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話 黃泉·彼岸·花
黃泉之國和人間,其實只隔了弱水三千和一道奈何橋。
弱水劇毒,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將黃泉國度緊緊環繞起來,要入黃泉者,只能通過奈何橋。
墨塵在冥河邊徘徊了幾天,一直都找不到黃泉之國的入口,過了奈何橋之後,就只看到嫣紅的彼岸花纏綿千里,開得如同失火的原野。無論他怎麼走,都走不出那一片紅艷的花海。
他停下來想了想,黃泉之國的入口,應該是被一道法術極強的屏障保護著,所以自己一直在花海中兜著圈子,找不到真正的入口。
無奈,墨塵只有在奈何橋邊靜心等候著。
過了幾日,冥河旁終於有人行來,白衣白帽的冥司引領著冗長的隊伍朝著奈何橋走去。墨塵凝神望去,見行列中多是體態婀娜的年輕女子,身著白色宮裝,面覆輕紗,手中掌著大紅燈籠,裊裊婷婷跟著。
墨塵心念一動,瞄著領頭的冥司不留意,借著夜色,身形一展,悄然掠到行列旁邊,待跟上去時,已化成一個宮裝女子。同樣梳著低低的發簪,輕紗覆面,一對驚艷的墨瞳掩在濃濃的眼睫下,光芒流轉,綺麗非常。
那些白衣女子一個個上了奈何橋,橋上很靜,搖曳生姿的白紗裙在粗糙的石面拖曳而過,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夾雜著環佩叮噹。
「這位客人,你要喝迷魂茶嗎?」驟然有把蒼老的聲音在墨塵耳邊響起。
墨塵大吃一驚,循聲看去,原來是長年守在橋頭的孟婆婆,端著一晚碧綠的茶湯站在旁邊,殷切的笑容,臉上的皺紋像朵綻開的菊花。
見墨塵回過頭來,她又故作神秘說道:「喝了它,保你把前塵往事,愛恨糾葛忘個精光,喝了它,便不受世事紛擾,做人也會輕鬆多了。呵呵……」
絕望的時候,我何嘗不想忘卻。只是,終舍不下那個心愿……
墨塵心裡一時五味雜陳,待抬眸時,眼中已是一片澄澈:「不了,多謝婆婆好意。」
「真的不要?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嘍。」
墨塵微笑,點了點頭。
轉身走遠時,猶聽見身後孟婆婆在喃喃自語:「明明可以一了百了,自在逍遙,卻偏偏要自尋煩惱。哎,這世上還是傻子多……」
自尋煩惱么?也許是吧。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他,芸芸浮生,百媚千紅,能夠入得了自己眼的,佔據自己心靈的,依舊只有那個人。
成仙時的心愿仍歷歷在目,這一生,雖然嘗盡了人生悲喜,看遍了紅塵繁華,卻還欠了他一滴眼淚。
今生若是不能還他一滴眼淚,怕是難以自在逍遙吧。
步下奈何橋,緩慢行進的隊伍如同一條白蛇,在紅花間蜿蜒蠕動。那曲折的行進方式似乎遵循著某種陣勢。行進了約莫一個時辰,倏地,墨塵發現隊伍竟在不知不覺中走出了那片紅花的海洋。
面前森然聳立著巍峨的城樓,城牆連綿千里,幾乎望不到盡頭。
墨塵不由暗自驚嘆,想來長在奈何橋畔的曼珠紗華,本身就是一個玄妙的迷陣,不僅掩蓋了黃泉的入口,還迷惑了誤闖其中的人。
城牆上有大紅燈籠懸挂著,在冥河的夜風中翻飛。城門洞開,城外不見半個守衛,冥司領著她們徑自走進城內。
進了城之後,又是一番天地。
只見大道筆直,貫通四方。觸目所及,庭台樓閣錯落有致,月光下,隱隱見綠草如茵,香花四處,竟然是一派人間江南的景緻。
墨塵詫異之際,冥司已領著她們進入一座宮闕,穿過悠長迴廊,停在一間花廳中。
一位嬤嬤模樣的婦人迎上來,道了句辛苦了,仔細打量了她們幾眼,又笑道:「今年從人間帶來的這幫舞姬倒標緻得緊,待打扮打扮便領她們去見雪公主。」
之後便有幾個妙齡侍女上來幫她們整裝打扮,墨塵暗自數了一下,這一群舞姬約莫二十三,四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女,輕紗下,隱隱見面目嬌好,體態娉婷,只是神情恭順,對嬤嬤的命令唯唯諾諾,倒像是被人攝去了心智,身不由己。
所謂的整裝打扮,無外乎梳妝換衣,那些侍女倒很盡心,幫她們換上了各色華服,還細心打理起頭髮,把一頭頭青絲秀髮梳成個個亮麗的髮髻。
輪到墨塵時,也只有硬著頭皮讓她們擺弄了。須臾,已換了一身雪紡宮裝,外罩水藍色紗衣,頭髮被挽成複雜的宮髻,髮髻上還別了二枝梅花型的簪子。
墨塵原本就生得好看,雖然化成女子,依舊身形高挑,又是修仙之人,自有一份與眾不同的清越高潔。這一番打扮,更令他容顏如玉,氣質如雲,再加上淡定優雅的舉止,無意中就壓倒了一眾舞姬的風華。
墨塵低頭打量了自己這一身裝扮,心中苦笑,幸好這個模樣沒有讓龍帝或者無心看到,不然又不知要取笑多久了。
待眾舞姬打扮妥當,嬤嬤便領著她們穿過偏廳,進入一間大堂。此處與方才的花廳又是不同,堂上雕樑畫棟,擺設奢華,顯然是宴客的場所。
墨塵思量著嬤嬤口中的雪公主究竟是什麼人物,倏地,一道紅影從門外踱了進來,人未到,銀鈴似的聲音已經飄入耳:「今年的人怎麼晚到了這麼久?難道不知道陛下的慶典就要開始了么?」
言語之中,明顯含著責意。
嬤嬤在一旁惶恐地接到:「公主恕罪,挑選這些舞姬時花了些時間,方才幫她們打扮又耽擱了一會……」
「好了,好了,領她們進去吧。」紅衣女子不耐地揮揮手,臉朝著這邊轉過來。
霎時間,墨塵如遭雷擊,雙目神光乍現,犀利的目光隔著人群直直落在那張清艷的容顏上。
那個人的樣子,他這一生都不會忘卻,即便她化成了灰也認得!
櫻重雪!!!
墨塵無聲握緊了雙拳,費了好大的勁才止住身體的顫抖。翻騰的怒火幾乎就要燒毀他的五臟六腑。
櫻重雪向這邊投來冷冷一瞥,狐疑的目光繞過眾人,在墨塵臉上稍作流連。
面上的輕紗掩蓋了他發青的臉色,低眉斂目,把驚夢的墨瞳藏在濃濃的眼睫后,把燃著烈焰的目光收斂,現在還不是時候,沒有一擊必勝的把握,現在還不能輕舉妄動。
墨塵深吸了口氣,硬是把喧囂的火氣壓了下去。
冷哼了一聲,櫻重雪示意嬤嬤把眾舞姬領過去,遂轉身消失在門外。
這次,走了很久才到達嬤嬤口中的萬魔殿。越是靠近,墨塵的心越發寧靜,如今,仇人已近在咫尺,不怕沒有機會討回當年的債,心靜了下來,幽深的眼眸也就清澄起來。
櫻重雪,今日若不能為楊箏報鬼火焚身之仇,就妄我苦修了那麼多年了。
望著眼前幽深莫測的大殿,墨塵唇角扯過一絲冷淡的笑。
殿內早已賓客滿席,幾顆碩大的夜明珠鑲嵌在玉柱上,映得殿內一片柔和的月白色。
帝王的寶座位於上首,中間隔著幾級台階和一層輕紗帷幔。隔著輕紗望去,帝王的真面目宛如霧裡看花,看不真切。
台階下一字排開兩行小桌,坐著十殿閻羅和十八獄獄司。
櫻重雪便坐在下首第一桌上。
只聽櫻重雪擊掌一下,歌樂聲悠然響起,席間原本肅然莊重的氣氛也融洽了起來。
墨塵身邊的舞姬分成兩隊,一隊約莫十人,從柱后魚貫而出,在殿前翩然起舞。其餘幾個沒有入席的,便站在柱后伺候著。
墨塵倚著冰涼透心的玉柱,一雙眼卻冷冷望著櫻重雪。絕麗的眸子彷彿種下了千年寒冰,被那樣的眼神看一眼,都會不寒而慄的。
席間觥籌交錯,杯影酒香,還有婀娜多姿的舞姬如穿花蝴蝶般起舞助興,這些冥界重臣都有點醺醺然了。
若有若無的,帷幔後傳出一聲倦怠的輕嘆,倏地,熱鬧的群宴靜了下來,歌舞停歇,連閻羅獄司們的醉意都嚇醒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作什麼好,舞姬們也戰戰兢兢地圍成一團。
櫻重雪微皺了一下眉頭,把舞姬們統統趕了下去,接著躬身走進了帷幔中。
隱約看見她彎腰對著皇座上的人說了些什麼,大家屏息靜氣,須臾,帷幔後傳出倦倦的聲音:「年年都是這些,朕實在提不起性子……」
聲音低沉而悅耳,在鴉雀無聲的大殿中悠悠轉了一轉,再次把座下各位重臣嚇得面如土色。
墨塵心道:帷幔中的便是素有暗夜之君王的冥皇了,不知櫻重雪又是他座下的什麼人呢?她們稱她為公主,難道是……
眾人尷尬之時,只聽帷幔中又拋出一句:「換個別的吧。」
隔了半響,櫻重雪終於走了出來,她掃了殿內一眼,忽然,就朝著墨塵的位置走來。
墨塵心中一凜,遂站直了身子,迎上了她審視的目光。
「你沒退下,是還有歌舞要為我們表演么?」櫻重雪揚起秀氣的下頷,問道。
面對近在咫尺的仇人,墨塵淡淡應著:「我舞藝不精,只會舞幾手劍,不敢獻醜。」
「哦?」那揚起的眼角眉梢含著若有所思的意味,「我……倒是沒想到今年來了個特別的人物呢……」募地,纖纖玉手扯下了墨塵的面紗。
面紗一落,眾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氣。只見月白的珠光下,一張潔凈的臉如雪如月,墨黑的瞳低斂著,濃睫投下的陰影如白紙上的一抹淡墨,更襯得那人眉目如畫,容姿絕麗。
櫻重雪顯然吃了一驚,盯著墨塵的臉好一會,不知思忖著什麼。
墨塵倒是淡定從容的緊。
既然來了,就沒想過可以輕易脫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沉吟了一會,櫻重雪道:「那你便為陛下舞劍助興吧。」
墨塵洒然一笑,緩步走入殿中。
環視了那些冥界重臣一眼,墨塵抬手拔出了頭上的發簪,素梅銀簪閃著冷冽的光芒。墨塵右手持簪,左手二指順著簪頭向簪尾劃去,口中清叱一聲:「裂!」
只見三寸的簪子頓時銀光暴長,眨眼間已化為三尺七寸長的清泉寶劍。
「見笑了。」墨塵微微笑著,面對眾人的喧嘩,隨手挽了個劍花。流麗的劍芒耀花了旁人的眼。
斜眼一瞥,櫻重雪站在柱旁冷冷笑著,似是悟到了什麼。
墨塵揚眉一笑。既然被你識穿,你要玩,那麼我便陪你玩個盡興。讓你看看,今日的楊墨塵和當年的狐精有何不同!
墨塵的劍開始舞得輕巧,藍裳翩翩若飛,映著劍光一閃一閃地亮,煞是好看。漸漸地,劍芒壓倒了珠光,殿內已經看不見其他的光亮。放眼望去,只見一道藍影繞著一道白氣,在空中如蛟龍纏繞,寒氣森森,令人透體生寒。
「有意思。」帷幔中又傳出一聲輕贊。
這時,墨塵的劍也舞到絕妙處,只見殿中驟然飛起一道驚虹,藍影騰空而起,只撲櫻重雪。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墨塵的劍堪堪停在她白皙的頸側。
冷冷地,墨塵挑起那對驚夢驚艷的眸子,沉聲道:「櫻重雪,我來跟你要一個人。」
「哦?如果不是陛下提醒,我倒沒想到堂堂的狐辰王會屈駕來做我們的小舞姬。」櫻重雪無視頸側的寒芒,嬌美的臉上儘是挑釁的淺笑:「狐辰王殿下,你來跟我要什麼人呀?」
「楊箏,把楊箏還給我!」
「楊箏?」櫻重雪頓了頓,而後無法抑止地暴發一陣狂笑,「哈哈哈……」
墨塵的眼冷如冰霜。
她的笑聲漸漸低了下來,然後化為唇際一抹輕蔑的笑:「怪不得我覺得你很眼熟,原來我見過你,我記得你這雙眼睛,你就是當年那隻小狐狸,對嗎?」
「好記性,我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墨塵一字一頓說道。
櫻重雪嫣然一笑,緋紅色的水袖已在瞬間卷上了墨塵的劍,一拉一帶,那纖巧的身軀如游魚般滑了開來,躲過鋒利的劍刃。
「有趣,如果你今天贏得了我,我就把他還給你,不過,你要先逃過他們的刀劍才行。」女子得意笑著,指著墨塵身後不知何時已成包圍之勢的冥界侍衛。
墨塵面不改色地扯下水藍色紗衣,身形一旋,手中輕紗高高揚起,遮住了身影,待輕紗落下時,殿內已不見了那個容姿出眾的舞姬,站在眾侍衛面前的是一個黑衣曳地,墨發如泉的年輕人。
所有人一霎那隻看見那一雙眼,看不清他的容顏。
那對墨瞳,深不見底,深不可測,寧靜的墨色中彷彿沉澱了無數紅塵舊夢,人世繁華。有幾分落寞,有幾分風塵,卻十足的煙行媚視,叫任何人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心顫。
「失禮了。」在一片嘩然聲中,墨塵優雅地頷首,然後出招!
流麗冷澈的劍光在身前劃了個圓弧,一陣哐當的交接聲后,前方侍衛手中的兵刃都只剩下半截。而那道劍光如游龍一般,在包圍圈中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
削斷了所有侍衛的兵器,墨塵收手站著,眼神清清冷冷的,神色淡淡定定的。而後,手中三尺冰泉慢慢揚起,劍尖指著遠處的女子,定住了。
「現在,我有資格跟你要人了么?」清亮的音色堅定而又緩慢道出。
他立於殿中,舉著劍,冷著臉,凝著眸,碧落黃泉,他來要回他思念許久的人!
恢宏的大殿,一時靜寂如死。
「要人?魂都沒有了,還哪來的人啊。」櫻重雪似乎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突兀的笑聲打破了死寂的氣氛,卻讓墨塵臉色一變,手中長劍一振,只聽一聲尖銳的嘶鳴,劍氣從劍尖逼射而出,在前方沖開一道白痕,劍光奇寒徹骨。
櫻重雪側身躲過,倚著玉柱肆無忌憚地笑著:「楊箏早就被我丟進冥河的弱水中了,你要找他,去奈何橋上往下一望不就見到了。哈哈哈……」
「櫻、重、雪——」墨塵一聲厲喝,全身的衣裳霎時被罡氣鼓起,烏髮在銳利的劍氣中狂亂地舞著,那雙眼,幽黑一片,沉暗得可以吞沒一切光亮,「櫻重雪,今日我要用你的血祭楊箏!」
殺意頓起,手中長劍也毫不留情,冰寒的劍光化為長虹,追擊著殿中飛掠的紅影。
一個侍衛擋了上來,眼前一花,還沒做出反應,頭顱已骨碌碌滾落了地,留下身軀猶自手舞足蹈往前撲了過去。
又有幾個人圍了上來,利劍劈下了前面一個的手臂,劍勢往側面一掃,旁邊兩個齊齊被斬成兩截。血花一時在殿內飛濺如雨,墨塵身上劍氣激蕩,血竟一滴也未能沾上他的身。
櫻重雪一路在人群中閃躲,墨塵的劍光一路追了過去,一路哀鴻聲起,遺下肢體遍地,血流成河。
停住殺戮的步伐,墨塵振了振劍鋒,甩去沾在上面的一串血珠,對著櫻重雪冷冷一笑:「怎麼,你現在知道害怕了?所以讓手下過來替你送死?」
回頭,森冷的眼光掃過嚇破了膽的侍衛,逼得他們齊刷刷又退了一步,十殿閻羅和十八獄獄司早已不知去向,殿中一片狼藉。
「不想枉送性命的就給我讓開,否則不要怪我出手狠辣。」墨塵沉聲警告,而後飛身而起,長劍舞出一連串劍花,罩住櫻重雪的退路。
櫻重雪俏臉含煞,銀牙一咬,仗著玲瓏短劍迎了上來。兩人在空中閃電似過了幾招,叮噹聲不決於耳。落地后,墨塵穩穩站住,櫻重雪卻噔噔噔一連退了好幾步,肩頭的衣裳被血染了個透。
「好你個狐精!」櫻重雪捂住受傷的肩膀,憤憤地瞥了墨塵一眼,驟然向皇座上方掠了過去。
墨塵冷哼一聲,衣袖一斂,整個人如一羽墨蝶,緊追著她前去。
刷!刷!刷!
一排怒矢冷不防從墨塵身後射來,只見他去勢不變,頭也不回地用劍往後一斷,一劃,銀光如新月,劍氣如驚虹,幾十羽箭就像斷了翼的鳥兒一樣紛紛落下。一眼望去,箭尖都被齊刷刷削斷了。
真是駭人的劍法!
就在櫻重雪將要衝入帷幔之際,墨塵的劍光已追到她身後,劍上的寒意透背襲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回身擲出手中短劍,想要擋他一擋。
墨塵無視迎面而來的劍光,頭微微一側,在短劍險險擦過自己臉頰的瞬間,手中長劍已刺入櫻重雪的胸膛。
長劍挾著去勢,繼續帶著二人向前飛去。眾人只聽得頭頂一聲凄厲的驚呼,抬眸望去,櫻重雪竟被墨塵的劍高高釘在玉柱上。
猛咳了一下,血從唇角溢了出來,櫻重雪臉上浮現出詭秘的笑意:「就算殺了我,你也永遠見不著楊箏,告訴你,楊箏……不過是個影子……你這輩子都別想見到他了……」
她一笑,血就從口中噴涌而出,襯得那張嬌美的臉恐怖如夜叉。被長劍貫穿的胸膛也在創口周圍滲出血來,不一會便沿著柱身上淌下幾道蜿蜒的血痕。
墨塵鬆開握劍的手,從柱頂飄身落下,神情恍然若失,一時還沉浸在櫻重雪的話中。
楊箏……是個影子……怎麼可能?奈何橋下,又究竟有什麼……
難道,我千辛萬苦闖進黃泉地府,任雙手沾滿血腥,卻還是抓不住你一縷幽魂么?
楊箏啊……
墨塵仰頭,痛苦地闔上雙眸。一時間,心頭泛起濃濃的凄涼和倦意,對生,對死,對這份執著萬年的相思……
帷幔后忽然一聲輕咳,墨塵倏地睜開眼,這才驚覺,由騷亂開始到櫻重雪被殺,有一個人一直沒有現身,彷彿對殿上的血腥廝殺視若無睹。
那個隱藏在輕紗帷幔后的冥皇!
像勁風忽然吹起了帷幔,一道修長的身影從後面飛掠而出,寬大的衣袂揚起,像一羽蒼鷹展開它碩大無朋的翅,投下濃重的灰影。
也不見他的速度有多快,但眾人眼前一花,那個修長的影子已經到了墨塵面前。
寬大的衣袖悠悠探出一隻蒼白的手,向墨塵胸前拍來。
墨塵的劍已脫手,匆忙間只得揚起衣袖接招。身影交錯,電光火石之際兩人已經互相拆了幾招。
墨塵被一股強大到駭人的力震退了幾步,恰好那人一旋身,衣袂翻飛,遮住臉龐的衣袖隨著招式變換拂了開來。墨塵一抬眸,就對上了那張臉……
白髮如霜,揚了在空中,清秀的眉眼,描繪出刻骨銘心的容顏,一切彷彿昨日初見,那眉,那眼,那唇都是夢裡思念到心痛的根源……
……楊箏?
墨塵張了張口,卻因為驚懼過度而發不出一絲聲音,整個人就那樣怔怔地矗立在那裡。
驚訝、疑惑、狂喜、不解……一顆心被各種各樣的情感充斥著,幾乎麻痹了視聽,忘記了天地萬物,直到……
一陣劇痛震醒了呆住的他,慢慢地低頭,慢慢地看清胸口上那一隻蒼白的手,十指已深深沒入自己的胸膛……
「楊……楊箏……」難以置信的眼神,難以置信的聲音,話一出口,血就不受控制地從唇際溢出……
楊箏……你……為何要殺我……
震驚過後的絕望,深深填滿了那雙幽深如海的眼睛,墨塵竟無法說出這句話,他竭盡全力看著他,用盡生命最後一點力氣看著他,幾乎想把眼前這個置他於死地的人的樣子,狠狠揉進靈魂深處……
「錯了……」淡淡笑了笑,那人又是一聲輕咳,狹長清冽的眼睛迎上那兩潭哀艷的墨色,靜靜說道:「我的名字是重華,櫻重華。」
洞穿他胸膛的手指隨著話語猛地收緊,墨塵禁不住發出一聲暗啞的呻吟,衣袖用力揮開了那人的手,霎時,血雨灑了漫天,點點殷紅慘烈如花,他的身形晃了晃,踉踉蹌蹌退了三尺,臉上褪盡了血色,紙一樣蒼白。
捂住胸口的手可以清楚感覺到拳頭大的傷口,猙獰著,心臟幾乎就裸露了出來,而那傷口處汩汩湧出的鮮血,無論他怎麼捂都捂不住……
「我的狐珠……」
「是這個嗎?」攤開的掌心,血淋淋地托著一顆墨色琉璃珠,五彩流光在他掌中灧灧地亮著,襯著血色,有種凄絕的美。
很想再次喚出他的名字,很想問他,為何一見面就對自己痛下殺手,可惜已沒有力氣……
那樣疏離冷淡的眼神,還有唇際若有若無的,彷彿玩味著他痛苦的微笑,這個人,真的是楊箏么?
——楊箏早就被我丟進冥河的弱水中了,你要找他,去奈何橋上往下一望不就見到了……
奈何橋……楊箏……奈何橋……
墨塵混沌的意識忽然閃過一線清亮,他搖搖晃晃走了兩步,猛一頓足,用上自己最後一點法力,化成一道玄影飛出了大殿……
冥皇瞥了一眼手中的珠子,空著的另一隻手往虛空中招了招,嗤地一聲輕響,釘住櫻重雪的劍從柱子上生生拔起,落進了他掌心。
緋紅色的纖影也隨著禁錮除去,從柱子上滑了下來,軟軟癱在地上。
「陛下,救救我……痛死我了……」
櫻重雪還沒有死,一恢復意識,便掙扎著要爬過來。
冥皇沒有搭理她,手中長劍因為法力消退,驟然亮起一團銀光,變回一根梅花銀簪。
他仔細端詳著,陷入沉思。
「陛下,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您啊……陛下……」櫻重雪匍匐在地,哀求著,竭力伸出手要拉住他的衣擺。「為了您,我逼走了楊箏……為了您,我把他的魂投進弱水中,讓他再也不能來擾亂您的心……我一直愛慕著陛下啊……」
輕嘆了口氣,冥皇把目光投在她身上,有些憐憫,也有點無情:「阿雪,我想我過去是太放縱你了,讓你忘記了……自己不過是……」
櫻重雪忽然露出驚懼的神色,即便方才被墨塵的長劍貫穿時也沒有的恐懼表情:「陛下,重華……饒了我……」
話音未歇,那嬌好的容顏便開始消融,肌膚迅速剝落腐蝕,很快白森森骨頭都露了出來。
白骨紅顏,不過須臾之間。
哀語連連的血肉之軀轉眼就只剩了一具慘白的骷髏,骷髏的肋骨處插了一朵嫣紅的曼珠紗華,兩個黑洞洞的眼眶還朝著冥皇大睜著,細瘦的白骨手指離他的衣擺只差了一寸。
「……你不過是一朵彼岸花罷了,長在腐肉和白骨之間,借了我的法力才化成人形。」冥皇有些憐憫地說著,又攤開手指,眯起眼睛看著掌心那顆光華灧灧的墨色琉璃珠。
「真是漂亮啊,像他那雙眼睛,彷彿可以湮滅紅塵……」他端詳著,剎那間彷彿想起了什麼。
募地,一陣咳嗽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收起珠子和銀簪,覓著血跡掠了出去。
一路血流如注。
暫時封住的傷口因為不要命的狂奔又裂了開來,血一直淌著,淌著……連他自己都以為要流幹了。
遠方隱隱望見了奈何橋的影子,如滄桑老樹孤獨地橫卧在水面。
橋下,弱水三千滾滾流逝。
在橋上大口喘著氣,傷口處已經痛得麻木了,沒有了狐珠庇護的身體,甚至還抵擋不了冥河上的冷風。
從橋上望下去,黑得像墨汁一樣的冥河水,幾乎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借著冷冷的月光,他看見一簇青綠在水中載浮載沉。
是一株青蓮。蓮莖挺出水面,幾片蒼綠的葉片上托著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弱水中的芙蓉,帶著幾許孤絕和寂寞,頑強生長著……
河風吹來,它輕輕搖著,蓮瓣微微綻開,剎那間,墨塵彷彿看見那個人溫和憐憫的笑……
它……難道它便是楊箏?
頓時猶如五雷轟頂,墨塵全身抖如落葉。
「楊箏……楊箏……」他在橋上喚著,橋下死水微瀾,青蓮慢慢綻放,綻放……
風掠過蓮房,蓮心處忽然一聲嘆息,隔了千萬年,墨塵再次聽見那沉柔的音色:唉,你還是尋來了么……我的痴兒……
一瞬間,心痛欲死!
酸楚如潮水般淹沒了他的眼睛。
一滴晶瑩的淚珠滴落在綻開的蓮瓣中,又一滴,一滴,一滴,如斷了線的珍珠……
不自覺用手一抹,原來……淚已披了滿面。
墨塵哀然闔上眼帘,任眼淚潸潸而下。
楊箏,我日日念著還你一滴淚,而我從未想過是這個樣子的……
你在冰冷的水裡等了我很久嗎?抱歉,我這就下來陪你,我這就下來了……
黑色的身影搖晃了幾下,如同斷線的風箏,一頭扎進沉暗的河水中。
劇毒的弱水漫進他的眼睛時,他瞥見那蓮花已開到了盡頭,隔著水看去,宛如綠瑩瑩的燈火。
「生平不會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原來,相思這種毒,也早已侵入骨髓,日夜揪心地痛著呢。
楊箏,你可知我想了你很久,很久了?
我這一生,只為你流過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