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時此刻,若不是方玉兒親眼所見,簡直還以為是在作夢。服下那顆火紅的藥丸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剛剛還虛弱不堪、說不了幾個字就要喘上好一會的穆伯伯,竟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神清氣爽,精神矍鑠。
床頭擺著一束沁香草,散發出陣陣淡雅的馨香,張月娘不停地撥弄著火盆,盆中漸旺的炭火,將老人原本蒼白的面頰映得有些發紅。
待頭上微微出些汗后,穆敬吸了口氣,重新坐起,目光緩緩投向蕭天逸。
「逸兒,你在外闖蕩這麼多年,我都沒去打擾你,這一次,你可知我為什麼叫你回來?」
靜默地站在床邊,蕭天逸沒有開口,稜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自從十年前帶著娟兒離開這個家后,他就不再是穆家的人,也不再是永安王世子,這裡的廢興榮辱,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看了眼無動於衷的兒子,穆敬不禁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怪我,我也不怨你,如今父王老了,不中用了,這次要你回來,就是希望你能繼承王位。」說到這兒,他輕輕一頓。「這些年你商業上的成就不錯,不單是我,就連聖上也很欣賞你,所以……娟兒還沒到天水就被聖上接到京里去了。」
「什麼?」蕭天逸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原本冷淡自持的他愕然失聲。「聖上接娟兒進京做什麼?」
「她是你唯一的同母妹妹,你說呢?」眼睛斜斜瞅著他,穆敬反問。
「娟兒今年才十四歲,又斷了兩條腿,她這樣的身子怎能去當質子?」蕭天逸陰鷙著臉,語意冰冷。「你去告訴聖上,我沒興趣當什麼永安王。」
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穆敬微微一笑。「宮裡的張公公已經在驛館等著了,只怕由不得你。」只要他一死,立逸兒為永安王的聖旨就會馬上頒布。
蕭天逸雙眼一眯。「如果說,我還是沒興趣呢?」
「你想抗旨不遵?」穆敬斂起笑容。「有膽子你就試試看,看看第一個倒楣的是不是娟兒?!」
蕭天逸神情驀地轉冷,也不再多說,袍袖一甩,拉著一旁的方玉兒轉身就走。
知道娟兒在京里就行,他這就去接她,當今聖上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只要他親自向聖上說明不願當永安王一事,他相信聖上是不會為難他的。
不料,他跨出還沒兩步,身後卻傳來穆敬一聲大喝。「站住!你躲了十年還不夠,難道要繼續躲下去嗎?」
「躲?」蕭天逸驀地停下腳步,回過身,冷冷睨著穆敬。「我從來就沒躲過什麼。」
「哦?」穆敬雙眉一挑,似乎不信。「那你為什麼要逃避責任,不敢當這個永安王?」
彷彿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般,蕭天逸仰天長笑。「不是不敢,是不屑!」他冷哼。「責任?你好像不只我一個兒子吧?」
「你指的是峰兒?」穆敬微微一頓。「他……他不行。」說到這裡,他不禁黯然,聲音也跟著低落。
他的大兒子穆子峰雖然努力,怎奈能力有限,連一座府宅都管理不好,又豈能繼承王位?要他治理西北,只怕會誤了西北的黎民百姓。更何況,他的母親出身低微,唉……總之不在考慮之列。
逸兒當然合適,可他偏偏為了他娘的事同他鬧翻,不但改名換姓,十年不曾歸家,更對他這個父親還心懷憤懣,要他接受王位,談何容易!
他也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來日無多,唯一牽挂的就是這件事。難道他穆敬叱吒一生,到頭來竟要落得後繼無人的下場?想到傷心處,他不由自主一陣猛咳,幾乎連氣都吸不進來。
「王爺,有話慢慢說,別急。」剛剛添完盆中炭火的張月娘連忙扶住他,替他揉胸捶背,又捧上一杯熱茶,小心翼翼喂他喝下。
溫潤的茶水入口,穆敬的心緒似乎平靜許多,他思忖片刻,商量著對蕭天逸說道:「逸兒,你也知道,這些年西北並不太平,不但北胡對我們虎視眈眈,就連西戎也不安分,老是趁著我們不注意來騷擾我們。這個時候要是換上個能力不行的人繼承王位,我怕……所以,聖上和我都寄望於你,希望你……」
「不用說了。」蕭天逸黑著一張臉,冷冷打斷他的話。「我還是那句話,沒興趣!」說完,他拉起方玉兒的手又要往外走。
方玉兒雖然不知道蕭大哥和他父親到底有什麼恩怨,但還是不願看到他們鬧得這麼僵。她遲疑著不肯挪步,卻被蕭天逸一把拉了個踉蹌。
「逸兒,你等等!」眼看著蕭天逸就要跨出廂房,穆敬終於忍不住探出半個身子叫住他。「我知道你為了你娘的事一直在怨我,如果我……告訴你你娘的事,你還會走嗎?」
「王爺……」一聽這話,張月娘驚訝地抬起雙眼,欲言又止。
蕭天逸聞言,則像被釘子釘住似的,再也邁不開一步。他緩緩回身,深不見底的幽邃黑眸里一片冰冷。
穆敬長長吸了口氣,望著面色有些發白的張月娘,示意她靠近些。「月娘,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說著,他轉向蕭天逸,目光帶著說不出的苦楚。「如果我告訴你,你娘是為你而死,你會接受嗎?」
「你、說、什、么?!」蕭天逸面色鐵青,渾身上下散發出桀騖不馴的氣息,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他一字一頓,字字尖銳的說著。
「我說,你娘是為了你才跳樓的。」穆敬望著蕭天逸,艱難的說出口。
「你胡說!」蕭天逸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嘶力竭地狂吼。「明明是你囚禁我娘,逼瘋我娘,害死我娘,你……你怎敢說她是為我而死?」
「我囚禁她?」穆敬慘然一笑。「你可知,我為什麼要囚禁她?」
「因為這個女人一心想置我娘於死地!」蕭天逸猛地跨前一步,抬手指向張月娘,怒不可遏。
在他激憤的目光下,張月娘不由得倒退兩步,蒼白的臉頰上看不到一絲血色,她嘴唇瑟縮著,眼中的淚水彷彿隨時會滴落下來。
「說得好!」穆敬毫無徵兆地大笑起來。「的確有人想置人於死地……」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飄忽異常。「你可知,那個一心想置人於死地的人究竟是誰?」
什麼意思?蕭天逸聽出父親的話中有話。
望著面前的三人,不知怎麼的,方玉兒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冒起,她不由自主打起寒顫。
穆敬忽然伸手把張月娘拉到自己身邊,問蕭天逸:「這十年來我只有她一個女人,你可知道,她為什麼一直沒能給我添個一男半女?」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不會生孩子的女人多的是。」蕭天逸的聲音不冷不熱,聽不出任何情緒,但他的心竟隱隱有些發慌。
「但她十年前明明就懷過身孕!」
穆敬此言一出,張月娘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難道……蕭天逸臉上不禁變了顏色,就連方玉兒也能感覺到他握緊她的手心裡滲出些許汗跡。
「我告訴你吧!」穆敬望著蕭天逸,眼中布滿血絲。「當年只因我太寵月娘,你娘怕我不立你為王,竟在她的飯菜里下了打胎葯!」
縱然早已猜到三、五分,但當他聽到父親親口說出這件事時,渾身還是不住地顫抖著。
「你胡說!我娘不是那種人——」他的娘親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慈愛的母親,絕不會做出那種事,不,不可能!
「這件事我雖然竭力隱瞞下來,但也不是沒人知道,叫你去問馬總管,你一定懷疑我跟他串通好了,你大可去問問你大哥,事情的詳細經過他知道得雖不多,卻也知道月娘當時是不是小產、是不是大出血昏迷兩個多月、是不是差點兒斷送了性命、是不是從此不能生育,是不是……」
「住口!」蕭天逸驀地大喝,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好半天,他才沙啞著嗓音嘶吼。「假的,一定是假的!要不然你怎麼不告訴我?要不然大家怎麼都說娘是被她害死的?」
「我現在說了你都不信,當年你才十七歲,你會信嗎?」穆敬望著他,眉宇間滿是無奈。「那些街頭巷尾的謠傳也能當真?那些添油加醋,天天傳些大戶人家小妾謀殺正室的消息你也信?」
被穆敬說得窒了片刻,蕭天逸忽地牙根一咬。「就算娘真的做出那種事,也一定是因為你把她逼瘋的!」
「瘋?她從來就沒有瘋過,一直都清醒得很,說她瘋了只不過是因為家醜不可外揚,為了囚禁她而放出的風聲罷了。」穆敬苦澀地笑了,冰冷的話語中帶著無盡的悲涼。
「她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捉到她的時候她又驚、又怒、又悔、又恨,竟趁人不注意時,抱著娟兒偷偷跳了樓,她要我痛苦一輩子,好,很好……她的確做到了,她的確做到了……」他的神色忽然黯淡,彷彿在一瞬間蒼老了十幾歲。
廂房裡一片沉寂,只有燃著的炭火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四周的空氣似乎不再流動,凝重得令人窒息。
蕭天逸面無表情、一臉死灰,下一刻他倏地轉身,用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衝出廂房,轉瞬間不見蹤影。
「逸兒,逸兒——」穆敬用手支住床板,似乎想叫住他,贏弱的身體卻晃了幾下,無力地跌回床上。
本以為這段往事只會隨著他們幾個人深藏在地下,誰知今天竟被逼著說出口。其實他也不想告訴逸兒,不想破壞他娘在他心中的形象,只是……唉,反正說也說了,逸兒在外面磨練了這麼多年,應該受得住這種打擊吧。
而方玉兒,則被剛才那段故事驚得目瞪口呆,如傻了似的呆立在一旁。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回過神來。
「穆伯伯,我去把蕭大哥找回來,您……早點休息吧。」說著,她拔腿跑了出去,屋內只剩下茫然望著窗外的穆敬,和頹然坐在床邊、想起那個與自己無緣孩子而心痛的張月娘。
雲遮月,月破雲。風吹得樹梢沙沙作響,白日里熱鬧的永安王府,如今卻靜悄悄的不見人影,只有偶爾巡夜的侍衛,和那個藉著幽暗星光在府里天南地北繞圈圈的方玉兒。
自傍晚跑出來找蕭天逸后,她不但被侍衛盤問過好幾次,還不小心跌過幾跤,卻始終沒有找到他。
其實不用想也知道,號稱全西北最華麗、最氣派的府宅,其規模之龐大自然非比尋常,更何況,向來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她又是今天才到這,到現在還沒迷路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摸著咕嚕嚕提抗議的肚子,方玉兒暗暗嘆了口氣,看樣子,她今天是找不到蕭大哥了。或者先吃點東西養養神,待會兒讓劉爺和趙爺幫著一塊兒找?
正在猶豫間,她的眼角忽然瞥見牆邊不遠處的一棵梧桐樹下,隱約站著一道熟悉的修長身影。
「蕭大哥!」方玉兒心中一喜,立刻忘了所有的飢餓和疲憊,快步奔過去。
聽見叫聲,蕭天逸有些恍惚地抬起雙眸,定定地望著她,目光中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迷茫。
方玉兒趕緊揚開笑臉,興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蕭大哥,我找你好久了,總算找到你了。」
蕭天逸扇了扇濃密的睫毛,嘴唇微微抖了一下。
方玉兒仰起臉蛋,輕聲問。「我們回去好嗎?」
他沒有說話,卻順勢將她摟在懷裡,低下頭,深深嗅著她髮絲間的幽香。
清爽強健的陽剛之氣包裹住她,方玉兒全身都敏感地顫慄著,心臟更是不受控制地激烈狂跳。
即便和蕭大哥共乘一騎那麼久,即便和蕭大哥有過幾次短暫的親吻,但,如此親密的擁抱還是第一次。
他低俯著身子,寬厚的胸膛緊貼著她,她能聽見自己的心狂跳,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她好熱,熱得神智幾乎無法正常運作。
她情不自禁地側過臉,輕輕吻上他的眉毛、他的眼、他的鼻,還有他被夜風吹得冰冷的薄唇。
他如燙著似的微微一顫,旋即張開嘴含住她的唇,輕輕吸吮著。剛開始,他試探性的輕吮,而後便在她的頰上、唇邊、耳畔肆無忌憚的索求,他的吻如狂熾般熱烈,如春雨般綿長。
她生澀地回應,一陣陣輕顫過後的酥麻,蔓延過她的四肢百骸,她不由自主地依偎著他,與之糾纏……
月色凄迷,星子無言地在空中吐著點點光輝,遠處隱約的笛聲,在晚風中悠悠飄蕩。
似乎被那幽婉的笛聲所感染,蕭天逸忽然頓下纏綿的吻,漆黑的眸帶著幾分悲傷,默默地望向她。
「好點了嗎?」她輕輕地問。
好?任誰知道自己的娘親做過那種事都不會好受,更何況,他對娘親的感情不是普通的深,其中的滋味更是苦澀。
雖然能夠理解娘親的用心,但是,唉……恨了父王和月姨整整十年的他,又算什麼?
蕭天逸無奈地笑了,帶著幾分倡狂、幾分落寞、幾分孤寂,在月光的照映下俊美得令人窒息。
方玉兒的眸色為之一深,不由自主踮起腳,風舞蝶棲般在他的唇邊輕輕落下一吻。「過去的事就算了,別去想它,好嗎?」
算了?十年的心結,有那麼容易說算就算的?尤其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真的好恨!
「爺……爺還要喝多少酒?」
躲在一片昏暗的樹叢里,劉峒和趙漢光賊兮兮地探出半個腦袋,向外張望。
「不知道……」站在他們身後,方玉兒微微地嘆口氣。
自從得知娘親的死因后,蕭大哥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從不酗酒的他不分白天黑夜地拿酒往肚子里灌,怎麼勸都不管用。他眼眶深深陷了下去,人也瘦了一圈,讓她看了實在很不是滋味,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呃……方姑娘,」劉峒和趙漢光一齊回頭。「爺這麼整天喝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你快去勸勸他吧。」
「啊?怎麼又是我?」方玉兒一愣。「不是說好一人勸一回的嗎?」怎麼連著四天全是她一個人在做苦力?
「爺最聽你的話呀。」
「有……嗎?」
雖然很懷疑,可是……瞅著那兩張不容置疑的臉,無奈的她只好聳聳肩,勉為其難地答應。
說實話,她一想到將要面對蕭大哥那張鐵青的臉,也不覺膽顫心驚。
方玉兒整整衣袖,拍拍裙擺,理理秀髮,開始培養感覺,直到腰桿硬了些,底氣足了些,腿也不那麼軟了,這才深深吸口氣走出去。
夜風襲人,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灑在不遠處的一座四角飛檐涼亭里,蕭天逸頹然坐在地上,身子半靠亭柱,指間勾著只白瓷酒壺,正不停地往嘴裡倒酒。在他周圍,零亂的酒壺東倒西歪,散落一地。
方玉兒輕手輕腳走進涼亭,半跪在蕭天逸身邊,擠出甜美的笑,柔聲道:「蕭大哥,別喝了,好嗎?」
蕭天逸似有幾分醉意地瞥她一眼,沒有吭聲,也沒有停下喝酒的動作。
方玉兒想了想,好聲好氣地繼續同他商量。「酒喝多了會傷身,今天就不要喝了吧?」她將地上的酒壺一隻只排好,挨著蕭天逸坐下。
彷彿什麼也沒聽見,蕭天逸依舊一臉淡漠,自顧自喝著酒。
方玉兒神情一窒。「蕭大哥,你心裡難過我也知道,可整天喝酒也不是辦法,況且你已經喝太多了……」
月上中天,天邊只有一顆孤星,顯得落寞,四周一片沉寂,連風吹過樹梢都悄然無聲,只剩方玉兒還在斷斷續續叨念的聲音。
她並不是多話的人,可今天她說的話,連她自己聽了都有些昏然,但沒想到她身邊那個傢伙卻像是沒帶耳朵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喂,我在同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方玉兒終於生氣了,忍不住一把奪過蕭天逸手中的酒壺,對住壺口猛灌起來。
「玉兒,你瘋了?」蕭天逸總算有了動作。「這是白酒,不是水!」他伸手就去搶。
「我把你的酒都喝光了,看你還喝什麼?」口裡嘟囔著,喝下不少酒的方玉兒一陣頭暈,打了個嗝,身子飄飄然的坐都坐不穩,暈陶陶倒向一邊。
蕭天逸連忙扶住她,拍拍她已然紅透的小臉。「不會喝就別喝,看你這樣……喂,喂,你別睡在這裡!」
軟軟地靠在他的肩上,方玉兒掙扎著抬起半個腦袋,睜開迷濛睡眼,兀自威脅道:「你要敢再喝,我就陪你一起喝,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我……我……我說話算話!」說完,她似乎鬆了口氣,腦袋一歪,就此趴在蕭天逸身上,一動也不動了。
望著懷中的嬌俏人兒,蕭天逸脫下外衣罩上她,抱著她起身走出涼亭。
玉兒說得沒錯,這陣子他真的喝多了。男子漢有什麼拿不起放不下的,獨自在外闖蕩多年,他真不該為這種陳年往事一直耿耿於懷,也該好好收拾心神,不能讓玉兒再為他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