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她眼皮好重。「你跟阿旺……要幫咱們家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我會的,娘。」這句話勾起韻娘天生的母性,她也好想為相公生個兒子,下回若再逼她喝避子湯,一定當面把碗給砸了。
聽到韻娘親口允諾,嬸婆終於合上眼皮走了,神情好安詳,彷彿睡著般,讓眾人既欣慰,但也難過。
由於邢阜康經常要出遠門,便曾交代過,由於嬸婆的兒子、媳婦早就不知搬到何處,若真有個萬一,就由葉大娘她們代為處理喪事,墓地也早就找好,等他回來,再挑一個好日子,將牌位迎進邢家祠堂。
為了處理嬸婆的喪事,韻娘只好把搬回邢家大院的事往後延,一直拖到了二月底,她才把這個決定說出來。
麻姑一臉驚愕。「大奶奶要搬回去?」
「我跟相公既是夫妻,豈有分開來住的道理,自然要搬回去了。」韻娘心意已決。
「他總認為自己做的都是為我好,卻不曾問過我的意見,這回我不再聽他的話,什麼以夫為天、三從四德,就把它們全丟了,我要讓相公明白一件事,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我會陪在他身邊。」
葉大娘倒是贊同。「大奶奶能這麼想,真是太好了。」夫妻本就該如此。
「我也覺得這麼做才對。」周大娘點頭如搗蒜。
沒有主子的命令,麻姑不敢作主,更何況邢家大院裡頭都是些豺狼虎豹,要是有個閃失,又怎麼對得起大當家。「可是……」
韻娘端起主母的架子。「難道你不聽我的話?」
「當然不是……」她夾在中間很為難。
「既然不是,咱們過兩天就回去。」韻娘露出柔媚的笑靨。
自己早該這麼做了。
這一次要讓相公明白,她可不是個只會順從,完全沒有主見的女人。
眼看阻止不了,麻姑也只好收拾東西,就在兩天後,主僕倆坐上雇來的馬車,在葉大娘的陪同之下,回到西遞村,重新踏進邢家大院。
【第七章】
三月中旬,春暖花開。
邢阜康終於又回到別莊,當他從周大娘口中得知嬸婆過世的消息,心中無限感傷,接著又得知韻娘已經在十日前起程返回邢家大院,大為震驚,來不及細問,便片刻不敢停歇,立刻驅車趕回西遞村。
他馬不停蹄地回到邢家大院,直接從南邊角門回到飛觴堂。
「大當家回來了!」
見到數月未歸的主子,老吳臉上堆滿笑容,馬上往院子裡頭喊,跟其他人通風報信,好趕緊出來迎接。
。他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大奶奶呢?」
「應該是在屋裡,大當家別擔心,這扇門小的看得很緊,不會隨便讓人進來,其他人也都幫忙守著大奶奶,一切平安。」老吳想到幾日前大奶奶突然從別莊搬了回來,又不便多問,只是盡好自己的責任,把門看好,自然也很清楚主子最擔心什麼,不等他問,就先說了。
「沒事就好。」邢阜康懸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下。
於是,他大步穿過天井,已經有好幾個婢女、嬤嬤出來迎接,推開正房的格扇門,屋裡卻沒半個人在,只好又走出來。
麻姑聽見樓下的動靜,立刻從二樓下來,怯怯地見禮。「大當家。」
「怎麼就讓大奶奶搬回來住了?」他沈著臉問。
她早有挨罵的心理準備,便硬著頭皮回道:「因為大奶奶堅持要搬回來住,奴婢也不得不聽……」
邢阜康瞪視片刻才問:「大奶奶人呢?」
「在二樓的繡房。」麻姑指著正房樓上的廂房說道。
繡房?他也跟著抬起頭來,倒不曉得上頭那間原本閑置不用的廂房,如今成了繡房,便順著樓梯,直接上了二樓。
待他推開繡房的門扉,跨進屋內,就見穿著杏紅色大襖,上頭鑲嵌著各種精美花邊和剌繡的妻子就坐在綉架前面,半垂眼眸,相當專心地刺繡,彷彿沒注意到他的到來。
「咳!」邢阜康清了下嗓子。
韻娘揚起螓首,佯裝驚訝。「相公何時回來的?」
「剛到。」面對妻子安然無事,放心之餘,頓時有些尷尬。
她盈盈地起身。「相公去過別莊了?嬸婆的喪事,我已經辦妥了,不過還是希望能儘快找到她的兒子和媳婦,通知他們前來上香祭拜。」
「我會命人去辦。」他也覺得應當如此。
「相公不問我為何搬回來住?」韻娘一面為他倒茶,一面問道。
邢阜康端詳著妻子看似神色自若的態度,心中忐忑。「為什麼要搬回來?」
難不成聽說了什麼?不過葉大娘她們並不是多嘴之人,應該不會說才對。
「……因為我全都知道了。」他們之前已經拐了太多彎,好不容易才弄懂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麼,韻娘不想再繞圈子。
聞言,他的臉孔倏地刷白,徽墨般的瞳眸也跟著瞠大,身軀有些站立不穩,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還是令人猝不及防。
他聲音微顫。「你……全都知道了?」
「是。」韻娘直視著他布滿驚懼、窘迫、羞慚的複雜神情,直到此刻才明白這個男人內心的恐懼有多深,多不希望被她知道刻意隱瞞的「秘密」,但她不能因為避諱,就裝作渾然不知,畢竟早晚都要開誠布公談一談。
「包括相公的出身,以及為何逼我喝下避子湯,連送我去別莊的原因,也全都知道了。」她正色地說。
「……」邢阜康的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卻發不出聲音來。
這一剎那,邢阜康多麼害怕看到妻子臉上也跟其他人一樣,出現嫌惡、輕視,彷彿他是髒東西的表情,那是他最大的夢魘。
韻娘冷著一張俏顏。「當我知道這一切,便做出了個決定,等見到相公之後,一定要狠狠賞他一記耳光。」
「那就打吧!」這是他欠她的。
她也當真舉起右手,往邢阜康的左頰揮了下去,雖然力道並不大,還是發出清脆聲響。
邢阜康默默承受這一記耳光,如果還不夠,想再多打幾下,也會由著她。「我不奢望你原諒,但只要你開口,不管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去做。」
「即便我想求去,你也會答應?」她反問。
邢阜康驚痛莫名地叫道:「不!唯獨這件事……我不能……我辦不到……」他不會休了她,更不想失去她。
「為何辦不到?既然相公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那麼又何必做夫妻?」韻娘紅著眼眶,哽咽地問。
他失聲低喊。「我在乎!我當然在乎!」
「如果相公真的在乎,就不會隱瞞我這麼大的事,不會連真正的原因都不告訴我,就逼我喝下那碗避子湯,嫁進門不過五天,便把我送去別莊,從頭到尾,相公想到的都是自己,因為你的恐懼和自私,就擅自替我做了決定……」
「不是這樣的……」邢阜康急著辯解。
韻娘毫不留情地指控。「相公在乎的是自己,根本不是我!」
這句話彷彿擊中了邢阜康的要害,頓時臉色一片慘白。
「相公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有多麼旁徨無助、茫然若失,完全不明白做錯什麼,才會得到這般無情對待……」淚珠隨著她說的話,一顆顆滾下面頰。
「相公知道我有多難過嗎?以為終於盼到了幸福,可才不過一夜,美夢就被擊碎,接著又被打發到別莊……我不禁要問,難道這就是身為庶女的命運嗎?」
妻子的淚水和控訴,讓邢阜康找不到脫罪之詞。「我又何嘗想傷你的心,我以為這麼做是都是為了娘子好。」
她聽得氣憤。「相公這麼做,真是為我好嗎?」
「我擔心……自己配不上你……」他吐出內心最深的不安。
聞言,韻娘再怎麼生氣,還是為他心疼。「我也不過是侍妾所生的女兒,身分也高不到哪裡去。」
邢阜康無法不感到自卑。「那不一樣。」
「至少讓我明白一件事,一個人的品性比出身來得重要,我有個死去的兄長,雖是庶子,但自小好學,個性誠實,又守規矩,長大之後必定能考取功名,光耀門楣,但是他卻被大娘生的兒子打死了。」她說出心中最大的痛。
他一臉訝異,因為聽到的不是這樣。「我還以為他是因意外過世的?」
「這是周家的秘密,畢竟嫡子打死庶子,傳出去總是不太好聽,最後便用意外結案,我連為哥哥討回一個公道都做不到……」韻娘對天發過誓,要嫁得比幾位嫡姐還要好、還要幸福,便是報復大娘一家人最好的方式。
「世人總是特別看重出身,我和兄長卻自認強過嫡兄、嫡姐,只因為是庶出,便飽受虐待和歧視,自然比別人更懂得這個道理,也許初時會感到震驚,不過只要了解相公的為人,那麼出身便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