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留得殘荷聽雨聲

第八話 留得殘荷聽雨聲

龍九炫是在黃昏時分走進這條金陵最聞名的龍門大街的,那時,他經過的每一家青樓,從一笑千金的花魁到端茶遞水的丫鬟,都忍不住從雕花的窗子里望多了他幾眼。

一個人如果背著那樣巨大的一把劍在繁華的街上走,不引人注目才奇怪呢。何況,他還是一個特別招人注意的男子。頎長高挑的身姿,比尋常的南方男子要高出許多,即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顯得鶴立雞群。一身樸素的深灰色勁裝,掩不住滿身英華傲氣,錚錚鐵骨。厚重墨黑的玄鐵古劍,就斜斜地背在身後,沒有劍鞘,未見鋒芒,卻莫名地有股令人震懾的氣勢直壓過來。

龍九炫走進這繁華的煙花之地時,剛好碰上街中起了一場騷動,隱隱地,有婦人凄凄切切的哀求聲傳來。

「蓮……蓮啊……」

也不知怎的,這個沉穩如山的人瞬時臉色一變,分開擁擠的人群,飛也似朝發聲處走去。

菊香院的門前,幾個彪型大漢圍著兩個瘦弱的身影拉拉扯扯。

「該死的老婆子,今天你不把人交出來,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為首的漢子惡狠狠道。

一臉滄桑的老婦護著身旁一個衣發皆白的細瘦身影,悲戚地哀求著:「各位大爺,行行好,蓮兒已經神智不清了,你們就饒了她吧。」

「蓮兒是我家公子用真金白銀買下的,不要說瘋了,就是死了也是我家公子的人!來!我們把她帶走!」幾個彪型大漢一聲斷喝,就上前搶人。

拉拉扯扯中,眼見老婦仍緊拉住蓮兒的手不放,為首的大漢十分不耐,掄起碗大的拳頭就往她身上招呼過去。

拳頭在半空中定住了,為首的大漢只覺得一隻手腕象被鐵箍箍住了似的,不能移動分毫。驚怒中抬頭,只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他面前,幾乎擋住了整片陽光。陰影中,那如刀如刻的五官,年輕卻冷俊非常,一雙顏色有點淺的狹長眼瞳,正冰冷而又輕蔑地往下望著,那眼神讓人想起覓食的猛獸,居高臨下地看著在他勢力範圍中的獵物。

那股排山倒海的煞氣,直直從頭頂壓了下來。

暗地裡掙了兩下,手腕紋絲不動,豆大的汗珠開始不爭氣地往外冒了。為首的漢子壯了壯膽,怪叫一聲,另一個拳頭直撲他的臉。

沒有等他打到,龍九炫面無表情地將手一掄,圍觀的人一陣驚呼,那少說也有百來斤的漢子被帶起,重重摔在遠處河堤上,一條腿還在那晃悠晃悠。

眾人鬨笑,餘下的幾個漢子一擁而上,想仗著人多給他個教訓。他也不緊張,一手一個,輕輕鬆鬆把他們逐一丟了出去。

喝采聲一陣響過一陣,人聲鼎沸,眾人都在望著他,而他眼裡卻只映得下那個白衣白髮的纖細身影。

是你么?瀲?

按耐下緊張不安的心緒,龍九炫緩緩伸出手,以極溫柔的姿式撩起那人低垂的發。

清麗如蓮的面容,楚楚動人的風姿,無奈那雙大大的眼睛空洞而無神,目光渙散。

不是……

幾乎聽見自己暗自嘆了口氣,龍九炫難掩心中萬般失望,手也僵住了。

「恩公,恩公……」見到這個救了自己的高大青年愣愣地盯著女兒看,眼神複雜,還一臉失落,老婦人有些膽戰心驚地說,「蓮兒她認不得人,還望恩公不要見怪,哎哎……蓮兒,快和恩公道謝……」

蓮兒……蓮……瀲……

原來聽錯了啊。那頭銀絲也似的發和那身白衣倒有些相似,可惜,終歸不是他,不是他……

龍九炫耳朵里已聽不進什麼話了,也不理身旁的人在和他說些什麼。喧鬧中,他只意興闌珊地撥開圍觀的人群,悶悶走了開去。

眾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情緒瞬息萬變,只當他英雄仗義不留名,一面叫好,一面讓了路給他。連青樓上矜持高傲的清婠們,都探了頭來巧笑倩兮,之前只敢偷偷望,現在眼波流轉,簡直是一副芳心蕩漾的模樣。

卻見那位懲強扶弱的大俠,冷著一張俊臉,走了幾步,忽然一個轉身,以氣吞萬里如虎的姿式衝進最近的一間青樓。

……

四下頓時鴉雀無聲……

英雄難過美人關,大俠去嫖妓也是人之常情……不知是誰回過神之後對旁邊的人小聲說道,而樓上的女子幾乎個個紅著眼睛咬牙切齒怨天怨地:為什麼不進來我這間?為什麼……為什麼……

醉卧紅塵。

所有人都看到他進的那間,高高懸著這燦金的四個大字,金陵花魁嫣無心的醉卧紅塵。

有人說,曾經見過他進了一間叫「醉卧紅塵」的青樓,方才正沮喪的時候,龍九炫忽然看見要找的地方就在眼前,幾乎想都沒想就衝進來了。

樓子里幾個丫鬟,迎面被他嚇了一跳,這人高高的個子,身上還背著一柄巨型鐵劍,雖然樣子清俊,但表情實在嚇人。

「這……這位公子,你,你要找那位姑娘?」

「你們有沒有看過一個銀色頭髮,約莫十八九歲的人來過?」龍九炫手忙腳亂的比劃著。

被問的丫鬟稍稍緩了口氣,還好,不是來打劫的。「他啊,我記得五六日前和無心小姐和楊公子一起走了。」

「去哪了?」

「他們三個人雇了一艘船,聽說是去京城了……咦咦……公子,人呢?」那丫鬟只覺眼前一花,話沒說完,人已沒影了。

京城,京城,他去京城了……

日行千里的寶馬,沒日沒夜地狂奔,如此速度,龍九炫還嫌它不夠快,一路狠命抽打著。駿馬發出一聲聲嘶鳴,奮力向前狂奔。

快點,再快點,如果慢了,哪趕得上落下的行程?

韁繩在手裡被攥得死緊,心裡卻止不住痛苦地問:瀲,你就這麼不想見我么?

**********

——情深不壽,只因我是那青蚨之子,便怨不得天地了。

很小的時候,當別人還停留在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童真中,連喜歡和討厭都是朦朦朧朧的年紀,龍九炫已倔強地貫徹著自己的喜惡。

討厭是由來就有的,看不慣那個人總是冷冰冰的面目,受不了他火爆的脾氣,最討厭的是,那個人對他,總有種莫名的疏遠感。老早他就懷疑,那個人也許根本就不是他的父親,只不過頂著一個父親的名頭,在欺壓他而已。所以,九炫狹小的心眼裡總裝滿與他作對的遠大計劃,一有機會,便付諸實行。

那個時候,家的後院養了一池芙蓉,每年夏季,芙蓉綻放如歌,縹緲地在晨霧和暮靄中低徊吟唱。

那個人喜歡芙蓉,每每看到他呆望著那些含笑無語的麗顏,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九炫從未看過的溫和眷戀,這個小小的敵人便開始醞釀他的計劃。

長久的計劃終於在夏末的一個黃昏實施了,那一天,九炫乘那個人不在,一把火燒光了池子里的蓮。他把油倒進水裡,看著池子上無聲無息浮了一大片七彩斑斕的色塊,便興奮地點著了火,呼的一聲,妖紅的火焰一下子從水面竄上來,吞噬了這種水生的植物。出水亭亭的葉被燒得噼里啪啦的響,嬌弱的花瓣叫熱氣一薰,馬上焦黃萎縮了。

火光映紅了流霞,惡作劇的成功給了小孩子莫大的滿足感,以至於當火光和天色一齊黯淡下來時,他才想到自己真的闖了禍。依那個人的脾氣和心性,這個家看來是呆不下去了。

於是同一個晚上,他帶了幾樣喜歡的東西,逃離了那裡。

一把小木刀,幾顆古怪的小石子,一個青銅獅子,還有一條據說是母親留下來的手絹,這些,都是九炫最珍愛的玩意,就算是離家出走都不捨得丟的。可惜有一樣他忘了帶——銀子。

在那個年紀,九炫還不甚在意錢的妙用,游遊盪盪了一天後,看到人家用白花花的銀子買吃的,才想起自己從昨天晚上就沒有吃飯,而身上也沒有帶任何值錢的東西。

窩在有錢人家門外的漢白玉台階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卻被那戶人領著狗一路追打著。

「臭小子,要睡覺也不看看地方,這裡是你能呆的嗎?」管家模樣的人凶神惡煞。

權貴人家的狗都很會看人,對主人討厭的人特別凶。現在有主人在背後支使著,更是狂吠著追來。

可憐九炫跑得過追打的人,跑不過人家養的惡犬。眼看一條腿就要被追上來的狗咬住,忽然那隻惡犬一個機靈,緩了下來。動物天生對危險有種奇妙的直覺,那幾條狗似乎察覺到一個厲害的人來了,紛紛畏縮起來。

長街的盡頭,白紗似的晨霧中,緩緩走來一個人。宛如工筆描畫出的眉目,秀秀氣氣,清瓷般的臉上,眉如遠山,斜飛入鬢,眉峰低低掩著一對蒼銀色的瞳。

衣發是一色的白,遠遠行來,便像縹緲的一朵雲彩,冉冉而至。

那人望向他們,眼神一如往常的倨傲,彷彿天底下,再無什麼能夠入他的眼。

果然還是這樣目中無人!九炫恨恨地想。他倒忘了自己現在處境尷尬,後面是一群凶神惡煞的人和狗,眼前是他最不想見的人。要他逃過去尋求庇護,那是打死也不幹的。結果只有賭氣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皺起了眉頭,那個人按耐著瀕臨發作的火氣,淡淡說:「還不過來,被狗追著很高興嗎?」

九炫還沒答話,追來的人已罵開了:「臭小子,還敢逃,大清早鬼鬼祟祟躲在門口,不是偷兒就是乞丐,不教訓你一頓那能放你走。」抬頭又朝著前面的人吼道:「喂,攔路的,你是那小子什麼人?最好和他沒什麼干係,不然有你好看!要知道我們……」

「閉嘴!」聲音不大,卻沉著有力,尤其是那直射過來的眼神犀利如刀,冷冷的,象要把人從頭到尾剖開,嚇得漫罵的人差點咬了舌頭。

慢慢地走到九炫身邊,白衣人哼了一聲,昂起頭道:「我家的小孩我自會管教,哪裡輪得到你來插嘴?」末了,冷冷掃了他們一眼,看得那幾條狗嗚嗚叫著直往後縮。

「你……」

那幾個人還想爭辯,只見他隨意地一揚手,砰地一聲巨響,旁邊一丈外半截土牆應聲而倒,竟似被劈空掌力生生震塌了。

「我現在心情惡劣,要好好管教一下我兒子,如果不想被禍及,立刻從我面前消失!」話說得波瀾不起,臉上也沒有兇惡的表情,效果卻立竿見影。

那些人嚇得面如土色,三兩下已逃得無影無蹤。

想到將要面對那人的火氣,九炫倒寧可讓那幫人捉回去算了。

可是,居然沒有……

偷眼看看一語不發拉起他就走的人,九炫心裡詫異極了:他不是生氣了嗎?我燒了他最寶貝的花……

「你也真夠窩囊的,被人追著滿街跑。沒本事還學人家離家出走……」見九炫用眼睛偷偷瞄他,那個人在他頭上狠狠敲了一記,板起臉訓道。

「要你管!」九炫摸著痛處,就是死不認錯。

「以後我教你劍術吧。」沉默了半響,那個人忽然說。

「啊?」有些反應不過來,九炫望望那張和平素一樣沒什麼表情的臉。

他,難道真的不生我的氣?平常不是早發飆了嗎?

「免得以後又像個賊似的被人追打,丟盡我的臉。」

「我那裡丟臉了?!」九炫有點惱羞成怒地叫了起來。

「對了,我還要慢慢想個法子給那些芙蓉報仇才好。」想了想,那人的嘴角浮上一絲惡意的微笑:「不過來日方長,你說是么,兒子?」

嗡地一聲,頭皮都炸麻了,九炫心裡頭開始第一千零一次的咒罵:冷血!惡霸!黑心肝的狗賊!%*&@*(&$#……

罵人的詞語一路順溜而下,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

心裡罵得開心,無意間卻碰到那人的衣裳,九炫不由咦了一聲。擦過臉頰的衣袖濕濕涼涼的,像在夜間走了很長一段路,被露水打濕了的。

難道他,找了我一天一夜嗎?忍不住抬起頭,看著那人清秀平靜的側面,第一次,九炫用既不討厭,又不激憤的心情審視著眼前的人。有點疑惑,又十分不信,那個人會對別人好嗎?好像除了那該死的花之外,從沒見他表現出對其他東西熱衷的態度。還以為,他的血是冷的呢。

因為那個人的手,無論何時都沒有溫度,涼涼地,總讓小孩子想起故事中的鬼。

可是,應該,也許他也沒有想象中那麼無情吧……

八歲的九炫,從那天開始,似懂非懂地了解到一些事,也從那時起,他的目光開始追著那個人轉。討厭與喜歡,在小孩子心裡原本就沒有絕對的分界線,即便有,也不是一成不變的。

有時候,在未曾懂得喜歡時,已經不知不覺喜歡上了……

白雲蒼狗,歲月如梭。

後來的日子少了父子間的爭鬥,倒過得飛快,等九炫長大了一些,那個人真的開始教他練劍。

風隱竹林,重重翠影搖曳著,沙沙作響。

那個人舞劍的姿式很美,龍九炫難以相信,那樣荏弱的身體里會藏著雷霆般巨大的力量,一招一式,都帶起一陣罡風,方圓十丈,竹葉狂舞如飛刀,真氣逼得人掙不開眼來。而他手中持的不過是一小節翠竹,卻能舉輕若重,將它使得如同古樸沉重的玄鐵劍。

收劍,轉身,站定。

良久,繞著他旋舞的葉片才徐徐落下,在他周圍劃出一個圈來。

「看清楚了么?這是當年狐辰王使的劍法,他是使劍的名家。雖然我很不屑他的為人,不過不得不承認,他的劍法確實無人能出其左。我擅長用刀,但對你來說,刀太過霸氣,不如劍來得雍容大度,你本身煞氣就重,用起來會過於殺戮。」他抖了抖手中青竹,幻出一串綿綿綠影。「仔細看好了,狐辰王的劍法中,舉輕若重,舉重若輕,輕靈和凝重兼而有之,招數變幻莫測,意態雍容沉靜。」

「怎樣?你看清楚了嗎?」他又回頭問了一句。

搖搖頭,龍九炫緩緩說:「沒有。」

「……」

「好,我再從頭演練一次。看好了。」

又是綠影重重,竹葉飛舞。

龍九炫無法移開眼光,似在認真揣摩,事實上,那些招式一招都沒往心裡去。

末了,他收招再問:「看清了么?其實來來去去也就這麼幾招。」

「……沒有。」

「……」

「不要發獃,用點心思去看!」那個人開始不耐煩了。

他手中的竹枝舞得越發地慢,但還是激起陣陣罡風。

這次舞來,足足比上次花多了兩倍有餘的時間。

「這麼慢,該學會了吧?」

「……還沒……」

「……%^%^&*……第四次……」龍九炫聽得他咬牙切齒地嘀咕著,然後再次認命地舞起來。

……

「這樣呢?來,你先練一次給我看。」

拿起沉重的玄鐵劍,龍九炫還沒使幾招,那個人的臉色已經黑得過天上的烏雲。

「我雖然不要求你達到狐辰王那種飄逸飛揚的氣度,但至少你要能使得從容不迫,落落大度。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藏頭縮尾,畏手畏腳,比作賊的還像作賊。算了,我再從頭練一遍,你給我認真看著。不能光記住招式,還要注意將招數融會貫通,氣正心順則如行雲流水。」罵歸罵,他還是耐下性子教導著。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笨————」

「……第十次,再學不會的話,你乾脆去市集上學耍大刀算了!」看到眼前的少年還像根木頭似的矗在那裡,那個人開始抓狂了,僅有的耐性已被剛才反反覆復的演練消耗得點滴不剩。

幾乎是泄憤似的,那個人把竹枝舞得水泄不通,招數使得飛快,收招時,身邊舞動的竹葉還慢悠悠地飄了很久。

「怎樣?」

「……」龍九炫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算了,你去學耍大刀好了,我教不了你!!」耐性和好脾氣終於在無數次無功用的重複中被磨光了,那個人一張臉已經氣得發白,憤憤然丟開手中翠竹,拂袖而去。

沉默……

那個一直靜靜看著的少年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那一襲白衣從眼際里遠去,消失,方拔起身旁沉重的鐵劍。

飛快的掃了那劍一眼,只見他隨意地一抬手,一振臂,一凝神,銳利的劍氣嗤地一聲直刺出來,輕鬆地劈開周圍清新的氣,劃出一道雲霧似的白痕。

一劍即出,鬼神驚。那墨劍化為一道黑龍,張牙舞爪,衝天而起,劍風似龍吟,嘯叫著在蒼青竹林中流竄,翻騰。

回手,收劍,黑龍轉瞬又蟄伏於劍下,一切彷彿沒有發生過。

只有少年年輕的臉上,悄悄揚起一絲微笑,有些稚嫩的傲氣,也有點少年得志的自在飛揚。

悠悠地,風又開始在林子里自由自在地穿越。

十三歲的時候,九炫學會了驚世駭俗的劍法,也學會了如何不落痕迹地隱瞞自己的實力。雖然在那個人眼裡還是個木頭似的笨孩子,不過他毫不在意,可以讓他多教幾次,變笨一點又有何妨呢?

又過了幾年,小孩子長得快,十六歲的龍九炫已經是個頎長挺拔,俊逸過人的少年。高大英偉的身姿,冷煞的面容,酷烈的氣質,宛如青銅鑄就的獅子,在泛泛眾生中流光溢彩,沉美非常。這樣的人走在街上天天有一大票一大票的女子失了心,丟了魂。只是,他從沒回應過任何一個女子愛慕的暗示,當別人處於情竇初開的時候,他已經陷入了一段禁忌的戀情中。

不知道是何時喜歡上的,只發覺每次看向那人的目光,有了點點不同,然後就開始做些讓那人莫名其妙的事情。

有時候,九炫會故意站在那個人身後,偷偷比較著,為自己高出他許多而暗自欣喜。

夜裡,九炫常在那個人睡著了之後開始練劍,墨色流光在暗夜中飛揚,流轉,伴著天上的星月之光和地上的螢火,他殷切期望著可以比那人變得更強。

小時侯,無數次窺見那人的身軀,均毫無所動。現在偶爾瞥見了,便臉紅耳赤,一溜煙逃得遠遠地,躲在那人找不到的地方拎著一大桶一大桶冷水猛往頭上澆。

初初長成的少年,總為著一點點變化而沾沾自喜,為了些許的優勝而雀躍不已,卻也難免被突來的慾望嚇著了。

什麼時候變得連自己都懼怕了呢?當分不清喜歡和愛,敬畏和慾望時,心裡只有惶恐和不安。

然而,改變的只有九炫,那個人似乎從來沒有變過。

一樣的容顏,一樣的感覺,一樣冷傲的性情。歲月留痕,他呢?十幾年來一往如昔。時間在那個人身上彷彿靜止了,如凍結的河流,一片死寂。

九炫很怕去想個中原由,怕知道了,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就會被打破。

只要保持現狀就好了,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江南三月,梅子黃時,那雨最是溫柔,雨意綿綿,於無聲處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那個人喜歡雨,這來自天上的水,總讓他想起許多前塵往事,許多自在逍遙的日子。看苔痕深綠在雨霧裡,聽瓦瓴上交錯的雨聲如同金戈鐵馬,戰鼓齊鳴,他便會有種縱橫沙場,豪氣干雲的快意。

每當此時,那一個慣於騰雲駕霧,呼風喚雨的元神便在凡人的肉身中蠢蠢欲動,幾欲化龍而去;想起暴雨洗刀鋒,那血化為絲絲紅線順著鋒刃蜿蜒而下,揮刀過處,尖銳的罡氣斬開密密的水簾,彈指定勝負,一笑取人頭,何等快意不羈?何等逍遙自在?而今他卻只能在雨中撫慰自己好戰的靈魂。鋒芒隱沒,那眠於東海之淵的天刀雷牙,也該感到寂寞了。

九炫卻不喜歡雨,因為這個時候,他總要匆匆地拿著把雨傘到處找他。

雨打芭蕉,園子里的芭蕉葉很綠,濃濃綠意中掩映著幾點朱紅,卻是幾枝斜曳而出的櫻桃,在萬綠叢中鬧著春意。

園子里養的一池芙蓉,未到花開的時節,便只有翡翠似的玉盤,托著顆顆由天而降的晶瑩琉璃珠。雨聲叮叮咚咚,如瑤琴,如畫箏,或緩或急,或清亮或激越,像是奏著天籟般的曲子。

九炫總能在園子里的某個角落尋著他,看他怔怔地凝視著滿池綠葉,淋著雨,想著無人能懂的心事。

這時他會靜靜地走過去,撐開六十四骨的油紙傘,為他遮住那一方濕漉漉的天空。

「我不需要!」

每次都是這樣拒絕,轉身,離去。

龍九炫永遠不懂他拒絕的理由,正如他永遠摸不透那個人的心思。血氣方剛的少年哪懂得龍騰於海的豪情壯志?

但他也有他的堅持。

十八歲時,九炫已不再煩惱於喜歡和愛的差別,他只夢想著為那個人撐起一把傘,望他風雨無憂。他是如此忠誠於自己的決定,以至於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種習慣。

後來那個人走了,九炫清楚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為他撐傘,離他不辭而別剛好十三天。

那個人離開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九炫都沒有走出那個家。

那個人的房間被收拾得很乾凈,瓶子里也天天有新換的芙蓉花,他喜歡坐的那張竹椅被抹得纖塵不染,依舊擺在他每天休憩的地方,他慣常去散步的園子里,所有的花花草草都被打理得生機盎然……

一切的一切都和他走前一樣,九炫平靜而又平淡地維持著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地方,他總在想,或許有一天那個人又會忽然回來了。

然而,每當下雨的時候,九炫就開始神情恍惚,一聽到外面叮咚的雨聲就會不由自主地往外跑,撐著柄油紙傘四處找他。

園子里依舊蕉綠桃紅,有時他會以為自己看到那個孤高冷寂的身影在綠葉亭亭的池子旁邊一閃而過,等他慌張地追了過去,卻只剩一池幽幽的綠和一地淋漓的雨。

手鬆開了,傘掉落了,悵然若失的他在綿綿的梅雨中呆站著,痛苦地咀嚼著一個事實:那個人真的走了,再也沒回來過……

——我走了,不要來尋我……

怎麼可能做到?一直相信,今生最重要的便是如此了,所以明知已失去,還要不停地去尋找,去尋找,那怕是尋一輩子……

記起童年時,到市集上聽說書的講故事。故事裡有一種奇妙的蟲,叫青蚨蟲。

「那青蚨蟲啊,最重血緣,親子之間有著奇妙的聯繫。如果你捉了子青蚨和母青蚨,殺了子青蚨,把它的血塗在銅板上,那麼你用了塗有青蚨血的錢,只要母青蚨還在你手裡,那些錢也會自己飛回來的。此所謂用之不盡,生生不息……」

也許,我就是那個子青蚨,即便死了,若血還未乾透,仍會不顧一切尋過來的,哪怕隔著滄海,隔著桑田,哪怕將沒頂於去尋你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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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紅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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