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話 回首向來蕭瑟處
——夢崩潰了,誰將在絕望中醒來?
「砰……」
天帝手裡的玉壺摔了個粉碎,甘泉仙露灑了一地,身旁瑩瑩碧綠的,是一株仙姿國色的蘭。
剛才似乎聽到織錦在叫我……
迷茫地抬起頭,心頭莫名閃過不祥的預感。
織錦,織錦在哪?
下意識睜開天眼往下界一望,天帝的臉色刷地一下子白了。
小院人去樓空,那裡還有青帝的影子?
「風仙羽無,我不輕饒你——」隨著一聲怒喝,金光暴長,天帝剎那間已消失了蹤影。
下界,隱隱響起轟隆震耳的雷聲,一陣壓過一陣。
「怎麼回事?大白天打起雷來。」京城裡的人都驚呆了。
「娘,你看那邊的雲好奇怪,五顏六色的,全都跑到一個地方去了。是不是神仙下凡啊?」
「小孩子不要亂說,這晴天霹靂的,不是好兆頭,快點回家去。」
驚雷陣陣響徹在京城天空,暮色濃艷,集結了四方彩雲。一道淡金色的人影從雲間遁下,閃電般直撲竹林而來。
「風仙羽無,你給我出來!」人還未到,聲音已經遠遠傳來。
勁風把竹子壓得低低地,竹葉四處飛散,掃得人的臉生疼。
風仙羽無靜靜地坐在溪邊吹笛,彷彿天和地仍和方才一般寂靜,暮色燃燒下,只有悠揚的笛聲在林間流淌,而天際的狂雷,山頂的怒雲和眼前的金光都不存在似的。
那個眾仙之長萬靈之尊的男人一步步走來,強勁的罡風壓迫下,竹子痛苦地掙扎著,終是扭曲、斷裂,發出困獸般的噼啪聲。
一聲驚雷打在羽無面前,激起水花四濺,灑了他一頭一臉。
那個人來了,帶著壓倒一切的力量和怒氣,停在水那邊。
腳下細細流淌的溪水忽然滯了一下,然後逃離似的開始倒流。
「織錦在哪?」天帝瞪著一對金色眼眸,壓抑著怒氣問道。
羽無放下唇邊笛子,沒有說話,晶瑩的水滴凝在眼下臉頰,宛如眼淚。
「我再問你一次,織、錦、在、哪?」一字一頓的聲音,彷彿驚雷聲聲在頭頂炸開。
「他睡著了,請陛下不要驚醒了他。」拭了一把臉,羽無平靜地回答。
「放肆!」天帝額上的天眼一睜,一股莫名的力撞中羽無胸口,把他狠狠拋起,再重重擲到林中。
羽無布下護身的風陣,仍止不住疾馳的去勢,在撞倒了幾十竿翠竹之後,方勉強停下。
坐起身,抹了抹唇角溢出的鮮血,他望著林子深處輕聲道:「青帝殿下好容易才睡著了,陛下請輕手一些,不要吵醒了他……」
話音未落,就被人用力揪住了衣領。
「我沒有時間跟你蘑菇,說!織錦在哪?」天帝幾乎是在他耳邊吼道。
羽無勉強抬起手,指著不遠處野花叢生的地方,說:「他就在那裡。」
「胡說,織錦怎麼會在那裡?」揪住他衣領的手更用力了,「你把織錦藏到哪去了?」
「我沒有胡說,天帝陛下,青帝殿下他就在那裡睡著。他說,想要找個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地方休息……」
「你胡說,你胡說!」天帝怒不可斥,繼而又喃喃道,「一定是你把他藏起來了,一定是……」
嘴裡說著不信,人還是忍不住掠到那邊,天帝見到翠竹環繞的地方有一處微微拱起,上面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花。
他愣了半響,獃滯地看著風致楚楚的花兒在微風中輕輕搖動著,隱隱有暗香撲鼻,像那個人如常展開笑顏,溫和而清淺的。
「啊——」只聽他驟然發出一聲困獸似的嘶叫,手隔空一拍,打得面前沙土飛揚。「不是的,織錦怎麼會在裡面呢,不是的……」一邊否認著,一邊瘋也似的挖著泥土,全然不顧金色的華服被凡泥玷污了。
黃土下露出一角蒼青,漸漸地,有蒼白消瘦的手指袒露了出來,天帝三兩下拔開泥土,終於看見那憔悴的容顏。
「織錦,織錦,你睡著了嗎?怎麼可以這樣,居然把你埋起來……」用力掃開覆蓋著他身體的泥土,把他從土裡拖出來,天帝拍去他身上的沙石,摟著他輕輕搖晃著,「你看,織錦他只是睡著了,他還好好的,不是么?織錦,醒來,告訴我你只是睡著了,織錦,織錦……」
「對了,一定是因為仙氣不夠了,所以才昏睡不醒。」天帝忽然想到了什麼,恍然道:「我怎麼這麼笨呢,來,我把仙氣分給你。」
金色的天眼凝聚起耀眼華光,天帝把手放在青帝胸前,硬是把自身的仙氣渡進去。
灰白的發掩著憔悴不堪的容顏,微翹的眼睫在風裡有些微的顫動,他枕在天帝的臂彎里,彷彿依戀彷彿倦怠地睡著。
仙氣在那具毫無生氣的軀體中激蕩、衝撞,卻找不到奔流的方向,反而四處遊走,像失控的急流,輕易就衝垮了堤防。
一縷暗紅色的血從青帝蒼白的嘴角淌下,悄悄潤濕了胸前的青衣。
「夠了……」痛苦低抑的聲音從天帝身前傳來,風仙低著頭,雙拳緊握,身體輕顫著,彷彿極力壓抑著什麼,「夠了,天帝陛下,你放過他吧……」
「住口!不要煩我!」天帝一時心煩意亂,說話間又加快渡入仙氣。
那個身軀震了一下,這次,血彷彿決堤似的涌了出來……
「夠了——」風仙爆出一聲大吼,「青帝殿下死了!身體死了!連元神都散了,陛下再怎麼做也救不活了——」
「胡說,你胡說!織錦還好好的,等一會他就會醒了。織錦,你應我一聲啊,織錦……」天帝輕拍著青帝的臉頰,彷彿要把他從眼前深沉的睡眠中喚醒。
「求求你,放過青帝殿下吧……」風仙撲通一聲跪下,淚刷地一下子從臉上淌了下來,「他早就耗盡了心力,因為深知陛下依賴著他,所以努力忍著不死。我知道他也想在您身邊多呆一陣子,可終有撐不住的一天啊……」
「現在他安靜地走了,陛下就不要再折磨他了,我給您磕頭,我給您磕頭……」
說著,風仙徑自在地上磕起頭來,撲撲地聲響,鮮血漸漸從擦破的地方湧出,黃泥上不一會便暈開淺紅的血色。
這個原本率性隨風的少年,這一刻彷彿要把所有生命都投進去似的,拚命企求著。
「你……你胡說八道!」天帝指著他,氣得臉發白,「我是天帝,我有凌駕一切的力量,我不可能救不了他的……不會的……」
「不,陛下錯了,青帝殿下說過,這個世界,在冥冥中有著嚴苟的限制,有很多東西無法用力量獲得,而生命是不能玩弄的禁忌。」風仙忽然抬起頭,指著他懷裡道:「陛下沒有看到嗎?青帝殿下已經不在了,在您懷裡……其實什麼也沒有……」
天帝定睛一看,懷裡安詳美麗的容顏在一陣風拂過之後,悄然削肌蝕骨,轉眼化為一具白骨,又很快地,白骨揚灰,他懷裡,只剩了一襲青衣,裹著寥寥幾根白骨和一縷花香。
哐鐺一聲,有什麼落到了地上。
天帝顫抖地伸出手,拾起委地的青衣間一樣金色發光的物件。
狹長晶瑩的寶石,形狀極像一隻眼睛。
天眼!
「父皇的天眼怎麼會在這裡?」
驚疑之間,那隻金色的天眼驟然光芒大盛,洌洌流光如水般流瀉了出來,映著天帝額上的那隻天眼,有種詭異莫名的味道。
有什麼……從那隻天眼中流出來了,像那被遺忘被隱瞞的記憶,潺潺流進自己心裡,光芒耀目中,自己彷彿走進了誰的記憶,隱隱……望見那人回眸一笑……
織錦……
天界的楓葉那一年紅得如火如荼,青帝在案前拆開日曦的書箋,楓影落在潔白的書頁上,染出一抹淡淡的血痕。
——織錦,這是我隱瞞了一生的秘密。
我知道自己為了一己之私,逼你發下重誓,將你推進萬劫不復的境地。
然而,為了吾兒的未來,我不後悔。
望著字裡行間失火似的紅影,織錦有些失神,天帝日曦已在日前病逝,現在執掌天翔雲宮的,是新任的天帝月昭。
這封信函是在日曦過世后三天送過來的,隨信送過來的還有一個紫檀木匣子,掀開蓋子,只見匣子中靜靜躺著一顆金色的寶石,在艷陽下流光溢彩,耀眼非常。
青帝卻手一顫,幾乎拿不穩匣子。
——我把天眼給你,它能夠抑制月昭的天眼,雖然我們都改變不了那個結局,不過,或許它能幫你把真相隱瞞下去吧。
織錦,原諒我,犧牲了你……
天的盡頭覆著層層疊疊的雲,幾根參天石柱撐起了整片廣袤的天。這裡罕有仙人的蹤跡,顯得空闊而遼遠。青帝在雲上靜靜凝視著被晨曦染成五彩鎦金的流霞。
天的結界崩潰得無聲無息,如同日曦天帝的突然病逝。然而織錦知道,日曦是為了撐住天之結界而耗盡心力去世的。如今沒有了他的力量,結界崩裂得更快了。在所有天人還毫無察覺下,以令人驚駭的速度破滅著。
天界的仙氣隨著裂縫逐漸外泄,影響了天的平衡,所以,異族在邊境燃起烽火,龍帝不斷出征。很快,當裂縫越來越大時,法力弱,修行短的仙人將被魔氣侵蝕。
「我願意代替月昭去補天……」當日,他在一片燃燒得彷彿末路的紅葉中笑了,用坦然的語氣說出自己的決定。
不僅僅為了天下蒼生,不僅僅為了天界千萬年來的基業,只是,在選擇的那一剎想起了一個人,那個有些任性,有些驕傲,有些狂妄的孩子,如果那小小的肩膀將背負起命運沉重的責職,也許自己可以幫他分擔一些吧。
——天眼者註定一生孤寂,月昭他將會是個孤獨一生的孩子,你知道了真相,還願意為他承擔這一切,還願意為他去補天么?
青帝微微一笑,走近崩裂的結界中,將自己的本命花種到裂縫裡。
從今天起,它會在裂縫中生長,它的根將漸漸遍布整個裂縫,填補結界的空隙。但願,在它完全枯萎之前,能夠填補好這片破碎的天。
月昭,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
年輕的天帝緩過神來,手中天眼已經一片灰暗,臉上涼涼的,抹了一把,手心手背全是淚。
原來,很久以前,當他纏著織錦,惱他因為政事冷落了自己時,織錦卻在和自己的壽命爭奪著時間。每次半夜醒來,總能看到織錦在燈下幫他修改奏摺。織錦教他為君之道,容忍他的任性,容忍他對政事的漫不經心,卻總不忘對他循循善誘。
等他駭然驚覺織錦的憔悴時,已經為時已晚。
那個時候才知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身邊的人有一天也會忽然消失不見。
天帝怔怔地抱起青衣中的白骨,忽然仰天長嘆:
原來,自己對織錦的愛,遠遠及不上他對自己的,是自己粗心大意,錯失了一切。
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後悔莫及……
「織錦,我帶你回天宮吧,以後我會聽你的話,當一個賢明的天帝……」
深深吻了吻手中青衣,天帝一臉黯然神傷,駕起祥雲離去……
望著他在暗夜中遠去的身影,風仙再次把笛子湊近唇際。
青帝殿下,天宮高處不勝寒,請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