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風雖冷,小小回到酒鋪的時候,臉蛋卻紅撲撲的,整個人還沉浸在興奮中。
內室一角點著燈,努大嫂躺在床上,聽見她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來,轉過身問,「小小,你回來了?」
「啊,努大嫂,你還沒睡啊?」小小嚇了一跳,旋即滿臉帶笑地討好道:「你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我不吵你。」
看見小小臉上不尋常的表情,努大嫂不禁奇怪地問道:「小小,你站在門口傻笑什麼?」
「我?沒有啊……」小小答應著,進屋后洗了把臉,再將油燈吹滅,摸索著躺到木板臨時搭起的床上。「努大嫂,晚安羅……」她嗓音甜甜地說,又忍不住好心情地咯咯偷笑幾聲。
努大嫂這下睡意全無。「小小……」她遲疑一頓。「你拿到經書了?」
「啊?」小小回神,想起自己出門前的信誓旦旦,「沒有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尋布寺看來不大,裡面卻好難走,像迷宮一樣……」
聽見努大嫂奇怪地「咦」了一聲,意識到自己說話太誇張,連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還沒找到地方哪!」
「那你興高采烈的幹什麼?」
「因為……」想起祁海之,小小忍不住臉紅。「我遇見了一個人。」
「遇見了一個人?」努大嫂的聲音愈發古怪,這小妮子的腦袋瓜子真是亂七八糟!去偷東西,竟會為了見著個人開心成這樣?
「努大嫂,就是上次送我來這兒的土登師父!」小小原本不想說得太仔細,但又忍不住想有個人能和自己一起分享喜悅。
「我找藏經閣不小心摸到版印室,湊巧在那裡碰見土登師父,他不但沒有為難我,還替我在他師弟面前解了圍,害得我回來的路上一直心神不寧,到現在都沒搞清楚,嗯……他是不是有點喜歡上我了?」
努大嫂聞言,笑笑地咧開了嘴。「土登師父喜不喜歡你,我是不知道;但聽你說話口氣,我倒覺得你滿喜歡他的。」
「啊!」被人說中心事,小小心口怦怦地亂跳。「沒、沒啊,我沒喜歡他,我只是想到他會高興而已……」
「這還不叫喜歡?」努大嫂笑聲更大。「若沒一點感覺,你根本不會想到他,更別說想起來就高興了。」
「是這樣嗎?」小小側著腦袋想了想。「只是……」她遲疑一頓。「土登師父說話雖然客氣,感覺卻不容易親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他也喜歡我呢?」
¥〓〓www..net〓〓¥〓〓www..net〓〓¥
一般而言,藏地寺廟每半個月會向信徒分發一次唐卡,但尋布寺住持病重,眾僧為了討個吉利,改為五天就分發一次。
這樣的話,工作量自然大了不少。尤其是祁海之,作為敦洛喇嘛的親傳弟子,他負責印製唐卡,忙得沒日沒夜。
「這麼多唐卡,不許簡化過程,不許找人幫忙,印不完要背上心不誠的罪名,每天的早晚課還不能免,副住持可真夠狠的……」
正值半夜,遠處梆聲響起,小小的版印室里,金巴坐在長條桌后,打了好幾個哈欠,眼皮子都快睜不開了。
在他對面,一手固定雕版、一邊上著油墨的祁海之,聽他抱怨,神情淡定地抬起眼帘。
「你想睡的話,先回去好了,反正剩下的事不多,我一個人也足夠。」他知道以師弟耐不住性子的脾氣,今天能做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
聽到他的建議,金巴眉眼大亮,起身想走,又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目光掃過桌上尚未完工的唐卡。「師兄,你每天都讓我先睡,我、我都有點難為情了……」
祁海之有趣地瞅他一眼。「和我客氣什麼,休息去吧,別忘了明天做早課的可是桑登副住持。」
金巴聞言一驚,在他的印象中,副住持最喜歡找他發問了!「師兄,那我先走了!」他不再堅持,趕緊跑出屋子。
小屋頂上,一身粉紅、頭上扎著兩個漂亮蝴蝶結的妙齡少女,渾身不舒服地趴在樑上。她張嘴正想再打個哈欠,瞧見金巴離開,精神立刻一振。
屋裡沒了旁人——「下來吧。」祁海之突然出聲,不用看,他也知道躲在屋頂的女孩是誰。
「咦,被你發現了?」少女立刻笑嘻嘻地從樑上跳下。
「你哈欠這麼大聲,想讓人不聽見都難。」祁海之眼眸微抬,出現在他眼前的少女眉目如畫,雖然略顯稚氣,但小臉笑靨如花,再加上一身活潑輕快的味道,令人一看就有好感。
少女見祁海之瞥她一眼后,視線便重新回到桌上,繼續自己先前的工作,不覺微微沮喪。
努大嫂不是說,男女只要多在一起,感情就可以培養的嗎……她都一連來了六天,為什麼他仍對自己視若無睹?
雖然氣餒,但她還是繞到祁海之身邊望著他。火光映著他的臉,挺直的鼻樑、線條嚴謹、不失性感的薄唇都教她著迷,不覺嬌聲道:「祁哥哥,反正閑著沒事,我幫你一起印唐卡好不好?」
祁海之一聽,頓時愣住。他抬起頭,注視著眼前充滿熱情的少女臉蛋。「祁是我出家前的姓,早就不用了。」
「嘻,你總算正眼看我了!』小小開心地笑,眉眼彎彎。「祁哥哥,名字只是個稱號,如果靜心禮佛,叫法名還是俗名,又有什麼關係呢?」
祁海之說不出話,定定地望著她。
「隨你。」半晌,他垂下視線,又開始刷起油墨。
怎麼又不理人了?
小小在心裡大叫不要,但看著祁海之表情認真,也不敢放肆,只好窸窸窣窣、來來回回地在屋子裡繞圈。
被她一晃,油燈的燈光忽明忽暗,看得人眼花。
祁海之終於放下手中的雕版。「甄姑娘,你每天跑我這兒一趟,不累嗎?」
小小一聽,立刻停住腳步,為自己終於引起他的注意而開心。「不累、不累,一點都不累!」她頭搖得像波浪鼓。「我白天都有乖乖地睡覺,怎麼會累?」
「是嗎?」祁海之盯著她晶亮的眼眸好一會兒,才道:「剛才在屋頂上打哈欠的人,難道不是你?」
「剛才是太無聊嘛……」小小嘻嘻一笑,見兩人相距不過一個手臂,連忙俯下俏臉,貼在祁海之耳邊,神秘兮兮地問:「祁哥哥,你讓金巴師父早點回去休息,是為了我嗎?」
祁海之微怔,就見小小神情興奮地揚起眉毛。「你早就知道我在樑上,有心想早點見我,又礙著金巴師父在場不方便,所以找了個借口打發他走……」
「是這樣嗎?」祁海之又是一陣錯愕,目光掃過桌上堆得整整齊齊的唐卡。一回眸,再看看眉飛色舞的嬌俏女孩,終於道:「甄姑娘,我是怕你睡熟了,不小心掉下來,嚇壞金巴不說,還砸壞了我們辛苦印出的唐卡……」他還沒說完,屋裡就頓時響起一道驚喘的抽氣聲。
小小向來覺得自己聰明伶俐,聽他說自己會掉下來,已經不敢置信了,再聽他說什麼會嚇壞金巴和砸壞唐卡,怎麼也無法接受,垮著小臉幾乎要哭了出來。
她也不是在氣他,事實上,今天好不容易能和祁哥哥說這麼多話,她已經很滿足了,可是……想起祁哥哥對她的看法,她就忍不住好生委屈。
祁海之沒想到自己的話,會給她帶來這麼大的傷害,看著她淚眼汪汪的走向大門,心臟竟奇怪地擰了一下。
「原來你這麼討厭我……」小小難過地說著,人已經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雖晚,月兒卻掛得好高,風也涼爽怡人,但小小就是覺得透不過氣來,鬱悶的心情讓她小臉緊繃。
「等等——我送你一程吧!」
身後突然傳來祁海之的聲音,小小身子一震。「你……要送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驚訝地扭過頭。
祁海之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句話?「今天寺里巡夜的人多,我怕你對付不了……」他力圖鎮定地收拾起桌子。
小小不禁再次失望——她還以為祁哥哥是在關心她,原來是嫌她武功爛,只會帶來麻煩!
她好生氣,好想跺腳走開,卻又捨不得錯過相他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祁海之走出屋裡時,心情已回復平靜,睇向身邊勉強只到他下巴的甄小小,感覺自己像變了個人。
在他的世界里,無需顧及女子的存在,而她,卻讓自己破例許多。
兩人並肩走了片刻,祁海之突然開口。「《如意多輪經》里真的沒什麼,你以後別再來冒險了……」
「你以為我每日來這裡,是為了那本經書?」正在生悶氣的小小一聽,頓時又難過地想哭。
「在我身上,你不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祁海之將視線移向別處。
他的話讓小小聽了又驚又急。「祁哥哥,我不要那本經書,尋布寺里吸引我的只有……」她話說一半,嘴巴突然被捂住——
「噓,別出聲,我去引開他們,你先到內院避一避。」祁海之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小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不遠處有兩個高大的巡夜喇嘛走出院門。
「那邊好像有說話聲?」一個喇嘛張頭朝這邊看。
「我好像也聽見了。」另一喇嘛連忙應聲。
兩個人正想過去看個究竟,就發現黑暗中有道身影走來,頓時驚得臉都白了。
「誰……誰在那裡?!」
「是我。」祁海之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今晚換你們巡夜啊?」說話的時候,瞄到小小還傻在原地,眉心微微蹙起。
「原來是土登師兄,嚇了我們一跳……」兩個喇嘛鬆了口氣,當下收起手中木棍,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說:「師兄,不是我們大驚小怪,是那些中原來的武林人士太討厭,搞得我們這段日子沒睡過一天安穩覺……」
祁海之跨前一步,用身體擋住兩人的視線。「真是辛苦你們了……」
「副住持交代的事,辛苦也沒辦法,就不知道那些中原人,究竟著了什麼魔,非要跑來瞎折騰……」
他們說的是藏語,小小自然聽不懂,直到看見祁海之側身的動作,這才想起他的交代,連忙退後幾步,順著黑呼呼的牆腳,一直往前跑。
在一座不起眼的院落邊,她一手扶牆,剛想喘幾口氣,就意外地感覺身後有人在看她。
難道又被巡夜的喇嘛發現了?!
小小驚疑不定,倏地轉過身,看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毫無徵兆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小小微顫的嗓音,在看清來人的面容后,頓時變得驚訝。
那是個鼻子勾挺、膚色雪白的異族男子,他一身漆黑,寬大的斗篷從頭罩下,看上去十分神秘,一雙精幹銳利的藍色眼眸,正用一種能夠穿透人心的視線,冷冷地看著她……
想起書上的西域人,小小的眼睛不禁瞪得更大。
看出她眼底的好奇,那人也著實意外。「小姑娘,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忽然開口,講的竟是漢話。
小小更驚奇了,不過……直覺眼前的男子,應該也是為了那本經書而來。她很快回過神,不服氣地反問:「我不該來,難道你就該來?」
「我和你不一樣。」中年男子微愣,差點說出「我是住持活佛請來的」,幸好想起老友的叮囑,便改口道:「你一個小姑娘家,不該這麼晚還在外面遊盪。」
什麼遊盪?!她可是有正經事來找祁哥哥的!小小聽了,老大不爽。「你不也是和我一樣?憑什麼你可以,我就不行?」
「就憑男女有別這一點,小姑娘!」來人想也不想,用睥睨的語氣回答。
「你好狂妄!」感覺被藐視的小小,頓時生氣地叫起來。
「狂妄的人是你!」來人哼笑一聲,薄唇勾起。「來偷東西還一身粉紅,你以為是在自個兒家閑逛啊,我看只有腦子壞掉的人,才會做出這種蠢事!」
小小這下氣得臉都白了。「你、你……你懂什麼!我不是來偷東西的,我是、我是……」想起不能害祁哥哥,她心跳一頓,嘴也停下。
「是什麼?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來人瞥她一眼,譏笑味更濃。
「唔……」甄小小憋著一口氣,盯著他身上的黑斗篷,嘲諷道:「就算我居心不良,你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一看就知道是個夜行賊……哼,做賊的喊捉賊!」
來人臉上的笑頓時斂去。「我不是賊。」
「是是是,你不是賊,就是穿了一身黑衣,偷偷摸進尋布寺,生怕被人看見而已。」甄小小嘴一撇,神氣地拾了抬下巴。
「你一個小丫頭懂什麼?!」來人一臉凝重。
但是小小才不理會他的鬼話。「我是不懂什麼,但你想來尋布寺偷書,卻瞞不了我!」
「書?小姑娘,我果然沒猜錯,這就是你的目的。」他攏起眉,再次打量她。
「剛開始是,可現在……」小小隨口說道,旋即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立刻惱起來。「喂,你這人好壞,盡在套我的話!」
來人對她的瞠怒視而不見。「小姑娘,要敢作敢當喔!」見她不自覺地握起了拳頭,藍眸異彩更熾。
「你愛怎麼信口雌黃我不管,但是——千萬別扯上我!」小小心中憤怒,聲音難免大了些。
「那邊是什麼人?!」
遠處突如其來的藏語喝聲,迅速將小小拉回現實。
糟糕,今晚怎麼盡被人撞見?!她暈頭轉向正想往屋頂跳,身邊那人卻搶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臂。小小一驚,正要出聲問他——
「跟我來!」那人不由分說,將小小從一處隱密的小門,拉進了院子里。
「你要帶我上哪?」院外火光閃動,隱約還有兵器敲擊的聲音,讓小小驚恐不安。
「我帶你出去。」那人拖著她,就往院落深處跑。
「你千萬別胡來,被人抓住可就慘了!」小小吃驚地低叫,卻意外發現,眼前這個空蕩到過分的院落,竟不見半個人影。「我們用輕功飛出去嗎?」她側頭問。
那人也不回答,拉著她一直跑,不知怎地就轉進了一條一人寬的石條小巷,等雨人一路疾奔,七彎八繞穿過一道拱門、走出小巷時,小小赫然發現,自己居然已在寺外。
怎麼回事?
她剛想回頭看時,那人卻臉色微變。「這兒不是久留之地,快走!」拉著她又是一陣狂奔,直到尋布寺遠得都瞧不見影子了,才放開她幾乎僵直的手臂。
「我的手都不能動了!」小小瞪他一眼,嬌聲抱怨。
見身後再無動靜,那人臉上的表情才鬆懈下來。「小姑娘,你能碰到我,是你運氣好,桑登貢布的脾氣可不怎麼好……」
「桑登貢布?」剛剛還在抱怨的小小,立刻忘了心中的不滿,只想知道這名字的主人是誰。
「怎麼,尋布寺的副住持,天生的臭脾氣和討厭漢人,你不知道他?」那人頗為驚訝地看著甄小小,見她仍一臉糊塗地站在山道上,當下輕咳一聲,也不多說。
「小姑娘,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他轉身剛走幾步,忽然又想起什麼,不放心地扭回頭。「今天碰到我的事,你能答應不告訴任何人,特別是尋布寺的人嗎?」
為什麼?因為他偷了他們的東西嗎?雖然腦子裡有著各種古怪的想法,小小還是爽快地點了頭。
那人似乎很滿意,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直到天色微明,走出去不知有多遠,這才想起懷裡的東西,心念微頓地停下腳步。
「敦洛,你放心好了,這件信物,我一定會完好無缺地把它交到你的轉世靈童手裡。」
看著那朵在朝霞下金光燦燦的花兒,他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