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幼由姨媽疼愛撫養長大的喬琪亞,原是雄心萬丈的事業型女性。姨媽病重,她迅速退出倫敦的十里紅塵,做個自由接案的工作者,以便就近照顧。殊不知,生命中最重大的轉變就要一一降臨……
她又要遲到了。她最近似乎老是在匆匆忙忙的趕時間。喬琪亞疲倦地一邊想,一邊注意過往的車輛,急忙越過馬路。
問題出在她無法將車子停在那家讓她把計算機程序工作帶回家做的代理商附近,只好步行越過大半個小鎮路程不算太遠,不過總是增加她行程表上的額外時間,這段光走路而不能掙錢的時間,是她損失不起的。
她陰鬱地輕嘆一聲,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她嚴格規定自己,一離開家,上路去探視梅姨,就不能絲毫顯露出自己在金錢方面日益加劇的憂慮,這可能讓梅姨警覺到出了什麼事,而影響到她恢復健康所極需的安心靜養。
如果她……唉!沒有什麼如果不如果的,喬琪亞厲聲告訴自己。梅姨一定會好起來的。上星期療養院里的人不是才說,她的病情多麼有進展,她是多麼可愛的一個病人嗎?
一想到梅姨,喬琪亞停下腳步,臉上剛硬專註的表情便軟化下來。其實,應該說是她的姨婆。她七十齣頭、堅毅不屈,在喬琪亞的雙親不幸於一次墜機事件中喪生時,適時填補她生命中的大缺口。梅姨是那麼完整、那麼慈愛地填補她的生命世界,幫助她癒合失去雙親的創傷;那麼明智、那麼關切地將她撫養長大,讓她自覺比許多同年齡的人更受關愛、了解。甚至當喬琪亞振翼高飛,脫離中小學階段,離家到外地去上大學,苦讀畢業后,在倫敦找到一份工作,梅姨都一路鼓勵她勇往直前。敏銳、聰慧、調適力強,滿懷雄心大志,這些只是喬琪亞沿著事業階梯往上爬,一心一意向她為自己所設定的目標邁進時,所受到的部分讚美之詞。有人描述她是一位道道地地胸懷大志的野心家,她也一直以此為榮:心無旁騖地告訴自己:一旦她事業有成,一旦她達成目標,一旦她看盡、做盡她想看、想做的一切,她便可以將生活步調放慢下來,對終身大事多費些神,當然也包括養兒育女。
她一直與梅姨保持連繫,和她共度聖誕佳節以及其它的假日,有時候也鼓勵梅姨上倫敦到她的小公寓里小住幾天,那是喬琪亞買的一戶位於碼頭開發區的高級公寓,不幸的是她買下時價錢正漲到最高峰……
不錯,當時她將自己的前途看得一清二楚,沒有任何障礙,沒有什麼可以妨礙她的進展。然而,不幸的事卻開始發生。
她意外地獲得幾天額外假期,由於事先沒有休假的計畫,她北上到她生長的曼徹斯特郊區,結果發現了令她震驚的事:梅姨病了。「長出了一顆東西」、「腫瘤」……很多很多委婉的說法。但是再委婉也掩飾不了事實。
不顧梅姨堅決要她回倫敦去過自己的日子,喬琪亞繼續休假留下來,陪她去看醫生。求診的足跡,踩遍了各專科醫生、大小醫院和診所。一切都搞清楚了之後,她回倫敦,遞上辭呈,賣掉公寓賣得滿順利的,只是賣的價錢讓她毫無利潤可言。
她搬到梅姨最喜歡的柴郡的一個小鎮,買下目前住的鄉間小屋,抵押貸款,背下了甚至在最近利率調升之前就已經高得嚇人的債務負擔。她從那家代理商接的工作,無論她一天工作多少小時,所賺的錢都無法和她在倫敦時的薪水數目相比。而且如今除了其它的一切負擔之外,還有確保梅姨能在離小屋幾哩外的一家很專門的療養院里,繼續接受治療所必須支付的費用。
直到梅姨病倒了,喬琪亞才了解到,沒有梅姨,她在這個世界上便會成為孤伶伶的一個人,這種想法在她內心產生了完全無法控制的苦悶與恐懼。更嚴重的是,那是一種跟一個年近三十的成年女人完全不相稱的感受。當然她愛梅姨,當然她非常渴望她好起來,然而這種絕望、蝕骨的恐懼與棄絕感……目前她所經歷的感受遠比她失去雙親時更糟。有時候她覺得自已愈來愈接近完全失控的邊緣,幾乎完全陷入情緒變動的大漩渦里。
然而,一直到現在,她仍以自己是一個理性、成熟,不會隨情緒變化而盲目衝動的女人自傲。但此刻她卻急病亂求神,不顧一切地乞求她阿姨能早日復原。只是,日子難熬的時候,不管她再怎麼衷心柷願,梅姨似乎一天天地凋零而去…….現在,如果她不走快一點的話,將趕不上探病時間。她的雙臂開始因為托負著的文件而發酸。當她要求給她比平常多的差事時,代理商社的女老闆半信半疑地邊看她邊說,事情多得很,而像她這麼認真的熟手並不多見,不過一下子接這麼多任務作量明智嗎?
喬琪亞兀自作了個鬼臉。她需要錢,而且非常需要。光是房子抵押貸款……上星期她去房地產融資合作社,看看是否能減輕一點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抵押貸款負擔,合作社的經理對她的苦境深表同情。
經理建議:有沒有想過找一位房客?當地各種新公司行號不斷快速出現,其中有許多是國際公司的分支機構,對於出租房屋的需求愈來愈多。
找個房客?這對喬琪亞來說是下下策。她是為了梅姨才買下那棟鄉間小屋,她知道梅姨一直非常想要這樣一個安靜隱僻的處所。她不會把它賣掉或放棄,正如她阿姨不會放棄為生命而戰一樣。
今晚,在夜間探病時間之前,有人要過來見她,就是那位她並不想要的准房客。
其實,雅房分租給男士或女士倒沒有多大的差異;喬琪亞在倫敦住過夠長的一段時間,知道一男一女大可住在同一屋檐下,而絲毫不會被懷疑他們之間有任何性關係。
事實上有一段時間她自己就曾經歷過,而且在與她住在一起的另外一男一女中,男的山姆反而是她覺得比較容易相處的一位。因此,她倒不是因為性別而討厭准房客,而是因為她竟然不得不找一位房客,令她不悅。
當教堂報時的鐘聲響起時,她突然醒悟到站在那裡不動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
她匆匆邁步向前,差一點一頭衝撞上迎面而來的一位男士。
兩人都想閃躲,卻都選擇同一方向,左一回、右一回的閃避,這種熟悉的模式,對於旁觀者來說很有趣,對於當事者卻很費時,在類似某種複雜舞步的動作中,平白拖延了不少時間。
終於,那位男士主動結束那種場面,他停下腳步,露出憐惜的微笑說:「或許我停下來讓你繞過去會比較好吧?」
他的身材修長,寬肩窄臀,看來要不是在戶外工作,就是經常從事某種戶外活動。他很強健,柔軟度也夠,動作敏捷而輕鬆,喬琪亞過於緊張的身體隨著不耐煩的心情反應,差一點因試圖閃避而跌倒的關頭,他穩穩地伸出一隻手扶了她一把。
這雖只是一次快如閃電但毫不來電的接觸,卻在她內心引起最最奇怪的反應:
她身體僵硬,兩眼直視著他,一點沒感覺到自己閃動的眼珠發射出恐慌與憤怒交替的兩種訊息。
他仍在微笑,嘴唇露出一絲歉意。他的嘴型很有男性氣概,陽光在他眼中閃爍,晶亮的眼珠露出覺得有趣的眼神。他的皮膚帶著陽光的蹤跡,顯然是長期在戶外活動造成的。他的頭髮烏黑濃密,陽光照射到的地方,還泛著些許金黃。
喬琪亞不甘願地承認,對於欣賞那種男子氣概的女人而言,他滿好看的。但就她個人而言,她一向比較欣賞頭腦智能而非四肢發達的男人。但是目前,她對兩者都沒興趣。
在莫名其妙覺得既要自我防衛又易受傷害的情況之下,被激怒的她反應過度,不但未以他應得的同樣友善、溫暖的微笑回報,反而怒目而視,冷森森地說:「請你放開我,不要擋路好嗎?」
※※※
後來,沿著路走了五分鐘之後,她仍然感到惱怒,仍然為浪費掉不少時間而焦慮,她在等待綠燈過馬路去停車場時,正好轉頭在商店櫥窗上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雙目深鎖、雙唇緊抿、全身緊繃,原來自己竟是這麼生氣,她不得不自動試圖放鬆下來。
綠燈了,她邊過馬路邊想:真不喜歡剛剛看到的自己生氣的樣子。這令她震驚得醒悟到,過去短短的幾個月,自己已經變了很多,她的幽默感、她的樂觀都已日漸枯竭。
抵達停車場時,她不安地想起她剛才對那個男人的反應,其實,他只不過愉快地試圖將惱人的一刻轉換成友善、輕鬆而幽默的微笑罷了!梅姨會為她對他的行為感到震驚;她一向強調良好的態度以及親切、熱情的待人。梅姨比較老式,喬琪亞深受她那一套價值觀和行為模式的熏陶,也許與現代生活有點脫節。
喬琪亞有點慚愧地承認,她在倫敦生活的日子,以及過去短短几個月的壓力,已開始損耗梅姨一向認為很重要的那種關愛別人的態度。現在才想不要對那個不知名的男人那麼粗厲,而要以同樣和善、愉快的態度回報他,都已經太遲了。不過,她幾乎完全不可能再遇見他,或許這樣也好:當她對他採取那麼令人不愉快的反應時,她曾注意到,他原本友善的微笑變得有點僵硬,終而為一種近乎嚴厲的冷淡、退卻所取代。
喬琪亞疲倦地打開她家前門的鎖。療養院之行令她覺得枯竭而且非常、非常恐懼。不管她再怎麼否認,她仍然看得出來,梅姨一天比一天虛弱,皮膚血色盡褪,彷佛都快變成透明的了。然而她同時卻又顯得那麼平靜,那麼安祥,那麼愉快,宛如入夢。這是令喬琪亞最感到恐懼的,宛如她已經超脫了自己,脫離這個世界,漸行漸遠……
「不!不!」她大聲抗議,然後自覺失態地緊咬自己的嘴唇。她不要失去她阿姨,不要……
不要像一個在暗夜裡哭泣的小該一樣被單獨留在這個世界上。她責怪自己一直都太自私,想的都是自己的感受,自己的需要,而不是梅姨的……
在整個探病時間裡,她都一直強顏歡笑地談著小屋和花園的事,告訴梅姨她很快就可以回家欣賞了。她也像經文似的訴說:有隻小貓把小屋當作自己家,以及他們秋天一起栽種的那些特殊品種玫瑰,現在都已綻出蓓蕾,不久就將開放成一片絢麗的花海。梅姨熱中園藝,總是渴望能夠歸根;回到她自己生長的小鎮環境。這就是喬琪亞買下這棟鄉間小屋的首要原因,為了她阿姨……只是,阿姨不住這裡了。
喬琪亞不再想下去,帶著從代理商那裡拿回來的工作,朝樓梯走過去。不用看她就知道那些工作夠她忙一整個下午,以及一整個晚上,但她並不在意。她需要錢,以保有這棟小屋,而她必須保有這棟小屋,以使梅姨在終於能夠離開療養院時,有家可回。她會出院的!她會回家的!她非回來不可!
喬琪亞疲倦地上樓到她放計算機的雜物間。小屋已經老舊,燕子已在頂樓的空隙築巢築了無數代。她工作時,乳燕在她頭頂上忙碌而嘈雜地搔扒著。起初她會受到干擾而驚嚇,現在她不僅已經習慣了,而且近乎以燕群為伴。
她一直工作到頭開始發疼;眼前屏幕上的字開始浮遊模糊起來。她疲倦地揉揉雙眼,瞄一下腕錶,無法相信她已經工作那麼久了。她的全身酸疼。而當她不舒服地挪動身子時,全身的筋骨都像扭傷了似的。
過去幾個月來,她的體重減輕了不少,有人可能會說,她再瘦下去就要病了。
她並不高,只不過五呎五吋,小巧細緻的五官面貌,如今已開始出現因為極大的壓力而造成的那種憔悴、恍惚的神色。
她在倫敦時總是修整成光潔、精巧有型的金髮,已經長到肩膀上了;她既沒有錢也沒有精力去修剪。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特別具有姿色或性感的女人,也從不想成為那樣的女人,她對於自己清清爽爽的一張橢圓形臉和一對莊重的灰眼睛感到相當滿意。
她倒不乏愛慕者:都是像她一樣忙於事業而不想作任何終生承諾的男人,想要她作伴又欣賞她對事業專註的男人。都是很尊重她的男人。
梅姨重病之前,喬琪亞一直把事業當做生活的唯一焦點。起初梅姨還會抗議,說她沒有必要放棄事業和她建構得很好的生活到這種地步,但是喬琪亞沒聽她的。
搬到小鎮的決定並非出自什麼嚴肅的責任感,而是出自於愛心,而在她作了決定之後,就從沒後悔過。
一部汽車沿著通往小屋的崎嶇道路行駛過來,她警覺到,可能是准房客。他為了處理公司收購一家本地小公司的業務,需要找個地方住上幾個月。
喬琪亞對這個男人的了解非常少,她接工作的那家代理商倒是為他擔保,說他非常可敬、可靠。但是,這位企業集團董事長,既居高位又有錢,卻想住在人家家裡當房客而不想自己去租棟房子,這一點令她懷疑。
代理商女老闆馬露伊告訴她,傅米奇先生跟一般所謂的成功企業巨子不同,當他請她幫忙召募額外的員工時,他表明:只需要一個過夜的地方,而他在這個地方比較不會受到屋子裡的其它人來來往往打擾。為了這個需求他準備付出確實很高的價碼,而如同馬露伊在敦促喬琪亞認真考慮接納他為房客時所提出的,他的房租,可以解決她所有的財務問題。
喬琪亞疲憊地站起來,覺得有點頭暈,緊緊抓住椅背。她這才想起,昨天的晚餐,她幾乎沒吃,一直到現在,她都沒進食。
或許,要為房客準備三餐的規矩,會強迫她比較注意自已的飲食。自從她阿姨住進療養院,過去幾周來她愈來愈覺得自己一個人準備餐食,然後再獨自把它吃掉是一項無聊的負擔。有些晚上,當她從療養院探病一回到家,便覺得自已身心疲憊得根本毫無胃口,可是在理智上卻又知道,自己需要均衡、健康的飲食所帶來的精力。她望出窗外,看見那部汽車停在前門。一部BMW大轎車,銀灰色的車身閃閃發光,停在她卑微的家門外,幾乎不太搭調。
她邊下樓邊想,或許在她開門之前,這位傅米奇先生就已經認為這棟小屋不合適了。當她打開門,認出站在門外的那個男人時,原本即將脫口而出的一些淡淡的招呼語,因她的慌亂困惑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他跨步向前時,喬琪亞氣憤地承認,由於她的沉默,她已經失去了主控權,因為他打破了沉默,伸出手向她說:「喬琪亞小姐嗎?我是傅米奇。馬露伊小姐告訴我,你有一個房間準備出租。我想她已經向你說明過了,我在找一個臨時住處。」
他邊說邊趨前,而喬琪亞發現自己正幾近於全自動地往後退,讓他走進玄關。
直到他突然停下腳步,她才醒悟到小玄關的陰影一直遮掩住她的面貌,使他沒像她一樣,一眼就認出她來。
現在,當他注意看她時,她從他臉上驟然改變的表情看出,他已經認出了她,也想起了今天上午,他們在街上的那次不幸遭遇,更糟的是,再見面時,他並不怎麼高興。
他的反應令她原先愧疚不安的感覺全都又回來了。原先,當她那麼粗魯地拒絕他的善意時,她是以他們不可能再相遇來安慰自己。但是她錯了,當他冷澈的眼神令她想起她有多麼的令人感到不快,同時感覺到自己的皮膚燥紅起來時,她不得不極力壓制住自己一股極為孩子氣的衝動:她真想把他倆之間的那道門關上,把他關在外頭,好讓自己不必面對那令她極感不安的審視。
看來他似乎在等她開口說話,既然他現在已經進到了大廳,她別無選擇,只好至少裝作上午的事根本沒有發生,他們倆都還沒下決定,他們根本不可能同住在一個屋檐下……
「是的,馬露伊小姐已經向我說明過了,」喬琪亞說,「我們可不可以到廚房裡,詳細討論一下?」
為了不想看起來像是她在博取他的同情,她曾刻意要求馬露伊不要向傅米奇提起梅姨以及她生病的事。
午後的陽光灑滿舒適的廚房。這是梅姨最喜歡的房間,令人興起懷舊之情。她們當初來看這棟小屋時她曾告訴喬琪亞,這樣的廚房令她想起了小時候的家。
一進入廚房,她便開始等著,等著看傅米奇在比較過必然習以為常的現代化廚房和這間老式廚房之後,因嫌惡和鄙視而黯然。但令她驚訝的是,他竟然似乎對這間廚房感到滿意,撫摸著料理檯面說:「十九世紀中期的,對吧?而且品質很好……堅固耐用手工好。平實、毫無虛飾的一件好傢具。我喜歡好的設計,」他向她解說。「所以,」他中斷下來。「對不起。我想你一定不想聽我對現代傢具的看法,」他冷淡地說,然後以比較反諷的語氣接下去說:「而且我知道你不想讓我浪費你太多的時間。」
她以為他指的是她當天上午的行為,感覺到自已的臉漸漸熱起來,直到他接下去說:「馬露伊警告過我,你希望這次面談簡短一點。事實上她強調,你在找一位佔用你的時間愈少愈好的房客。」他以怪異的眼神看著她,混含著譏誚與好奇,再問道:「如果這個問題不會讓你覺得太涉及私人層面的話,我想請教一下,你到底為什麼要找一位房客?」
喬琪亞累得沒有心力撒謊,再說,他怎麼想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倆心裡都明白,他不會想要住在這裡的。「我需要錢,」她簡短地告訴他。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挖苦地說:「嗯,這至少還算坦白。你需要錢,不過我想你一定不想要一個外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理解令她不安地移動身子,彷佛一根芒刺附著在她皮膚上,刺激著她,令她想要甩脫他。「傅先生,如同馬露伊告訴你的,我可不白費時間。
抱歉讓你白跑了一趟,不過在這種情況之下我不認為……」
「等一下!」他打斷她的話。「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已經改變主意,你現在不想要一位房客了?」
喬琪亞睜大眼睛注視著他。「呃,你根本不太可能想在這當房客……」
「為什麼?」他問道,目光銳利地看著她。
喬琪亞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感覺到全身皮膚燥熱,臉色漲紅。「呃,這屋子偏僻……而且很小,再說我料想……至少我假定」「妄自假定是行不通的,」他順暢地打斷她的話。「再說,如果你認為我是那種會被上午發生的事阻撓的人,你不必喜歡我,坦白說,確實有一點可能令我打消住在這裡的念頭,那就是你是一個年輕的單身女人。」他不理會她的憤慨、喘息,流暢地繼續說下去,「我無意因為少數女人的愚蠢而否定所有的女人,不過我相信你能了解,在我與你見面之前,我擔心你可能是那些少數之中的一份子」喬琪亞無法再聽下去了。「如果你認為我找房客除了需要錢之外,還有任何其他的原因」他打斷她氣憤的話語,繼續平淡地說:「當然不會那樣認為,現在我已經見到你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看看房間……」
看看房間?喬琪亞睜大眼睛凝視著他。她原本那麼確信他不會想要住在這裡。
她仍然很確信他不會想要住在這裡!
她氣憤地引領他上樓,打開多出來的那個房間的門。「這房子只有一個浴室,」她簡短地警告他。
他原本望出窗外,目光落在花園,聽她出聲,轉過身來,在低矮的屋頂窗斜面襯托之下顯得很高。他原本是在看花園,現在,當他注視著她時,喬琪亞更感到全身皮膚如針刺一般不安地顫動。她有點震驚地認知到,這個人是個很難輕視的對手。
對手?為什麼她要把他想成是對手?她只要說她已經改變心意,這個房間決定不出租了,他就會離開,離開她的生活,不再能威脅到她了。
「那沒關係,我起得早,可能大多數時候早上七點半以前就已經出門了。馬露伊告訴我,你在家裡工作?」
這個問題,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偷渡得非常不著痕迹。她不知所措地注視著他的臉,彷佛不太確定這個問題從何而來,或為什麼會有這個問題。
「在這種時代有點不尋常,像你這樣的年紀和才能的女人,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而且在家裡工作……」
他說話時嘴角之間所顯現的譏誚的意味,令她採取防衛甚至接近攻擊性的回答:
「我有我的理由。」
「是的,我確信你一定有好的理由,」他溫和地說。她的背脊又是一陣震顫。他知道她阿姨的事,可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當然要知道。
「他是有婦之夫,當然。」
在震驚之餘她仍然聽出他語調中所帶的不屑和近乎氣憤的意味,以及這簡短、聽似平淡的話語中所帶的譴責之意。
「你說什麼?」喬琪亞不敢相信地注視著他。
「他是有婦之夫,我是說,你的情人。」傅米奇冷冷地說,顯然誤解了她的反應。「不難猜想出來,你知道,自己一個人住,你顯然神經緊張、焦慮、情緒不穩。
馬露伊說,你大多數晚上都出去。」
他以為她跟一個有婦之失有染!喬琪亞極感震驚。他怎麼……?
「顯然他並不富裕,要不然你不會需要考慮找一位房客。你從不靜下來想想後果,不只是對他的太太和家人,還有對你自己造成的後果?他很可能永遠不會為了你而離開他太太。他們很少這樣做。跟另一個女人共有一個男人到底能得到什麼樣的滿足……」
喬琪亞無法相信她所聽到的,然而,令她感到驚異的是,她不但沒否認他所說的,反而聽到自己辛辣地回答說:「好吧,既然你這麼明顯地不以為然,你顯然不會想要住在這裡。」
「我可能不想,但我似乎沒多少選擇。在這附近一帶找寄宿的地方就像在北海淘金一樣!如果你認為可以的話,我想明天就搬進來。我準備預付整整三個月的房租。」
喬琪亞正想說她已經改變心意,但又突然停了下來。預付三個月的房租?她迅速心算一下,驚愕地發現那是滿大的一筆數目,足夠支付梅姨的費用以及部分貸款利息……她想要拒絕,事實上是極想拒絕,但是她不能讓她的自尊妨礙她提供梅姨她所能提供的一切照顧和慰藉。
她硬是把既不想要也不需要他的錢的話壓制下去,強迫自己平淡地說:「好吧,如果你確定的話。」
「我確定,」他的語氣同樣平淡,一點兒不像她上午所聽到的那樣溫暖。他走向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那貓一般安閑自在的步態令她緊張地退到樓梯口……
她走向廚房時自忖:實在很荒謬,他對她妄下毫無根據且完全錯誤的斷語……
她故意選擇不加以糾正……為什麼不糾正呢?因為她太震驚了?她的行為是出自於自我防衛和受到震驚或是故意要在他們倆之間造成敵對?這兩者何者的成分居多?
她疲憊地伸出一手按住額頭,為自己的思緒感到困惑,愧疚地意識到,自從搬到這棟小屋以來,她首次讓另外一個人而不是梅姨盤據她的心思。
她走進廚房,他緊跟在後,而當她緊張得轉過身來時,他便退後,彷佛他已察覺,她感到不安和莫名所以的受到他壓制,彷佛他在刻意留給她空間,好讓她已明顯感覺到的彼此之間的反感冷卻下來。他邊後退,邊從西裝上衣里掏出一本支票簿。
喬琪亞緊張地舔舔舌頭,這是一個她原本以為早就已經控制住的童年習慣。一旦他開好支票,一旦她接受他的支票,再說她已改變心意就太遲了。然而,當她望著他時,她又無法讓自己說出可以將他逐出生活之外的那些話語……,他已開好支票,站直身子。喬琪亞就讓那張支票躺在他們兩人之間的那張桌子上。當她回過頭時,看到了時鐘,立即醒悟到,探望梅姨又要遲到了。其它一切立即都變得無關緊要,緊張、慌亂的表情出現在她的臉上,她快速說道:「我得出去了。我……」
「多麼專情奉獻的情人!」他譏誚地嘲諷她。「他是不是也一樣?我在想……
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女人,他的家人,他從他們那裡偷時間來陪你,你有沒有為她設身處地想過?有沒有?」
那張支票仍然在桌上。喬琪亞氣憤地把支票拿起來遞向他,聲音顫抖地說:
「你不用住在這裡。」
「不幸的是,我不得不,」他簡短地告訴她。「我剛才說過,這附近寄宿的地方不好找。」他不理會她伸出的手和那張支票,走向門去。「明天晚上見了……七點合適嗎?」
七點是探病開始的時間。她搖頭,迅速說道:「六點比較好,或是晚一點,十點左右怎麼樣?」他雙眉一揚,尖酸地說:「他花那麼多時間跟你在一起,是嗎?他太太一定是個聖人或傻瓜……」
喬琪亞太過於擔心誤了去探望梅姨的時間,不想浪費時間作任何回答,只是走向後門,為他開門。當他走向她時,她感覺到她腹部的肌肉緊縮,本能地避免與他作任何身體上或甚至衣服上的接觸。當他走到她身邊時,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兩人距離太近,她無法避開他那深沉的注視。
「他太太也不是自己一個人在受苦,對吧?」他平靜地說。「你知道,我永遠無法了解像你這樣的女人;浪費這麼多感情精力在這麼沒有價值的目標上……」
「你懂什麼?」喬琪亞向他挑戰,雖然理智上急欲擺脫他,好上路到療養院去,卻又被迫向自我防衛的衝動屈服。
「懂很多。我父親跟我母視離婚,就是因為情婦一個接一個不斷,他最後娶了其中的一位。我親身經歷過這種煉獄般的生活,而在成長的過程中,痛恨那些女人,最後我卻了解,其實我真正該恨的人是我父親,那些女人正如我們一樣,是他的犧牲品。」
他平靜的自白令喬琪亞驚愕得無以為對,他的語鋒一落,掉頭就走,繞過屋角,走向停在前門外的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