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話 天魔劫火
叮噹,叮噹,叮噹……
畫舫上懸的風鈴忽然響了,在窗前恍惚失神的龍帝一驚,恰好一縷清風透窗而入,撲了滿面清涼。
若有若無的,風裡挾著淡淡花香,溫柔地繚繞在他鼻尖耳際,彷彿呢喃,彷彿細語,彷彿嘆息……
蓮……蓮……
低訴著,而後遠去……
龍帝霍然而起,甩開房門追了出去,寂夜中,傳出一聲凄厲的叫喊:「阿織……阿織……」
九炫被那聲凄然的叫喊嚇了一跳,追出來時,就看見龍帝在船頭彷彿要隨風而去,他一時慌了,不顧一切撲上去,緊緊扯住龍帝的衣裳,把他從船頭拉了下來。
「父親,父親……」九炫輕輕搖著。
龍帝好一會才回過神來,見是他,痛苦地闔上眼睛,喃喃道:「阿織不在了,他剛剛來跟我道別……」
話未說完,一滴淚「啪」的一聲落在了九炫手背,燙得他陣陣心悸,他幾乎是愕然地抬頭望著龍帝。
「是我錯過了他……是我錯過了他……」龍帝低語了一聲,卻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用力推開他,手掩住臉踉踉蹌蹌走了開去。
性情高傲的他,絕不願讓任何人看見他愴然淚下的樣子。
九炫被那孤絕的背影拋在後面,冷風吹來,一臉茫然和無措,方才伸出去想為他拭淚的手也僵住了。
不敢過去安慰他,甚至不敢走近他身邊,九炫只有遠遠看著,想著,心痛著。
夜風撩起他的銀髮,在朦朧夜色中如同散開的月華。孤絕,冰冷,驕傲,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心靈脆弱的地方,從來都是自己的禁地,無從觸摸。
我是你的炫兒,此外,你還當我是誰呢?也許,什麼都不是吧……
九炫別過臉,狠狠心走開了。
那天之後瀲變了,變得對一切漠不關心,眼神經常越過了他,停在一個虛無飄渺的地方,臉上的表情似無情,似悲傷,似懷念,但都不是九炫可以讀得懂的。
有時候叫他,他彷彿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中,對外界的聲音渾然未覺。好久之後回過神來,也是隔了好一會才認出九炫來。
莫名地,瀲的表情總讓九炫有種絕望的預感。彷彿這裡的一切,都將不能留住他。
離別,近在咫尺,而他,無能為力。
房間里沒有點燈,九炫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心裡說不出的鬱悶。忽然,他瞥見銅鏡中的自己,一雙眼睛竟變成血一樣紅。
又來了,又來了……
九炫三兩步撲到鏡前,揉揉眼睛再看,還是紅的。妖紅的瞳仁在夜裡如同熠熠的火焰,分外詭異。
自從上次和瀲對掌受傷以來,身體中彷彿起了什麼變化。每一夜都糾纏在血紅色的夢境中,看見自己渾身浴血,站在無數屍體中間。
夜裡眼睛會發紅,頭髮也漸漸出現一縷縷血色。然後有個聲音,一直在他耳邊叫著:醒來吧,醒來吧。
他不敢跟瀲說,彼此間的關係已經像懸在一根細絲上,稍有變化,便會崩斷。
「炫兒,我有話要跟你說。」
每當瀲喚他,九炫的心都倏地一沉,竭力按耐住要逃開的慾望。
龍帝猶豫了一會,看看他,終沒有說什麼,只有些疲倦道:「算了,還是送你回去再說吧。」
畫舫沿著來路折回,去的時候是熱熱鬧鬧的四個人,回來時,只剩了兩個。
韶華易逝,春光也在他們不經意中耗盡了。偶爾經過的河道已經可以看見芙蓉的影子,紅的,白的,粉的,開得喧喧鬧鬧,看在那個人眼裡卻憑的冷冷清清。
芙蓉城的荷,也是這般清麗絕俗吧,花常開,水常流,人,卻逝去了。
龍帝心中有說不出的愴然。
沒有了那個人的天界,再沒有值得自己留戀的地方。而人間,自己不過是匆匆過客。送了九炫回家,也就要回東海了。
用一根細絲系住的兩人,註定是要分離的。
九炫卻恨不得這段歸程再長一些,即便那表面平靜的生活下暗藏波瀾。
自身的異變一日比一日嚴重,眼睛在夜晚會變成紅色,他就整夜都躲在房間里。紅色的頭髮,每長一次都被他偷偷剪掉。
只是,就算他竭力隱瞞,有些東西還是如影隨形跟著他。譬如,每一夜的噩夢。
有一次,他夢見自己站在屍橫遍地的修羅場上,月光很冷,刀光生寒,血卻是熱的,像剛剛從鮮活的肉體中噴濺出來。
他握著刀,不知和什麼人廝殺著。夢裡見到一個孤絕冷傲的影子,他身上的衣裳白得令人心悸,他手中的刀冷冷如月色,而後,銀光一閃,自己頸上彷彿涼風吹過似的一陣寒意,已經身首異處……
睜大了眼睛,最後看見那個人的臉,在放大了的圓月中是如此熟悉,他的腳下遍是屍首,鮮血染紅了他的戰袍,而他冷冷一笑,神情中是自己不熟悉的高傲和冷酷……
瀲?瀲!!!
乍醒之後,冷汗泠泠,心臟狂跳著,幾乎要躍出胸膛。
以後夢境一夜比一夜清晰,甚至兩人對招,每一招每一式都歷歷在目,猶如身臨其境。
畫舫停靠在岸邊,江水一片凝重的深黑色,濃得連月光都照不透。
江岸的衰草連綿千里,搖曳出一陣沙沙地脆響。偶爾有幾隻驚飛的水鳥射出草叢,像一羽羽白色的利箭,點破黑夜的蒼茫。
九炫半夜醒來,募地看見窗子外停著兩點鬼火,暗紅色的火焰在窗欞外跳躍著,宛如鬼魂的竊笑。
他一驚,慌忙起身追了出去。鬼火彷彿故意引領著他似的,不緊不慢在他身前三尺晃動著,九炫跟著火焰上了岸,鬼火上下浮動了一會,倏地消失了。
一個黑衣紅鬢的修長身影從江草深處走了出來,到了近前,他恭敬地欠了欠身,道:「我是聆火,我來接您了,陛下。」
九炫警惕地望著他。
那人自顧自說了下去:「我想陛下也有所察覺了吧,自己不同於常人。您的眼睛夜晚是紅色的,頭髮也漸漸變得火紅,還有,陛下是否每一夜都會夢見以前的事呢?」
九炫越聽越心驚:「你怎麼知道我每一晚的夢?」
「當然。」那人笑了,「那是陛下的記憶啊,難道陛下真忘了那場屈辱的戰爭了么?」
屍橫遍地的修羅場,生寒的刀光,溫熱的血,還有月下那個人冰冷的笑……
一切不會是真的吧。
「早在一千年前,陛下是欲界天的帝王,我們稱您為鬼天子。後來,天界出兵攻打欲界天,我們和龍帝率領的軍隊打了幾百年的戰,最後,我軍戰敗了,陛下被龍帝所殺,鬼族遭到重創。隔了一百年,瀲軍師終於找到一個適當的時機讓您借著人類的身體復活,還設計讓龍帝為您下了控制妖力的封印,保護您不會在身體長成之前被妖火自焚。而今,陛下已經有承受自身力量的身軀,是時候解開封印,恢複本來面目了……」
九炫聽得一頭霧水,不由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懂你說什麼,我只知道自己是瀲的兒子,其他什麼都不是。」
「陛下,您以為自己稱為父親的那個人真是普通人么?」九炫轉身要走,聽聆火這麼說又停了下來。
「陛下,他就是九玄龍帝啊,重創鬼族還斬下了您首級的天界神將。難道您忘了當年是怎麼死在他刀下的嗎?」
「什麼?」九炫霎時震住了,瀲,瀲是天界神將??
「當年瀲軍師為了讓您復活,和龍帝定下了一個契約,讓他保你十八年性命無憂。而現在附在他身體里的,便是龍帝的元神。」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九炫臉色煞白,噔噔噔退了幾步。十八年,難道瀲當初離開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陛下,跟我們回去吧……」
「我不信,我不信!」九炫驟然轉身,踉踉蹌蹌往畫舫狂奔而去。草地上,留下他深重雜亂的足跡。
一口氣跑到船上,扶著船沿,九炫捧著頭蹲了下來,頭頂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漸漸地,捂住痛處的手感覺到一點點突起。鬆開手,九炫借著微亮的月色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
一隻赤色的角長在自己頭上,彷彿在無情嘲弄著他。
「啪——」狠狠出掌擊碎了水中的影子,九炫只覺得天似乎重重壓了下來,剎那間一切希翼和幻想都碎成片片。
一連幾日都和九炫說不上話,連龍帝這麼遲鈍的人都知道九炫在躲著他了。
一日,尋著個機會,龍帝在他匆匆出去前叫住了他。
「炫兒,坐下來陪我喝一杯吧。」龍帝指指身旁的椅子。
見他低頭不語,龍帝不由想伸手撩撩他的頭髮。九炫似乎一驚,很快避開了。
「幹嘛躲我?」皺起眉頭,龍帝過剩的保護欲有點受傷了。
「沒有。」頭頂的角,那天晚上好容易才壓了下去,現在心裡還憂慮著什麼時候它又會冒出來。
「那你在想什麼?」龍帝狐疑道。
九炫暗暗嘆了口氣。
明明就在眼前,為何會覺得兩人間如隔山隔海般遙遠呢?
「難道……炫兒也有了戀愛的煩惱?」龍帝忽然問。無心似乎有和他說過,人類到了這個年紀就會有這樣的煩惱。想想也是,九炫也差不多這個年紀了。
「不是……」九炫有些黯然。
如果我不是鬼天子,而你不是龍帝,我們可以在一起么……
不,不可能的,他向來只當我是個小孩。不甘心啊,真的很不甘心。
所以,咬咬牙還是問了:「父親有喜歡過誰嗎?」
「我?」龍帝愣了愣,半響才慢慢道:「有。」
就是這樣的眼神,冰冷淡漠的眼眸中難得一見的溫柔眷戀,像自己小時候看見他獨自賞荷時的表情。每當這個時候,他整個人都好像柔和了下來,連聲音都沉柔了幾分。
為何,這樣的表情不是因為我呢?九炫的心漸漸涼了。
龍帝沒有注意到九炫的反應,他獨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時光彷彿倒流到許久以前,他和青帝一起的日子。
「那時,他住的地方種了很多荷花,每次他從芙蓉深處走出來,陽光在他身後,就像為他披上了一身金色的衣裳。我喜歡靜靜聽他說話,只要呆在他身邊,心情就很寧靜……」
原來,你的心裡一直有他,雖然從很久以前就感覺到了,但是,親耳聽到又是另一回事。
「也許,那就是喜歡了吧……」龍帝不由輕輕笑了。
「砰!」拿在手裡的杯子應聲而碎,手卻仍用力握著,幾乎要把破碎的瓷片都揉進掌心。
「怎麼了?」龍帝詫異地問。
「沒什麼!」推開桌子,任手心徹徹痛著,一甩頭逃離了他的視線。
為何你不愛我,為何你心裡只有他,我一直追,一直追,都趕不上你……
心裡翻騰著妒忌的火焰,九炫覺得自己像瘋了似的。冷靜下來時,人已經站在離江很遠的岸上。
不知如何再去面對他,有點絕望,有點自暴自棄,九炫在岸上徘徊著,望著天色由濃艷轉至灰暗,最後沉入蒼茫。
任由黑暗包圍了自己,九炫大睜的眼裡跳著暗紅的火。夜風撩起他的衣襟他的頭髮,這一天一地如斯寂寞,他孑然而立,找不到歸處。
有人靜靜走近了,在自己身後站著。
頭也不回地,他忽然問:「自古以來,有沒有愛上天界人的鬼族?」
「有,不過下場凄慘。」
「如果我想去天界,會怎麼樣?」
「只有一個可能,向天界宣戰。」
連繼續追逐著他的背影都不行了么?
九炫攤開手,看著掌心被碎瓷劃破的傷痕,縱橫交錯的血痕,一道道像劃在心尖的傷,不能痊癒。
「陛下,您還留戀著什麼?龍帝和我族形同水火,他還曾經殺了您,您難道就不恨?」
「他對我有養育之恩……」喃喃自語著,「你不會明白的……」
如果我說我愛上他,你相信嗎?
九炫沒有再說下去,望著天際黯淡的星子,心頭又浮起那個青蚨的傳說。
為了血緣追逐一生的青蚨蟲,忘了死亡,忘了沒頂的危險,傻傻地追著,追著……
別笑那痴心的子青蚨,其實我也一樣,拚命追逐著他的影子。只是萬萬沒想到,連血緣的羈絆都是假的,真正的我們,是仇敵……
睡不著,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九炫最近到底是怎麼了?不但明顯躲著他,還時不時甩袖而去,有什麼不滿又不肯跟他說,難道是到了叛逆期?
龍帝氣呼呼地坐起身,抱著被子煩惱著。
他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回水晶宮?
咔——
窗格子傳來一聲微響,龍帝警覺,揚聲問道:「炫兒,是你嗎?」
回應他的是嘩啦一聲巨響,整個窗子連同木製隔牆都被劈了開來。
飛揚的紅髮,赤色長角,血色瞳仁,九炫手中的天魔劫火劍斜斜指地,整個人充滿了駭人的煞氣。
「練功走火了嗎?怎麼變成這個樣子?」龍帝皺皺眉頭,剛想走上前看看,那把巨劍已劈到了眼前。
九炫的劍法凌厲純熟,招招像拚命似的,直取要害。
龍帝一邊忙著躲閃,一邊詫異地盯著如同陌生人般的九炫。
難道是下在他身上的封印解了,所以一時被妖火迷了心智?思忖間,又險險躲過一劍,前襟被劃了道口子,銳利的劍氣差點就侵入內臟。
九炫的劍勢一招比一招狠辣,劍身注入了真氣,挾帶著強勁的罡風襲來,龍帝有幾次根本避無可避,勉強跳了開,已經是狼狽非常。
在這樣下去遲早會被砍中,不如先把他擊昏再說。
龍帝打定主意,將真氣凝於雙掌,震開九炫的劍,想要繞到他背後去。誰知九炫竟倏地一旋身,手中墨劍至上而下斜斜砍來,龍帝一掌拍向他胸前,想逼他收招。沒想到他不閃不躲,拼著中掌,手中劍勢竟是越發迅疾。
龍帝被那玉石俱焚的打法嚇了一跳,硬是錯開要拍上他前胸的掌勢,卻躲不過他勢在必得的一劍。
只聽見龍帝一聲悶哼,噗地一陣血雨噴了出來,墨光閃過,一條手臂落下了地……
龍帝捂著傷處踉蹌地退了兩步,半身白衣霎時被血染了個透,腳下漸漸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九炫被灑了一頭一臉的血,站在幾步外怔怔看著,神智逐漸清明起來。哐當一聲,手中的劍落了地,他驚懼萬分地望著龍帝,望著滴滴答答從他傷處淌下的血,望著地上那一條手臂,眼睛被濃濃的絕望佔領。
記憶只到了方才聆火詭異的問話:「陛下,我可以讓你不再煩惱,不再留戀那個人,聽我說……」
當時他回過頭,看到聆火閃爍的血紅瞳孔,然後記憶就開始模糊了。而一睜開眼,湧入視線的是觸目驚心的殷紅,還有地上一條斷臂……
再也不能留下了,這次,真的不能留下了……
撲嗵一聲,九炫雙膝跪地,給龍帝磕了幾個響頭,慘然道:「父親,炫兒大逆不道,竟拿劍傷了你,現在只有斷臂銘志,請父親原諒炫兒……」
淚,刷地一下就淌了下來,操起地上的墨劍,九炫咬咬牙,一反手就要往自己臂上砍去……
「幹什麼?!」只聽龍帝一聲斷喝,閃電般踢飛了他手中的劍,怒斥道:「我又沒有怪你,你斷什麼臂?」
封住自己的傷口,龍帝緩緩走過來,向九炫伸出他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起來,看看你,哭成什麼樣子了……」
九炫顫抖地握住龍帝的手,那向來冰涼的手,此刻卻讓他心裡霎時流進一股溫暖的痛楚。張開雙臂,把那個人緊緊摟住,像摟著畢生最珍貴的一樣寶貝,九炫的眼淚,就這樣簌簌地落在他單薄的肩上。
就這樣,讓我在你身邊多待一會,只要多待一會就夠了……
絕望的心,為何到現在還期盼著奇迹出現呢?為何到現在還不肯放棄呢?
告訴我,怎麼樣才能愛你,怎麼樣才能夠留住這一切?
冰與火,天與海,還有飛鳥和魚,要怎麼樣才能在一起……
「好了好了。」輕輕拍著九炫的背,龍帝不得不推開他,「炫兒,你壓到我的傷口了……」
「啊!」九炫驚惶地放開他,臉倏地紅了,但低頭瞥見龍帝殘缺的右臂,又悔恨交加。
龍帝的身體自斷臂那天就差了下來,許是肉體被元神依附太久,開始承受不住,慢慢邁向崩潰的邊緣。
龍帝自己也漸有察覺,船離家鄉一日日近了,身體卻一日差過一日。就算九炫無微不至地照顧,也只是聊以慰籍而已。
少了一條手臂,龍帝倒覺得沒什麼,除了有些時候麻煩一點而已。例如沐浴、更衣。
通常那種時候,都是……
「炫兒,幫我把衣服拉上來。」
低頭,兩眼望地,笨手笨腳著幫他拉扯著衣服。
折騰了好一陣,衣服還沒穿整齊,某人的臉已經燒得像熟透的大蝦。
「炫兒,你發燒了么?臉這麼紅??」
「沒,沒有。」越是心急越出錯,越出錯越緊張。
往往換個衣服已經要折騰半個時辰了,讓急性子的龍帝很不耐煩,也讓其實還想多看兩眼的九炫臉紅到了底。
接下來的歸程兩人都很平靜,沒有誰,談起離開的事。
龍帝畢竟對九炫有些愧疚,每次感覺到身後有他凝視的目光時,心裡總有些難言的歉意。
九炫也沉靜下來,似是已經打定了主意。
「到了江南我就會跟你回去,不過,如果你再在我身上做什麼手腳,就別怪我不客氣。」落下了這樣的話,鬼族的人也不再有什麼動靜。但是,隱隱地,仍能在午夜時分感覺到無數鬼火尾隨著他們的畫舫前行,一片陰氣如濃霧般籠罩著,而且,數量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一日,九炫從市集上採買回來,隔了老遠就望見靠岸停著的畫舫起了火,衝天烈焰和晚霞交相輝映,把江水都映紅了。
「瀲——瀲——」九炫甩開手中的包袱,沖了過去。
還沒到堤岸,就被聆火攔了下來。
「陛下,小鬼們知道了龍帝在上面,狂性大發,現在已經完全失去控制,鬼火吞沒了整條船,上去也沒用了。」
「滾開!」九炫雙目盡赤,對著他大吼。
「陛下,雖然他對您有養育之恩,但如果不是他,您也不會落到現在這個田地……」
「閉嘴,他是龍帝又怎麼樣?他以前殺了我又怎麼樣?難道我就不能愛他?今生就算我要認賊作父,也用不著你來教訓我!給我讓開!」九炫冷冷地看著他,森寒的血眸逼得他不得不讓開路來,「我龍九炫,天上地下,只聽他一個人的話。」甩下了這麼一句,九炫頓頓足,身形化為一道紅光,直衝進那失了火的畫舫中。
「瀲……瀲……」一面躲著燒得噼啪響,四處散落的木屑,一面在一間又一間燒得通紅的房裡找著。放肆的小鬼在火焰上咯吱咯吱地笑,一群群圍著畫舫跳舞。九炫怒喝一聲,四處驅趕著它們。
終於在船的中部見到了瀲,火焰舔上了他的白衣,他有半身浴著火海,神情卻很平靜,彷彿身上被燒著的地方,根本不會痛似的。
看見了九炫,他衣袖一揮,把一樣透明的東西拋進他懷裡,揚聲道:「給你的。」
「瀲!」根本顧不上看手裡接住的是什麼,九炫看到渾身浴火的龍帝,不禁痛呼出聲。
「不要過來。」龍帝擺擺手,阻止他靠近,又淡淡說:「本來根本不會被那些小鬼的火燒到的,只是跑出來的時候忘了一樣東西,又折了回去,這才著了它們的道……」
「……本想送你回去的,看來也不行了。」龍帝望望自己身上肆虐著的紅焰,露出失望的表情:「這個人的身體已經不行了,被鬼火燒過,再也容不下我的元神了。」
「……」終於知道龍帝是在和他道別,九炫呆在當場,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我知道,這些小鬼是來接你的,現在我解了你額上的封印,以後,你該去哪就去哪,天大地大,不用再拘泥於我的身邊……」龍帝在火焰中微微一笑,銀髮輕輕飛舞著,「再見,炫兒,那塊水玲瓏就當作我送給你的紀念,紅塵多兇險,自己要珍重……」
那張如工筆描畫般清麗的容顏漸漸在火中模糊起來。
留住他,如果現在不留住他的話,就再也見不到了。以後,他是翱翔九天的神龍,自己是徘徊在異界的鬼,彼此之間再無交集……
然而,直到眼睜睜看著他纖瘦的身影被鬼火吞噬,九炫都只能像釘子般站著,咬緊牙關,雙手把那塊水玲瓏越攥越緊……
而後,他聽見一聲清亮的龍嘯響徹雲霄,一條全身銀光閃閃的巨龍從畫舫上衝天而起,霎時間光芒萬丈,龍鱗上反射的餘光映亮了黃昏的天際。頎長優雅的銀龍在畫舫的上空盤旋了一會,便龍尾一擺,消失在重重的雲層里。
九炫獃獃地望著他化龍而去。
天際不知何時下起傾盆大雨,不一會,畫舫上的火漸漸熄了,龍之水,恰恰是鬼火的剋星。
嗚嗚……嗚嗚……
懷裡傳來像是小動物哭泣的聲音,九炫低頭,慢慢攤開手,掌心中的水玲瓏感應到水汽,正發出聲聲啜泣。
「你哭什麼……我都沒有哭……」喃喃說著,忽然,一滴晶瑩的淚珠就落在了透明的玉石面上,叮咚,叮咚,彷彿可以把玉石砸出一個個坑來。
暮色漸漸把一切掩埋,九炫望著天,看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仍有一線銀亮,像一條龍優雅地滑過天際。塵封已久的記憶漸漸浮出水面,他想起許久以前,當他還是一隻鬼的時候,有一次在欲界和天界交際的天空,看到一線銀光滑過。
他好奇地問了部下:「那邊銀光閃閃的是什麼?」
「陛下,聽說那就是龍,天界那邊善戰的一族。」
「哦,龍啊,天界有這麼美麗的東西嗎?如果我去了天界,是不是就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說話間,一條通體銀白的龍已經從天界的邊境優雅掠過,那鱗片上奪目的光輝剎那間就耀花了他的眼睛……
原來,一切緣分都從那時開始,當我還是一隻鬼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你了。或許,我應該感謝上蒼,讓我能有十八年的時間和你在一起……
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