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名士兵不由分說地將允泛押上馬車之後,將車門自外頭落了鎖,便向大都城除發。
允泛自窗口探頭向外看去,並沒有看見月烈夫婦,沒能親口向他們道謝,與告別,不自覺地有些難過。
原來自己是個逃犯啊!
這麼一來,落水而失去記憶這件事就解釋得通了。
一定是自己為了逃避追捕,所以為求自保,即使懷了孕也冒險投水,因此才流掉了孩子。
允泛不禁潸然淚下。
她真是個自私的母親!
這些日子以來,她拚了命也想記起過去,如今知道了自己令人不齒的過去后,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來得好……「別哭了。」
突如其來的一個嬌嫩女聲嚇了允泛一跳。
她迅速地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偌大的馬車裡還有一人。
那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姑娘,一張水嫩的小臉上,嵌著一雙靈動活潑的琥珀色眼眸,她身著一制水藍色儒生常服,美麗的秀髮紮成一條長長的髮辮,戴著一頂藍緞的瓜皮小帽兒。
「你是……」
「我是丹芙啊!你忘了?」
雖然有數月不見,但是也不至於忘得一乾二淨吧?
那麼,她也是她的黨羽,要一起進京面聖的了?
「對不起,我……」
允泛正想解釋自己得了失憶症,所以過去的事情都不記得了,但卻被丹芙打斷。
「你不要哭,皇兄這麼做是因為……他對你不認他的行為『有些』冒火啦!」
其實,這次忽必烈可不是「有些」冒火而已,而是「非常」冒火。
因為這次允泛為了逃離皇宮也做得太過分了──詐死!害得皇兄的心幾乎死去,所以皇兄才巧立名目,按了允泛一個罪名,要怯薜軍來強擄她回宮。
不過,允泛都已經哭了,她還是別把事情說得太實在比較好。
「而且,他也拉不下臉,第三度拋下一切就只為了接你回去,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了。啊!你不用擔心,皇兄他不會真的罰你──不過,講一些嚴厲的話是免不了的,所以你別哭了。」
允泛含著兩汪淚水,不明所以的看著丹芙。
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啊?怎地她一句也聽不懂?
怯薛軍不是來押她回京面聖的嗎?怎麼又冒出一個叫什麼「黃兄」的人來著?那個被尊稱為「黃兄」的人,是不是犯罪集團的老大?
見允泛漸漸止住了眼淚,丹芙這才鬆了一口氣,否則,看一個美人落淚可是會讓她心疼的呢!
「不用擔心,真的,相信我,一切都會好好的。」
允泛懷有身孕,光憑著這一點,就算皇兄再怎麼火大,也不至於會罰允泛的,更何況,還有母后給允泛以及未出世的皇子撐腰呢!
真的不用擔心嗎?
允泛真的很懷疑。
她不懂為什麼這個自稱丹芙的小姑娘這麼有自信,不過,隨著逐漸進入大都城,允泛是越來越不安了。
等待在那裡的,彷彿是一團風暴,而她,正直撲風暴而去。
※※※
馬車直直地駛進廣闊的中庭,而後馬車門由外面被打開了。
「季姑娘,請。」亞蒙隊長恭敬地道。
怎麼回事?他的態度竟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變得謙恭有禮起來。
對於這一連串的轉變,允泛是越來越糊塗了。
允泛回頭看了丹芙一眼,發現她並沒有下車的意思。
「你不一起過去嗎?」
丹芙不也是逃犯嗎?
丹芙以位允泛她害怕她不去幫她撐腰,於是笑道:「別怕。皇兄他不至於吃了你的。」
大不了是講話比較毒一點、刻薄一點而已啦!
但是他再怎麼疾言厲色,也會有個限度,畢竟允泛是皇兄最愛的女人。
什麼?允泛更不明白了。
她知道她在說什麼嗎?簡直是雞同鴨講,各說各話嘛!
允泛不再說什麼,順從地下了車。
「請往這邊走。」
亞蒙隊長領著允泛往水月居而去。
穿越了中庭,就到了奇渥溫皇室所居住的皇城。
允泛不自覺地越看越吃驚,這麼富麗堂皇、高貴雅緻!紅色琉璃瓦,龍蟠鳳飛的屋檐,金雕玉砌的樓台種滿了奇珍異草,重重侍衛顯得守衛嚴謹,一切的一切是那麼井然有序──這是大元帝國的政治中樞!
亞蒙見她一直不說話,以為她從丹芙公主那兒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后在氣惱他,便道歉道:「季姑娘,因為皇上吩咐微臣必須這麼做,所以……多有冒犯,請你見諒。」
咦?他為什麼要向她這麼卑微的逃犯道歉?允泛滿腦子問號。
「不,那沒什麼……」
允泛突然覺得這整件事情詭異至極,所以她也不知道該做何回應。而且,不論她說什麼,都顯得多餘。
雖然沒有得到允泛的原諒,但是她至少沒有責怪他,這使得亞蒙心情好多了。
允泛來到水月居,亞蒙道:「皇上等你很久了,請進。」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這座最樸素但也最順眼的寢居,亞蒙將門給帶上之後便告退了。
「啊!等一下……」
她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麼啊!竟然就把她扔在這寢居里。
「允泛!」
一個低沉而有點火爆的聲音破空而來,使允泛毫無防備的驚跳了一下。
允泛迅速地調頭,迎上一雙瀰漫著怒意與愛火的琥珀色眼眸。
她驚呆了!
這個人……這個人就是那天在河邊戲弄她的──「登徒子!」皇上是登徒子?!又驚又怒之下,允泛完全沒發現自己脫口喊了出來。
登徒子?!忽必烈的臉差不多全黑了。
忽必烈眉心糾結,不爽之至,冷冷的道:「你已經被朕的怯薛軍押回宮了,還不能接受事實嗎?」
裝瘋賣傻嗎?這下他更不想原諒他了。
允泛一怔問道:「什麼事實?」
忽必烈的怒氣緩緩上揚。
「你是朕的妻子的事實,你必須待在朕身邊的事實,你這輩子別想離開朕的事實!」
忽必烈的話震得她臉色盡失!
他說什麼?妻子?
「不……不可能……」
她早已羅敷有夫,怎麼還會是皇上的妻?雖然不知丈夫身處何方,可是她總會找到的!
「什麼不可能?你早已是我的妻子,是我光明正大可以碰的女人!我欠你的,只是一個儀式而已!」他忍不住暴吼。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才來計較這些,什麼跟什麼!
「誰……誰是你的妻子了?你不要亂說!」真是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忽必烈瞅這她,心想:好極了,嘗到了自由的滋味,為了不必再回皇宮這個金絲籠里,她連他這個丈夫都可以不要認了。
他的手輕柔地滑向她的小腹,允泛深抽了一口氣,微微地顫抖。
他眯起眼睛,輕柔但危險地低語:「不是我的妻子?那麼,你肚子里的小孩又是怎麼有的?難不成單靠你就能懷有身孕嗎?」
允泛驚愕地瞪大眼眸!他怎會知道她肚裡小孩的事情?
「還有你是踝上那隻五爪龍紋銀鈴……」他眯起眼眸,大手滑向她織細雪白的足踝,嚇得允泛倒抽一口氣。
允泛的反應惹得他邪氣地笑了道:「五爪龍是我的象徵,繫上銀鈴者,就是我的女人,如果我不放你走,不管你逃到哪裡也逃不開我。」
他也知道她足踝上那隻銀鈴的事!那種私密的地方,除了丈夫之外,還有誰知道?
難道……他就是她的丈夫?
「你真的是我的丈夫?那麼,請你告訴我,我是誰?」
忽必烈皺著眉,這是什麼不倫不類的問題?
「允泛!」夠了,她在玩什麼把戲?
「你應該知道我的過去的,是不是?」
忽必烈隱忍著怒氣,看她還要裝瘋賣傻到幾時。
接觸到忽必烈微慍的眼神,允泛原本燦爛的笑容垮了下來。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落水之後,我撞傷了頭,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除了剛剛才知曉得名字,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誰,而且我的孩子也流掉了……」
說道這裡,允泛忍不住掩面哭泣。
那個與她無緣的孩子,每每想起,她就不禁要潸然淚下。
老天!
所有的怒氣在這一刻盡數消散,忽必烈摟住允泛,覺得心象被撕裂般痛楚。
他此刻終於明白,她不是為了逃開他而詐死!她是那麼期待著他們兩人的小寶貝,怎麼可能會以身涉險?
允泛的落水事件是一樁預謀!
究竟這十多天來她受的是什麼樣的折磨?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沒有好好保護我們的孩子……」
那個無辜而純潔的小生命,她那還來不及誕生就死去的孩子……「不要道歉,那不是你的錯!」他紅了眼眶,緊緊的摟著她低吼。
該道歉的,是他啊!怨她、錯怪了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旁──他發過誓,要一輩子呵護她的呵!卻讓她受了那麼多的苦。
她就這樣自責了十天嗎?想到這裡,忽必烈的心都疼了。
允泛埋進他的胸膛,任淚水無言的奔流。
「你……你一定很生氣,也……也很難過吧?」
她抽泣的模樣幾乎把他的心也扯碎了。
「別再說了!」他抱緊了她,痛楚的道:「我只要你平安。」
她幾乎不敢奢求他的原諒,但是他卻諒解了她。
她含淚抱緊他,此時此刻,她需要一個可以停泊的港彎,拂去她滿身的創痛。
「我真的好害怕……你一定不知道,對自己一無所知的那種空洞與恐懼有多麼可怕!沒有人幫得了我,任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我一直以為我很堅強,我也告訴我自己必須堅強……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在逞強,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噓!別哭了……」
她的淚滴在他的衣襟上,滾燙得像是火焰般,灼疼了他的心。
「今後我會一直在你身旁,我發誓絕不會再讓你傷心落淚。」
他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擔些什麼,但是,今後他要用他所有的愛,來呵疼這個小女人,使她不再流淚。
允泛深深地埋進他的胸膛中,哽咽地呢喃:「謝謝……謝謝你……」
「不要道謝,泛兒。」他萬分心憐地托起她美好的下巴,低語:「你絕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愛你。」
他的吻輕輕地壓了下來,緊緊地、激情地品嘗這份久別重逢的甜美。
※※※
忽必烈講了許多關於她過去的事情,但是她始終沒有絲毫記憶,除了對醫學的天賦之外,那些悲傷的、甜蜜的、曲折的過去她都不記得,甚至,把他都遺忘了。
忽必烈明白之後,也就漸漸的不再提及;他想讓她感受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而不是他單方面的灌輸她過去的記憶。
面對陌生的丈夫,允泛的心中除了有些不確定外,還有更多的疑惑,而且,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是當今天子!
她可以感覺到他們之間難言的情愫,既熟悉又陌生。
她應該是愛著他的吧?
過去她一直模模糊糊地惦記著一張俊挺的輪廓,今日見著了他,這才知道他就是她一直念著的人。
他是個皇帝,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愛著他的呢?為什麼對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他絕口不提?
不多時,他帶著她逛專屬於她的水月居。
「你還沒失去記憶之前,就是住在這兒。」
允泛看著滿牆的書櫃,微微一笑。
走了過去逐一看過,原來都是她記得曾經閱讀過的醫書。
水月居沒有太多華麗的雕飾,與金雕玉砌的紫禁城比起來,算是相當樸實的了,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居所。
突然她的視線停在一本十分破舊的古書上,抽出來一看,書名是,血元記》。
這個書名使她想到了些什麼。她問:「我是不是想要治療一個患有奇特病症的病人?」
忽必烈微微一笑,道:「你想起來了?」
允泛輕搖了下頭道。
「我只是惦記著想要救一個人,可是我不知道是誰。」
就像惦念著他一樣,只是一個模糊的意念而已。
「你一直想救的人,是我的胞弟谷少翼。」
姓谷?既然是胞弟,什麼不姓奇渥溫?
注意到允泛費解地輕蹙黛眉,忽必烈再度微微一笑。
「關於他的事情,我慢慢再告訴你。」
允泛點點頭。現在重要的是要了解他的病情,而不是追究那些小事情。
「他患了什麼病?」
「是咳血症。」
忽必烈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小冊子,遞給允泛。允泛翻了開來,看見上頭密密麻麻全寫著咳血症的換血方法。
「這是你費心整理出來的要點,在你出事的隔天,原本要為少翼進行換血。」
允泛急問:「那麼,那位谷公子現在的情況呢?」
「雖然按時服藥,但少翼的病情仍時好時壞。」
病情十分不穩定,就代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允泛立即道:「明天我就去替他換血!」
忽必烈一怔道:「你還記得換血的方法嗎?」
允泛點頭。「我記得。」
醫藥常識她向來是過目不忘的。
忽必烈微微苦笑了。
果然一提到醫學,就連什麼失憶症都痊癒了。看樣子,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還是略遜醫學一籌哪!
「少翼的病情實在不宜再拖了,我希望儘快安排他進行換血。」
「我明白,那麼……後天上午,可以嗎?」
為求保險起見,她還是要花一點時間把所有過程、注意事項再複習一遍。
「可以。」
「還有……」允泛有些遲疑地道:「我需要皇上的鮮血做藥引子,可不可以……」
要一國之君的鮮血,會不會太不敬了?
「先前你提過,我說過可以。另外,你需要的器具也早已訂製完成。」
「喔!謝謝……」
沒想到忽必烈沒有拒絕,這令她十分高興,也著實鬆了一口氣。
忽必烈露出一個很奇怪的表情,但是終究什麼也沒說。
他突兀地伸手輕撫她的髮絲、臉頰,最後視線停在她豐潤誘人的唇瓣上。
她總是不停的向他道謝。
每當她對他說謝謝時,他就覺得兩人之間親密的氛圍被打破,變得客套而疏遠。允泛的容顏依舊,但是他卻覺得站在他面前的人兒,是那麼陌生……允泛心跳如擂鼓,手心緊張的都冒冷汗了。
但是他終究什麼也沒做,轉身就走了出去。
她鬆了一口氣。她很感激他的君子,但又忍不住想著,他與她之間究竟是過著什麼樣的夫妻生活?他們一向是那麼客氣的嗎?
除了淺嘗即止的吻與擁抱,直到現在,他從未因為他是「夫君」的身分而有所逾越。
望著忽必烈遠去的身影,她不知怎地覺得有些難過。
如果說今天會演變成這樣,那都是她的錯;失去記憶之後,她見過忽必烈兩次,每次望著他漂亮的琥珀色眼眸,那深深鐫刻於眸中的深情與痛楚都強烈地撼動她的心。她知道忽必烈是用怎樣的感情在愛著「季允泛」;而她,卻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自己要從這樣眷寵的眼神中逃開?
她相信自己是喜歡他的,否則不會往失去記憶之後,老是惦記著他那張俊俏的輪廓。
只是,她還不知道對他的情有幾分,也不知道失去記憶之前,她是用怎麼的感情愛戀著他。可是她會慢慢來,一點一點地找回從前的感受。
打定了主意之後,允泛不再多想,她打開<<血元記>>一書,摒除雜念,將自己的思緒投入艱深的醫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