,你卻有。懂不懂?」
我沒有接住,彎身撿起領帶,愣楞地看著他,「我……我不知道……」說著,我無法說出整句話,只能哽咽。
「試試看。你能夠解開的。」他站起身,朝我著個方向走過來。
我試著去拆開那個領帶,無奈飄雪纏得太緊,搞了很久,它還是聞風不動。一抓狂,連牙齒也用上了,又啃又咬,然後突然下一秒,領帶在我手上鬆開了。先前的死纏,這一秒居然這樣簡單的打開。
我握著那條雖然皺巴巴,卻解開的領帶。過了幾秒,抬頭看站在窗前也低頭看著我的夏飄雪,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很想哭。「我解開了。」
說完這四個字,我終於再也忍不住的大哭出聲。
夏飄雪笑了笑,伸手抱住我。在窗前,冷風吹進來,我悲傷地轉頭看著窗外那不著邊際的黑。夜太黑了,出口我找的好累。幾度要放棄了,這個抱著我的男人卻帶我找出一條看不見,卻解脫的路。
而我卻無法高興起來,只能很難過的悲哀。
因為我知道,即使我的出口找到了,他的,卻永遠會在這片永恆的枯涼消失。
「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我說過,我想留些什麼給你。」
他依然用很微不足道的口氣說著。我卻再次淚流滿面。
聖誕節,店裡很忙。
不過有些習俗,還是無法真正的融入。我草草地寫了一張卡片給住溫哥華的親戚,就沒有其他祝賀的打算。除了在店裡說了不下上百次的聖誕快樂,沒什麼讓人值得回憶的片段。還記得回家時,累死在飄雪的車上,連作夢,都夢見一杯又一杯的飲料追著我跑。
好多酒,好多酒。對了,有一杯讓一個客人等到差點翻桌子的是什麼…血腥凱薩,不對…是,血腥瑪麗!對!血腥瑪麗!
「你的血腥瑪麗好了!」猛然我睜開眼,大吼一聲。
夏飄雪差點沒踩煞車,隔個三秒,爆出一連串的笑聲。
我整張臉都紅了,「笑什麼!」惡人先出聲,我兇惡的出聲嚇組他。
他聲音中帶著笑意,「你調酒調昏了嗎?這樣都能說夢話。」
我哇哇反駁,「我調了至少上百杯的飲料啊,嗚嗚,手都廢了。」我心疼的亮出紅掉的雙手,這就是冬天碰水又干,幹了碰水的結果。
「回家好好擦乳液,休息幾天就好了。」他笑了笑,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手。其實,只是很關心地碰了我一下,我卻像觸電一樣,趕忙把手伸回來,規規矩矩地擺在自己腿上。
他沒有發現我的窘相,只是很自然地又把手放回方向盤。
一路上,大家都很用力地沉默著。我差點再度睡著。車子到我家的時候,還可以看見客廳沒有熄滅的燈光。有點訝異,媽一向不等我門的,怎麼今天晚上居然,看了一眼手錶,居然等我到了十二點半。
「你媽媽還沒有睡嗎?」飄雪側身看了一眼我家,「那我下去打聲招呼。」
「啥?」我傻愣地看著他把車子停好,放掉安全帶,準備下車的樣子。
「至少讓你媽媽知道是誰送你回家的,這樣以後她會比較安心。」他縮了縮,「快下車,很冷。」
「你要到我家?」我有點不太相信地重複他的話。
電動鎖嗶了一聲,我們一前一後走到門口。
老媽有點驚訝夏飄雪的出現,但是還是讓他進了門。我隨意地請夏飄雪在客廳坐,自己上了樓卸妝。並不害怕老媽問東問西,也不害怕飄雪會不自在。我深知老媽的個性,不是那種三姑六婆型,而我更知道飄雪絕對不是那種會尷尬的男人。
老實說,我還特別拖了很久,東摸西摸,把他們兩個丟在樓下將近二十分,也許淺意識里,我希望老媽能多了解一點飄雪,而我也清楚,與其由我來介紹,不如讓他們自己去認識。而果然,一點多我下樓時,兩人都很自在地聊天。
我看看空了盤子,轉到廚房削起蘋果。聽到他們在客廳偶而傳來的笑聲,突然間覺得暖暖的。希望時間不要走,這樣延續下去。我知道老媽喜歡飄雪,她認同這一個男人。摘下面具的飄雪,是不虛華的,很深遠的,很平凡的。而我很高興,我,和老媽能看到他這一面。
真的,很高興。
※
我哪,一直以為我們就會這樣下去。
後來事情起了一點變化,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只覺得,兩千年的末梢,我的世界起了變化,不知道,夏飄雪的,是不是也變了。
跨年時,店裡放了假。小馬邀了猴子哥,阿立哥,小米小霧這些好友一起準備去倒數。我沒參加過任何跨年會,也沒倒數過。老實說,基本上我是興趣缺缺。卡加立的冬天不是開玩笑的。下著雪,零下一二十度,要我去外面人擠人,想到就沒力。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讓我感覺渺小。被人海淹沒,我看不見自己的存在感。
「你想太多了。」飄雪聽完我的長篇大論,只是淡淡地拋了五個字給我。
「什麼叫做我想太多了?」
「出去走走也好。趁現在體力好,多出去玩玩。體會一下不一樣的感覺,討厭也好,喜歡也好。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經歷過什麼,體會過什麼。」
我沉默一下。
「那你呢?你去不去?」
他笑的一臉高深莫測,「我去過好幾次了。不想去。」
「厚,」我踹他一腳,「說了半天,你耍我。」
「我是說真的。去體會一下那種擠沙丁魚,又冷的要死的氣氛。」
「被你說的,我剩下一點想去的原動力都沒了。」
飄雪眯了我一眼,「這樣吧。你去,我就去,如何?」
我躊躇了一下,才開口。「那個…可是,我是要跟小馬,猴子哥他們…他們去的喔。」眼角飄飄他,希望我的話不要太刺激。
飄雪聳聳肩,「那怎樣?」
「我怕氣氛會尷尬。你也知道,他們都是很直話直說的人。」
他笑著拍拍我的頭,「你自己擔心你自己就好。不用擔心我。」
我抬頭看他。訝異於他的冷靜,更多的,卻是心疼。我時常想,如果眾人能對他改觀,他的生活會不會多一點燦爛。不過是沒有答案的,我想飄雪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要改變,太累,也佔據太多時間了,而時間,是我們沒有的東西之一。
我並沒有告訴小馬他們我要帶的人是飄雪,只是簡單地說我要帶個朋友。十二月三十一號那天,我們約在離跨年廣場不遠的一家餐廳見面。才剛踏進餐廳,就看見阿立哥已經在訂好的桌位上等我們。他抬頭看見飄雪時,表情明顯地詫異一下,卻是馬上的開口微笑叫到:「我還想說你要帶什麼人來,原來是夏飄雪。飄雪,好久不見。」
「阿立,久不見。」
我笑著跟阿立哥打了聲招呼,就溜到門口等其他的人。
天空飄著淡淡的小雪,氣溫不是很冷。我站在門口屋檐下,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偶而白色的雪跟銀亮的星星重疊,看得我眼花撩亂。
「就跟你說早一點出發,受不了你耶。」遠遠地,我聽見小霧抱怨的聲音。
「唉唷,別念了,又不是遲到很久,才十分鐘。我打賭,絕對有人比我們晚到。」猴子哥討饒的聲音也隨之而到。
「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啊!」小霧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差點邊走樓梯邊抬腳踹猴子哥。
「遲到了厚!」我跳下階梯,笑著對小霧說。
小霧一臉不爽,指了指旁邊的猴子哥,「怪我哥啦,打星海打到欲罷不能。」
「拜託,洛心你說,我是不是最後一個?」猴子拎住我,一臉恐嚇的樣子。
我趕忙搖頭,「不是不是,小馬還沒到……」
猴子哥滿意地放了我,「看吧,妹,我就說我們不會是最後一個,哈哈。」他得意的像什麼一樣。
小霧踹了他一腳,「你沒救了。洛心,我們進去吧。」
「你們先進去吧,我在這邊等小馬。」我推推小霧,把他們推進店裡。很難想像小霧看到飄雪時,臉上的表情會是怎樣。只希望她不要當場把桌子給掀了。
過了五分鐘,我用地上的雪,做了一個十來公分高歪七扭八的雪人,眼睛正死命盯著他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雙皮鞋。「小馬?」我抬頭,高興地喊。
「你在做什麼啊?」把聲音跟人連在一起,並不是小馬。
「我在堆雪人……」我看著夏飄雪,傻笑。
「怎麼這麼小?」他蹲下來,戳戳雪人的肚子,弄了一個洞,惹了我一個白眼。
「不要把他弄壞啦。」我趕忙阻止他的殘虐,「我這輩子第一次堆雪人耶。雪又不夠,太松,只能堆這麼小的。」拿了一陀雪,左拍拍右拍拍,把洞給填補好。
他不再破壞,也拿起雪球,慢慢地在地上滾動。我看著他把雪球越滾越大,然後捧回來,又照樣畫葫蘆滾了一次,疊在上頭,接下來他伸手摸了四支煙出來,分別插在我和他的雪人身上,代替樹枝當手。
兩個十幾公分高的雪人堆在廣場上,路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極力掩飾卻又藏不住好奇地頻頻網我們兩個敦的地方看下來。心裡大概想,兩個幼稚的人,或者,死觀光客(?)
我和飄雪並蹲著,面對著兩個也並排的雪人。
「好可愛。」我摸摸雪人,忍不住說。
「有點像不倒翁。」他跟著笑。
「啊,可惜沒有圍巾,扣子,還有紅羅卜啦。不然就更像了。」我咕哩抱怨著。
「就算有,這麼小也沒辦法用吧?」
「說的也是厚。唉。」
飄雪沒有說話,我們沉默了一會,他突然拿出打火機,點燃了四支煙。白煙混著我們呼出的氣,裊裊往上飄。猛然間,突然變得很悲哀,很荒涼。
他沒有放開打火機,讓火光小小地在我們和雪人之間燦爛,慢慢地,雪人有點被化掉。
「可惜,天氣一回暖,就消失了……」飄雪把打火機接近他的雪人,果然一下子雪人的頭就掉下來了,兩支煙歪歪倒倒的。
我側臉看著飄雪,伸手拉住了他握著打火機的手,「溶了再堆。我陪你堆。看你要堆幾個都好。我們一起堆。」
飄雪愣住,回頭看我。緩緩地,他揚起一抹微笑。
「你,真叫我無法不愛你啊。」
「什麼?」冷風吹過來,我吃了一臉雪,沒聽清楚他說什麼。
「你們兩個蹲在這邊吃雪啊?」第三雙皮鞋冒出來,抬頭一看,原來是小馬遲遲來到。
「你遲到了!」我抓了一把雪站起來,丟到小馬臉上。
小馬哇哇大叫,「哇賽,你想死嗎?」他衝過來,抬腳往地上一踢,揚起一大浪雪,撲了我整身。
「小、馬!」我簡直想把他的頭塞到雪裡面去。
「好啦好啦,不鬧你了。嘿,飄雪,你怎麼跟她在外面給風吹?」
「她是在等你。」飄雪聳聳肩,站起來,笑的一臉雲淡風清。剛剛那一臉差點讓我心臟停止的表情完全消失不見。
「不好意思,塞車。」小馬訕笑。
我瞪了他一眼,「現在是幾點,塞車?聽你放……」屁字硬生生的收住。好吧,我承認,我是個做做的女生。
「好啦好啦,不要那麼凶啦。我們進去,風變大了。希望等一下倒數的時候不要下大雪。」
「就是有你這張烏鴉嘴。」我堵回去。
夏飄雪在我們身後笑了出來。
我和小馬閉了嘴,訕訕地走進門。
如我所料,小馬被整桌的人吐了槽。尤其是猴子哥,數落他半天。不是我想說,拜託,也不看看誰是到數第二名來的,還那麼囂張。
我不知道飄雪是怎麼辦到的。說然說不上和樂融融,但是整桌氣氛還算不錯。一像對飄雪感冒的阿立哥跟小霧並沒有多大的嫌惡感。看得出來還介於陌生人跟警覺心中間,但是卻也沒有尷尬的氣氛。這瞬間,我不由得佩服起飄雪人際關係的功力。
在餐廳吃飽喝足以後,大家又嫌一會。十一點三十分付了帳,不只我們,連店裡其他的客人都開始慢慢地往外面移動。看得出來大家都是在這裡窩到倒數的時間。
小馬和飄雪走在最前頭,交頭又接耳的討論著飄雪的BMW,我和小霧則是聊著小說,後面接著是阿立哥和猴子哥,兩人聊著星海戰況,講得如火如荼。
雪深,不是很好走。我小心地走,一免一下子仆到街上去,飄雪雖然和小馬的談話不斷,我卻可以看見他不時回頭看看我的狀況。其實只是很快的一瞥,我卻覺得很緩。
還沒到廣場,人行道上就都擠滿人。大家移動的方向一致,人多又冷又熱。然後又很吵,整個市中心靠近廣場的三四條街範圍以內,就可以聽見巨大的音樂聲。上頭還有直升機哄哄哄的飛來飛去。然後旁邊還有一堆警車,消防車(煞風景啊)就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開拍什麼警匪片。
看到廣場以後,那人真是爆多到救命。
阿立哥叫住飄雪跟小馬,「從這邊開始要小心一點,很容易走失。如果走失了,就等散場以後在這裡見面。」他指指我們剛好經過的一家小小咖啡店門口。
「洛心,你這路痴不會找不到吧?」猴子哥拍了我一下,涼涼地說。
「我,我哪裡是路痴啊?」
「開學第一天在學校迷路三次的人是誰啊?」猴子哥繼續涼涼地吐話,讓我想吐血。
「那叫意外啦!」我跳腳,其他人居然給我大笑。
「不會啦,飄雪,你好好看著她厚。她真的,很路痴。」還以為小馬要替我說話,誰知道還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們兩個不要吵了。」阿立哥沒力地看我們,「反正盡量聚在一起,如果真的走散了,來這邊集合OK?」
大家一致點點頭。
本來還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等到進了廣場以後,才知道剛才阿立哥真是有遠見。大家像在擠什麼一樣,就算手牽手都會被衝散。一開始還好,六個人還勉強可以湊在一起,然後當時間開始慢慢接近十二點,廣場上的人開始暴動起來。大家開始拚命的往前方的舞台擠去,又喊幼叫。我被擠的差點仆街,站穩身子想抱怨。然後發現了一件事,
咦,人哩?
我轉頭左看右看,啊,不會吧。小馬,猴子阿立哥小霧,甚至連夏飄雪都不見了。看著人山人海,大家都人高馬大,根本擋住我往前看的視線,任憑怎麼拉長脖子,都只能看見別人的前胸,後背。
我想試著小時候走失的方法,站在原地不要動。後來發現那是不可能的,人群一直在移動,就算我不想動,也會被推著跑。
我不指望任何一個人現在會幻夢地突然出現解救我,只好拿出手機打了夏飄雪的號碼。響了幾聲接通了,我用幾乎大吼的聲音對著手機叫:「飄雪,你在哪啊?我看不到你們啦!」
「你不要動,我去找你。」飄雪的聲音很模糊傳過來。
手機吱吱的雜音讓我想摔了它,「不要動?不可能!大家都擠來擠去,哇--看吧,我又被擠到別到地方去了。」
「你附近有沒有樹?」
我趕忙看,「有,左邊有一棵。」
「去靠著,我去找你……」
通話結束,我瞪了手機好久。若不是還得靠它聯絡,真想把它給砸了。努力地往左邊的樹移動,還真是艱辛啊。中途摔倒了一次,撞到人兩次。好不容易走到那棵樹旁邊,我急忙靠著它,怕一不小心又被推走。
靠著大樹,果然減低了被撞的機率。我靠著它,頭低著看著自己的鞋尖,有點像做錯事情的小孩,等待夏飄雪來解救我。
等著,我發現雪變大了。人群的情緒也越來越high,我從大衣口袋裡翻出手機,瞄了一眼,十一點五十六分了。難怪大家越來越高興。
我悶悶地站著,看著眼前的人抱來抱去,牽來牽去。
然後十一點五十九分了,鏘鏘鏘--要倒數了呀!
我沒力地對自己翻白眼,抬頭墊高腳看舞台上面的巨大電子時鐘寫著「11:59:35」。簡直是太完美了。
就在我轉頭想繞到另一邊的時候,迎面撞上了一個人。抬頭一看,差點叫出來。
「找到了!」飄雪拿著手機,揚起笑,拍拍我的頭。
我高興地差點跳起來,直拉著他。「你跑到哪了!我還以為真的走失了,你都不知道人有多,嗚嗚,我還仆街,褲子搞不好破了……。」我嘰哩刮拉說個沒完。
「好好好,乖乖。」他把我圍在他雙臂跟樹之間,眯著眼睛,「倒數了,要喊大聲喔。」
「咦?」我抬頭。時鐘寫著。「11:59:45」。也在這時候,我才感覺到那一點點新奇感。
人群尖叫著,大吼著,舞台上的DJ透過強力麥克風音響帶動著整著幾萬人的氣氛。
我們從ten開此數起,一開始我還很興奮地對著舞台喊著,到了five時,我回過頭來看著飄雪,然後一瞬間,靜靜地,好像什麼都被抽離一樣。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依然喊著:「four,three,two,one。」
然後全場爆出了那句「HappyNewYear!」
「新年快樂,洛心。」飄雪笑著對我說。
我露出一個大微笑,「新年快樂,夏先生!」
他伸手,我沒有猶豫地撲進他懷裡,緊緊地抱住。台上的SoulDecision開始唱歌,廣場四周的大樓爆出煙火,一次又一次在天空炫出燦爛的火花。天上的直升機這時候全部飛到廣場中間,滿天的彩帶亮片灑了下來。
「好漂亮,好漂亮!」我抱著夏飄雪,興奮地大叫。
「不是嗎?」他笑。「你看,又是一年了。」
我笑著,眼框卻紅了。又是一年了。是啊,對我而言的確又是一年了,可是對他呢?我不想去知道那句話所包含的意義。
不知道是亮片還是雪,白白亮亮地落在飄雪的肩膀上,我靠在他胸前仰著頭,幫他拍掉。
「如果我有多一點時間……」
「那又怎樣呢?」我悶著聲音回答。
「沒什麼。」他笑了,聲音淡淡地散開,被吵雜聲復沒。我想,我知道他那句話的意思,卻不願意也沒有力氣多想。
歌聲持續從四面八方傳進來,抒情的,溫柔得,我們靜境地抱著,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我側著臉,和他一起看著從大樓頂冒出來的煙火,靜靜的。
只覺得這瞬間,我們被抽離。來到了一個雪白,沒有出口的地方。很荒涼,只有彼此,依賴著對方的氣息。煙火持續地散出美麗的光芒,照亮著整片天空。
我們就這樣等著那燦爛的離開,好久,都沒有再說話。
過了十五分鐘,煙火終於散盡,廣場的人也幾乎散光了。沒了煙火,天空暗了下來,就連氣溫都好像遽然間下降了幾度。
「我們走吧。」飄雪稍微推開我,低低地說,「到約定的地方找小馬他們去。」
我點點頭,轉身時,感覺到他冰冷的手握住我的。這次,我沒有抽掉手。心也沒有跳的特別快。只覺得很平靜,很平靜。
我們牽著手,依靠著,往那間咖啡店的方向走去。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抬頭低頭看對方,眼角不經意去看見緊握著雙手,只覺得暖暖的。我看前方,白雪茫茫,一排被人群踩出來的腳印子模糊的印在路上。只覺得,長路無盡,而我希望能這樣跟他牽手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我常常會思考,一個人的生命,究竟燃燒到什麼樣的程度,才能算是燦爛。尤其在遇到夏飄雪以後,這問題更是如揮不去,有時甚至一早醒來,就這樣愕楞床上好幾十分鐘。腦中思考的不是一天的開始,而是他那個淡淡的笑容。
其實到了後來,該曖昧的都過了,該默認的也都無聲了。我不否認我對夏飄雪的感情,卻也深深覺得單純用愛情兩字形容我跟他又太簡單了一點。但是究竟什麼字眼適合,老實說我也不清楚。而眾人所說的男女之間無純友誼,我也懶得去辯解。反正就這樣吧。我挑了最簡單的關係形容法去看待我跟夏飄雪。
不過思考歸思考,身邊多了一個帥男人,日子到也是搖擺的很。沒事有事跟飄雪出去逛街散步總是可以接收到一堆愛慕的眼光,當然不是投在我身上。我常常笑飄雪,說像只我帶在身邊超眩人的寵物一樣。而也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怎樣,說到他的外表,他總是淡淡的笑,不反駁也不承認。相處這麼久,他那種笑容還是很有魅力,我一點免疫力也沒滋生。
也不知道是看帥哥太久得到天遣還是怎麼著的,眼睛除了近視一向沒什麼毛病的我,在這幾天開始紅腫了起來。詭異的是不痛不癢,右邊眼睛卻跟兔子一樣紅通通的。首先抓著我去看醫生的,不是我,也不是飄雪,是--小馬兄。
「我告訴你噢,你再不去看醫生,小心眼睛瞎掉!」小馬在電話那頭恐嚇著我。可惜這頭的我是歪頭縮肩膀的夾著電話,兩隻手不停的在遊戲裡面跟人廝殺,他的話比耳邊風還要輕。
「嗯嗯,好……看醫生?醫生是什麼?可以吃嗎?」我完全心不在焉的不理那頭他的大吼大叫,只是稍嫌脖子酸的把電話左邊右邊換。
「洛心!」他大吼一聲,我聽到摔東西的聲因,八成是什麼不要的報告,「再跟你說下去我會氣死,總之,我幫你預約好醫生了,禮拜六中午十點半!」
「十點半?上課,我要上課啦!」我用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星期六!你上哪門子的鬼課,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吼,我知道了,你一定又在玩電動,給我關機!關機啦!」小馬又劈哩啪啦的念了我一頓,害我不得不分心去聽到他到底在-唆什麼,結果在這時間內害我的人物仆街了兩次,又沒儲存,迷宮又要重走一次!看吧,我就說他不要打擾我,我就可以早點破關,眼睛又不必這麼勞累……好吧。我承認我在瞎扯,總之等到小馬的疲勞轟炸完以後,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在他不知道重複了幾十次星期六十點半,害我想裝死也不能。美好的禮拜六一大早,九點半就乖乖起來刷牙洗臉,等待那頭的小馬來把我綁,不,我是說帶我去看醫生。
換好衣服,我拚命的打哈欠,眼角擠出幾低眼淚時電話開始叫,「哈-。」
「洛心,我跟你說,我媽媽今天臨時有事情要去機場,我得帶她過去,所以……」
歐耶,我一邊要掩飾自己快樂的聲音一邊準備換回睡衣繼續倒,還得裝作很沉痛的回答:「是噢,沒關係,你媽媽那邊比較重要,我可以改天……」
「不用改天。」小馬肯定知道我打的鬼主意,他涼涼的接下去,「我已經請你的夏飄雪十點到你家接你了。」
我愣了一下,「喂!他昨天晚上有上班耶,你一大早挖他起來有沒有良心啊!」吼完以後,我才猛然想起什麼似的,縮小的聲音,「而且他不是我的……」
小馬悶哼了兩聲,「他比你勤勞多了,他接電話的時候是在大學的健身室!哪像你,閑閑沒事作還睡到曬屁股。還有啦,是不是你的自己心理有數啦,真是受不了你們兩個,八點檔拖戲都沒你們這麼無聊……」
「好啦好啦,我去就我去,你不要又-唆一堆,開車小心啦,我收線了。」刻意避開小馬打開話題的機會,我匆匆收了線。其實不是刻意逃避什麼,只是就像我說的,有些事情不是在一起不在一起就能解決的。
將近十點十五分時,我才從玄關的玻璃窗看見飄雪的車子,提了包包開門出去。飄雪把車子停在路邊候,透著玻璃可以看見他橫身幫我把車門打開。
「回家洗了個澡,所以遲到了,不好意思。」他笑,身上有一息淡淡的古龍水,是GIO,我認得,因為是我跟他一起去挑的。
「一大早就跑去健身房,不累嗎?」我系好安全帶,轉頭問他。
「昨天不忙,十點多下班回到家,我十一點多就睡了,早上八點才去健身房的。小馬打電話給我的時候,也九點多了。」他溫和的跟我解釋,突然轉頭,鬆了安全帶,一本正經地靠向我。突然接近的臉,讓我嚇了一跳。
「怎……」我下意識的往車門退了一點,飄雪伸手抓住我,把我拉向他。當然我不可能白濫的以為他要吻我還是什麼的。只是奇怪他怎麼突然這麼接近我。
「你眼睛哪裡不舒服,我看一下好嗎?」
他又更接近一點,我只能伸手拿掉眼鏡,指指右眼,「這裡……-,你要幹嗎?」我終於忍不住問,不過又不趕太大聲,怕口水噴到現在幾乎靠我零距離的他臉上。
他伸手輕輕壓了我的眼角,很專心地看著我的眼睛。認識他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這麼近的看著他的眼睛,臉都快紅爆了,偏偏他老兄好像沒發現我快爆掉的樣子,還左看右省了好一陣子。飄雪不放手,我也只好傻愣愣地跟他對望。
咦……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愛琴海的那種藍!(這句話是我看小說掰下來的,畢竟我連愛琴海長的什麼鬼樣子都不知道……)
「真的很紅,幸好小馬幫你預約了醫生,不然你不知道要拖多久。」他拍了拍我的頭,離開了我呼吸範圍,坐回到自己的座椅上。
「你是混血兒噢?!」我不管自己的臉還是爆紅,披頭突然這樣問。如果他是,我真的要尖叫了。認識這麼久,居然不知道這位仁兄居然是混血兒。
「混血兒?」他搖了搖頭,「我是百分百的台灣人哦。」他恍然大霧地笑了出來,「虧你還活在二十一世紀,沒聽過隱形眼鏡嗎?」
臉已經夠紅了,所以很難看出來有更紅一點,我噢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的轉頭。然後又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回頭,拉拉他的袖子。「那為什麼你的證件上面姓是Summer,而不是中翻英的夏?」
「因為我的中文名字是英翻中,並不是中翻英。」他解釋,我卻一臉茫然。
「我沒跟你說過嗎?我爸爸是孤兒,從小給在台灣的father收養。也就是我爺爺,他是英國人,本姓Summer,所以才用了中文的夏字。」
「啊,所以你本名真的就叫SnowSummer哦!那你弟……」哪壺不開提哪壺,正暗罵自己笨的時候,飄雪反而不介意的開口。
「他叫SkySummer,你說中文是什麼?」他的聲音有笑意,我鬆了一口氣。
「夏……夏天?」看著飄雪點頭,我笑了出來。真的很佩服夏爸爸夏媽媽,我邊笑邊問:「怎麼沒直接叫你『下』雪,還飄雪呢!怪風花雪月的。」
他噙著笑,「好問題,下次你幫我問他。不過我真的沒跟你說過我名字的由來嗎?」
我裝作生氣的搖搖頭,「咧,才沒有哩。你沒跟我說的事情好多好多呢!小氣鬼!」
他回頭看我一眼,笑了笑,「沒關係,時間多的是,以後慢慢跟你說。」
我對他做個鬼臉,笑容卻很明顯的僵硬。
時間多的是……
真的嗎?我花了很多時間,才沒有在這一句無心的話下哭出來。
一切像是暴風雨要來臨前的寧靜。
三月末里,卡加利來了一場措手不及的大雪,短短一個晚上,雪已經深厚到五六十公分。說是暴風雪,一點也不為過。
三月天的下起暴風雪,我只能邊詛咒邊無奈地鏟雪。別說是我這個搬來卡加利幾年而已的外地人無法適應這種猝來的風雪,抬頭看看左鄰右舍。車子卡在雪中的怒罵,跟我一樣一皺眉地大清早苦命地鏟著雪的鄰居們,對於這突來的風雪也無奈至極。
但是在怎麼抱怨,雪還是得鏟。來卡加利也四五年了,即使還是不習慣每每春和日麗的三越天甚至與五六月天的大雪,生活還是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接納了這樣的意外。
累的全身無力以後,凍到鼻子快掉了,我終於把該鏟的人行道和車道清理完畢。顧不得身上還有一曾雪,馬上衝上樓泡了一杯咖啡,邊抖掉自己身上的白雪,邊呵著氣捧著熱咖啡。
春假第二天的早上九點就讓我出賣勞力,真是好的開始。在心裡嘀咕,打算喝完咖啡回去補眠。
電話響了,在我洗杯子的時候。懶得接,我討厭早上打電話來的人,通常都是擾我清夢,「Hello?」我把聲音降到跟外面雪天一樣的冰點,打算讓對方知道我的不高興。
「洛心?」溫和的聲音傳來,我馬上認出對方是誰,冰點遽時升高好幾度。
「飄雪?怎麼了?」聲音回覆溫度,我看了看錶早上九點半多,他應該是在上班途中,沒理由會打給我。
大概剛剛聽出我冷凍的聲音,他問:「你手機沒開,我是不是太早打電話了?吵到你家人嗎?」他不及不徐的問,聲音總讓我覺得像太陽一樣溫暖。
「沒有沒有,」我乾笑,「我只是剛鏟完雪,很累所以口氣差了點……」
那頭傳來他笑聲,「嗯……可以叫我去幫你啊。」
「沒關係啦,我自己來就好。」我傻笑,繼續沉溺在他暖暖的聲音裡面。
「洛心,你有小馬的電話吧,可不可以給我?」他問,而也在這時候我才聽出他聲音有點不同。平常飄雪說話雖然也都輕輕的,但是不像今天,感覺好薄,好空的感覺。
不過沒有多想,我上樓翻電話簿,邊走邊說:「好啊,你等等噢,我上樓翻電話簿。」
「你跟小馬不是很熟,怎麼電話還沒背起來嗎?」他似乎有點笑意,只是好淡。
「我……」感覺到他在笑我,我結巴起來.「我很不會記電話號碼嘛……不過你的我有記住哦!」我討好的說。
他笑,「乖,該賞顆糖吃。」
「啊,找到了,小馬的電話,」我念了一串數字,「飄雪你找小馬做什麼?你們要出去玩嗎?我也要去!」
電話那頭頓了頓,「我……是想請小馬來載我。」
「怎麼了?」
「我的車出了一點問題,沒什麼的。」他笑,卻有點猶豫。我一聽就知道他在騙我。猛然想起去年他身體不舒服時,聲音也是像現在薄弱,心中警鈴大響。
「騙人!你是不是不舒服了?發生什麼事了,你現在在哪?」
「你別擔心,沒事的,我打電話給小馬,晚點再跟你聯絡好嗎?」他依舊那麼溫和。
「好……好吧,那你一定要跟我連絡!知不知道?」我交代,而在他知道兩字中,我們互相收了線。
我拿著電話本,愣在房間,想睡覺的心情也沒了。越想越不對,我所幸拿起電話打給小馬,而那端的小馬也剛好跟飄雪通完電話。我要求小馬先過來我家接我,再一起過去找飄雪。
換掉衣服,我坐在門邊等小馬,心裡總覺得怪怪的……
很怪很怪,卻說不上來,而我知道我討厭這種感覺。
心慌的感覺。
※
等到到達飄雪的所在地,我才明白他口中的「我的車出了一點問題」,究竟是什麼問題。老實說看到那場面的時候,我差點沒瘋掉。
那是主要幹道,除了天空還是瘋狂的下著雪,旁邊的車子還一直呼嘯而過,而夏先生他老兄的一點「問題」就是……他那台黑色的BMW,整台車就這樣滑落然後卡在在大馬路旁邊約兩三公尺深的壕溝。整個車身頭向下,成將近六十度角。
小馬看到以後下巴差點掉下來,他比我更快一步衝到站在拖吊車旁邊跟工作人員講話的飄雪旁,「夏飄雪,你你你發生什麼事情,怎麼車開成這樣?」
我還是不敢至信的看著那台BMW的車屁股,腦中一片空白。
「沒事的,雪太大了,一下子沒穩住滑掉了。」風很強,車子呼嘯聲很大,我還是可以很清楚聽見他這樣回答。
我就那樣愣愣地看著車尾,直到飄雪跟小馬走到我旁邊,「怎麼不去車上等,你看你淋的一身雪,感冒就不好了。」飄雪邊說,邊拍掉我頭髮上的雪,然後牽起我的手往小馬車的方向走去。
我呆愣的回頭指著那台被白雪蓋起來的車,還有已經開遠的拖吊車:「你……你的車怎麼辦?」
「雪太大了,托掉人員說等天氣好一點再過來拉。」他解釋著。
我這時候才真正感覺到他握住我的手,晃了晃他的手,飄雪低頭看我,「飄雪,你……你臉色好白。」眼睛一熱,我居然差點哭出來。
「沒事的,天氣冷大家臉色都會很白,嗯?乖。」他將我拉近,安慰我。
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隨著他上了小馬的後車座,一路上只茫然的聽見小馬跟飄雪的對話,至於他們說些什麼,我無法辨認。
我想小馬大概也是被那景象嚇到,平常雪地開車就很緩慢的他,這趟車程更是放慢了速度到極點,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到了飄雪家大樓下面。
小馬也沒多說什麼,叫我們小心一點以後,就離開了。
上了樓,飄雪幫我脫下外套隨手掛在倚背上就轉身到咖啡機前面泡咖啡。我頓了頓,才走過去從在他背後輕輕的問:「怎麼回事,車子怎麼會開到壕溝裡面去?」
飄雪轉身遞了咖啡給我,扯了一個勉強的笑容,「因為是雪下太大了,不過……早上開車的時候就覺得不太舒服,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今天應該是雪滑了,轉彎的時候視線突然很模糊,等我回神車子就滑下去了。」
「那你還開車!你應該在家休息啊。」我不高興的推了他一把。討厭,這種天氣翹班的人一堆,何況是身體不舒服!?不知道該罵他笨蛋還是誇獎他的責任心。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他喝了一口咖啡,「最近開車都這樣……所以就沒什麼多注意,不知道會變這樣。」他解釋著。
「最近?」我坐在椅子上,不滿的提高聲音。
「嗯。」他點了點頭,瞬間氣氛有點僵硬。
我不想多想,真的不想多想。
而我想飄雪也是吧。咖啡在手上都冷了,我們依舊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但是我想我們心中想的東西是一樣的。
過了好久,我起身拿走飄雪桌上冷掉卻只喝了一口的咖啡,蹲在他前面握住他的手,抬頭,「飄雪……以後別開車了,好嗎?」我看著他蒼白的臉,緩緩地要求。
他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為他會拒絕我時,他一把拉起我,將我擁入懷中。悶在他胸膛里,我聽見了他那聲很淡有點悲哀的「好」
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回家。
撒了幾個謊,拜託了小馬,騙了老媽。心中有一些抱歉,卻沒有多少後悔。放下電話,我轉身俏皮的對坐在沙發上的飄雪行了一個九十度的禮:「今天就麻煩你多多照顧了!」
他一直沒有紓解的眉頭,終於鬆開,笑了出來,「不怕我把你吃了?」
我伸出食指,挑釁似的對他勾勾手,「來啊!如果你有那體力!」
他哈哈笑了出來,「你這小鬼……」頓了一頓,他才有點猶豫地開口,「這樣真的好嗎,我是說你媽媽那邊……」
我擠到他旁邊,「沒關係的,就這一次就好了,好不好?讓我任性一次,一次就好了。」
他笑,很疲憊的樣子,笑容卻還是溫和的。
看著他疲憊的臉,我自告奮勇的到廚房弄了簡單的晚餐,這一輩子第一次洗碗洗的這麼高興。兩人窩在沙發前看康熙帝國,手中捧著熱可可,肩靠肩。飄雪堅持不肯去睡,我也只好讓他陪我看這部其實我也看過兩三次的連續劇。
將近黃昏時,兩個人的精神都因為折騰了一天加上緊繃,終於都宣告棄甲。
「我想睡了。」我伸個懶腰,順勢躲進他懷裡。
「那你去洗個澡吧。浴室上面有乾淨的浴巾,旁邊的柜子有浴袍,你可以拿去當睡衣穿。」
「什麼浴袍?」我嘟嘴,「這時候你要貢獻出你的襯衫還是T?才顯得風花雪月,懂嗎?夏大情聖!」
他笑了出來,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你真的要我可以去拿給你。」
「三八!」我笑,起身進了浴室。
有點想賴在他的浴缸里不起來,看著熱氣瀰漫了整間浴室,我眼裡也起了霧。這些日子以來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全部湧上心頭。從一開始的對勢,到中間的曖昧不明,然後走到了現在。雖然大家依然覺得像霧裡看花,完全看不透我們兩個究竟要走去哪裡。我卻深深明白,我們,那兒也走不了……
走不了。
早上的事情,雖然誰也閉口不談,雖然他也微笑帶過。卻藏不了事情。飄雪的身子越來越差,餐廳的工作也減掉了一大半班次。很多微小的細節都在提醒著我們某些事情。很小,卻又很不容忽略。
我不要失去他。
眼淚掉了出來,深呼吸,我把自己埋進熱水裡試圖想減輕臉上被眼淚滑過的灼熱感。
窒息感好重好沉,快……找不到出口了。
我啜泣著,邊探出水面。整理好心情,開門而出。
飄雪坐在床邊,看見我頭髮濕答答的滴水,搖了搖頭。「小狗嗎?頭髮快去用干。」
「我怕你不見。」眼睛紅紅的,我有點哽咽的說著。
他愣了一下,起身幫我拿毛巾,走到我前面替我擦起頭髮。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卻能聽見他淡淡的說:「不會的。」
他遞給我吹風機,我再次躲到浴室吹乾頭髮,順便吹乾我拚命掉的眼淚,而再次走出浴室時,他依然坐在那裡,看著我。
「我……想辭掉餐廳的工作,你說好嗎?」
「為什麼要辭掉?」我問。
「身體真的不行了,以前太愛玩了,果然報應。」他自嘲的笑,惹的我瞪他。「不過,最主要的原因……」他看我,「我想,多陪你一些時間。」
我站著,不知道花多少力氣才沒有哭。
他伸手,我很自然地躲到他懷裡。說過了,很多一切都不需要說明了,我跟他是什麼,會怎麼走下去,我已經沒有要思考,也不想要一個卻確的答案。
我只知道,我現在離不開他,我放不下他。感覺只要我一轉身,他就會消失一樣,我透過窗戶看見外面黃昏的夕陽,還有已經不見蹤影的大雪。
夏飄雪……
但願你不要像你的名字一般;夏天的雪,那麼美,卻來的快去的也快……
不要,不要像你的名字一樣。
不要,好嗎?
春假過完沒多,不過才四月中,一切就開始變樣。
飄雪昏倒了幾次,原因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我能清楚一切的時候,他自己通知了父母,而且入了院。
我只覺得一切就像兵荒馬亂一樣,轟轟轟的完全思毫不停滯的從我眼前飛過,然後什麼也再也記得不得,也不清楚時,我跟飄雪見面的地方就不再是餐廳,也不是他家,不是他車上,而是白色的病房。
「只是例行檢查而已,乖,」他在抽完血回到病房看見愣愣的我,笑了一笑,習慣性摸摸我的頭髮。再他放下手的時候,我還可以看見舊的針孔,以及新的,不過用貼布貼住。「醫生要用別的葯來控制,所以要檢查,別那張臉。」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的笑容還是淡淡的,找不到什麼悲傷。
皺緊眉頭的反而變成我了。
常常跑醫院終於惹來小馬的關心,三不五時的就打電話來問我到底是去看誰,到最後懷疑到我身上,說我是不是得了什麼病不讓他知道。總之什麼哀兵政策他都用了,我還是不願意說。
「你不能這樣!」小馬跟在我身後一路從教室門口開始發飆,飆到了車前還在憤怒,「什麼事情都不說,一個人老往醫院跑,讓我送你也不要!你這樣會叫人擔心的你懂不懂!」
我抿著嘴不想說話,倔強的看著車門,緊緊抱著我的教科書。
「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吧!開個金口行不行?」他生氣地打開車門讓我坐進去,不敢對我動手,把氣全出在那台白色轎車車門上。
他看我不說話,索性也賭氣的開始在路上狂飆,一點也不記得究竟是誰前幾個禮拜還在教訓某人開車太快。
終於在一個急轉彎,我擔心真的會出事以後,我選擇開口:
「你真的想知道,把車子開到foothill吧,我讓你知道。」
小馬有點訝異我的轉變,回頭看我,但是我很明顯的拒絕談話。他只好悶聲地把車子開到醫院。
下了車,上了自動鎖,進醫院,搭電梯,一路上我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領著小馬往十一樓的角落病房走去。
我帶著他走進最後一間病房,推開門進去的時候,我聽見小馬的抽氣聲。
「夏……夏飄雪?」
床上的飄雪也明顯一愣,有點訝異的看著我。
「他愛哭愛對路,我拿他沒辦法了。你們聊,我去幫花換水。」我放下書包,拿起桌上的花瓶很虛偽的離開房間到公用廁所換水。其實笨蛋都知道我是想給他們時間聊,不然何必放棄病房內就有的單獨浴室。
來回走廊把花瓶的水換了又裝滿,我回到病房外卻不想進去。索性抱著花瓶坐在門外的椅子上,把視線調到外面的草皮。隱約可以看見家屬推著復建的病人在草皮上的人行路行走。
如果可以好的起來……我希望,我能這樣的陪著飄雪,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坐在這裡,除了等待,還是無止盡的等待。
過了一會,小馬推門出來,似乎被坐在門外的我嚇一跳。他擠到我身邊,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現在你知道了,這樣不用在生氣了吧?」我看出他的尷尬,首先打破僵局。
「怎麼……怎麼會這樣?」他喃喃自語。
「你問我,我問誰?」我苦笑,轉著手上的花瓶,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沉默了很久,小馬又開口,這一次卻很正經:「你當初跟我說,你跟飄雪之間不是在不在一起就能解決的,就是因為這個嗎?」
我回頭嘆氣,帶著鼻音,「算是,算不是吧。」
「洛心,你都不說出來,一個人悶著,你這笨蛋。」小馬罵,卻沒有慍氣,只是很乾澀。
我轉頭,帶著紅掉的眼,「說了又能怎樣,說了他也不會好起來。」
小馬無言,只是接過我手上的花瓶,然後把肩膀借給我,讓我靠著。
眼淚緩緩地掉下來,我真的好害怕。
現在小馬也知道了,我可以多了一個說話的對象,我心中的石頭是輕了一點,也稍微透氣一點了,但是又如何?飄雪的問題依然存在,就像我所說的,即使小馬知道了又如何……
飄雪的憔悴依然一天比一天,沒有好轉。
改變是有,卻都不再是起色。
但是難過歸難過,探病依然要看。作息依舊要一天一天。周末我起了大早,讓小馬送我到醫院,就獨自一人去陪飄雪。
「早安。」門沒有關,我拿著一袋蘋果走近房內,一眼就看見正面對著窗戶半坐在床上的飄雪。
「早,」他回頭,消瘦的臉龐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我把蘋果放在旁邊的桌上,拉張椅子坐在他身邊,指指擺在他腿上的書:「一早就看書哦,真努力……讓我看看書名是什麼……」
飄雪把書拿給我,「LordofRing,你看過吧?以前都沒有好好看過書,現在時間多,我已經看到第二本了。」他笑著說,目光回到窗戶外面,很遠很遠,「聽說電影年底要上來,我想看看……」
「聽說是在紐西蘭拍的哦!很漂亮很漂亮這樣,喂,等電影出來,你賞不賞光啊!」我把書還給他,轉了椅子,倒了杯水自己喝了一口。指指杯子無聲地問飄雪要不要,他只是笑著搖頭。
「好啊,等出了我們再去看。不過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醫院,檢查抽血天天都在做,我都快煩死了。」
「應該很快就有報告出來了,別心煩好不好?」角色偶而會互換的。自從進了醫院以後,飄雪偶而會耍耍小孩子性情,流漏不耐煩的神情,時常也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這一類的話。
然後就變成我跟小馬在安慰他。
其實恐懼的不是答案,而是我跟小馬根本不知道答案。老實說連我都害怕了。飄雪天天都會被帶去抽血檢驗,周期性的嘗試不一樣的藥物。我看見他的悲哀,卻無法幫上什麼,到頭來,連我自己都害怕了這樣的場面。我常常避開他抽血檢查的時間,明知道他需要人陪伴,我卻沒有勇氣去看。
真的沒有……
「最近你都在做什麼?」他想站起來,卻被點滴絆住,我瞧他皺了眉。心很酸,真的替他很酸。
我幫他把點滴架移開,稍微扶著他起身,陪他走到窗前,看這外面的車子在馬路上來往行駛。
「就去餐廳打工-。上課下課的,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往你這跑。」
「餐廳啊……」他頓了頓,「大家都還好嗎?」
「很好啊!大家還是像以前一樣,吵吵鬧鬧的,也常常說到你哦。飄雪,你確定真的不要讓我跟他們……」
他搖搖頭,手指在玻璃窗上畫圈圈,一圈又一圈,「不了,很多事情,別讓它變色。」
我只能沉默。
我又能說多說些什麼,即使到了現在,知道飄雪進醫院的人,除了我跟小馬,大概也沒有別的人。飄雪笑著說他像人間蒸發。而其實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很多人很多人都問起飄雪的行蹤,只是都在我們的模糊焦點之下帶過。然後生活又忙,一次兩次三次的詢問沒了著落,大家也都不會刻意去聯想什麼,久而久之就這樣慢慢淡忘。說起來或者無情,卻是很自然地發生。
至少我現在看到的就是一個例子。
「你還打算在餐廳工作多久?」他坐回椅子上,抬頭這樣問我。
我愣了一下,沒想過他會問起這個問題,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其實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從來沒有。
即使在餐廳,做的是眾人口中什麼端端盤子服侍客人的不上等工作,我卻一點跟人不能比較的心態都沒有。反而,我覺得我學了很多。我學到了該怎麼進退,該怎麼看人臉色,什麼是帶客之道,怎麼跟同事相處……
而更多的,餐廳的人都很棒。我們一起慶生,一起在下班后賴在鐵板抬聊天不走。過年老闆還開跨年晚會,大夥喝的醉醺醺,跟老闆一起划酒拳。我還記得那次放假,大家喝得多,老闆跟飄雪送我回家時,還樂的說要直接把車開到愛德蒙頓開日出……
我也還記得那天睡過頭,打電話萬分緊張的報備說我會遲到時候,老闆一點也不生氣的要我慢慢來,還要我注意開車安全,安全第一等等……
當然免不了得,我也記得怎麼跟同事爭吵;怎麼為了上菜太慢跟廚師鬧脾氣。怎麼為了把水潑到客人身上而害怕到哭出來;怎麼為了一些些小事情就輕易的被牽動喜怒哀樂。
然後一瞬間我模糊了,我不知道究竟我對這份工作有的是一種責任感,或只是貪玩。畢竟餐廳的人會帶我瘋帶我笑,那裡有飄雪,有很多很多;即使是這陣子飄雪的辭職,即使在醫院精神常常緊繃著,我還是無法忘記餐廳給我的歡笑,持續不斷的。
「我……我在那裡學到很多事情,我覺得我不再像以前一樣,什麼都不懂。我在餐廳學會收斂自己的脾氣,學會不任性,還有責任感,而且它讓我有時間觀念,你也知道,我一放假就會賴在床上的人……所以為……為什麼要辭職?」
「因為就只有這樣了。」飄雪視線還是放在窗外,很清楚地對我說,「你說的都對,你也都學到了這些,別忘了那時候我都在你身邊看著你的。但是就這樣了,」然後他回頭,重複,「也就只有這樣了。」
我沉默了一會,才開口,「不懂你的意思。」
「那裡你能學的,都學會了。」他簡單的這樣說。
我懂他的意思了。
但是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畢竟這是我第一個工作,這也是我們相處最久時間的一個地方,除了學以外,我有很多情緒很難割捨下的。
「你說過你想當什麼?」他再度問我。
「老師,作家。」我悶聲回答。
「在餐廳生的出老師作家嗎?你很聰明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知道的,你會繼續留在那裡,並不是因為它還可以讓你學到什麼,而是它可以帶你瘋,帶你糜爛。」他溫和的問,我卻覺得很刺耳。
悶悶喝了一口水,「能不能不要這麼利益……而且那裡……那裡有很多我想留的記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吞吐,不想把話說的太明白。
他笑,「我知道。我跟你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要你想清楚你現在走的路,跟你想要達到地方。我並不是說餐廳不好,而是告訴你,你要選擇一個可以扶卓你目標的工作。好玩有趣當然可以,我相信在餐廳的這段經驗會是你以後接觸到各式各樣打工甚至正職中最快樂,也最難忘記的地方。但是,這樣就夠了。何況,我自己在那裡工作過,那裡是會糜爛的。你看看餐廳的工作人員,包括我自己,誰有高學歷?除了一兩個像你們打工性質的人,其他當作正職的員工而言,它的境界就到這裡而已,只會讓你更糜爛,不會帶你到更高的地方。」
我望著飄雪,久久不知道該說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嚴肅,我只想天真一點,有些快樂的時間,這樣也不可以嗎?」我不想想那麼多,真的。或許是逃避,或許是真的害怕,但是我真的不喜歡我的腦袋裝滿了那些有建設性的事情。我不是那些高材生,我無法精準的算出我要什麼,然後如何去達到。特別是遇到飄雪以後,我不是說他帶壞我。而是我體驗到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我不想去計畫那麼多了,我只想有現在。最膚淺,卻最真實的現在。
「天真,在過了二十歲,就變成了一種愚蠢。」
「你……」我只能這樣說出一個字,然後很用力的發抖。眼框幾乎要紅了起來的發抖。
「別這樣,」他拉過我,「我嚴肅了點,沒惡意。你還有時間的,過了大一,到了大二以後再認真的開始想你以後的路,嗯?你總是迷糊,我真有點擔心你。」
我悶聲回答他,「怎麼想到跟我說這些,像以前那樣不就好了,怪沉重的。」
「這幾天老是想著要跟你說些什麼,晚上有時候還會想到睡不著。」他揉揉我的頭髮,「我說過要留下些什麼給你的,不是嗎?嗯?」
我低著頭,眼框很痛,很熱。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哭,這些日子來,眼淚變的很平常,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沒有哭。只知道再抬頭時,視線變的很模糊,但是我依然笑,笑的很用力:
「好啦好啦,夏老師,別說這些恐怖的話題。來,我跟你說一個冷笑話……米是誰生的?」
「嗯?花?」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之前說過了,還說了米的爸爸是誰。不是說海嗎?因為海上花,所以花生米。」他笑了出來,我也跟著笑。
看著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說聲謝謝。
飄雪,謝謝你給我的,真的,謝謝。
……不論在那方面。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後悔。
我儘力珍惜過每一分鐘了,真的我儘力了。
後來的我,即使想聽見他這樣溫和地跟我說這些教導我的事情時,也沒有機會了。過了六月初,飄雪的狀況突然大幅下降。
他從普通病房轉進了觀察病房,探訪都有時間限制。我幾乎,很難,很難去見到他,即使見到他,他也幾乎是在沒有昏睡狀況下。靜靜的看著他時,我會很想哭,卻不敢。我怕眼淚會模糊視線,讓我少了那麼一秒鐘去記住他的樣子。
化學藥物跟治療已經把他弄很消瘦,很……不像一個人。癌症末期病患該有的樣子他都有了。我看的心酸,好幾次到廁所里大哭大吐。
日日夜夜,我沒有辦法把當初那一個駕車揚著笑帶著我走過很多地方;那一個那一夜丟了領帶給我要我拆開;那一個跟我在倒數之下擁抱……那樣一個夏飄雪,跟現在在我眼前的夏飄雪串聯起來。
不是這樣的……
人生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只覺得好噁心,真的好噁心。
但是哭過吐過,我依然要面對現實。我想,有一部分的我,也隨著飄雪慢慢的衰弱,而另一部分的我還一直拚命的回憶過去,然後剩下這一部分的我,就只能茫然的站在這裡,空洞的,無助的站在這裡,接受大家都必須接受的事實。
或者說,人生。
緊繃的情緒找不到地方可以發泄,每天像綳的死死的弓,一扯就會斷弦一樣。
太陽很大,站在醫院門口等小馬,我被曬的睜不開眼睛。眼睛很乾很澀,我眨也眨不出舒服。
空空地望著柏油路,只覺得好累。我真的想休息一會。讓時間暫停,也讓我有喘息的空間。
「上車了。」小馬白色的福斯停在我前面,把獃滯的我叫回神。
上了車,我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放鬆點,沒事的。」小馬趁著紅燈的時候拍拍我的手,安慰我。
我轉頭,眼睛空洞的看著他,啞聲問:「真的沒事嗎?你跟我說,真的沒事嗎?」
小馬不願意再看我的眼睛,回過頭開他的車。
「小馬我好累了……」我沙啞的開口,「我真的好累了。這個好像沒有盡頭一樣,無止盡的,吞掉的不只是飄雪,還有我。我也在慢慢死去了,真的。」
「別這樣,你還不能倒下去,知道嗎?」小馬伸出手握住我的,很堅定的跟我說。
我只是搖頭,拚命的搖頭……
「我好像要趕快結束……真的,趕快結束。」我哭著說,這是一句很疲憊很疲憊之下的話。
沒有什麼傷害意思的,真的。
可是後來卻因為這句話,讓我掉入另一個深淵。
※
飄雪給過我很多。
他的話,雖然無法比喻成金玉良言,卻很多很多時候會在我腦海里迴轉。尤其在我困難的時候,在我很沮喪的時候,或者在我很孤單的時候。
我記得他告訴我,來到這裡人都是孤單的。不只我,尤其是我媽媽。
「你再悲傷再孤單,也有學校有朋友,甚至有網路有小說,而你媽媽呢?」我還記得他是坐在病床上時說的,只為了那天我跟媽吵架,晚上七點多跑去找他哀訴。壓根忘了他是病人。
「你媽媽有的只是一間房子,不熟悉的語言,連電視打開都是不聽不懂的言語。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人可以聊天。在台灣一切風光的全都放下,守在一間房子裡面照料三餐,就巴巴的等著你放學回家。你知道等一個人開啟一扇門的滋味有多孤單嗎?沒有真的體會你不會懂的。」
「那你怎麼懂?」我是這樣反問他。
「以前或許我不懂,現在我懂啊,」他眯起眼睛,「現在我的世界也只剩這間病房,每天睜開眼睛就是在這範圍走動,看書或者看電視,而所能期待能打開那扇門的人,就是你。等一個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的。」
我刷一下馬上紅了眼,他拿了面紙盒給我,繼續開口:「別哭,我只是打個比方。重點是回到你媽媽身上。」
「一個人在一個環境待久了,都會習慣的。你說你十三歲來加拿大的,到現在還不能適應,更何況是你媽媽。洛心你要懂,那種失落感是很大很大的,她世界的重心只剩下你……你叫她怎麼不多對你期望一點,說穿了,你媽媽現在依賴的是你啊。」
我紅著眼框,把他的話一字一句的聽完,然後收在心裡。
我不知道他這番話除了當時的眼淚還能影響我多深,我只知道,現在看我媽媽,我都會特別注意,特別仔細。總覺得永遠不會變的母親似乎真的失去了那一點點光彩,看著她在廚房的背影,眼框也更容易毫無原因的迅速泛紅。
站在病房外,我想起了這些日子飄雪對我說過的話。拍了拍臉,我推開門進了他的病房。照舊拉張椅子坐在他前面,打開書自己閱讀著,邊念,邊自言自語,像是對自己,也是像是對他說。
「你在說什麼故事,說到鼻頭紅紅。」
我幾乎是愣住,然後差點尖叫,「你醒了?」當然我知道飄雪是得白血病,不是什麼植物人,當然會醒。只是這陣子來看他,他不是去做治療,就是昏睡,藥物讓他睡著的時間多很多,所以我幾乎沒什麼機會跟他說到話。
「醒一會了,看你讀的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嗯,幫我把床背用直好嗎。」他聲音很輕,卻挺有精神的。我高興的猛點頭,丟了手上的書,幫他調床被,拉枕頭。
「你感覺怎樣?有沒有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
飄雪搖搖頭,「你真的阿獃了,我不過睡醒就要叫醫生,醫生不被我煩死了。」
「我好久沒跟你說話了,啊,要不要我叫夏媽媽還是叫夏爸爸來?」早在飄雪進了觀察病房以後,他的父母就當空中飛人的過來卡加利替他打理一切。這些時候除了我跟小馬還有一些朋友以外,都是飄雪的父母在陪伴他。
「我媽好像昨天剛回去休息,她也累了,先讓他們休息會吧。有你陪我就好,嗯?」
「嗯。」看到他有精神的樣子,我忍不住哽咽。
飄雪伸出蒼白的手,拍了拍我。「好久沒跟你說話了,最近你都在做什麼?」
我握著他的手,開始跟他聊天。把這些日子錯過的,全部一起補齊。中途醫生還來巡房,替飄雪稍微檢查了一下,還笑著說新的藥物好像有起色,說不定過幾天如果穩定,就可以再轉回去普通病房。
聽到好消息,我們都笑了。
聊天聊了一下個下午,飄雪看起來也有了一點疲態,雖然捨不得,我還是叫他歇息會,明天我再來看他。
整理好我自己的東西,看看之前跟小馬約的時間也快到了,我準備離開,起身的時候飄雪突然拉住我的手,我訝異地回頭看他。
「怎麼了?」
他沉默了一會才緩緩地說,「洛心,我一直想留一些什麼給你,什麼都好。一份能讓你成長的禮物。一份能讓你珍惜生命的禮物。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能力,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我有。即使今天我能陪你到永遠,人生的路是一個人的,更何況,我並不知道我能陪你多久,所以你還有很長久的路要走,我,只是你的一程。我希望以後不論有沒有我,你都要努力的走下去,或許有挫折或許有失敗,但是要勇敢的走下去,除了為你自己,也替我看看這個世界,好不好?」
「現在說這……這些做什麼?」我哽咽。
「傻瓜,只是突然想到的,別又哭了。」他笑,替我抹掉眼淚。「不管怎樣,有個地方,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不要跟我說天堂,我不相信那鬼地方……」我沙啞地說。
他搖搖頭,「不是天堂。」他將我的手放在他胸前,「是這裡,你心裡,我心裡,我會一直在那裡……」
「飄雪,謝謝……你,真的,真的謝謝你。」我哭了出來,再也無法遮掩自己的情緒。
他依然笑。
然後那抹笑成了記憶的永遠。
到底過了多久,我無法正確的說出來。應該不到一個禮拜,真的不到一個禮拜。
小馬的電話在一個早上六點多劃破沉靜的打過來。
我被驚醒,滿身是汗。
電話接起來的時候,他在那端宣布了我的世界末日。
「洛心,你……你聽我說……飄雪,飄雪走了。」小馬顫抖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過來。
「小馬……你,你說,你說,說什麼?」什麼都還沒有弄清楚以前,我只征住,突然覺得所有的聲音都被抽離,然後一股寒從頭竄到腳。
「洛心我現在正往你家那邊過去,你聽我說,你平靜的聽我說,飄雪,飄,飄雪走了,昨天……昨天凌晨……」
一切很詭異的完全安靜下來,我可清楚聽見小馬隱約帶著鼻音斷斷續續的解釋,還有他加速,緊急煞車的聲音。
聲音好遠好遠,好遠……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小,小馬你…你你別亂說……別亂說,別亂說。」此刻我全身開始發抖,雙手控制不了的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電話。「不要亂說,不要……一點都不好笑,不好笑,真的不好笑……」我斷斷續續,語無倫次的重複著,說著。
「洛心!」小馬大吼,跟著我聽見他哭的聲音。「飄雪走了。走了,死了,懂不懂,懂不懂?」小馬比我更快一步潰堤,我幾乎可以聽見他哽咽的抽氣。
我只覺得五臟六府都快要翻過來了,一陣陣抽痛開始全身蔓延,然後臉上一陣濕熱,眼淚終於飆出來,「小馬……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握緊電話,像要捏碎它。
「小馬,你知道的……不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是這樣的……不是的……小馬不是……」我完全說不出話了,只是斷續抽氣,完全無法把話說清楚。
然後我什麼都聽不清楚了,只覺得頭好痛,然後哭著又嗆到,又咳又哭眼淚鼻涕好不狼唄。只知道小馬要我等他。等他過來。
等他?
那飄雪呢?誰等飄雪?不不,飄雪你怎麼沒等我,飄雪你說過的,不是這樣的……還沒結束的,還沒啊……
然後我要怎麼辦?怎麼辦……以後夏天,以後的下雪,你要我怎麼辦?日出,日落呢?你說過的海邊呢?
以後沒有看到你,不在我身邊,你教我的那些話,誰來等我,誰在我跌倒的時候扶我?
沒有你,我怎麼辦?
怎麼辦……
啊,怎麼辦……
我蹲在階梯上,哭著,後來也不哭了,空洞著看著綠色草皮,還有重在家門前不知名的大樹,看著,只覺得好冷,好寒。
然後我看見小馬白色的福斯完全違規行駛的開上我家車道,慌慌亂亂的。車門開了,紅著眼睛的小馬下了車。
我想起身走到他身邊去,站起來才發現天昏地暗,又摔回地上,抬頭凄凄然的看了小馬一眼,我又再度飆淚。
「小,小馬……」我在他懷中嚎啕大哭。
知不知道,有多悲傷。
知不知道……
※
我的一切像是靜止了一樣,從醫院到舉行哀掉會(喪里),里裡外外我都好像死了。我還是會笑,看到飯也能吃下去,聽小馬講不太好像的冷笑話也笑的出來,再餐廳也能準確無誤的調出一杯杯五顏六色的飲料。
我卻知道,我快死掉了。
行屍走肉不知道是不是我現在這個樣子?
小馬他們想盡了很多方法把這團哀愁抹掉,不過連他們自己都還沒從震驚里回覆,更何況是完全成空洞狀態我的。
我想我的一切,包括眼淚還有那股一抽一扯的痛,都是在喪禮那天回來的。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到那裡的,只記得那是一座很大的墓園。
我甚至不知道這座墓園是在卡加利的哪裡,只知道它墓園是綠色的。
很漂亮的那種翠綠,大家都穿著黑色的,包括我,其實我連怎麼挑出全身套黑的衣服都不清楚,是下意識吧?
隆重的彷彿我參加的是誰的葬禮,是誰的?我一時還會忘記,直到我們站著,圍著飄雪的棺木。一切才真的都回來。
玻璃片蓋著,他就在那裡面,很沉靜,像睡著了般。我走過去,將我的白玫瑰放在上面,然後杵立著,沒辦法將我的目光移開。
他閉著眼睛,臉龐很消瘦的……看起來像睡著了,一瞬間,我以為他真的只是睡著了,並不是死亡。不是。
想到這心頭一酸,眼淚又開始狂飆,如果他只是睡著了該有多好,如果隔天他就會醒來該有多好……明明只是像睡著一般啊,為什麼竟是天人永隔。明明像沉睡,卻再也不會醒,這一想,我哭的更傷心。
怎麼,……不會醒了?
我哽不住胸口那股氣,彎身抱頭痛哭。小馬走到我旁邊,攙扶著我離開。啜泣著,我聽見很多人啜泣著。
誰來告訴我,怎麼停止哭泣…
怎麼停止想念?
然後一切都回來了。我拿著飄雪以前給我的鑰匙,帶著他父母還有小馬回到他的公寓。
收拾遺物。
而我想這是最殘忍的,真的,如果說看他躺在那知道他不會再醒來是第一,這就是第二。
小馬帶來了很多很多的箱子還有DuckTape,然後我們兩個開始把飄雪的衣服一件一件從他衣櫥里拿出來,放進去箱子。滿箱,膠布一拉,刷,一聲,封死。隨著一箱又一箱的盒子封死,我覺得我的心也越來越空了。
我默默的收著,接著我看見了飄雪的領帶吊架。
毫無預警的,我迅速紅了眼框,死握著領帶,開始發抖。
小馬抬頭看我的樣子似乎被嚇到了,他伸手想抽掉我手上的領帶。但是我緊緊拉著,用盡全身力氣拉著。
回憶很不客氣的開始打擊我,不把我打死不罷休般。
「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我說過,我想留些什麼給你。」
我終於剋制不了的衝進廁所,嗚咽一聲,開始狂吐。大嘔特嘔,嘔到像要把五臟六府吐出來。我想把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吐出來,洗刷乾淨,看能不能洗掉回憶,能不能洗到悲哀,再裝回去。我嘔到完全空掉,直到乾咳,卻還是無法停止那一股一股湧上來的什麼。
「洛心……」小馬隨即跟在我後面,拍著我的背,只能默默地看著我吐,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
而的確,能說的,該說的,全都說了。只是,揮之不去……
然後吐了第一次,我的堤防有了缺口,接下來的打包過程可以說是草木皆兵,隨便一片回憶,哪怕是一塊VCD,一個杯子,甚至一本書,都會讓我跑到廁所大吐一翻,只是沒像第一次那麼利害了。頂多嘔個幾口胃酸,就會停止。
處理了能打包的,我們把傢具這一類的留給飄雪的父母處理。然後看看時間跟汽車公司人約定的時間差不多到了,我從電視旁邊的柜子小抽屜拿出飄雪放在裡面好久好久沒有動的車鑰匙。
這輛車經過夏伯父伯母的決定,是要賣了。
他們問過我跟小馬要不要,如果要就留下來給我們。小馬本身有車因此拒絕,而我呢?我只是很平靜的拒絕,理由我不會開車。
而究竟是不是這樣,我並不清楚。某部分的我想留下這台裝滿回憶的車子,某部分的我又怕去碰觸到他。所以我選擇了一個最簡單明了的理由拒絕,其他的不想再多做思考。
跟著夏伯伯還有小馬到了樓下停車場,我找到飄雪的車位,看見那台蒙上灰塵的黑色BMW。能吐的,能哭的,都在那三十七樓發泄完了。而傷心是不能比較的,因此我看到這台黑色的車子時,除了紅了的眼睛,顫抖的手以外,已經沒有什麼其他的情緒。
小馬接過車鑰匙,「你回樓上等……等吧,等等汽車公司的人就要來了。」他大概怕我崩潰,回頭想勸我上樓。
我空空地搖了搖頭。很堅持的留在原地。
兩點二十五分,汽車公司的人員到了。簡單的把合約拿給我們,讓夏伯父簽了名,然後從我手上拿走車鑰匙。
它發動了。
紅色的煞車燈亮起,再來是轉左燈,然後熄滅;我聽見油門的聲音,我努力睜大眼睛,不管眼淚是不是已經續滿而且開始往下飆。我睜著眼睛,看著那台黑色的車子離開停車場,轉入大馬路,然後,消失在車水馬龍的路上。
我的情緒被消失的車子帶走,已經空掉的身體更空了,呼吸之間,感覺胸口很空,空到疼痛。
走了……
真的走了。
我閉起眼睛任憑眼淚開始狂飆。
飄雪真的走了……
一切都結束了。
有關他的,真的,結束了。
七八月太陽很大,我的墨鏡幾乎不離身。不過印象也只到此而已,等我發現自己已經把全部短袖的衣服收在柜子里時,已經又是接近聖誕節了。
餐廳的工作還是天天那樣持續繁忙,大家也都回到自己的軌道上。失去一個人,似乎像在湖面丟了一顆石頭,漣漪不小,卻終究會平復。
有時候走在路上,我會突然之間的停住腳步,愣個三秒鐘,完全空白的。感覺有人在背後叫我,回頭當然是除了人來人往的行人,沒有我熟悉的臉孔。
其實不是很真實的,在餐廳工作大家還是互相吐口水,沒事有事被客人刁難,不然就是被平空冒出一杯我連聽都沒聽過的飲料搞的人仰馬翻。
「什麼?什麼是AfterEight?飄雪,你聽過沒…………」我簡直是下意識的轉頭對著空蕩的旁邊問。
身邊的員工,包括老闆都在忙碌個半死的這一刻停下來。氣氛有點尷尬的漫延,不過最多也那十幾秒。因為我就會被再度從點單機里吐出來點單淹沒,而其他人也是,再度捲入忙碌里。
你問我難不難過,想不想哭?
當然會啊。隨便一瞥就是大雪紛飛,巴不得走在路上就這樣被車撞死一了百了。不過日子還是得過,不是嗎?
就像飄雪說的,我的人生還長,我還要走下去,幫我自己,也幫他看看這世界。所以我愣住空白的時間越來越少,真的打從心底的笑容開始慢慢的多。聖誕節,也讓我在餐廳一片忙碌中渡過,根本沒時間悲傷。
等到整個人反應過來,小馬已經在外面等著我下班。
很好笑的是,十二月的聖誕節並沒有白雪,馬路一片空當。小馬沉穩的駕著車,我則是貼著玻璃,不介意回憶開始擁上來。眼睛酸酸的,卻也只是酸酸的,想到飄雪的一舉一動,會想哭,但是還有想笑的時候。
你問我怎麼還沒辭去餐廳的工作?
我只能說,很多回憶,我還想要去觸摸,還不願意放掉。
車子飛奔著,卡加利的夜,總是有點悲傷。
※
所以,夏飄雪走了。
而總覺得,他帶給我的,不只是愛情,他給我的,還有對於生命的那一份執著感。
我想,我會這麼懷念夏飄雪,不只因為我深深愛過他;讓我無法放開的是他帶給我的那堂對於生命的課程,以及他所說過的話。
我想如果一切都迴轉,迴轉到那天的PUB,我會不會去撿起那個罐子,會不會去追群他的一切,會不會毅然決然踏入他的生活,把原本不相關的齒輪硬湊在一起?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聖誕節過了,五月的母親節過了。
日子還是這樣走下去,沒有太多的變化。
卡加利的天氣是多變的。
記得那天是六月十三,炎熱的夏天。
踏出學校,天空白蒙蒙的鋪上了一成灰。這才驚覺早上晴朗的天氣,現在已經轉變了。
雪片,是那時候落下來的我不清楚,只是看著一片又一片如銅錢那麼大的雪花在天空狂舞著。
上了公車,下了公車,我又再度抬頭看著那飄著的雪,攤開手掌讓雪飄飄晃晃地落在我手面上,稍微感覺到一點點冰冷而已,就消失了。
不過如果這樣就想讓我再哭,那可想的太簡單了。我笑了笑,隨便把玩了白雪幾分鐘,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我靜靜的走著,感覺手臂上,肩頭上被雪花沾濕的那股涼意,默默持續地在雪花中靜靜的走著;不消一會兒,地上已經積起了一片淡淡的銀白。
風吹起來,雪花轉的更凶了。
舞著,吹著。
雪那樣的狂下著。
整個城市瞬間淹沒在一片雪白中。
雪花,像似要掩蓋什麼,又像是要喚起什麼一樣拼了命的狂下。
就如小馬說的,也許夏飄雪已經走了,但是他的思想,他的一切,將會放在我的身上。從今以後,我將帶著這一切,替他也替自己走下去。
所以我緩慢地走著,獨自的走著在卡加利黃昏的街道上,眼框酸酸的,卻始終沒有掉淚。
抬頭看著這一片夏飄雪。
夏天飄的雪。
心裡很平靜。
偶而回頭看著身後那徘孤單的腳印。
心中……卻不孤單。
感覺……
感覺夏飄雪,從來沒有離開過,也沒有走遠。
就像這雪花一樣,一直在我左右。
離我,很近。
很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