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慶王朝元年夏

轉眼間,大同又進入了炎熱的六月,今年的盛夏尤其酷熱難當。過了六月六,一連十幾個晴天,把個京城曬的天似蒸籠,地如火爐。大清早,知了就已叫個不停,把個粘桿處的太監忙得團團轉,生怕宮裡那個貴人被酷熱悶出的火氣被煩人的知了叫聲撩撥起來,自己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奇怪的是,在這悶熱的令人煩躁天氣中,陳名秋的心情卻比往常都要好。似乎隨著寒冬的離去,他心中的那塊千年冰川也逐漸解了凍,至少最近以來他都沒有再刻意撩撥軒轅勁發怒,雖然對他神色上仍是淡淡的,但比起春天兩個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來,現在的緩和氣氛讓服侍秋的下人們深深鬆了口氣。其中有跟隨秋數年的下人都知道,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主子的心情都會比較好,他們的日子也會好過一點,至於原因,沒人知道,也沒人敢問。不過每個人都格外珍惜這暴風雨中的片刻間歇。

今天,秋破例起了個大早,梳洗整齊後就叫了身邊的大宮女宋幼惜進來擺紙研磨作畫。早在少年時期,秋的文采武功在眾皇子中都是最出色的,他的字畫在京中更是赫赫有名,千金難求。再加之容貌出眾,溜馬玩鳥下棋各種少爺中流行的玩樂無所不通,讓他不僅成為京中一眾「淑女好求」的對象,更使他成為紈!子弟們崇拜的偶像。歷經國難之後如今他武功已廢,平日也絕少吟詩作畫,也只有在這個季節他才偶爾會有此雅興。

「幼惜,你可還記得這幅畫?」

聽到主子相問,宋幼惜探過頭去細細觀看。幼惜今年已經年滿二十三,可是她身形瘦小,靦腆得有點沉默寡言,看上去反像十七八的少女。

定睛看時,上頭畫的不是山水花鳥魚蟲,而是一望無際的青蔥可愛白菜,旁邊的題字是:「官不可無此味,民不可有此色。」第一眼看到秋的畫,她就認了出來,眼睛一亮,險些落下淚來。半晌,她才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柔聲道:「當然記得,這時我爹爹掛在中堂中的那幅自己畫的畫,不過他沒有爺畫的好。」

其時,軒轅儘早已不顧眾臣反對晉封了陳名秋親王位,太監宮女們也都稱呼他「王爺」,可是對於只因為成為皇帝男寵而受封的前朝王子來說,這無疑於在他流血的傷口上撒鹽。所以幼惜很體貼的稱呼他為「爺」。而且秋留幼惜在身邊只是為了在亂世中照顧她,從不拿她當婢女,所以也從不允許幼惜自稱「奴婢」。

秋輕嘆了口氣,正色道:「令尊是位真正的正人君子啊,可惜我當年被憤世嫉俗的冷漠蒙蔽了雙眼,一直當他是個口是心非,愛好虛名的偽君子,錯怪了他啊。如今先人已逝,我也悔之晚矣。」

「可是在我心中爺也是個有才有情有義的男子漢,從我第一次見到爺到現在,幼惜對此從沒有過一絲懷疑。」

陳名秋聞言,不由得失笑道:「我雖有才卻無德,當年作皇子時,每天只知和些花花公子們廝混,身在廟堂卻從沒向令尊一樣想過為百姓出力做事,雖沒有過什麼大的惡績,欺壓良民的事也沒少做過,算什麼好人。如今又……」說道這,陳名秋冷笑一聲,後面的話雖沒說出口,兩人已心知肚明,「你還不知道吧,我們那位一品大學士陳名夏奉旨修《貳臣傳》,本朝第一個就是我。皇上看了以後大發雷霆,令他即刻刪去,他卻頂著說,『臣奉旨修史,豈能不忠於史,應景應時的如此奸臣不明載在冊,豈能令後輩心服。』」

幼惜聞言大驚,道:「他可是爺一手撫養長大的,想當年他一個流落街頭的乞兒,是爺在他被一群惡乞打的半死時救了他,給他起名,教他讀書,一直待他如親生弟弟一般無二。他怎能……」說到這兒,幼惜已經哽咽的說不下去了。

秋瞟了幼惜一眼,轉過頭去一邊在畫卷底部寫上自己的名字,一邊自嘲地道:「我這個當事人都沒說什麼,你哭什麼?何況他也沒說錯。我陳氏滿門皆亡,我身為前朝皇子卻忝在此又居王位,僅憑不忠這一條,也夠我進《貳臣傳》了。是我自己行止有虧,怨的誰去?」

「他過去都是喚爺為兄的,如今竟如此忘恩負義!」

「那也沒什麼,當年我救他也不過是一時高興,興之所至難得作了件好事。比之我做過的壞事,寥寥而已。」

「可是他自己還不是受了爺的大恩,又在新朝為官嗎?」

「不一樣的,他又沒在前朝作過官,何必效忠前皇。再者,是前皇和我有負於他在先。」

「有負於他?爺指的是什麼?」幼惜擦乾眼淚,不解的問道。

陳名秋突然狂笑道:「我陳明秋一生負過的人多了,何止他一個?別人要說些什麼由他們去好了,我還在乎什麼?又何必作此惺惺自憐,英雄氣短之態?」笑聲中卻充滿了畸零蒼涼的無力之感。

「爺,你……」無聲的哭泣代替了話語,她太了解秋了,甚至比秋本人更了解自己,她知道在秋冷傲的外表下隱藏的是太多的痛苦和無奈。他不是個無情的人,正是因為太多情,他才會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中活的如此辛苦。他像一隻刺蝟般小心翼翼的縮起身體,因為害怕再次的背叛卻把每一個企圖觸摸他心靈深處的人次的鮮血淋淋。如果他是個自私而狠毒的大人或許你可以責備他的無情,可他的心靈世界卻更像一個任性又害怕傷害的孩子,這樣的他又讓人怎能不為之難過?想到這裡,幼惜更加懷念起那早已辭世的老父,如果那和藹的父親還活著多好啊,只有他知道如何教導眼前的人相信溫情的存在,並且大膽的去信任,去付出。可是一切都太晚了,現實只留下柔弱無力的宋幼惜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愛的人在痛苦的泥潭中掙扎翻滾,直至淹沒,除了眼淚,她還能給他些什麼?

秋停住了笑聲,掏出自己的手帕,走到幼惜面前,略帶厭煩的胡亂給她擦著眼淚。秋從來不是個憐香惜玉的好男人,可是幼惜是不同的。他曾經在幼惜的父親宋衍德死前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幼惜地,而秋唯一自傲的就是從不違背承諾。

「王爺快別擦了,幼惜姐姐都被您弄成戲台上的花臉了。」一直在一旁靜靜撣拭屋中擺設的小宮女小花插口道。秋停下手來,和幼惜對望一眼,都輕聲笑了出來。

「哐啷」一聲巨響,屋裡的三人不約而同的回頭一看,都呆住了。只見軒轅勁漲紅了臉站在門口,一幅丈夫對妻子捉姦在床的表情,手裡一對正宗的唐三彩奔馬摔得粉碎。屋內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我不在時,你們處的還真是好啊。」在秋面前,他總是會被氣得忘記了皇帝的自稱應該是「朕」。

秋很清楚如果自己向勁隨便解釋幾句,或者迎上去親昵的撒個嬌,一場衝突就會消於無形。可是他做不來,天生就是最尊貴的皇子的他,豈能向敵人低頭,所以他寧可選擇最傷害自己的那一種方式,只為自己僅剩的那一點尊嚴,而這,是支持他活下去的最後一絲力量。

「你來幹什麼?」他昂起頭。

軒轅勁沒有回答,迎著秋平靜的目光,他猛地衝到小花身邊,奪過她手中的雞毛撣子,倒轉過撣子的木柄向幼惜狠狠的打了下去。他嫉妒,嫉妒這個女孩可以輕易得到秋的笑容,而這笑容,就像星星從不在白日出現一樣,從不曾為他而閃耀。

眼見幼惜就要被打到,陳名秋手疾眼快地將她拽到了自己身後:「你幹什麼?」他低吼。,如果被打的小花,秋連眉梢都不會動一下,可是幼惜不同,他不能讓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你還護著她!說,你是不是和她有了私情?」勁勃然變色的向前走了幾步,高大的身軀形成無形的壓迫感。

「我要護著誰和你軒轅勁有什麼相干?你是我什麼人,有什麼權力干涉我的自由!」

撣子再次憤怒的落了下去,不過這一次的目標是秋的背脊。木棍撕破空氣的凌洌聲音後,是落在人體上的一聲悶響和強抑的低吟。秋臉色煞白的緊緊把幼惜報在懷中,木棍落下的地方腫了起來。再一棍落在相同的地方,腫起的傷口破裂開來。不一會兒背部雪白的衣衫便被染成了紅色。

「爺,你放開我,別再護著幼惜了。」

幼惜哭泣的在他懷中掙扎著,「皇上,不要再打了,不要啊。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您要罰就罰我吧,別在折磨爺了!」

可是秋只是無言的地把她抱得更緊。

卡嚓一聲,木柄竟被打斷了。軒轅勁冷哼一聲,扔下手中撣子,向屋外走去。陳名秋這才放開幼惜,雙腿一軟,無力的癱坐在地上。

「爺,我扶您起來。」

秋推開她,指指桌上的畫,道:「收了這幅畫,趁著他還沒回來,你趕快出去。」他知道,盛怒中的軒轅勁就向撲向獵物的野獸,不撕裂對方是絕不會罷手的。

窗外一聲悶雷響過,一場清涼的夏雨就要來了,也預示著那炎熱中的短暫和平就要過去了。

幼惜咬咬牙,捲起畫卷,一手拉過被嚇呆的小花迅速離開了。又一聲悶雷尾隨著割裂天幕的閃電轟隆著,六月的天氣就像小孩的脾氣般說變就變,瓢潑大雨瞬時傾盆而下。

果不其然,軒轅勁很快面色猙獰的回來了,手中,是一段剛剛折斷的樹榦。約莫拳頭粗細一尺多長的樹榦上布滿了凹凸不平的樹節,表面堅硬而粗糙,用手摺斷的兩端更是參差不齊的尖銳。剎那間秋的臉色一片蒼白,雖然早有承受痛苦的心理準備,看到這樣的性具又有誰能安然自若呢?但很快那慣有的嘲諷似的微笑又回到了他的唇邊。

盛夏本就單薄的衣衫很快被剝個精光,赤裸的秋被壓倒在作畫用的桌案上,受傷的背部粹然受到擠壓的疼痛讓他呻吟了出來。

「這個樣子就喊疼,那待會兒怎麼般呢?」勁殘忍的笑著將樹榦的尖端頂在了那乾澀的後蕾上一雙眼睛卻在仔細捕捉著秋的每一個表情。只要身下的人兒有一點點表示,甚至無需開口的一個動作,他也會停止這殘酷的折磨。可是他失望了,在秋澄清的雙眼中他找不到一絲絲感情,依戀,害怕,求告,什麼都沒有。他不愛野獸,就像他不愛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人,他們只是相互折磨的兩個人,無情的嘲笑他人多情的那一個身體在流血,義無反顧付出了愛情的那一個只換回了受傷的心。有形的傷口總會治癒,無形的傷害卻只能在無人處獨自舔舐。野獸的心就像被人狠刺了一下似的疼痛了,他的心又剛硬了起來……

好痛!可是秋連呼叫的力氣也沒有了。身體活生生被分成兩半的痛楚讓他一時昏迷,下一刻卻又在同樣的痛中清醒過來。他折磨著他的感情,而他卻折磨著他的肉體,這是一場沒有盡頭的痛哭歷程——

身體的傷口加之傷到內髒的內傷讓秋一連七天高燒不退,在死亡的邊緣掙扎著。滾燙的高熱奪取了清醒的意識,昏迷中,他好像看到雙眼深凹的勁守在床邊低聲啜泣著:「為什麼你不愛我,哪怕只有一點點。」愛?他早就沒有了,從他被自己最信任的哥哥和最深愛的女人狠狠的背叛後,他的血就冷卻了。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愛任何人,他恨這個世界,他發誓要報復這世上所有的人!結果他傷了別人,更傷了自己。他又夢到了,夢到了那個慘死的無辜女孩和義弟陳名夏那仇恨的目光。他笑了,他又哭了,他的身體好痛啊,他的心卻更痛,痛的讓他無法呼吸——

那是發生在耀王朝935年的夏天,一個無比炎熱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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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鎖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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