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段浩雖是個武將,可也懂得什麼時候該小心謹慎,他一出營帳,見了國師抱拳行禮,瞥見身後除了四名殿前侍衛之外,還有一人蒙著面部,一觀其氣就知覺非尋常人等,正欲詢問,國師示意不必多問,國師所帶之人定為高人,段浩如此一思,馬上退到一旁。
不是他段浩多疑,實在是當前的情況讓他不得不時時心存戒備,壓下心中疑慮,帶著一行人進了主營帳。
讓四名殿前侍衛把守帳間,玄空除去蒙面,段浩張大了嘴,這不是太上皇嗎?怪不得有那樣的熟悉感。
看了看國師,段浩仍然不敢相信,那個消失了四年的太上皇,怎麼會跟國師到邊陲重鎮來了?為了救皇上嗎?
宇文景探了探慕容擎的額頭,燙得灼手,又翻看了他的眼皮,再端詳了傷口,那長箭被人為截斷,箭尖還殘留在體內,大概是軍醫怕強行撥出箭頭反而會導致鮮血狂噴才會不敢下手。
宇文景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寸步不離的青瓷小瓶,傾斜的細小口子里滑出了顆烏泥狀的顆粒,與當年那日解救為毒蛇咬傷的慕容擎一樣,宇文景用牙齒咬破了食指,將身體里流出的血一沾到那顆粒上,似乎有吸力一般立刻溶了進去。
推入慕容擎口中后,宇文景回身問段浩:「拿乾淨的短刀來。」
慕容霆與段浩對視著,連國師都要用到這種常用方法,難不成……不敢往下想。
段浩連忙拔出隨身配刀,按照宇文景的指示,在火焰上灼燒了一會,遞了過去。
慕容霆握住將要下刀的刀柄,問:「宇文,你可有幾成把握?」
宇文景示意慕容霆放手:「我說過我暫時不會怎樣。」
慕容霆縮回手,宇文景一刀下去,精準得插到陷在肉內的箭頭一般深,慕容擎在找不到出口的茫茫昏迷中忽得被劇痛驚醒。
慕容霆急忙摁住慕容擎整個上抬的身體,制止了慕容擎的躁動。
慕容擎瞪大了眼睛,望進慕容霆帶著一絲隱忍不舍的清亮眸子,怎麼是他!
慕容霆在慕容擎耳邊輕聲道:「國師正在給皇上療傷,請皇上務必忍耐。」
慕容擎似夢非夢,口中叫了聲:「霆!」
這叫喚引得慕容霆和宇文景猛地一驚,宇文景更是刺地愈深,感覺刮到了骨頭,一個挑刺,那帶著膿血的箭頭啪的一聲掉到了榻下。
慕容擎悶哼一聲,又昏了過去。
那,是……是誰?霆?霆是誰?父皇嗎?為什麼想到父皇脫口而出卻是這樣一個名字?記憶深處被阻擋著,怎麼也進不去,裡面的深處叫嚷著,卻也出不來。
啊!為什麼!誰對我做了什麼?霆!你也可參與了其中嗎?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好多的為什麼!快將我淹沒!呼吸不了!痛!灼燒的疼痛!直到骨髓!
啊!
慕容霆反握住慕容擎一直不肯放開的右手,慕容擎的痛苦通過手心直接傳遞到他的心裡,平靜無波的心被激起波瀾。
他不能控制地想起五歲時的擎兒,小小的身子,被毒蛇毒液肆虐后,顫抖不已地躺在自己懷中,同樣相似的情景,只是,身已不是當年身,情已非當年情,心可還是心嗎?出世與入世,隔了幾世幾生?
慕容霆告訴自己,選擇全然的忘記是對的,對自己,對慕容擎,對大燕,都是全然的正確,即使那是人為。
慕容霆撫上慕容擎褪去熱度的額頭,帶了他自己也不易發覺的溫柔,上面浸滿了汗珠,用冷水浸了布棉拭去汗瀆,慕容擎的夢囈也漸漸減少。
宇文景剛才退出了帳外,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隱隱怒氣慕容霆有所察覺。
「你們還真是『父子』情深意切啊。」宇文景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慕容霆身後。
慕容霆試著抽出手,卻怎麼也拉不出來。
宇文景冷哼一聲,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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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個時辰,慕容擎有了動靜,年少的身體恢復力果然驚人,藥力的作用很明顯地顯露出來。
只是,兩人相處之下,周圍的空氣卻變得凝重起來。
沉默,沒有人開口。
慕容擎靠往榻上,目光一直沒有移開慕容霆,他本不想再去故意尋找過去,他告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可,為什麼,這個男人總是在關鍵的時候出現在他的面前,攪動心中隱隱的淺痛,那種感受無法形容,恍如隔世。
如果一切按照國師所言,這個男人對母后對自己,都是如此冷情,那麼,再見到他,應該是仇恨的吧?
就算不是仇恨,也應該是厭惡,如果連厭惡也沒有,過了這麼多年,淡漠冷漠應該是此時的表情,不是嗎?
這些年來,心神從未被攪亂過,即使是登基封帝時,即使在大婚和親時,最多也是慷慨激越,而非現在的毫無頭緒不能掌控。
慕容霆見慕容擎本就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色越發難看,疾步上前,扶住慕容擎下滑的身體,捂在胸前的手掌中滲出血跡。
慕容霆看得有些心驚,忙幫助慕容擎躺下,慕容擎平息了氣息,抓住慕容霆的手一直沒放。
慕容霆解開慕容擎的單衣,拿起放在木盆上的布錦,擦拭著滲出的血液,慕容擎皺了皺眉,似在忍痛,慕容霆拭地更輕柔。
慕容擎合著雙目,感受著慕容霆掌心的溫度:「朕還記得五歲時,被毒蛇咬傷后,父皇也是這麼細心地擦拭著傷口,那種輕輕的觸感如今還能感受到。」
慕容霆停了停,慕容擎繼續道:「朕一直是無所畏懼的,卻真不曾料想到,在五歲這麼小的年紀,居然為父皇擋了毒蛇的攻擊。憑著那時的記憶,父皇的震怒、惶恐和細緻入微的照顧,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很密切的,母后與你不怎麼親密但是至少也算表面和睦。
「就算此後朕入住東宮,你也是時常來穴探望,以後又是怎麼演變成那樣的局面,母后被殺,你欲廢朕的太子之位,就為了一個女人?如果真是為了一個女人,朕倒真想見見這位能夠讓父皇做出如此有失常理,能讓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父皇失控殺人的女人。」
慕容擎平淡的語調里蘊藏著詰問,給人一種壓迫感,慕容霆道:「皇上是在懷疑我和國師有什麼隱瞞嗎?如果真有隱瞞,那定是不願意傷害到皇上加深怨恨讎隙的事。而且事實上的暫時想不起來可能只是身體過於疲憊的緣故。」
又是身體疲憊,慕容擎想,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父皇真不愧是在皇室中歷練出來的,看來從他這裡套話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更何況這是駭人聽聞的事情。
記憶的斷層,他現在非常肯定,十四到十六歲之間的記憶憑空消失了。以前從來沒有懷疑過什麼,現在,他卻發現,他記憶的脫節很有疑點。癥結就在父皇和國師那裡。
也許是某個約定,也許是某個交易,也許是某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慕容擎看著慕容霆,似乎兩人之間隔了一面時間的鏡像,他感到熟悉的觸覺與體溫,卻找不到任何依據說明有過這樣的感觸,該死的記憶。
目前的嚴峻局勢卻容不得慕容擎繼續追究,儘快把傷養好,擊退敵軍才是最緊要的。
作戰計畫在慕容擎、宇文景、慕容霆、段浩四人的商討之下,很快被確定下來。
慕容霆注意到宇文景灼灼目光閃爍不定,難道他還跟禿髮孤有什麼交易?
想到他危險眼神和失態的舉動,這是一個隨時都會爆炸的危險物品,慕容霆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謀局,必須跟著這個棋局一步步往下走。
慕容擎披著外袍站在營帳門內側,已經入了夜,營火燃了起來,深秋的寒氣襲來,營帳之間已經顯少有人走動,只有巡夜的兵士穿梭在各個營帳之間。
段浩的營帳在慕容擎的營帳左側,離了大概八步遠的樣子。
周圍營帳的油燈漸漸熄滅,明日還要與涼軍作戰,兵士們早早歇下了。父皇營帳的燈一直亮著,慕容擎這次出征帶了幾個妃子過來,內侍剛剛進來問他要不要侍寢,他拒絕了。
此刻,他一點也沒有召幸她們的興緻,這樣的煩躁連女人的溫順也解決不了了嗎?
段浩出了營帳,巡視各營去了。有兵士抬了木桶進去,大概是慕容霆一路風塵,要凈凈身。
沐浴的水聲傳來,映出修長的人影,隨著燭光搖搖曳曳。
眼前模糊一片,琉璃玉翠台階,薄薄的水霧瀰漫,順著台階而下,聞到青草的芳香,池水微微涌動,撫摩著池壁。
蕩漾霧氣的池水中央,黑髮四散,隨水飄流,頎長精瘦的麥色手臂,半浸半露於池水之間,閉著呼吸,聲怕驚動了水中人,只是靜靜地等著他轉過身,轉身……
池中的人似乎早就已經察覺到有人的靠近,在水中轉身,黑髮打了個優美的弧圓,揀起一簇水花,俊美無比的臉龐濺上了水珠,些許瞭然的神色,他薄薄的性感唇瓣中吐出:「擎兒。」
慕容霆詫異地在木桶中轉身說:「擎兒?」
慕容擎一驚,彷彿從夢中驚醒,他有些呆楞地盯著慕容霆夢幻般的後背,麥色的肌膚,紋理鮮明中帶著柔和,好像這個情景似曾相識,一定在什麼時候發生過,卻……記不起來。
慕容霆見慕容擎盯著他一動也不動,以為是自己剛才的失言,道:「不知皇上有什麼急事,待貧僧著上衣物接駕。」
慕容擎根本沒有聽到慕容霆的話語,還是夢中一般:「父皇,我看到你在水池中沐浴,說出來的話跟剛才的一模一樣,你叫我:『擎兒。』不過那時候的表情是誘惑,現在則是驚訝。」
慕容霆抓住單衣的手抖了一抖,單衣掉到了地上。
這就是宇文景所言的慢性折磨吧。
慕容擎走過去,拾起單衣,卻不交給慕容霆,目光停留在慕容霆鎖骨顯現的肩頭:「只是當時披了一頭很長的黑髮,在水中蕩漾,轉身的時候,激起一圈的水花,很美。」
慕容霆第一次避開了慕容擎的凝視,如此近距離的注視讓他有種被透視被戳穿的壓抑感:他,會想起什麼嗎?他,又想起了什麼?難道磨滅血染的印記是個錯誤?不會!絕不會的!
慕容霆看著油燈竄升的火焰,時明時暗,壓制波瀾起伏的心,回視慕容擎詢問的雙眸,努力用一種淡定語調說:「擎兒,你要相信我,我是絕對不會做讓你痛苦的事。若真的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敗壞失色的回憶就讓它消失,你看到的應該是現在和未來。」
慕容擎抓住慕容霆暴露在空氣中修長的手臂,讓他貼近自己:「那父皇告訴我,作為一個帝皇,要靠什麼活下去?責任?權力?社稷大業?還是黎民百姓?那麼,作為一個人呢?又要靠什麼活下去?還是責任?難道沒有回憶了嗎?一個沒有了回憶的人,他的人生還會色彩斑斕嗎?
「我總覺得自己缺少了做為一個人的很重要的一部分。雖然只有短短二年的記憶,可我有種預感,那是一段非常重要卻被強行抹去的回憶。我愛不起來,你知道嗎?我總是覺得自己的心很空,我曾經告訴自己我是快樂的,我是滿足的。
「作為一個帝皇,我擁有絕對的權力和權威,我將這些權力發揮的很好,抵禦外敵安撫國內,整個大燕的昌榮繁盛就證明了這一點;作為一個男人,我擁有三宮六院嬪妃無數,可為什麼我就是無法真正愛上她們其中的一個呢?在寵幸過她們后心中總覺得空了一塊,所以,至今我仍沒有想要任何一個女人為我產下子嗣。父皇!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