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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隨風竄了一竄,葉長風伸袖遮住,回頭笑道:「回來了么?慶功宴可熱鬧罷……」突然吃驚地住了口。肩頭驟然傳來-制的疼痛,端王微俯下身,略帶酒意的面龐近在咫尺,仍是素向的冷峻英武,眼神卻幽深閃著兩簇光芒。
那光芒是什麼,葉長風再清楚不過,過往每次,端王強行進入他時,眼中都會跳動著類似的慾望火焰。只不過此次的火焰,卻似較以往的任何一回都要深沉熾烈,猛獸一般,幾乎要將他吞噬了進去。
一時間心如墜到谷底。葉長風本以為經此一役,雖無出生入死,也算得上同袍以澤,數回直言相敘感嘆悲懷,端王雖仍忌他,斷不至於再象從前,只存了折辱凌虐,當作玩物的心,誰料這一眼,竟還是同原先景況一般無二。
僵直了身子,葉長風怔怔地看著這近處的男子,他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他是有數名將氣勢強盛,他要做的事,天下間究竟又有幾個人能攔住?自已苦苦地阻著他謀反,阻著他勢大,終還是如螳臂當車,落到個羞辱不堪淪為玩物的地步,其中委屈不甘,誰又能領情,誰又能知?
天下啊天下,天下何其之大。
剎那間多少蕭索的念想掠過心頭,從未有過的失落、灰心、失望……突然間一起涌了上來,葉長風頹然閉上雙眼,一剎只覺萬念俱灰,什麼話也不願再說。
葉長風臉上的表情,端王借著飄搖的燭光,看得一清二楚。端秀的容顏,由迷惑到驚愕,恍然而後憤怒,未了竟出現一股凄涼之極的絕望來,瞧得端王心中也是莫名一顫,慾火卻反而燃得更旺,更不肯將臂間這人放開。
手一伸已將葉長風牢牢鎖在懷裡,-住下頜,對準那張柔潤的雙唇便深深吻了下去,舌尖不住在對方口裡挑動攪擾,逼得葉長風想裝不知也不可得,不一會兒便呼吸困難,時斷時續起來。
論起來,這還是端王第一次與葉長風極盡纏綿地口舌相交,之前都只是不管不顧,直接進入……為何此番會改變,端王自已也不甚明白。自從這次知道葉長風被劫起,端王心中就莫名存了煩躁,待見到葉長風與唐悅交好,相互回護時,惱怒之餘,心底深處竟是自已也不會承認的嫉羨。想他貴為王爺,又執掌軍權,由來都是要什麼有什麼,一句話下去地動山搖,誰也不敢稍有違抗--卻沒有一個人,肯如葉長風對待唐悅那樣對他,心事磊落,坦蕩結交,一言既合,便成終生不渝之知已。
不顧一切將葉長風奪回,安置在身邊后,端王心中的煩躁不但沒減,反而一日比一日更甚,起初心懸戰事,還不覺什麼,戰事一了,所有的煩躁都化作了熊熊慾火,只想撲倒他,佔有他……延至今日,卻是再也耐不住了,宴席上見葉長風借故離席,端王暗中囑了陶威數語,也便跟著趕回……燭光下但見帳下那人丰神如玉,正提筆凝神忖思……端王只覺全身的血都象要沸開了一般,忍無可忍,張開雙臂便向葉長風抱去。
「葉長風,你這幾日也累了,本王定會在捷報摺子里給你請功……」端王意猶未盡地放過葉長風的唇,卻滑到了耳釁。一邊輕嚙著珠玉般的耳垂,一邊喃喃地對著耳中吐氣,端王說這話原是無心,只單純地想令懷中惶然僵硬的葉長風心安,乃是好心撫慰之意,聽到葉長風耳里卻完全成了相反。
這是什麼時機?為何來如許恩賜?葉長風一面咬牙承受著端王的輕薄,一面聽得端王連聲地允諾,湊在一處,竟象是端王以權勢利祿換取他賣身一般。
你可以將我當成玩物,卻不能將我當成用功名哄騙住的玩物……葉長風冷冷笑著,毫不猶豫便咬了下去。
悶哼一聲,似是痛極卻又強自壓抑。下一刻,葉長風的身軀已騰空而起,被重重擲在床上。端王緊接著壓了上去,手臂上一圈齒痕猶在滲血,他卻連看都不看,毫不理會,手腕一轉,咯嚓一聲輕響,葉長風的下頜骨已被拆開,休說咬人,連閉合都有困難。
端王再次肆無忌憚吻了上去,再沒有什麼能反抗他的唇舌……一絲津液悄無聲息地自葉長風的唇角溢出,燭光下閃出曖昧情色的銀光,端王輕輕舔舐,手中也不停留,連解帶撕三兩下便清光葉長風身上衣物,露出一襲象牙似的赤裸肌膚來。
「好美……」端王的喉間,逸出低沉模糊的兩個字,震動著空氣,葉長風滿心絕望,再無興聽他說了些什麼,只緊閉著眼,等待著記憶中的那抹劇痛入侵。
卻半天沒有動靜。葉長風疑疑惑惑地睜開眼,正對上上方男人若有所思的一雙黑眸。
端王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將葉長風的雙腿分得更開,也不急著進入,反而伸出手,悠悠拔弄起他從未碰及的,葉長風的男性所在,看著它由軟弱而堅挺,葉長風的表情也由冷漠而轉成惶惑,心中竟是說不出地滿足:「你還從未嘗過這種滋味罷?我教你……」
葉長風怒目而視,身體卻彷彿自有主張地反其道而行之,未經人事的男性被端王熟練地撫弄數下,立即堅硬了起來,體內同時充斥滿一股陌生的,焦灼又甜美,急切尋找釋放口的激流……面頰不由自主染上春色,眼裡蒙過一層水霧,葉長風很久后才發現,瀰漫在空氣中的呻吟竟是從自已口中發出……急急咬唇收住,卻被身上那人以指拔開,吟聲再度逸出的同時,下身也一陣劇痛……
不知過了多久,激烈追逐漸漸息止,端王慾望發泄后心中安定,沉沉地進入了夢鄉。葉長風微顫著身軀,心中較以往哪次都來得恐懼驚怕。以往痛雖痛,神志卻清明冷靜,這是他唯一的自持,唯一的安慰,卻在方才全數被打破。他究竟是怎麼了?一被人碰就忘乎所以,這樣醜惡的身軀,連自已也要厭惡不已……
下身粘膩冰冷,被大片的液體沾濕,好不難受,腰也如要折斷般的疼,最要緊的是,葉長風極不願再見到身邊的男子,哪怕對方已然睡著。悄然挪開端王的手臂,葉長風披起衣物,走出帳外。
狂歡宴后,多數士兵都已疲累睡下了,值勤的崗哨見到葉長風,知是首領的貴客,也不敢阻攔,任其向營外行去。當葉長風強提著精神,若無其事緩步行至無人的潭水邊時,全身都象要散開架了,無力地倚坐在潭邊的山石旁,再也動不了一步。
月自雲層里透出一絲亮邊,算不上清澈,卻依然映得面前這潭水幽深寧靜。稍作停歇,葉長風確定四周無人後,緩緩解開衣物,向水中邁去。
初冬的澗水猶帶寒意,在午夜的山間更是冰冷徹骨,然而若非這刺骨的水,又有什麼能洗去身上,心上的重重污穢?
身子疲弱,究竟不太禁得住寒意,葉長風立在齊腰深的水中,一陣昏眩,再不敢向下走,水寒越重,從腳下而起,如利刃一般,整個人還是搖了搖,幾乎便要一頭栽下潭裡。
一陣柔風拂過。葉長風愕然睜開眼,只不過一瞬間,已有人飛掠過水麵,攬住自已,再掠回岸邊。
這等輕功,天下又有幾個人能及。待到全身被大衣裹起,摟進一處溫暖的懷裡時,耳邊傳來一聲低責:「你這算是不想活了么?」葉長風更無懷疑。也不抬頭,低聲道:「你來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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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長的手指輕柔地順過葉長風披散的黑髮,月輝朦朧,草木瑟瑟,唐悅內心翻騰起伏,面上卻只是微微一笑,沒有作答。
葉長風無力偎在唐悅懷中,耳聽山風吹卷林葉,陣陣聲響如潮,心中漸漸安定,清明恢復,泛上胸口的卻是越來越深的苦澀。
此地就在大營一側,山頂守衛身影隱約可見,唐悅無聲無息現身,若說只是巧合,葉長風決計不信。
「你……你是為刺殺他來的?」
「嗯。」這個他是誰,唐悅自然理會。低低應了一聲,將葉長風冰涼的手抓在掌間揉搓,直到它轉成溫熱。
葉長風默然半晌,也不避忌,抽出手撫上唐悅左肩:「你肩上的箭傷呢?都好了么?讓我瞧瞧。」
唐悅的外衣早披在葉長風身上,現在所著,不過薄薄數件單衣,葉長風手指撫過,輕易就能摸出衣下繃帶厚厚的輪廓。眉頭微皺,葉長風還沒來得及說話,唐悅心中甚甜,已笑道:「這是小傷呢,無礙的。要不是箭上有麻藥,前兩日就該好了。」
「幸好箭上有麻藥。」葉長風停住手,喃喃道了一句。
「我卻寧願沒有。」烏雲數點,半遮住了月華,唐悅仰望天空,神情有些抑鬱,「如果我能早些趕到,他們或還不至落到個全隊戰死。」
當日唐悅中的那箭,是端王親手射出,力沉勢猛,箭簇又淬過麻藥,換作一般人,當場就要倒下了。唐悅仗著武藝卓絕安然逃脫,但事後還是足足在山林里昏睡了三天,也因此錯過了與張余嘉部會合的時機。
端王率軍包圍山頂,之中沒有唐悅,正是此故。
葉長風見他沉痛,又想起前日那戰的慘烈,心中也不好受,微嘆口氣:「你不用自責。別人不知,你總該明白的,所謂兵敗如山,張余嘉再強,也只不過是強弩之末,眼下數省合圍大軍壓境,你就算趕上,領他們躲過這次,能躲過下次?何況,我瞧張余嘉也未必肯聽你的。先鬧個窩裡反,很有意思么?」
唐悅微微一震,葉長風說的沒錯,張余嘉為人優柔,又頗多疑,原先跟唐悅就相處平平,那時去見他,十有九成他倒要防著自已奪權,原也是心底的麻煩事一件,只不過,這種在內部也算得隱密的關節,葉長風又如何得知?再推想開來,葉長風尚是文職,他知了,那些帶兵的將領知不知?端王知不知?
想到起義軍內部的種種混亂,初時還不覺得,勢力越大越發明顯,目光短淺一意為私調度失衡……哪裡是得天下的氣象,想越是心寒,怔怔半晌,無聲地長出一口氣:「果然是大勢已去了。」
葉長風將手壓在唐悅肩上,簡潔道了一句:「鳥棲高枝。」
唐悅搖搖頭,目注葉長風,唇角漾起一抹淺笑:「長風,你為我好,我很感激,但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我們今日雖敗了,他趙家江山,卻也未必就能太平。別的不論,就這宋遼之戰,趙光義便沒法擺平,你看他十數年來斂了多少財,征了多少兵,冗員積弊,軍馬糧草耗了無數,卻總是個敗,被打怕了,沒奈何只得拿錢買平安--瑤役賦稅一加重,被他逼苦的還是百姓。長風,你瞧著,這天下,還會有反的人在。」
葉長風讀史無數,又身居樞要,唐悅所說屬實自然明了。猶豫了一下,低低道:「如果……我只是說如果……我不顧君臣倫常,助端王得了江山……會怎樣?」
唐悅笑了一笑,神情頗為古怪:「這個,你自已盡知的罷,何必來問我?」
「我自已,自然是節義盡毀,永為貳臣了,只是天下呢?天下會不會好些?」葉長風苦笑,抬起頭,看向唐悅的雙眸中隱現求懇,「鸞鳥鳳凰日以遠,燕雀烏雀巢堂壇,唉,我……我心裡有些亂,這種話……也只能對你說,你幫幫我,成不成?」
月色映在葉長風的側臉上,線條柔和動人,一雙鳳眼清亮深邃,卻多了平日里不會有的無助茫然。
看在唐悅眼裡,不由心中一軟,摟過葉長風,嘆道:「為何我一遇到你,就甚麼法子也沒了……我只能就事論事,端王此人,憑心而論,殺伐果斷,大有其祖趙匡胤的遺風,做皇帝,原比趙光義要強,可惜他生不逢時--十數年前,趙光義為防藩鎮割據,就將支郡都撤了,三十九州俱直轄於朝庭中央,財政人事兵權……統統由他一手調控,所謂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端王的鷹軍也算特例了,但鷹軍就再勇猛,可抗得過天下之兵?他若要逼宮,或弒君而自立--太子尚在,京師的那十萬禁軍,難道是擺著好看的么?」
「密鎖宮門,斧聲燭影,本朝也不是沒有先例……」葉長風垂下頭,喃喃道。
唐悅只是一笑:「可一不可再二。趙光義以此起家,又怎會給別人同樣的可乘之機。退一步說,端王就算能將他殺了,也終是個兩敗俱傷,天下大亂的格局--宮幃里的事,你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說了。倒是想問你,你不是素以儒家正統自居的么,怎會有此謀逆之念,莫非,你竟--?」
說到末尾,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絲酸溜溜的口氣,本想說是否愛上了他,隨即覺察,笑而不言。
葉長風只當唐悅在笑自已,不由臉一紅:「是我學術不純,多有疑惑,你莫見笑。」
「這點就該笑,那我們明火執仗扯旗造反的要怎樣?」唐悅懶懶一笑,指尖若有若無,滑過葉長風面上的緋色,「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事已至此,我也不願再多說,但端王,我是一定要殺的,所謂生死之仇,不共戴天,你不要攔我。」
「只怕我想攔也攔不了。」葉長風苦笑了一聲,對這兩人間的事,深覺頭疼。
家國大事說完,兩人不知不覺都沉默了下來。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覺得,這樣寂靜相對,也是極好的。
風聲呼嘯,山石后卻是一片寧靜。怕葉長風稟賦薄弱受了涼,唐悅細心地將他攬在懷裡。雖然大不合常規,但比這更羞窘的場面都經歷過了,葉長風也不甚在意,半合了眼,似睡非睡。
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突然淡淡道了一句:「我該回營了。」
「回到他身邊?」
葉長風也不驚訝,幽幽道:「你是去刺殺他的,卻沒動手……都看見了罷?」
抓著葉長風的手一緊,唐悅哼了一聲:「我見你也挺享受的,便沒打擾你們。」
葉長風垂了頭,半晌沒有出聲。
唐悅自知說重,也明白葉長風不是那種貪戀情慾之人,有心賠罪,想到那幕被翻紅浪的歡愛場面,一陣惱怒,硬起心腸,所有的話都又咽了回去。
遠處突然傳來隱約的人聲嘈雜,火把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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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底來了。」葉長風靜靜望著遠處喧鬧,唇角微笑似諷非諷。
唐悅突然覺得這樣的葉長風有些不對,可是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卻一時也想不出來。一瞬間,只覺面前的人如此孤清,象這深山一樣,有說不出的寂寞,很……遙遠。
不由自主握住那隻冰冷的手,衝口而出:「長風,我帶你走。」
葉長風凝視唐悅,修長鳳眼黑亮深邃,含笑搖了搖頭。唐悅自知失言,臉微微一紅,不再勉強:「那你小心了。」
「我沒事,總也是開衙立府一方大員,」葉長風站起身整理衣物,自若道,「他就算再怎樣,也不敢殺我的。」
唐悅心道這世上比殺更惡毒的法子可還有很多,卻也不願提,見葉長風神色寧靜一如往日,放下心來,笑道:「今日我便不跟他照面了,你先回去罷,我自有法子走開--以後不許半夜三更出來洗澡了,寒侵臟腑呢,知道么?」
唐悅省略了半句話,房事後入冷水,才是寒最易侵入臟腑,為道家養真之忌的,葉長風熟讀書札,學富五車,怎會不知,心中雖酸楚,面上只是淡淡一笑:「你才該保重。能說不能說的,我都與你說了,你是聰明人,自然有斟酌,我也不勸你,只盼我們不必在刑堂相見罷。」
「那自然。會向瑤台月下逢,要見你,原該在草色煙光里。」唐悅輕輕一笑,化解去若有若無的末一句肅殺意。
火把人聲漸近。葉長風鎮定地迎上前去,直到每個人都將他收入眼底。
端王被簇擁在人群中,並不靠前,一雙帶著鋒芒的眼卻比誰都犀利森寒,陰沉沉地掃視著葉長風。
葉長風衣衫尚算齊整,頭髮浸了水,半濕著無暇就綰,黑絲一般披散在肩上,襯著寒風裡略顯蒼白的肌膚,比起往日里見慣的端正庄肅來,別有一番嫵媚風流的意趣。卻偏生不自知,只是從容向端王一揖,微挑了眉,淡淡道:「王爺這半夜起兵點將,不知所為何事?」
他居然仍能這般悠閑!端王瞪著這清秀文雅的男子,一雙在袖中的手幾乎要捏出咔咔響聲。他適才醒來,習慣性地去摟人,卻只覺懷裡空空蕩蕩,再細看去,床上連同整個營帳,竟半個人影也無。
這一驚非同小可,端王一瞬間慌亂猝然湧上心頭,然而究竟是為了防衛失守或是事出意外,卻連他自已也不清楚。不假思索地喊了一聲「來人」,聲音出口,腦中這才重又恢復鎮靜。
集齊哨衛查點,營內營外並無異狀,又聽得左營的哨兵回稟,葉大人獨自往後山去了,端王略一沉吟,已猜知葉長風所去何為。但惱怒他一聲不響地悄然離開,又惱他直到此時還不回來,隱隱約約還存著「難道他就真這樣厭憎本王」的不忿之念,當下點了隊親衛往後山而來,只想將那人捉回,好生教訓一番,令他下回不敢再犯。
待一番搜尋,總算見了面,葉長風竟然沒事人一般,悠然自在,渾身散著沐浴后的清爽,還淡然問自已「所為何事」!
正氣結的當兒,眼光一轉,偶爾觸及葉長風腰間的衣帶,白底銀紋甚是精美,卻不是葉長風原先用的那條。端王呆了一呆,隨即一股熊熊怒火從心裡直往上騰,這葉長風,深夜不眠偷溜出營竟是私會情人來了!而這情人究竟是誰,端王想也不用想就已知道。
端王素小養成的習性,愈發怒面上越是沉著,當下向前踱了兩步,緩緩道:「我是來捉賊的。葉大人也是么?」
葉長風見端王神色平和雙眼卻露出狠色,心下暗自警惕:「王爺見笑,下官一無武藝二無智謀,只不過出來洗沐,並無捉賊的心。」
「你當然沒有。」端王淺笑著,一步步逼近葉長風,火把颯颯,令他高大的身影愈加威猛駭人,「你有的,只不過是同反賊勾三搭四,眉目傳情的心!」
已近至葉長風身旁,一伸手扯落衣帶,咬牙道:「這是什麼?嗯?連衣衫都互褪了,腰帶也都盡換了!在這荒山野嶺就迫不及待地做那勾當,你們兩個還真是露水鴛鴦情熱之至--你荒淫無恥!」
葉長風臉上已毫無血色,慘白一片。火光下他見著這條衣帶,果然不是自已的,料想是方才無意中換錯,此際再無言可辯。葉長風君子心性,不願偽辭抵賴,說自已沒見過唐悅,卻更不能直認,雖見過唐悅,但清清白白什麼都沒做,終了只能默默低頭,承受端王多般誅心之責。
端王見葉長風不作聲,誤以為他是默認,心中更怒,又夾著說不出的憤恨妒妒,終於不能自已,揮手一掌便摑了出去:「賤貨!」准准打在葉長風右臉上,用力之猛,瞬間便在那白晰的肌膚上留下五道高起的紅印。
從未見過端王如此盛怒,被打的一方是官鎮一州的知府,且又罵出那許多惡毒的話來,所有的兵士都駭得呆了,大氣也不敢透,屏住呼吸聽他們的首領大發雷霆。
葉長風被大力摑中,趄趔了兩下,才勉強站穩,面上火辣辣地痛,更痛的卻是在心裡,端王的話就象一把把銳刀,刺得他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整個身子都已起了微微的顫抖,葉長風不覺地向後退去,卻一把被端王揪住,耳邊的侮辱還在繼續:「……想不到你堂堂知府盛名學士竟如此淫蕩,在我身下叫成那個樣子還不足夠,半夜裡還要溜出營外找男人,想被上就說一聲,我這帳下倒還有--」
「住口!」葉長風再也忍無可忍,一聲大喝,止住端王所有的污言蔑語。
夜色濃黑,火把在風裡顫動,兵士們面上毫無表情,一如廟裡的泥胎木塑,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偶爾數只不知名的小蟲發出織織的聲響。
什麼天下,什麼家國!葉長風的眼光緩緩落到端王面上,目中凄苦無限,竟連端王也為之一-。
想說什麼,怔怔半晌,卻終究什麼也說不出。突如其來喉中一甜,原來是氣逆傷絡,一口血就此噴了出來,幸虧及時以衣袖掩了,卻還是淋淋漓漓灑出了幾點鮮紅。
葉長風低頭看了看血痕,忽然抬頭凄然一笑,曼聲吟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吟聲中揮揮袖,自顧轉身離去,眾軍士不得軍令,也不敢攔阻,而有權下令的人,卻已經呆住了。
端王心中隱隱約約知道,似乎有些什麼,已經再不回來了,葉長風原先對自已還存了一分敬重,兩人也曾笑語相向縱論國事,此後這分溫馨,只怕不會再有了,自已縱然能強行佔有他的身子,卻不會再碰觸到他的心--全然忘了,他原來的本意是要折辱葉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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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長風拂袖而去的身影融入暗夜中,消失不見。
端王臉色陰晴不定,下面更無一人敢多話,好一會兒,端王才咬牙舉起手,聲音象是從齒縫裡迸出一般:「好得很,我大營近側任由反賊窺伺來去一無所察--我竟不知道,我養的是一群人,還是一群廢物!傳話下去,今日左營的巡邏哨監察失職,每人四十軍棍懲戒!」
聽端王給出處罰,眾人原本忐忑的心反而放了下來。從未見過端王有過這般盛怒失態,真箇有如雷霆萬釣,還不定要怎樣發落有關人員,及至現在,見只不過是小小四十軍棍,都暗暗鬆了口氣,連被罰的哨衛也個個目露感激。
其實此地離大營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何況唐悅是何等身手,豈是尋常人能覺察,硬要責怪到哨衛身上,多少已有個遷怒的意氣在里。但軍法從嚴,眾人又只求端王息怒,這些枝葉末節也無人理論。
陶威是端王近衛統領,親信過逾常人,見氣氛僵硬,多數人都拿眼偷瞧著自已,只得大著膽子,出列回稟:「王爺息怒。象唐悅那樣的高手,天下也只不過幾個,何況他總是孤掌難鳴,明日我們巡營哨衛再加兩倍便是。唐悅此時應還沒遠離,請王爺准我帶人去搜。」
端王哼了一聲,怒火漸斂:「唐悅的身手我知道,你們也沒人能追上。仔細搜一下近處山林,瞧瞧有無什麼蜘絲馬跡,倒是真的。陶威,你帶一半近衛去,莫要分散,有事放煙花,天亮前回來。」
「是。」陶威聽得端王調度,精神一振,匆匆便點兵離去。
「你們也隨我來吧。」在風中站立傾刻,端王冷冷道完,大步向另一個方向而去。眾人只當他捉賊心切,自是遵從不迭。
在端王心底,卻正為不知要怎樣面對葉長風而煩惱。莫名地,他不想看見葉長風冷漠敵視的神色,然而端王自已也知道,他若現在回去,見到的一定是這種面色。
長袖善舞的自已,原不該將兩人關係搞這樣僵的。也許應該若無其事走過去,笑著拉葉長風去遊玩,見機化解積怨。
可是,連遇到不共載天的政敵都可以拍肩握手,笑語寒喧的他,為何會為拉不下臉來,對葉長風先報以一笑?
究竟在等待些什麼,期盼些什麼?
……
一番折騰,回到大營時已是天色慾曙,東方地平線上一點一點地染出了彩,漸漸掩蓋住啟明星的晶亮。
中軍大帳就在面前,端王皺了皺眉,放慢了腳步。一側先有軍中文書匆匆迎上前來,雙手捧著呈上一份卷宗:「王爺,京師發來三百里加急文檔。」
這時節能有什麼十萬火急軍情?端王有些奇怪,伸手取過卷宗拆了,展開細看,面色越來越沉。
卷宗里沒有別的,只有十幾份御史的奏章,粗略瞧去,均是指責端王得勝不歸,滯留地方,縱容兵士擾亂民生……諸類條略。有個殿中侍御史寫得尤為刻毒:該將居功自傲,不歸中樞,意欲何為?又欲將君父置於何地?--這是指罪他目無君主,是極為誅心的話了。
太宗只提硃筆在其後批了一句:轉呈端王。非兒,沒事就快些回來罷,免得這幹人天天聒噪,回來后,朕還有些事要交給你做。
行文和煦如對子侄,關愛之意表露無遺。
端王面無表情,凝思片刻,問道:「卷宗送到時,葉大人可曾看見?」
「沒有。」文書眨巴著眼睛,「卷宗是城裡值勤的兄弟連夜送來的,送來之前,葉大人就已經走了。」
「走了?」端王微微失聲。
文書肯定道:「是。我適才見葉大人匆匆回來,在營中找了匹馬,連夜向平陽府去了。也沒人敢阻他。」
「胡鬧。」端王喃喃道。這時陶威已搜山回來,靜侍在一邊,他多少知曉一點端王的心事,當下道:「不如我帶兵去追罷,請葉大人回來商議一下軍機也好。」
「算了。由他去罷。我們得加緊趕路。」端王恢復鎮定,緩緩道,「吩咐下去,全隊拔營。還留在平陽府的隊伍,就由諸玉你拿我的令牌去傳話,要他們急速趕上。」
叫諸玉的文書應了一聲,轉身欲走,又被端王叫住:「回來。」
諸玉豎耳等候囑咐,好半晌,才聽端王淡淡道了一句:「沒事了,你去罷。」小文書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敢多問,還是迅速去了。
快馬加鞭,途中休息了數次,均是稍恢復體力便又趕路,葉長風行至平陽府城門時,已是近正午時分了。
他原是文職,這一趟長路行下來,渾身都象要散了架似的。總算到了平陽府衙,葉長風勉強撐住身子,跳下馬,扔下馬韁給守門的兵丁,向內走去。
穿過正門照壁,青磚鋪地的正廳之後是數級青石台階,通往花廳公事房……諸間屋子,之後連著偏院。葉長風踏上青石台階時,隱約聽到偏廳里傳來亂紛紛的人語嘈雜,夾著張子若不亢不卑的聲音,倒象是爭論分辨什麼似的,葉長風本不欲多管,想了想,還是順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所有的聲音都止住了,一雙雙眼或驚訝,或喜悅,或不信……投注在葉長風身上。葉長風有些奇怪,認識他們是本地有名的幾個殷紳富豪,遂含笑道:「才從外面回來,這一身風塵僕僕的,多有不恭了。諸位慢坐,有事可以先和我這師爺說,回頭我自會細聽的。」
張子若早已迎了上來,眼神由狂喜而心安,再帶了幾分埋怨。幾日不見,他竟已消瘦了一些,眼周有些黯淡,這是長久熬夜的症象,葉長風自已也深知的,料想自已不在這些日子,他一個人肩負住全部的壓力,有多辛苦,不言而喻,忍不住歉然笑道:「子若,可累著你了。」
張子若驟見葉長風,激動狂喜之下,搶前兩步,差點就要不顧尊卑握住葉長風的肩臂,終於還是忍住心中潮湧,笑道:「大人回來就好,再不回來,這衙門也快要叫人給拆了--大人先回房歇一下,我去吩咐廚房送熱水,再端些飯菜,有事回頭再論。」
葉長風眼光掃過屋內數個或胖或瘦的人物,心知平時他們被自已管束得嚴了,許多關節撈不到大油水,此回定是他們趁自已不在,又來糾纏生事的。葉長風貌雖清秀,行事卻果敢直斷,在座這些人見慣他手段,極少有不怕的,被他清亮目光一掃,額上立即都出了汗,唯唯若若,完全沒了方才的張揚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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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著性子打發走這一屋慣會見風使舵的士紳,葉長風回到後院住處,見熱水等物已經備下,先接過張子若親自遞來的熱毛巾,邊擦臉,邊笑道:「回頭我幫你補個缺,或者貼個館職,你現在無名無份的,對付這乾子人倒底不容易。他們那眼,勢利著呢,這兩天還不知你委屈成什麼樣。」
「委屈倒沒有,水來土淹,這點法子我還有。」張子若無所謂地一笑,指揮下人將飯菜放好,「就是不知大人怎樣,日夜懸心而已。三兒也是,家裡待不住,每天都四處出去打聽,今天還沒回來呢。」
葉長風心中感動,放下毛巾,回頭笑了一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次事件,原是我不好。」
「大人是俠骨仁心,不是冒失。我只有感佩的。」張子若眼見葉長風憔悴的模樣,頸袖間偶有紅痕露出,聯繫近兩日軍報,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壓住心底波動情緒,笑道,「大人能平安回來,這就是平陽百姓的福。」
「哪有這樣可怕,我後來一直住在端王軍營,有何危險。」葉長風在餐桌前坐下,又令張子若也坐陪了,知道這數天的行程,不交代給面前這下屬聽是不成的,遂笑說了一遍,曖昧處自然能略的都略了。
張子若暗嘆一口氣,他背光而坐,看得極清,每到關鍵時刻,葉長風黑亮的眼眸里就會閃過一絲羞---葉長風啊葉長風,你終究還是君子,學不來說謊。
卻不說破,只是點點桌面,笑道:「大人請先用餐--大人知道么?端王被急調往去京師去,不會再來了。」
「哦?」葉長風不免驚異。驚異之外,另有些滋味,卻是自已也無法道清的。
「朝中好幾位御史上了奏摺,指責端王滯留不歸。」張子若右手摺扇輕叩掌心,笑得有些神秘,「這種事,皇上原就忌憚的,怎會不問?已有明詔,要端王速回了。」
葉長風轉念一想,已經明白,目注張子若,亦自含笑:「京師那幫御史,這回消息倒靈通得令人吃驚,大概也脫不了子若兄的干係罷?」
「不敢隱瞞大人,正是卑職所為。」張子若爽然一笑,「再告訴大人一件事,聖上已有心要剪除端王了,局已布下,只等他此次回去自入轂中。」
葉長風惕然一驚,沉吟道:「聖上要對付端王?可是在京師,他不怕端王率軍逼宮么?斷不至如此冒失的。」又想了一想,面色微變,「我明白了……」
張子若眼中微露欽佩,太宗的布局並不複雜,瞧得出來不算難事,能在這麼快看出來,才是難得。當下微微一笑:「正如大人所想。」
「原來真是這樣,以勢相逼,借刀殺人……」葉長風嘆了一口氣,不知說什麼好。照這樣說,那個可惡又自大的男人,此刻該在路上了罷。
聖上,十有九是想派端王去遼國邊境了。贏,固然好;輸了,正好拿下查辦,甚至不輸也可隨便安個罪名--這是算無遺策之計啊。
細想端王此人,性格惡劣,毫無可取,然而他的雄才大略,料敵如神,卻是自已親見。
--天不教他生在帝王家,如之奈何!
葉長風正在思量端王的時刻,端王正好提韁勒馬,遠遠一回頭,向平陽府的方向看來夕陽如血,照得平原上處處成了紅色,象燃著的火一樣。
遠處霞光里宿雁歸巢,漁舟唱晚,近處湖上波光粼粼,金光萬點--這就是江山,教天下群雄競折腰的萬里大好河山啊。
英雄豪氣,兒女情懷,剎那間紛沓而至,潮湧著奔上胸來……心如鐵石的端王寧非,一時間竟也痴了。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