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應昊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室的窗明几淨,差點讓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他沒喝酒,也沒作夢,這傢具、這布置,的確是自個兒的家沒錯。
他一路檢視,地板被擦得光滑透亮,柜子也抹得纖塵不染,廚房的鍋碗瓢盆全部洗好並一一歸位,陽台的晒衣架上掛滿了洗過的衣服,衣櫥里的襯衫長褲也井然有序地排好,觸目所及,儘是整潔亮晶晶。
她回來了!
應昊宇難掩心中的激動。三年了,她終於肯回來了,回想三年前,他在妻子離家半個月後才意識到危機,她這次離開得太久了,讓他心中隱隱不安。因此他開始找她,才發現她根本沒回娘家,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或朋友家,也都沒有她的身影。
原以為她是一時負氣,過幾天就會回來,但他等到的,是音訊全無,岳父打電話來說接到了她從國外寄來的信,問他們為何離婚?他才猛然驚覺,她竟出國了,而且沒有留地址!
他無法回答岳父的問題,因為他也不明白妻子為何執意離婚,沒有她的消息,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心慌無助。
信封上沒地址,她連去了哪裡都不肯告訴家人,可見是鐵了心不讓他找到,時間久了,他心中也明白了,除非她願意,否則他是找不到她的。
他坐在床上,一切彷佛回到了三年前,空氣清新,每樣東西有條不紊地擺放整齊,這個家又回復到有女主人的樣子了,可是他依然找不到女主人的身影。
他就這麼靜靜地坐著,直到夜幕低垂,夜空鑲滿星子,心中不斷地問著,親愛的老婆,妳現在到底在哪裡?
銀行中午休息時間,應昊宇與副理孫士豪兩人在私人辦公室里用餐,順道討論新的擴大信用卡方案。
信用卡市場已經飽和,為了提升信用卡的客戶人數,必須進行斬的企劃,現在他們就是研究幾個屬下提出來的方案,討論哪些方案可行,也較有創意。
公事告一段落後,兩人開始閑聊,孫士豪瞥見應昊宇今日的襯衫和西裝都特別乾淨筆直,不像過去那樣有許多縐褶,有時候一件衣服還連穿好幾天,感覺很落魄。不過雖然落魄,他仍是公司女職員票選最受歡迎男人排行榜的冠軍。
真不公平啊!想他堂堂孫士豪也是大家公認最有價值的單身漢之一,昊宇結婚後也蟬連冠軍寶座三年,誰知道這傢伙離婚的消息一傳出,立刻得到眾多喝采與同情,第一名又給他搶去了,自己則落居第二。
瞧瞧今日的應昊宇,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一身……神清氣爽?沒錯,他今天看起來特別神采奕奕。
「看你心情不錯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麼好事?」孫士豪語帶探詢。
應昊宇只是動了下眉,一貫的冷然自持,充分發揮他沒有表情的表情。
孫士豪做出恍然大悟之色。「喔?我懂了。」
「懂什麼?」
「人逢喜事精神爽,只要是男人都會懂。」說著,還用手肘推推他,怪他明明暗爽還假正經。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孫士豪移近臉,壓低聲量,斬釘截鐵地道出原因:「女人,你有女人。」
「胡扯。」
「嘿,少裝蒜了,男人對這檔事最敏銳了,你今天不同於往常,動不動就發獃,我發誓早上開會時有看到你偷笑。」雖然只是嘴角微微一揚,但對於惜笑如金又是公認終年不化的酷哥而言,這可不尋常。
「還有,你以往一件衣服有時連穿一個禮拜,衣領上的臟污司空見慣,褲子也常常沒燙,今天卻不同了,從頭到腳像換了新的人一樣,這就是有女人的證據,我說的沒錯吧!」他自豪地道。
應昊宇點頭讚賞。「你觀察得倒很細微。」
孫士豪以為他這是承認了,拍拍好友。「你終於開竅了,我就說嘛,家裡沒個女人是不行的,少了洗衣煮飯婆,至少要有暖床的伴,這幾年看你要死不活的工作,我還真擔心你一輩子就這樣下去哩。」
三年前,嫂夫人離開這件事在公司引起不小的震撼,大家謠傳著公司第一美男子終於厭倦了平庸醜陋的妻子,當初應昊宇會娶相貌平庸又身材略胖的妻子就把眾人的眼鏡給跌破了,如今兩人分手正符合眾人的期望,帥男還是要配美女才登對,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
不少自認條件不差又頗具姿色的女職員以為自己終於有機會了,皆摩拳擦掌地等待機會,唯有孫士豪明白,溫雲妮的離開給好友的打擊有多大。從那天開始,應昊宇恍若變了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工作,猶如行屍走肉,即使有女人排隊等著他欽點,他依然視若無睹地成了工作狂,那時他才深悟昊宇對老婆的感情,竟這般深厚。
孫士豪欣慰的表情接著轉成了搖頭嘆息。「我看呀,又有一票女人要哭倒萬里長城了。說吧,是哪個幸運的女人把大伙兒夢中情人的心給偷去了?」
應昊宇沉默著,神態若有所思。
「別吊胃口了,快告訴我,怎麼,怕我說出去?相識這麼久,我的嘴巴比蚌殼還緊你又不是不知道。」孫士豪筷子挾的正是醬油腌蛤蜊,在他面前晃了下便塞進嘴裡,打算先把殼外的醬汁吸一吸,再吐出來撥開取肉。
「她回來了。」
「誰?」
「我老婆。」
毫無預警的一句話,差點沒讓孫士豪直接把嘴裡的蛤蜊整顆吞下,忙吐出來,否則就成了台灣第一位因為吞下蚌殼而送醫急救的人。
「咳……你是說……嫂夫人?」
「當然,我老婆自始至終只有一個。」應昊宇面不改色地正經強調。
「她……現在在你家?」
「沒有。」
「沒有?」孫士豪聽得胡塗。
應昊宇將昨天回家后所看到的情形大致說一遍,孫士豪狐疑問道:「會不會是你母親來幫你打掃的?」
「不會,她沒鑰匙。」
「搞不好你喝醉了酒,忘記請了清潔公司的人來打掃。」
「你明知道我不喝酒。」他嚴肅道,對士豪的幽默不為所動。
「這很難說,不知是誰三年前連續醉了三天三夜,還累死我花了不少功夫把他送回家,最後不但幫他請了三天假,還得連他這三天的工作一塊扛下來。」他哼道,賊笑地看著好友臉上顯現一抹尷尬。
應昊宇輕咳一聲。那次是唯一的例外,雲妮的出走令他痛不欲生,為了撫平傷痛,他寄情於工作,將所有心思放在拓展公司業務上,也由主任一職擢升為分行的經理,但工作上的成就並不能真正撫平他的心痛,他能夠走出陰霾,卻無法快樂起來,因為他在意的是雲妮離開的理由。
思考越久,他便越懷疑,雲妮是否受了什麼刺激,才會選擇不告而別的方式?他想弄清楚,只可惜真正的答案也只有雲妮才知道。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士豪問。
「什麼怎麼辦?」
孫士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有時候真不明白,為什麼像好友這種公司視為優秀份子的人,碰到感情的事,頭腦就好像變鈍了,舉一不能反三。
「當然是對你老婆回來的看法呀!她回來了,又幫你洗衣、拖地、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擺明了想跟你複合。」
聽到複合二字,應昊宇冷酷不笑的表情明顯愉悅起來。
「那很好。」
孫士豪一愣,忙四下探查門戶是否緊閉,提防隔牆有耳,確定沒人偷聽后,才又坐回原位,壓低聲量對好友道:「你瘋了?剛才的話要是傳進董事長的耳朵里,你和董事長千金就無緣了。」
誰都知道,董事長千金董圓圓對應昊宇心儀已久,一點也不計較他離過婚,好幾次利用父親的關係請他去家裡一塊用餐,董事長似乎也明了愛女的心意,雖然董事長夫人對他有離婚的紀錄頗多微詞,但董事長愛才,加上昊宇在公司的表現一向良好,便默許了,有時甚至會藉公務之便,請昊宇接送他的女兒。
這麼明顯的暗示,相信昊宇不會不懂吧?
「這關董事長和他女兒什麼事?」他的口氣,彷佛士豪說的話很莫名其妙。
孫士豪沒好氣地道:「老天爺!別告訴我你不知道董圓圓喜歡你,也不明白董事長有意納你為女婿,更別說你要放棄大美女,是因為你還愛著那位肥婆──呃──」
「我不准你侮辱她。」森冷的威脅來自咬牙切齒的應昊宇,他勁道強大的手正抓著孫士豪的領口,濃眉下的黑眸發射出兩道憤怒的凶光,一副要找人干架的樣子。
「別生氣──我道歉就是了,哈哈──」孫士豪汗顏地陪笑,深知好友的牛脾氣,不發怒則已,一發怒便不可收拾,忙舉手告饒,免得遭殃。
應昊宇放開他,但臉色還是很難看,能讓他失控的,唯有溫雲妮。
孫士豪輕吁了口氣,拉拉被弄縐的西裝,調整好領帶,為免再度惹好友不高興,所以他措詞更加小心。
「總之──咳──公司上下都以為你和董圓圓在交往,要是你這時候突然拋棄董圓圓,上面會不諒解,還可能誤會你玩弄她的感情,對你的前途很不利,搞不好被發配邊疆,送去澎湖分行待著,一輩子別想回來。」
「我根本沒和董圓圓交往!」應昊宇憤怒道。
「我知道啊,但別人不這麼認為,你不知道把謠言當真是人類的通病嗎?」
「我也對她沒興趣。」
「我曉得啊,但她一廂情願,你不知道愛情都是盲目的嗎?」
應昊宇盯著好友好半晌,忽地冷沈道:「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我樂觀其成啊!日久生情,說不定你哪天會對她動情,多認識其它女人有什麼不好?」他邊說著,邊心裡酸酸的,攀上董圓圓等於少奮鬥二十年,董事長膝下無子,將來退休后勢必把銀行交給女婿打理,現在這麼好的機會送上門來,這傢伙竟然還怪自己為何沒警告他?就是因為看在兩人拜把兄弟的分上才幫他的,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哩!
「我不可能跟她交往。」應昊宇堅定地說。
「為什麼?」
「因為我沒離婚。」
「沒離婚就沒離婚,有什麼了不──你說什麼!」
這次換他雙手扯住應昊宇的衣領,將兩人距離拉近,眼對眼,鼻對鼻,嘴對嘴,只差一吋。
「你一定要這麼近的說話嗎?」應昊宇汗顏道,若此時有人看到,還以為他倆在大搞同性戀哩。
「你沒離婚?」
「對。」
「可是你明明說你們離婚了?」
「胡扯,我只說她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
「那不就是離婚了?」
「但我沒簽。」
氣氛陷入了一片沉默,孫士豪瞪著好友震驚久久,再一次地跟他確認。
「所以你仍是有婦之夫?」
「這還用說。」他回答得理所當然,還奇怪士豪怎麼會認為他已經離婚,他從來就沒說過這句話。
當孫士豪從震驚回神后,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他只知道在大家徑自認為應昊宇已經單身三年後,絕對無法接受他仍是有婦之夫的事實。
「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這次換應昊宇問:「為什麼?」
孫士豪沈下臉色,語氣聳動的對他撂下警告。
「全公司的女人會恨死你老婆。」
龐德手機第一季的廣告女主角徵選已經結束了,外人不知,這只是龐德製造話題的噱頭,其實女主角的人選早已定案,廣告在來台之前便已於法國完成拍攝,如今進入緊鑼密鼓的收尾階段,在廣告正式推出前,一切都必須保密。
溫雲妮雖然身為模特兒,但其實日子過得挺輕鬆的,跟龐德簽下一年的手機代言合約,已讓她荷包賺進不少錢。目前她尚未正式登上台灣的媒體,大眾並不認識她,平日除了安排去上瑜伽課、舞蹈課外,其餘時間便是自己的,想看看書或做什麼都行。
沈寂了兩個禮拜之後,她又忍不住偷偷溜回以前的家。
她告訴自己是為了回來拿東西,絕不是因為擔心應昊宇會不會又堆了一籃子的衣服沒洗?衣櫥是否又弄亂了,找不到衣服穿?沒吃完的便當是否又忘記清理,放到發霉?垃圾是否又好幾天沒倒?小強大軍是否又來橫行?
其實她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按門鈴,當著應昊宇的面收拾她的東西,也順便向他示威,讓他看清楚自己已經從胖小鴨變瘦天鵝,展現白皙柔細的肌膚,秀出黑得發亮的頭髮,炫耀窈窕纖細的身材,讓他知道沒有他,她過得更精彩、更快樂,然後再傲然地離開。
她應該要這麼做才對,而不是趁他白天不在,像個小偷似的偷偷摸摸地回到這裡。
因為沒這麼做,所以她現在才這麼懊惱,開了門后,果然又看到「亂象」。
「這個臭傢伙,又弄得一團亂,真是的。」她嘴裡嘀咕,同時隨手拾起地上的領帶,收拾客廳桌上散亂的報紙,直接走向卧室,打算把領帶放回衣櫥里。
衣櫥的門上鑲有鏡子,當她開門時,鏡子里只有她一人,當把門關上時,鏡子里赫然出現第二人,差點沒把她嚇死。驚呼之後,她轉身看向身後的人,她的前夫──應昊宇。
「你──你──」不是在上班?這是她要問的,卻你了半天吐不出第二個字。
應昊宇瞪著她的目光很危險,深黑無底的眸光透著怒意與冷漠,分明在指責她的闖入,令她心口不由得揪緊,連指甲掐入了肉里都毫無所覺。他眼中的無情令她的心一寒,他鄙視的神情更令她臉色蒼白。
「誰准妳進來的。」他低沈開口,語氣里不含一絲溫度。
溫雲妮咬著唇瓣,第一次見到他如此森冷的眼神,突然覺得自己好丟臉,都已經離婚了,她幹麼還厚著臉皮回來,還被他當場逮個正著!面對那不歡迎的表情,她的眼眶不爭氣地熱了,不禁覺得自己上次大掃除的舉止好愚蠢,人家不但不領情,還厭惡得很呢!
原先所想的示威舉動,在他冰冷的視線下自動投降,她這幾年建立的自尊與驕傲,也在無情的言詞下崩塌。
不該來的!一見到他,三年前那個自卑的溫雲妮又回來了。
她轉開臉,不讓他看見自己眼眶裡懸浮的淚珠。
「我只是回來拿一些沒帶走的東西而已,但……算了,我不要了。」說完,她低下頭,只想儘快離開這難受的空氣。經過他身邊時,忽然想到手上還戴著結婚鑽戒,那是當初她離開時唯一捨不得而留下的紀念品,正好一起還給他。
「喏,戒指還你。」她把拔下來的戒指放在床邊,便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
心好痛。
原來三年的時光沒沖淡她對他的愛,反而更加深了依戀,所以再見到他時,才會被他眼中的漠視給擊敗。
眼淚不爭氣地潰決,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地沾濕了她的臉。
在右手快觸及客廳門把時,她猛然被一個勁道給拉住,不由自主地回身,同時也泄漏了自己不爭氣的淚顏。
「雲妮?」應昊宇叫出她的名字。
她沒注意到他怪異的表情,只氣他拉她做什麼?
「幹麼啦!你放手!」
應昊宇驀地驚喜。「真的是妳?我差點認不出妳來了!」
她也愣住,見他原本兇巴巴的表情不見了,而是驚喜交加,這才明白了剛才是怎麼回事。
「你沒認出我?」
「當然,我還以為是哪個厚臉皮的女人闖進來,本來還想叫警察,要不是因為那戒指,我到現在還認不出妳呢!」
果然!她都忘了,自己的模樣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連左右鄰居都認不出她,昊宇當然也有可能不認得她,也就是說,他的無情不是針對她,而是誤以為有人闖空門。
思及此,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但一想到他剛才的凶樣,仍是余怒未了,想甩掉那握得好緊的大手。
「你放開啦!」
「雲妮。」他喚著,不但不放開,還收緊了雙臂,將她困在懷抱中,三年的煎熬與思念,豈只是一個懷抱能安撫,他當然不放。「別走,讓我看看妳。」
他溫熱的掌心拂上她的臉,粗糙的指腹眷戀地在她滑嫩的臉龐上遊走,深邃有神的眼眸像看不夠似地燃著熾火。
他的撫觸令她停止了掙扎,彷佛觸電般地凝視他的目光。
跟三年前一樣,他的觸摸總能讓她心跳加快,他的凝望總能讓她忘了自我,心弦的撩撥令她全身熱潮來襲。
他眼中的不可思議一定是因為驚艷,因為自己變美了,美得令他屏息,所以此刻才會目不轉睛,像要吃了她似的,禁不住內心喜孜孜。
「妳……」
「怎樣?」
她抬高下巴,得意地等著他的讚歎之詞,但她等到的卻是──
「妳變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