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雖然不太情願,蕭天逸還是在永安王府待了下來。父王說的沒錯,這是他的責任,如果沒有娘親這檔子事他或許還可以逃避,但如今卻怎麼也不能袖手旁觀。
蕭天逸能留下,最高興的當數永安王穆敬了,即使在卧病中,他的臉上也常掛著滿足欣慰的笑容。劉峒和趙漢光也高興得不得了,因為自己的主子就要當上永安王;而方玉兒倒是無所謂,對她來說,在長安和在天水也沒什麼不同,只是——
「你妹妹既然到京里去了,那我是不是也該去京里陪她?」當著蕭天逸的面,她試探地問,但說實話,她並不想離開他。
蕭天逸看她一眼。「質子身邊的人都是聖上親選的,你去了也沒用。」
陣陣漣漪在心頭漾開,方玉兒仰起小臉。「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用去陪她啦?那……那我幹什麼呀?」能夠待在他身邊當然最好,但,總不能讓她整天無所事事吧。
「你陪著我好了。」
方玉兒臉一紅。「這不太好吧,別人都知道我是來陪你妹妹的,這樣的話……別人會傳閑話的,多難為情,而且……」她忽地噤聲,因為蕭天逸已不容分說地吻上了她的唇。
繼緩的吻落在她的臉上,留下纏綿的印記,熟悉的陽剛氣息熨貼著她敏感細緻的肌膚,讓她虛軟得站不住腳,而原本推拒的手臂不知何時已緊緊勾住了他。
天啊,這是怎麼了?她明明不是那種沒有主見的人,但為什麼一碰上蕭大哥,就只有乖乖投降的份?
眼底閃動著異樣的光芒,蕭天逸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直到看得她意亂情迷后,才緩緩開口。「在這兒陪著我,好嗎?」帶著期盼的溫和笑容在他臉上漾開。
好嗎?不好又能怎樣?這樣的話語,這樣的柔情,有誰拒絕得了?
就這樣,方玉兒也跟著在府里待了下來。幾天過後,她就喜歡上這了,因為府里的每個人對她都很好。
蕭大哥自然不必說;穆伯伯昏迷的時間雖然愈來愈長,可只要他醒著,她就有種爹爹在她身邊的錯覺;張阿姨話雖然不多,但舉手投足間總是透著一股慈愛,讓她感到心安。
不過……蕭大哥的哥哥穆子峰就有點奇怪了,每次見她都是笑咪咪的,可不知為何,她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假。
「喂,蕭大哥,你們家滿奇怪的。」這天午後,方玉兒坐在窗沿上,兩隻腳百無聊賴地來回晃蕩。
「怎麼奇怪了?」華麗的紫檀書桌后,蕭天逸一邊處理著積壓多日的公文,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末了還加上一句。「別你們家、我們家的,這兒以後就是你的家了。」
就算再笨的人也聽得出蕭天逸話里的意思,何況方玉兒並不笨,她臉上一陣滾燙,趕緊側過頭去裝作沒聽清他的話,嘴裡依舊咕咕噥噥繼續著剛才的話題。「我覺得,府里的人好像都不太重視你大哥。」
大概沒料到方玉兒會說出這麼奇怪的話,蕭天逸一愣。「怎麼不重視了?」他放下手中公文,當視線觸及方玉兒時,臉色不由得一變。「你坐在窗台上做什麼,當心掉下去,快下來!」
「不要嘛,你在看公文又不理人家,人家好無聊!」方玉兒撒嬌的說著,兩條腿踢得更起勁了。
「這裡是二樓,我可不想像那天在南高峰似的再救你一次。要是無聊,待會兒我看完公文就陪你盪鞦韆去。」說著,他抱起方玉兒回到座位上。
「你可不許賴喔!」
軟軟地窩在蕭天逸懷裡,方玉兒一雙小手不停地把玩著他頭冠上垂下的紫色飄帶,心思不知不覺又飄到穆子峰身上,對這個沒半點兄長尊嚴的王府長子,起了好奇心。
「我覺得你爹肯定不重視你大哥。」方玉兒將他的飄帶在食指上繞了幾圈,嘴裡嘀哩咕嚕說著。「要不然,你爹怎麼會千里迢迢找你回來?張阿姨也不重視他,每次看見他都沒什麼表情。」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僕人們好像也是耶,因為他說的話好像沒有馬總管說的管用,還有根據我的發現……」她忽然瞪大雙眼。「你回來雖然還不到十天,但大家對你可比對他恭敬多了。」
「有嗎?」瞅著眼前這張煞有介事的小臉,剛剛拿起公文的蕭天逸不禁啞然失笑。「你可真夠觀察入微啊!」
「有啦,當然有啦。」見他不信,方玉兒立刻拿下他的公文,一本正經地板起俏臉。「你對他好像也不怎麼重視!」她一邊說著,一邊重重點頭。「你跟他說話總是擺著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像下命令似的,哪像是在同自己哥哥說話!」
「哦?」聽方玉兒這麼一說,蕭天逸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我倒不是故意冷淡他,只是從小同他不親,性子又冷淡慣了,所以從沒注意過這個問題,至於其他人……」他思忖片刻。「大概是因為他能力不行吧。」
是這樣嗎?方玉兒狐疑地瞅著他。她大哥能力也不行,做生意總是虧本,可身為方家長子,他的權威卻是不容挑戰的。
「或者……是因為他母親的出身吧。」蕭天逸頓了頓,無奈地嘆口氣。「你也知道,王府這種地方最講究出身了,他母親生前是個丫鬟,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家人一起吃飯時,他母親只能立在一旁伺候,所以……」
「原來是這樣。」方玉兒恍然大悟,同情心立刻湧上心頭。「你大哥他好可憐喔!」
聽了這話,蕭天逸立刻不悅地托起她的下巴。「我也很可憐,十歲離家,在外漂泊,你怎麼就不可憐我?」
「你不一樣嘛!」方玉兒嬌瞠地瞟了他一眼。「你既是商業霸主,又要繼承王位,誰敢可憐你呀?」不被打破頭才怪!
「憑什麼因為我強就不敢可憐我?」蕭天逸把住她下顎的手隨之收緊。「除了我,你誰都不許可憐!」哪怕是他哥哥也不行!
「喂,你講點理好不好?」方玉兒頓時嚷了起來。
真是的,蕭大哥都這麼大的人了,又即將繼承永安王王位,怎麼好意思跟個小孩似的說這種耍賴的話?
為了表示她的抗議,方玉兒噘著小嘴推開他,想從他身上跳起,沒料到腳還沒落地,就被蕭天逸捉小雞似的逮了回去。
「你放手!」方玉兒掙扎著。
「不放。」
正當兩人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屋外傳來一個驚惶的聲音。「世子——不好了!王爺剛剛吐了好多血,怕是……不行了。」
屋子裡的兩人立刻變了臉色,整整衣衫,匆匆跟著來人跑了出去。
松柏掩映的幽林深處,素雅的小樓隱約可見,只聽見小樓里突然傳出一聲凄厲的哭叫。「父王!父王!您醒醒——您醒醒啊……」
是大哥!蕭天逸一顆心倏地沉到谷底,臉上神色驟變,便順手抄起方玉兒,足不點地接連幾個起落,飛身來到穆敬住的小樓門前。
「父王!」
「穆伯伯!」
兩人驚叫著沖了進去。
此時此刻,擁擠的小樓里,只見穆子峰伏身跪在床前,正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著,而張月娘卻一身素雅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人像丟了魂魄似的獃獃望著前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世子,方姑娘!」帶著十幾個僕人立在一旁伺候的馬總管趕緊迎上前,眼圈紅紅的。「王爺他老人家……已經仙去了。」
蕭天逸渾身一震,驚呼著快步奔到床前,只見他的父王雙眼緊閉,臉上蒼白泛青,胸口衣襟上沾著一大片血跡,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父……王!」他痛心地叫著,愴然跪下,眼中淚光瑩瑩。
好不容易和父親盡釋前嫌,他的心中已不再有恨。本想在父王跟前多盡幾天孝道,但怎麼也沒想到,父王這麼快就撒手西去……
方玉兒也跟著跪到蕭天逸身邊,看著滿屋子悲痛欲絕的人,爹娘過世時的情景彷彿重現。她搭上他的肩頭,想說兩句安慰的話,可鼻子一酸,傷心的淚水卻不爭氣地成串滑落。
正在這時,一聲驚呼拉過兩人的視線,原來穆子峰悲傷過度,竟昏倒在地。
強忍住心頭噬骨的痛楚,蕭天逸趕緊扶起穆子峰,力持鎮定地吩咐。「快扶他下去休息,記得叫大夫。」而後,他又回頭望向一直木然坐在床邊的張月娘。「月姨,這些天你也夠辛苦了,要不要也下去休息一下?」
「休息?」張月娘恍惚而又獃滯地拉回視線。「我是累了,是該好好休息休息了。」她輕輕說著,搖搖晃晃站起身,向樓上走去。
她的丫鬟小翠趕緊跟了上去。
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小翠忽然滿臉驚嚇地跑了過來,嗓子里發著顫。「夫人她有點不太對勁!」
蕭天逸心頭驀地一沉,連忙疾步上樓。
古樸的廂房內,張月娘一身水紅色衣衫,姿態優雅地坐在梳妝台前,手中執著眉筆,正在臉上精心描畫著。
「月姨?」蕭天逸驚訝的不知該說什麼好。
「張阿姨!」方玉兒也跟了上來,愕然瞪大美目。
「你們來了?」頓下手中眉筆,張月娘低頭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衣衫。「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王爺時穿的衣服,你們看,漂亮嗎?」
她扭頭望向窗外,晶亮的瞳眸內染上一層幽暗霧色。「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元宵節,我在燈會上和丫鬟走散了,正躲在一角淚眼汪汪,不知該如何是好。那時他走了過來,輕輕地問我『小姑娘,你怎麼了?』小姑娘?我當時都十八歲了,他還叫我小姑娘。我心裡雖然十萬個不服氣,卻也不敢回嘴,只是不情願地瞪他,誰知只瞧了他一眼,我整個人就呆住了。」
思緒彷彿回到了十多年前,她的笑容益發甜美,嗓音輕柔。「他站在我面前,身材魁梧、面容英俊,氣質是那麼的高雅不群,簡直就是我的夢中情人,我的心立刻淪陷了。我對他漾起一抹自認為最美麗的笑容,告訴他我迷路了,而他也沖著我微微一笑,眼中帶著濃濃愛意,自告奮勇地要送我回家……」
說到這兒,張月娘的眼中綻出夢幻般的色彩,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可不知為什麼,方玉兒的心卻縮得如米粒般大小,不由自主地緊抓住蕭天逸的手臂,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被方玉兒這麼一抓,蕭天逸側過身子擋住張月娘的視線,悄悄地在方玉兒耳邊交代著。「你快去告訴馬總管,叫他請大夫來!」
「逸兒,你在說什麼?」張月娘不悅地回過頭。「你以為我腦子有問題嗎?我告訴你,我清醒得很!」說著又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只是太高興了……」
對上她明亮但空洞無神的瞳眸,蕭天逸黯然無語,胸臆間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悵,而站在他身後的方玉兒,眼淚都快滴出來了。
「怎麼,都不理我?」張月娘回首瞟了眼蕭天逸和方玉兒,口中喃喃道:「還是王爺和謙兒對我最好,永遠不會嫌棄我。」她的眼睛驀地一亮。「王爺、謙兒你們等等我,娘馬上就來找你們了,我們一家人馬上就可以開開心心在一起,永遠不會分開……」
「月姨,不可!」
「張阿姨,不可!」
蕭天逸和方玉兒心中陡然一驚,不約而同失聲叫了出來。
「怎麼?你們以為我想不開嗎?」張月娘撇過臉,痴痴一笑。「我才沒那麼傻呢,能見到他們我高興都還來不及,哪裡是想不開……」
看樣子,得找幾個人守住月姨才行,蕭天逸正在心裡盤算,樓下卻忽然傳來馬總管的聲音。「世子,聖旨到了。」
真是愈忙愈亂!唉,先接了聖旨再說吧。
「玉兒,你在這裡好好陪著月姨,我去去就來。」蕭天逸反覆叮囑方玉兒幾句后,隨即出樓而去。
春寒料峭,寒氣逼人,此時雖是正午,天色卻陰沉得猶如黃昏。陰冷乾燥的空氣吸入胸腔,蕭天逸不禁長嘆一聲,來到前院大廳。
富麗堂皇的王府大廳內,香爐桌案早已擺好,張公公手捧聖旨居中而立,身後則站著一票隨行侍衛。
見他進來,張公公連忙拉開聖旨。「永安王世子穆子逸聽旨!」
蕭天逸趕緊跪下。
張公公尖著嗓子將賜封他為永安王的聖旨宣讀了一遍,收起聖旨后又安慰了他幾句,還拉拉雜雜同他講一大堆聖上對他寄以厚望、希望他好好治理西北的話,方才心滿意足地離府而去。
被冊封為永安王,蕭天逸並無半點欣喜之情,耳邊聽著恭維的話語,他的心頭愈加沉重。呆了半晌后才默然出廳,獨自一人回到小樓。
廂房裡靜悄悄的,燃著檀香。張月娘沉沉睡在床上,小翠靠站在床邊,方玉兒則托著下巴,凝斂起翦水般的黑眸,痴然望著窗外。
陽光破雲而出,散發著凄冷的光澤,輕柔的柳絮漫天飛舞,一如她此時飄忽的心緒,叫人無法捉摸。方玉兒分不清那是對穆伯伯的哀痛,還是對張阿姨的同情,是對蕭大哥的眷戀,還是對將來的希翼……
踏著柔軟的地毯,蕭天逸悄然走進廂房,淡雅的清香縈繞室內,讓他緊繃的神經放鬆許多,悵然若失的心緒也稍稍平復。
注意到他進來,小翠趕緊矮下半個身子請安,方玉兒聽見聲響,也跟著回過頭來。
「噓!」蕭天逸把食指比到唇間。「別吵醒她。」他輕輕地說著,而後拉著方玉兒的手步出小樓。
「月姨怎麼睡了?」他問。
「剛剛大夫來看過了,給她開了一副安神葯,她吃下去后,馬上就睡著了。」
蕭天逸點了點頭。「大夫怎麼說?」
「大夫說她思勞過度,積鬱成疾,要靜下心來好好修養,千萬不能再受什麼刺激。」
蕭天逸又點點頭,無言地將她摟在懷裡,用下巴輕輕觸碰著她柔嫩的面頰。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玉兒,我已經被冊封為永安王了,接下來會很忙。」他伸手撫過她的秀髮。「我虧欠月姨太多,這陣子,就勞煩你多陪陪她。」
「嗯。」方玉兒抿了抿唇。「你放心好了,一切包在我身上。」她反正是來陪人的,陪誰都一樣。
不料在第二天夜裡,一串刺耳的尖叫聲從那座不起眼的小樓里陡然傳出。
「不得了了——夫人吞金了!夫人吞金了!」
從夢中驚醒,方玉兒無力地靠坐在床邊,腦子裡一片空蕩蕩的,想不到張阿姨終究還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