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就算要睡,也得先吃點東西,我已經讓廚娘做了一品鍋,裡頭的豬肉、鵪鶉蛋,對身子虛弱的人具有滋補作用,這可是大當家特別吩咐,要咱們想辦法把大奶奶喂得白白胖胖的……」葉大娘笑著說。
「快去盛一碗送上去。」
「我這就去。」麻姑這才笑了。
於是,她特地找來一隻大碗,裝了滿滿五花肉、鵪鶉蛋、干角豆、香菇、豆腐角、小油菜等等配料,送到二樓廂房。
原本已經睡著的韻娘,也不禁被食物的香氣喚醒,感到有些飢腸轆轆。
「這是什麼?」堆得像座小山似的,都是給她的嗎?
麻姑先將她扶坐起來。「這是咱們徽州菜中最有名的「一品鍋」,意思就是為官一品接一品,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這道菜的寓意真好。」她也能奢望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嗎?難道真的就這麼被擊垮了?哥哥若尚未投胎轉世,要是地下有知,一定會更放心不下。
這麼想著,韻娘便執起白瓷湯勺,一口一口的吹涼,然後就往嘴裡塞,說什麼都要把它們吞下去。
「大奶奶吃慢些!」麻姑兩手捧著那隻大碗,還以為得花上一些工夫才有辦法勸主子吃下東西,這會兒卻擔心她會噎著。
韻娘搖頭,要她別擔心,然後繼續奮鬥。
就算真被相公休離,她也不要像個棄婦似的,哭哭啼啼的被掃地出門,一定要抬頭挺胸地離開。
她絕不能這麼被打倒了!
於是,韻娘為了儘快恢復體力、養足精神,連著幾天下來,都是吃吃睡睡,什麼都不去想。
見她吃得下也睡得著,葉大娘她們也就安心多了,又按照大當家的囑咐,在村子里找到同樣是從蘇州嫁過來的媳婦兒,做了幾樣道地家常的蘇州菜,讓韻娘解解饞,只要心情一好,相信身子自然就會跟著好。
能夠吃到家鄉菜,韻娘氣色果然一天比一天紅潤起來。
這天早上,別莊外頭停了輛馬車。
邢阜康一面穿過天井,一面問葉大娘。「她好嗎?」
「氣色比剛到這兒時好多了,大奶奶看來柔柔弱弱的,不過個性堅強,沒有那麼容易倒下。」她笑著說。
他臉上多了一抹釋然。「我知道。」
「大當家就快點上去看看她。」葉大娘迭聲催道。
於是,邢阜康上了樓,來到二樓的廂房門外,有些怯步。
「大當……」麻姑正好出來。
邢阜康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大奶奶正在午寐,還要好一會兒才會醒……」麻姑壓低嗓音回道,不忘示意邢阜康進去。「要不要奴婢叫醒她?」
他搖了搖頭,心想這樣正好,於是走進廂房,來到床前,見妻子睡得很沈,眉心舒緩,唇色也多了紅艷,真想將自己的嘴巴覆上去,再品嚐一次,但也明白光只有吻是不夠的,還想再狠狠地抱她一回,可總不能又讓韻娘喝下避子湯,那種湯藥到底傷身,不能多喝的。
最後邢阜康只得把伸到一半的手又縮回去,用目光痴痴地凝望,告訴自己,即便夫妻分隔兩地,只要她沒事,其餘的都可以忍受。
又待了好一會兒,他才下樓。
等在樓下的葉大娘問他跟大奶奶談過了沒,他只是回了一句沒有,不禁再次規勸說:「你們都已經是夫妻了,有什麼「秘密」不能說的,相信大奶奶一定不會有半分嫌棄,大當家也別什麼事都憋在心裡,這樣會憋出病來的,早說晚說,總有一種解決的辦法的。」
「我這一趟要去湖北和湖南,可能會待上一、兩個月才會回徽州,大奶奶就交給你們了。」他直接跳過對方的問題。
葉大娘跟著他往外走。「大當家現在還是新婚,先不要急著出門,自己的身子也要顧好,不要太累……」
至於邢阜康是如何回答,因為人走遠了,已經聽不見。
他前腳剛走沒多久,原本在午寐的韻娘突然驚醒,翻身坐起,見屋內沒有旁人,以為是在作夢。
麻姑端著茶水進來。「大奶奶醒了。」
「我剛剛好像聽到相公的聲音,不過八成是聽錯了……」那個男人若真的來了,也是送休書來給她吧。
「大當家確實來過,剛走沒多久。」麻姑證實地說。
韻娘有些詫異。「相公來過?為何不叫醒我呢?」
「大當家不讓奴婢這麼做,只是站在床前看著大奶奶,又問了這幾天吃得多不多、睡得好不好……」她用力地說。「大當家真的很關心大奶奶。」
「他關心我?既然關心,為何又要把我送到別莊?」韻娘就是不懂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也不肯讓她有機會了解,更別說一起找出夫妻之間相處的方式,這才是最讓自己苦惱的地方。
麻姑有些辭窮。「大當家這麼做想必有他的道理在。」
「你自然替他說話了。」
她連忙表示忠誠。「奴婢也同樣站在大奶奶這一邊。」
「相公還說了什麼?」韻娘又問。
「大當家說這趟出門,約莫要一、兩個月才會回來,要咱們好生伺候大奶奶。」麻姑將大襖披在她身上。
韻娘攢起兩條秀麗的眉心。「到時都過年了,他能趕得回來嗎?」只要他還是自己的丈夫,就算只是一起吃頓飯,說幾句話,甚至能看到人也好。
被逼著喝下避子湯,還被送到別莊住,韻娘心中不是沒有怨怒,但她並。個想放棄這段婚姻,不過問題是該從何著手呢?
是誰在唱曲兒?
過了兩天,韻娘正在翻看著之前所繪的繡花圖樣,斷斷續續地聽著蒼老的婦人唱著傷感的民謠,飽含在其中的難捨和愛戀,令人不禁聞之鼻酸。
「……四送郎,送到房門邊,左手摸門閂,右手按門閂,不曉得門閂往哪邊;五送郎,送到樓梯頭,左手搭欄杆,眼淚往下流,右手提起羅裙揩眼淚,放下羅裙透地拖……」
她凝聽了片刻,出於好奇心,便拉開花格窗,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不禁縮了縮脖子,就見外頭是天井,再往下一看,東廂房門口坐了名頭髮銀白的老婦,歌謠就是出自她口中。
「……九送郎,送到燈籠店,別做燈籠千個眼,要學蠟燭一條心;十送郎,送到渡船頭……船家啊!今天撐俺家郎哥去,何時撐俺家郎哥回……」
韻娘聽著她把難分難捨的心情都唱出來,就算不是完全了解曲子中那份傷懷和依戀的人,一顆心也會跟著揪緊。
「一送郎,送到枕頭邊……二送郎,送到床頭前……」老婦唱完一遍,又從頭開始唱著曲兒。
就在這時,麻姑正好送茶水點心進來,馬上嚷嚷。「大奶奶怎麼開窗了?今天外頭可是很冷,千萬別著涼。」
。她指著下頭的老婦。「那是誰?在唱什麼?」
麻姑探頭一看。「大當家都叫她嬸婆,所以咱們也都跟著叫,這首曲兒叫做〈十送郎〉,是徽州的民謠。」
「嬸婆?」那麼是邢家的長輩了。
「聽說這位嬸婆不到三十,出外做生意的丈夫就死了,守了一輩子的寡,把兒子養大,給他娶了媳婦,還生了孫子,想不到最後卻嫌她老了,便搬到外地去住,也不知去向,把她一個人丟在老家,都不管她的死活,而邢家其他的族人,同樣當做沒看到,誰也不想多事,攬下這個大麻煩……」麻姑憤慨地說。「大當家知道之後,就把她接來別莊奉養。」
韻娘微愕地問:「是相公主動把她接來的?!」
「是啊,大奶奶也想不到對不對?」她可以明白主子驚訝的反應。
「而且不光只有嬸婆,住在對面西廂房,還有大當家一位族妹,叫做秋娘,去年從事木材生意的相公也在外地出了意外,不到二十就守寡了,又沒有孩子,婆家竟說她克夫,趕她出去,幸好有大當家出面,否則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有這種事……」她不禁聽呆了。
想到相公自願照顧守寡的邢家女眷,不求回報,此舉真是難能可貴,連韻娘都不禁為他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可是這個男人卻唯獨對自己殘忍,狠心不讓她生下
孩子,甚至將自己送走,委實令人百思不解。
「那麼住在這座別莊里的都是女人?」韻娘又問。
麻姑比了下前頭。「倒座房那兒住了個門房,以及兩個僕役,除了看門,就是幹些粗活,沒事的話,是不會到內院來的,而葉大娘、周大娘以及蔚娘他們一家人,則是住在後罩房。」
「……六送郎,送到廳堂上,左手幫哥哥撐雨傘,右手幫哥哥拔門閂……」樓下的嬸婆還在唱著曲兒,得知她的遭遇,再想想自己的處境,讓韻娘的鼻頭也不禁跟著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