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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自端王率騎出擊,至今已有三日。
第一日,葉長風兵分三處,自領前軍北進,直襲遼軍右翼。遼軍素以騎軍見長,自宋遼對戰之始,便是攻多守少,向來只有宋城被圍的,這日突如其來被襲,也算嘗到了措手不及丟盔棄甲的滋味,人奔馬突死傷一片。遼中軍聞知消息后火速來援時,宋軍卻又毫不留戀,急退而去了。
第二日,遼軍仗著騎驍人勇,緊緊尾追不放,大有個勢在必得全隊擊潰之意,卻未免求功心切,輕敵冒進,遭遇上葉長風早就埋伏下的第二隊人馬,大大地鬧了個狼狽不堪。
然而宋軍兵力終究因分散而大顯薄弱,耐不住持久,葉長風知己知彼,自不會選擇在野外與遼軍迎面交手,第三日便率隊全線回撤,除了後衛被遼軍趕至,沖得落花流水外,其餘人都已退回城內。
遼軍緊追而至,立將宋縣一個不算大的城池包圍得水泄不通。
葉長風主動出擊,原便是為了將遼軍吸引過來,減輕端王所在部壓力,自然不憚來者眾多。然而此刻身處城樓,俯望腳下點點火把如星,遙想遼軍千騎如鐵,夜色中也不禁有片刻的目眩。
「回去罷。天涼了,小心受寒。」
藍珊默默守了半日,瞧著葉長風的身影幾乎要凝成石像了,終於出言相勸。
葉長風不置可否,半晌才悠悠道了一句:「若你家王爺明日不能趕回,受寒不受寒,你以為還重要麼?」
藍珊垂下了頭。再怎樣精打細算,城中積糧,也不過就只剩了明日一天,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到時偌大的軍隊,難道真能啃石頭不成?
「王爺他非常人,定會平安歸來。」一旁的侍衛首領插了句話,頗具信心。
「但願如此。」葉長風淡淡一笑,沒有點出蕭達凜已不在眼前遼軍中的事實。想必自己這點心計也瞞不過他,蕭達凜此刻,必是親率精銳在與端王廝殺罷?可恨遼軍圍城,連探子都無法出入,消息極難傳至。
也不知望了多久,葉長風長嘆一聲,自回營帳入眠。
才睡著沒多久,一陣喊殺聲鋪天蓋地,便遠遠地傳了進來。葉長風素來警醒,立刻披衣出屋,連同趕來的諸將一起,登上城樓。
遠處火把或分或合,散亂不定,伴隨殺聲陣陣,一望便知是兩軍對戰。
此時宋軍在外者還有誰,必是端王已接糧回來了,然而城外這漫地的遼軍……便連葉長風也心中一沉,暗暗叫了聲苦。
「葉大人,讓我帶支人馬殺出去,接回王爺回城罷。」身旁一人聲若洪鐘,正是端王帳下悍將袁七。
沉默片刻。
「不必。」葉長風面無表情,緩緩吐出兩個字。
袁七當即被葉長風的冷淡激怒,跳了起來:「葉長風,你這是什麼意思,看著我家王爺有險,見死不救么?枉我家王爺素來那般愛重你,我們那般尊你!你怕死,我袁七可不怕,你不敢去,我自己去!」
吼完氣沖沖轉頭便走,其餘諸將俱都沉默不語,有幾人腳步微退,象是也要尾隨袁七而去。
「站住。」葉長風的聲音不大,卻如金石般堅定。袁七愕了一下,腳下還是滯了一滯,耳聽葉長風清勁有力,不慍不火的語聲繼續,「端王帳下,就教出你這樣目無軍紀,任性妄為之輩么?」
「我……」
「你可知,此等黑夜,對面不能相識,你又憑什麼,能斷定來者是端王,而非遼軍之偽計?」
「不會……」袁七聲音明顯低了幾分。
「退一步,就算真是端王所至,糧車滯重,相隔如是之遠,你可有這能耐,於千軍中殺出去,再將糧車接回城?」
袁七被問得啞口無言,卻仍不服:「不管怎樣,要我看著王爺獨自拼殺而不救,辦不到!」
「我可有說不救?」葉長風冷冷掃視他一眼,不再理睬,轉過身去,下令道,「調十名神箭手上來。」
這道命令頗下得有些匪所思夷,火光下,眾將互看一眼,盡皆茫然。右軍李良素來謙和,人緣最好,忍不住問道:「敢問葉大人,傳箭手來又有何用?」
宋軍果無人才。葉長風心中暗嘆,若你家王爺或蕭達凜在此,一聽我這話便當會意,又怎會相詢。臉上卻一派溫和:「今夜之勢,要在遼軍中接端王進城,那是辦不到了,我記得宋縣西南角有一小山,相隔不遠,易守難攻,你家王爺不如轉駐此山,進可攻退可守,又與本城互為犄角之勢,豈不甚好?」
葉長風口中娓娓道來,眾將聽得仔細,最後也都明白過來,有聰明些的更猜出了神箭手的用途,臉上不由都帶出了興奮之色,望向葉長風的眼光一時充滿敬仰。
不多一刻,十名弓箭手已在城頭候命。
「我要你們用火箭。」葉長風簡潔交代了做法,末了道,「你們都有神箭之名,必不會令我失望。去吧。」
「遵命。」
十名神箭手都是一營出來的,彼此對視,會意一點頭,當先一人再不客氣,拉滿弓如圓月,搭上燃燒的箭矢,嗖地劃破黑夜,射上了天空。他之後,緊接著另一箭也尾隨而去,第三箭,第四箭……
十支火箭首搭尾,尾接頭,在空中連成一個長長的亮芒,有若閃電,直指西南方向而去。
現在葉長風只望端王能有空朝天上瞧一瞧,然後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會不會猶豫?他是信或不信?他可知,遼軍越來越密集地向這處圍來,他再無耽擱遲疑的時機?
也不知過了多久,眾人屏息等待中,終於瞧見動蕩處已向西南方移動,這是端王已悟葉長風之意了罷?
一切如意.
最後那刻,西南角上空竄出三點綠色,越升越高,最後化作三片光幕,流光溢彩地垂了下來。
那是端王已安全到達的信號。城樓上頓時響起一片歡呼。
喧嘩的聲浪中,葉長風悄悄鬆開手,這才發覺掌心微微刺痛——想是方才緊張中,不慎被指甲刺破出血了。
曙光不知不覺微現。東天地平線染上了一層亮粉色。
眼望歡喜中的諸將,葉長風苦笑一下,第二個問題接踵而來了。糧車未到宋縣,宋軍明日起便無法繼炊,難道要被迫出擊,與端王會合么?蕭達凜又豈肯錯過這守城空虛的良機。
12
清晨,曙光微現,天氣又比昨日暖了一分。
五更既過,左右虞候按例上前通報行營平安,端王不在,葉長風執掌帥印,答了后,便有人牽過馬來,葉長風帶著侍衛們騎了,緩緩營內巡視。
正值早餐時分,宋軍每日錢糧都有份例,端王素來威重,兵部也不敢明目張胆地剋扣,雖不足秤,管飽還是無虞的,葉長風來宋營數月,還從沒聽過誰對飯糧有怨言。然而這日巡營,所過之處,盡見兵士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見到葉長風馬頭來時,又急忙分開閃了,一圈下來皆是這般,葉長風看在眼裡,疑惑愈深,卻礙於眾將都在身後,不便下馬相詢。
回到自己的帳營,藍珊早令人做了熱氣騰騰的米飯,還有三五菜肴,安放桌前等候了,葉長風脫下外衣,拉過面巾略加擦拭雙手,坐下端起碗,笑道:「你也一起來罷,我知你定還沒吃。」
藍珊笑了笑,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取了付碗筷,旁側坐下。他這些日子都是獨居,一日三餐多是自個對付,偶爾也會陪葉長風進膳,其實葉長風儒家門人,吃飯時講究的是食不語,跟他一起吃飯能從頭悶坐到底,殊為無趣,然而藍珊卻頗盼著這樣的時候到來,總覺得就算不說話,瞧著這人淡淡的微笑,溫文的舉止,也是心中舒暢,如沐春風一般。
「你瞧什麼呢?」葉長風伸筷夾菜,抬眼見藍珊正獃獃地盯著自己瞧,不由微感奇怪,「有事?」
「哦,沒有。」藍珊回過神來,腦中卻還是三天前深夜裡那驚艷一瞥,玩心忽起,輕笑道,「是你臉上沾了顆米呢,我幫你弄走。」
說話間,竟一傾身,摟住葉長風的腰,在那如玉的側頰上便是一吻,再笑嘻嘻地放開。藍珊武功高強,出手輕捷自是一流,葉長風反應過來時,已是被他香了去。
自藍珊跟從葉長風以來,屢經風險,摟抱按摩肌膚相觸並非一次,帳中沒有外人,葉長風也不以為意,僅一曬:「仗著武藝欺負人,非好漢所為。」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漢。」藍珊笑吟吟提起筷,心情大好,「你現在知道,卻嫌晚了。」
葉長風微微一笑,也不理他的話,正色道:「我見今天大營的人有些不對。回頭你去那裡找個兵士,帶來我營帳,讓我問問如何?」
這便是吩咐正事了,藍珊收起笑容:「我這就去。」放下碗筷,轉身便出了房門。
葉長風看著藍珊扔下一半未吃的飯碗只有苦笑:「這麼性急……」
才不過片刻光景,門突然被人推開,葉長風詫異抬頭,見藍珊匆匆闖了進來,身後還跟了一些兵士,面上都有激憤之色。
想是才出門就碰上的,不然藍珊不會這樣快回來。
出什麼事了?葉長風心中一緊,面上仍平靜含笑:「你們是來找我的?為何不先回稟你們的官長?」
眾士兵互相瞧著,終於有個年紀長些的站了出來,大聲道:「便是那些黑了心的官長私吞了我們的錢糧,我們才冒死前來向葉大人稟告的。」
「私吞錢糧?」葉長風黑眉微微皺起,「誰?有些為證?」
「這些飯就是證據。」
兵士從身後呈上一團灰糊糊的事物,葉長風仔細看時,怎樣也分辨不出這是飯來,倒象是三分泥土拌著三分砂石三分草皮,最後剩下一分才是米。
葉長風的面色漸漸鐵青,看著這名為飯的東西,以及自己桌上喧白的米飯,再也沒有進食之念,筷子一扔,沉聲道:「珊兒,請崔進過來。」
崔進是端王專司糧草調拔分發的,葉長風這話,便是要追究他的責任了,藍珊肅然一應,迅速去了,餘下一屋軍士俱不敢開口,瞧著葉長風踱步沉思,空氣沉悶得如欲窒息。
「這是什麼?」葉長風指著桌上灰糊糊的一團,冷冷問出四個字。
崔進額上布滿密密的細汗,卻並不驚慌,行了一禮:「見過葉大人。這是我營僅剩的糧食。」
「這也叫糧食?」葉長風冷笑。
「不是。」崔進頓了頓,象是在思慮當不當說,最後還是嘆道,「大凡軍中糧草,哪有那麼純凈的,十之八九有用便行了。葉大人不用這樣看著我,大人久在京師,未必知道下面的勾當。就算戶部簽發調拔出來時糧食是好的,沿路千里迢迢多少州縣……不知有多少做手腳的機會呢……」
「我現在不是問你這個。」葉長風淡淡打斷他的話。
崔進苦笑:「我知道大人要問屬下什麼。這米若放在平時,是要扔的,然而此時全軍缺糧,剩下的偏偏多是這個,我還能怎樣?」
「你不該將好的都留在小灶。」葉長風踱了兩步,靜靜道,「全分發下去罷,煮飯不夠,煮點粥也好。」
崔進也不敢多說,低頭應聲去了。葉長風心中卻大為煩亂,沉吟不語,連藍珊來到身邊都未覺察。
藍珊摒退那幾個兵士:「中午便要斷糧了,是么?」
「是。」葉長風眉宇間籠著層憂鬱,「本來算著還能支持五六日,誰知今晨便要斷了,唉,莫非真是老天有意助遼么?」
「今天斷糧,和再過五六日斷,有何不同?」藍珊頗為不解。
「不同大著呢。」葉長風長嘆一聲,「遼以騎軍見長,來去如風,糧草這種重物,是不會多帶的,都靠隨地劫掠,然而現在方圓千里並無糧倉,這是他們的不利之處。想他們大舉來襲,雖猛而後力不繼,若我們能再撐個五六日,遼人便得逐漸撤軍,可惜……我們撐不到了。」
停了停,又悠悠道:「既已斷糧,我們只能最後一戰,出動精銳往你家王爺處移去……然而此戰,我們身陷重圍,騎軍數量又遠不如他們,步兵太慢……十有九是敗定了的。」
藍珊何嘗聽見葉長風說過這樣的話,不由悚然動容:「有你在,也會敗么?你既看得這麼清楚,好歹想個法子,反敗為勝啊。」
「我不是神。」葉長風微微笑容中隱有一絲蒼涼,「我能勝,只不過勝在知己知彼,伺機而動這八個字……並不敢自大,以為有偷天換日之功。這次註定是場敗局,我也不必遮掩。」
藍珊啊了一聲,他對於宋軍敗不敗,死傷多少,倒沒有太放在心上,腦中盤算的,全是怎樣把葉長風安全帶出包圍。
「不用費神了。我不會丟下他們。珊兒,你先走罷。」葉長風也知藍珊在想些什麼,一語截斷。他言詞雖溫和,語氣卻甚是堅定,聽得藍珊大感不妙。
正想勸說,卻聽外面一陣喧鬧之聲,且越傳越高,兩人正疑慮,已有軍士來報,說城外遼軍處有人沖營。
這下可連葉長風也驚異不定了。端王若無糧草車重在身,以他的精銳之騎,沖營回城尚有可能,既帶了糧草,便決無可能是他。
方圓千里一片荒涼,最近的州府駐軍離此尚需兩日路程,且那點人馬,根本避遼人都來不及,哪可能會主動出擊?那麼,又是哪來的兵馬?
登上城樓,遠遠眺望,明明朗朗的陽光下,果然見遼營中塵土飛揚,一大團人馬正在激烈廝殺。來者身手都像是極佳,遼軍人數雖多,仍然擋不住他們的利劍快馬,被他們急速地向宋城下衝來。
葉長風心中隱隱地一動,象是一根絲弦,被微微地拔了一下,帶起些許莫名的顫粟——難道……是他?
凝目而視,幾乎失聲。
風沙中,千軍萬馬、刀光戟影里,那個劍氣凜烈,英姿勃發的黑衣青年偶一回眸遙遙望來——
竟、是、唐、悅!
真、是、唐、悅!
13、
同一時刻,不僅葉長風,連他身後諸將也一齊認出了唐悅。
──那是昔年王李二人的得力幹將,是大蜀國殘剩世間的餘孽,追追逃逃相持了數年,彼此都是不共戴天拔刀相向的最大仇敵,如何還會不認識!
只是唐悅為何會在此時此地出現?看那樣子,倒還象是來施以援手的,這就更奇了。望著漸移漸近的人馬,眾將各自心中驚疑,唯有極少數幾個略知些當年事的,才稍稍恍悟,忍不住暗暗感慨,情之一物,真真無話可言。
唐悅諸人身手敏捷殺敵利落,轉眼已搶到了城門之下,葉長風傳令開門納入,宋營眾將向來追捕方做慣了的,只怕他不來,倒也並無異議。
開城門時遼軍又乘機攻城,想一起搶攻進入,奈何守城宋軍訓練有素,唐悅等馬程又快,終究還是未能得逞,被狠狠打了出去,空丟下多少性命屍體。
終於又見到他了。好象比報告中所說還要清瘦幾分。唐悅心中暗暗喟嘆,面上卻帶著微笑,勒住馬韁,瞧著葉長風迎上前來。
知葉長風麵皮薄,且怕自己也會失態,唐悅搶先一拱手:「葉大人,唐某千里趕至,有消息告之,可否借一步說話?」
葉長風微微頷首,以眼神阻止眾人跟隨,步入不遠處的營帳。唐悅無視周圍多少敵視目光,躍下馬,鎮靜跟了進去。
然而空蕩蕩的屋內當真只剩下兩人,目光相會時,竟是沒一個人能出聲。
風輕擺,窗間樹影微微搖移,映出些許恍惚的日光痕迹。前塵往事,恩愛種種,一剎間忽如潮水般湧起,卻又在剎那的理智間散去。
只不過一忽兒光景,歲月漫漫情怨流轉,竟便象過了一世。
表面上依舊雲淡風清。
唐悅竭力壓住心頭的千百般滋味,微微一笑:「長風,你還好麽。」
「還好。」葉長風亦然淡笑,「你今日來是?」
自然是……看你。但今刻,這句話怎能再說。
索性一笑,唐悅洒脫落座:「坐下說話罷,你精神倒好,我的腰卻快要散了。」
葉長風無言旁側陪了坐下,心中突然一動:「你……你們一路騎馬過來的,沒有換車?」
「來不及了。」唐悅執起桌上杯子,倒了點茶,也不嫌涼,一飲而盡了,才笑道,「說起來,我這次來,可還是受人之託的。你那朋友張子若,不知怎地發現有人做手腳,將淮南路拔往遼邊的糧草暗中換了一半,好好的穀米都都變成了草糠霉面,這是存心要害你們了。」
葉長風只聽得渾身泛寒。原只以為是沿途貪官黑心,以次換好使的調包計,想不到卻是有人心懷惡意,蓄意為之。宋軍接收糧草時都只大略一瞧,不可能一袋袋拆查,這條計用到此處竟是無聲無息,不動聲色!
稍一思索,已不難猜出是何人主使。然而此刻並非求證的時機。
「因為對方勢大,子若他無法揭穿,又調動不了兵馬,所以才求助於你,要你來援,是麽?」葉長風靜靜凝視著唐悅。
「是。」唐悅並不否認。
目光與目光在空中交接。葉長風的眼神微微一閃,先避了開去。
還用說什麽呢?唐悅與端王是死敵,是彼此都處心積慮想除去的對手,若不是為自己,唐悅又怎會
千里迢迢馬不停蹄星夜奔襲?且不用論其來的兇險危機,僅這番舉動,已是世所難尋的了。
可是……為何要到現在……
葉長風強抑住心中的疼痛,淡淡道:「多謝好意。只是這是行軍作戰,你們十數人來,怕也幫不上什麽忙。還是趁遼軍陣腳未穩,先行離去罷。」
唐悅早已胸有成竹,笑道:「長風你忘了,未作草寇前,我們是做什麽的?雖然敗了,近來倒也招回不少舊部,他們便趕來了,只落後我們一兩天的行程而已。」
「今天中午便要無糧了。」葉長風微嘆一聲,也不再隱瞞,將時下的對局大略述了一遍,最後道,「若能再支撐個兩日,遼軍無望退去,那時我們三面追擊,只怕驃悍如他們也未必招架過來。」
唐悅仔細傾聽到此處,略一沈吟,突地微笑:「若我能送你兩天的糧草,你……你能不能……就此諒我,不再生我和你奪糧的氣?」
話語說到最後,聲音越低,竟似還帶了一絲懇求之意。
葉長風垂下頭,良久才抬起來,也不回答,只淡淡一笑:「先瞧瞧該怎樣脫圍吧。」
14
秋陽昭昭,微微泛白地照在窗下兩人身上。
唐悅偷眼瞧著葉長風的側面,這便是多日來只能在夢裡見到的容顏了,仍一如往昔般溫潤恬靜,含笑可人。近在咫尺,卻再無法伸手碰觸。
唐悅心中無可救藥地痛了一痛,再也沉忍不住。唇邊挑起一絲笑容:「長風,別逃。你先答我,許不許我將功補過?」
微哼了一聲,葉長風語聲沉沉,聽不出喜怒:「你這是在要脅我?」
狠了狠心,唐悅簡潔道:「不敢。但無論如何,我定要帶走你。」
葉長風凝目看了唐悅片刻,突然微微一笑:「好啊,你便擄了我走罷。」
「你……不生氣?」這回答大出乎意料,唐悅也不由一愕。
「我當然不生氣。」葉長風笑容明朗,「因為這種事,你只會說,卻不會當真做。你雖恨端王,卻倒底還是漢人,既然來了,又怎會看著遼軍將宋軍全數覆滅……自然也不會將我帶走。」
「不會么?」唐悅只剩下了苦笑。長風,果然還是知己之人。只是此時,這份知己卻是害得自己哭笑不得,「你啊……便不能讓我得逞一次么?」
葉長風只是微笑:「國恨家仇……這國恨兩字,終究是要放在家仇前面的,我不信你便會那般小家子氣。」
日光里看著葉長風笑容宛然眼波如水,款款道來並不見生分,唐悅幾乎有些痴了,心底反覆了許久的一句話脫口而出:「長風,你恕了我好不好?你不知……這些日子,我心裡可有多痛。」
「是么?」面前這男子的眼裡有確實的傷痛,葉長風不是看不出來。也知只要自己兩個字,便可將之解去。只是,那句話,不知為何,自己卻偏不想說。含笑顧左右而言它,「你遠來辛苦,我先令人去準備熱水床褥……」
「長風!」
唐悅一把握住葉長風的手腕,眼神有幾分慍怒,又有幾分無奈。
葉長風笑容漸斂,靜靜地看著唐悅,半晌,輕輕一喟:「你為何要這樣對我……你來救我,我很歡喜,只是……我只盼你能忘了我。」
「決不可能。」唐悅幾個字象是從齒間迸出,一字一頓,「你到現在,還不知我的心意?」
葉長風輕輕掙脫開唐悅手掌:「這些,回頭再敘罷,快正午了,計議正事要緊。」
「知道了。」唐悅心底深深一聲長嘆,長風還是那樣,永遠放不下他的責任,一笑,「你不就擔心一個糧草么?你且瞧我變個戲法,將它們變出來。」
唐悅自然不會變戲法。然而他找出糧草的過程倒真象變戲法,令所有人都瞠目不已。
既不拔刀,也不點將。唐悅只是帶了幾個部下悠然地騎馬,從街上穿過,接連拐了幾個彎,越行越僻,最後停在一座廢棄的土地廟前。
葉長風領著一隊人跟隨其後,看了斷垣殘壁枯藤衰草的一派景象,不由疑惑:「這是?」
唐悅跳下馬,仔細各處瞧了一下,最後停在一堵斷牆邊,笑道:「便是這裡。倒底又隔了幾年,想不到連入口也被碎石封上了。叫你的人由這處往下挖罷。」
葉長風揮了揮手,自有一干人遵命上前,以刀劍掘之。葉長風也不出聲,只是屏息瞧著。
叮地一聲,不知是誰手中的刀,碰上了一樣物事,發出金屬相擊的清亮聲音。眾人不待吩咐,都圍了過去。整理出周圍泥土,赫然便見一塊數尺見方的鐵板,數名士兵合力抬開,下面黑黝黝地竟是一個不算小的地洞。火摺子照進去,洞里倒有一大半都裝著米麥之屬。
葉長風伸手拾了粒穀粒,放入口中,嚼了一嚼,只覺谷糧雖有些陳,食用卻無大礙,不由大喜,忙吩咐眾兵士將糧運去灶上,又看向唐悅,笑道:「這我就不明白了,連我身為宋吏都不知,你又怎會知這裡有糧倉?」
唐悅卻也有樣學樣,哼了一聲:「你既要糧,要到便罷了,這些小節,談它作甚。」
葉長風知唐悅還在氣自己不理會他,卻實在好奇這糧食從何而來,要知他職尚在戶部,調拔往遼邊的糧草,一谷一升的進出都瞞不過他,怎會有偌大的一個糧倉在眼皮底下而不被發覺。越是不解越想知道,望著唐悅只是笑:「說來聽聽也無妨。」
唐悅一挑眉,見人人在忙,無人注意,竟伸手將葉長風摟上馬來,笑道:「回去的路上,慢慢說給你聽,可好?」
葉長風不由慶幸藍珊已被自己派出探聽消息,否則那小子見了眼前這幕,還不定如何勃然大怒……恍惚間,身子已被後面雙臂有力地擁著,溫暖的氣息卻是早就熟悉了的。
該對他說了罷,否則他終究不會死心……葉長風心中有苦澀泛起,然而,說了他便能死心么?
唐悅的唇已柔柔地遞到耳邊,幾乎便貼住耳廓,吹氣不絕如縷:「你不肯恕我也好,我明白,你越是在意,才越是不能輕易諒我……你心裡有我,我開心得緊……」
不能再拖了。
葉長風暗嘆一聲,低低道:「有件事,我或許該告訴你。」
「嗯?」
「我們,不能相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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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騎不知不覺已行至僻靜處。放眼望去,片片斷垣焦壁,正是遼軍大火肆虐所過之痕,再無人跡。
唐悅擁著葉長風的雙臂緊了一緊:「為了他?」
「不是。」
「那是?」
奈何上天要你我相遇。葉長風微閉了閉眼,壓住心中苦澀:「你不是不知,還用我說么?」
「我不理。」唐悅突然緊緊抱住葉長風,將臉埋入他的頸窩,語聲沉悶,「我試過了……可我辦不到,當真辦不到……我再不理那些,什麼你是官我是匪,你我不兩立的鬼話,你不許我帶走你,我便不帶,可我會等……一年,十年,直等到你肯讓我帶走……或者……我先命歸黃泉罷……」
「不要胡說。」唐悅素向豪邁瀟洒,幾時有過這樣悲涼入骨的話,葉長風縱再豁達,也禁不住動容,「好端端的說什麼死生,且須記著你此身已不由你,正如,」聲音漸低,化為輕嘆,「也不由我一樣……」
一入江湖,身不由已。紅塵里多少密密的人事糾葛,多少層恩怨難解,便再大的英雄也逃不開塵世這張無形的羅網。
唐悅心中疼痛,一陣緊似一陣,再也無法自已,猛轉過葉長風身子,托起那張朝思暮念的臉龐,對準了便狠狠地吻下去,唇舌如火,似要將懷中這人炙痛炙化了一般。
葉長風也不掙扎,半啟雙唇,任唐悅予取予求,間或夾以生澀的回應,唐悅震了一震,吻得更深,二人唇舌交互纏綿,反覆不已,心中泛起的卻是一絲絲絕望,均知這般毫無薺蒂的相會,往後已極難再得。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的氣息都有些喘促,唐悅才放開葉長風已然嫣紅的雙唇,低啞道:「別讓他這樣碰你,我會心痛。」
葉長風緩緩搖了搖頭:「我沒有……這樣對他。何況,他……再也見不了我幾日了。」想起端王,心中突地又是一陣迷惘。
「你要回京師?」唐悅敏銳地聽出了話音。
「是。」身中醉飛花之毒一事,葉長風不願去想,卻也不能忘卻。解藥僅有六個月,算上回程時間,其實已是極緊急了。
「他肯放你走?」唐悅輕擁住葉長風,不以為那個同自已一樣沉迷的鐵腕男子會任他離去。葉長風或許還不很清楚,唐悅卻是看一眼就明白了,端王的眼神……分明也已動情。
「總還有法子的。」葉長風微微一笑,不欲再談此事,「說說你那糧草罷,倒底怎生來的?我不信你能有這先見之明,早年便知我們今日會被困此城。」
「知道你便忘不了這個。」唐悅一手控韁,尋路緩緩而行,笑道,「其實說穿了殊無意趣……陳湯這個名字,你該知的罷。」
「西漢校尉陳湯?」這名字太過響亮,葉長風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卻還是不明白他與今日之糧草有何關係。
「我少年時讀漢書,甚慕他風範,」唐悅眼神悠然,「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快哉此言。再長些武藝學成,出門遊歷時,我還特意沿了他的行跡一路追懷,曾來到過此地。」
葉長風略一思忖,皺眉道:「陳湯當年由赤谷而入烏孫,離這裡可還遠著哪。你弄錯了罷?」
「沒錯。你說的是出西域,卻不知他回程是由此地過的。」唐悅輕輕笑道,「陳湯此人沉勇多謀,每到一處必細察當地山水城防,再記之於筆……我費了些力氣,找來他的殘稿,上面便有此地的記述。」
「所以你便知那裡有個糧庫,還想法存了批糧草進去?」
「既有糧庫,沒有糧,豈不可惜。」唐悅莞爾一笑,「舉手之勞而已。」
唐悅說得輕鬆,葉長風卻深知其間辛苦。何況,唐悅思慮縝密,從不做無謂舉動,在此伏下糧草,顯然是為日後起事準備,此刻卻為了自已拿出來,這一番默然中的情意,可實在深得很。
只惜……今世無望,來生再期。
「長風,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唐悅凝目瞧著懷裡恍惚的人,沉聲問。
葉長風一驚,知是臉上神情不覺間露出了幾分,忙收斂心神,笑道:「自然有的。你想趁我不備,刺探軍情,那可不成。」
葉長風豈是那等人。唐悅心中疑竇更深,面上卻只一笑:「先不忙說這個……怎樣破了眼前的局,咱們倒要再計議計議。」
昔年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兩方,誰也想不到會有今日同一帳下平和相處的情形。
端唐二派人馬,看對方無論如何都不會順眼,恨不能立時撲上去,飽以刀劍拳腳才好。無奈上方有個葉長風壓著,卻是誰也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