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青蚨之子
暴雨,傾盆。
泥濘的山道,一騎飛馳於傾瀉的雨幕中,雨鞭抽打得人都睜不開眼來,狂烈的雨勢彷彿帶著無形的壓力,企圖將置於期間的人生生壓垮。地面很滑,泥水積多了,漸漸漫成了洪流。
奔跑中,馬蹄濺起朵朵濁黃色的水花,駿馬在這樣惡劣的氣候中要保持奔跑的速度已經很難,更何況馬上的人還在一路鞭策著,快些,再快些。
驟然間一聲嘶鳴,馬的前蹄一滑,整個馬身都失去了平衡,啪地一聲悶響,那匹日行千里的寶馬重重的摔到地上,馬上的人措手不及,救不了失控的坐駕,只來得及飛身而起,身形平平挪到三尺之外。
濕透了的頭髮都披掛在臉上,身上的衣裳也再也找不出一絲乾的地方,隔著雨幕,九炫默默看著倒地不起的愛駒,心裡慘然。
馬的一條前腿受傷了,雖然不算嚴重,但也沒有可能再馱著人奔跑。而且,受過一次腳傷,即便好了,這匹日行千里的神駒,也不能回復當日的神速。作為一匹千里馬,它徹底廢了。
或許是察覺到主人的心意,這匹素有靈性的神駒掙扎著,竭力想要站起來,伴著一聲聲哀切的嘶鳴,它一次又一次摔倒在地。最後一次怎樣也站不起來了,卻仍硬撐起脖子,銅鈴大的黑眸望向自己的主人,溫和而哀切。
它是九炫的愛馬,曾經跟他走過許多地方,當他追隨著那個人的足跡不懈尋找時,是這匹忠誠的馬陪著他一路跋山涉水,由荒蕪至繁華。
他不忍心在此丟下它,但是,如果不這麼做,他又如何能追上那個人的腳步?
思緒萬千,決定卻只有一霎。九炫頓了頓足,毅然轉身,邁開大步朝官道上走去,再沒有回頭。
厚重的雲層壓得更低,雨勢稠密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四周灰暗的,沒有光,只偶爾見到天邊劈落一道道紫紅的電,而悶雷從前方轟鳴著滾來。
倏地,那匹駿馬奮力掙了掙,朝遠去的人發出一聲長嘶,九炫不由聞聲一震,發力狂奔了起來,灰色的身影霎時化為一羽飛馳的箭,直射出密密的雨幕。
--這個世界上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只有這一樣,決不能割捨。
瀲,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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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春時節,船行過處,一路花紅柳綠,草長鶯飛。
如水春光,如畫江山,近得京城,自是人物風流,別有一番繁華。
墨塵卻有些倦,幾日來都只顧著倚在軟榻上打盹。偶爾睜眼望去,便見無心追在龍帝身後,一臉歡喜雀躍,指東點西,妃色的衣裙在風中翩翩然,像極了花間穿梭的粉蝶。
說不喜歡,他倒是開始自得其樂了,枉我還一路逗他開心。墨塵撫著額際,眸光卻淺淺地停留在龍帝身上。
此時無心正拖著他到船頭看岸上的人放紙鳶。在天界,龍帝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下凡的十幾年,也幾乎是過著隱居般的日子。所以人間一些新奇好玩的玩意,對他來說聞所未聞,更別說親眼見到了。
再加上無心那個小狐狸,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和仰慕已久的人朝夕相處,自是一路上費盡心思討他歡心。
只苦了墨塵,每到一處,都要給那兩個到處惹麻煩的人物收拾爛攤子,一個刁鑽伶俐,一個冷傲孤僻,都是不肯吃虧的人物。通常是小事化大,大事鬧得滿城風雨。原本打算時間充裕,可以在沿途打探一下青帝的消息,最後都不得不打消了那個念頭,逃也似的匆匆啟程。
墨塵因為天生一雙惑亂眾生的絕艷眸子,本來就極怕和太多的凡人接觸,現在倒好,他們闖禍,卻要他去陪笑臉,說好話,不得已時還要施施法術平息鬧劇。這一路下來,最累的人反而是他,連一雙眼也少有時間可以休息,總是時刻在躲避旁人的目光,那種目不能視的感覺著實令他苦不堪言。
等到終於離京城不遠時,墨塵已經累得連欣賞繁華的興緻都沒有了。只要那一大一小兩個闖禍精乖乖呆在船上,他寧可天天躺在軟榻上休息,動也不想動了。
「墨塵,我們還有幾日才到京城?」
聽得耳邊一縷毫不客氣的問話,墨塵懶懶地抬起眼帘,眸光流轉,輕輕掃了龍帝一眼,「如果你們不下船鬧事的話,大概差個七,八日就到吧。」
「誰下船鬧事了?」龍帝一臉於我何乾的表情。
「是……你沒有,是我自己吃飽了出去找麻煩上身而已。咦,無心呢?」
「她說要去城裡找些東西。」
「……」
這個小狐狸一定又去惹事了……墨塵哀嘆了一聲,一時間只覺倦意更濃,換了個姿式,又要闔眼睡去。唉……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建議他們走水路,真是報應不爽啊。
「墨塵,起來!」龍帝忽然發出一聲低喝。
感覺被人用力推了一下,墨塵乍一驚,撐起身來往外望。
身旁的龍帝不知何時臉上罩了一層寒霜,雙眼盯著對岸,眨也不眨的。
「怎麼了?」
「他追來了……」話音渺渺,良久,龍帝輕輕呼了一口氣,宛如一聲嘆息。
還是追來了,九炫……
江風激蕩,灌滿他灰色的衣裳,他風塵僕僕,一路尋來,只為了追隨畫舫上那點如雲如雪的白影。
那個人衣袂蹁躚,風在他身邊彷彿也染了點清冷的氣息,一身靜寂的白,宛如輕盈落於江心的一片雲彩。
是他,瀲……
心,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微微顫慄著,握緊拳頭,也止不住全身欣喜的波動。
終於追上他的腳步了。九炫幾乎想要仰天長嘆。
「龍九炫?」墨塵瞥了對岸的人一眼,恍然道。
只見龍帝一個轉身似要飛掠而去,墨塵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又想和上次那樣棄船逃走?行不通的。」墨塵看著他,搖搖頭說。「不如跟他說清楚,一了百了。」
「你以為我不想說嗎?」龍帝慍怒地甩開墨塵的手。「你又以為他會相信多少?那個孩子從小就很死心眼!認定的事向來都別想他改變。」
「認定的事?」墨塵微微笑了笑,「是認定的人吧,瀲啊瀲,凡人的情感你又了解多少?」
「我不知道,不過我今天一定要讓他打消跟來的念頭!」同樣是極為自我的人,一旦決定的事便要貫徹到底。
認真,堅忍而執著,九炫會有那樣的性格,也是在某人的熏陶下吧。
提氣,縱身,灰色的身影如鷹鵬展翅,叟地一聲掠過江面,堪堪停在船頭。
原以為,那個不遠千里追來的年輕人見了龍帝,會是怎樣的欣喜若狂,卻只見他目不斜視,直直走到龍帝面前,站定了。然後唇張了張,似乎想喚誰,卻沒發出半絲聲響,只痴痴望著,獃獃看著,彷彿這一刻重逢,已經過了百年、千年般恆遠的時間。
墨塵心裡開始低嘆:那樣的眼神,是看一個長輩,一個父親該有的么?也許,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是瀲吧。
自古以來,愛上龍帝的人是什麼下場,墨塵還是略有耳聞的。龍帝對自己不喜歡的人,有著絕對的冷酷。身為武將的他視那些戀慕的目光為恥辱,並摒棄一切想要匍匐於他腳下的人。
這樣的人,除了青帝織錦,他還會喜歡上其他人么?
墨塵正暗自為那個名為九炫的年輕人擔憂時,這邊的兩人已經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
「看來,無論我說什麼,你都要跟過來嗎?」龍帝額際隱露的青筋,看得出他的耐心已到了極限。
九炫就只一味地抿著唇,悶不做聲,只用倔強的眼神看著龍帝。
「好,我就不多費口舌解釋了,反正你也不會聽。」龍帝用力一甩衣袖,本來微眯的眼睛霎時睜開,蒼銀色的瞳流露出鐵一般的意志,「三掌,如果你接得下我三掌,我就讓你跟我去京城!」
九炫眼睛一亮:「真的?」
「嗯,狐辰王就在這裡,我可以讓他作證。」
看到龍帝瞥過來的冷冽眼神,墨塵苦笑著點點頭。
什麼時候他又成了父子鬥爭的見證人了。
聽龍帝這麼說,九炫的目光不由落到他身旁那個一直沉默旁觀的玄衣人身上。以優雅的姿態倚在軟榻上的年輕人,眉目如畫,一雙絕美的眼睛掩在濃濃的眉睫下,流光溢彩。在他點頭之際,那眼神剛好悠悠飄了過來,與九炫的目光相對。
九炫一震,心神在瞬間幾乎被那雙幽深如潭,綺麗如夢的眼眸吸了過去。
好厲害的攝魂術,九炫定了定神,再次望去,只見他已倏地避開了自己的視線。
方才不小心和九炫的眼神相對時,墨塵已暗叫不妙,卻意外發現他的定力比一般人強許多。心頭一動,便用了點攝魂術,居然也不見對他有特別的影響。
墨塵開始有些詫異了,這個龍九炫看來也不是普通人,一個凡人莫說抵擋他的攝魂術,就是被他的雙瞳凝視一下都會吃不消。沒有高深的道行和經年的修為,根本不可能坦然面對墨塵的眼睛。就他所知,普天之下可以不畏他眼眸蠱惑之力的,只有少數幾個上位的神仙和異界的帝王。
龍九炫,被龍帝用三重龍王印鎮壓下的軀體,究竟藏著一個怎樣的靈魂?瀲啊瀲,你又到底養了個什麼樣的兒子?
江風激蕩,對掌的兩人立於船頭。墨塵坐在一旁觀望。
「第一掌!」龍帝清叱一聲,比試開始。
第一掌出得平平無奇,招式沒有太玄妙的變化,只隱隱聽見有風雷之聲,在手掌拍出時呼嘯而過……
龍帝只不過想試試九炫的能力到了那裡而已,所以這第一掌,最多用了一半的力。也許,瀲他也斟酌著如何打退九炫而又不令他受太大的傷害。
哎哎,做人父親實在是為難啊。
一旁的墨塵把龍帝的心神摸得一清二楚,簡直洞若觀火。
雙掌交接。九炫順利接下了龍帝第一掌,身形只是稍稍晃了晃。
「第二掌!」龍帝點點頭,像是對九炫的讚許,隨即出了第二掌。
驟時,真氣激蕩,似捲起漫天風雲,將畫舫上的幾層白紗都卷飛了。那掌風切開空氣,發出龍吟般尖銳的嘯叫聲,江水在真氣壓迫下,在船的兩邊瞬時分成兩道水幕。
罡風的中心,發出清脆的啪一聲,一白一灰兩道人影飛速地合而即分。
白影凝住不動,灰影卻踉踉蹌蹌退了三大步,方站定了身子。
體內止不住的氣血翻騰,好厲害,瀲的那一掌遠遠超出了九炫原先估計的力度。真氣如潮水般一波波襲來,擋得了第一道,又被後面幾道更為強勁的力擊倒。
拼盡全力才把那一掌接了下來,但是,瀲似乎還沒有用上十成的功力。他的第三掌,能擋得下來么?萬一擋不住的話,那將再也沒有理由見他了……
想到這,九炫不禁咬了咬牙,昂然邁前一步,道:「請再出掌吧。」
龍帝清冽透澈的目光,在九炫的臉上打了個轉兒,九炫接下這一掌的情況如同他預期的一般。方才用了大約八,九成的力,他已經接得勉強。那麼第三掌,只要用上十二層真氣,他一定接不下。不過還要小心在最後用上柔勁才行,免得真的震傷了他。
龍帝稍微思量了一會,說道:「我現在要出第三掌了,你小心。」
下一瞬,就真是風雲變色了。
氣流如同漩渦般不斷彙集到龍帝身邊,只見他衣袂翻飛,寬大的袖子象白鳥潔凈的羽翼,攏著一對修長秀氣的手,原本溫潤如玉的掌心,在真氣凝聚之下漸漸有些泛紅。手掌拍出時,龍帝一連換了幾個姿式,點,撥,拂,按,在身前劃出一圈掌影,而九炫看來,卻好像霎時眼前開了幾朵白蓮,花開極至,人間風動蓮華,一時間只覺得那一掌玄妙不可方物。
待掌影近到身前,倏地嗤一聲,一道刺目的銀光衝出重重白蓮掌影,只聽一聲震耳的龍嘯,銀光化為翔龍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
九炫不予多想,揮掌迎了上去,在那鋒利的,彷彿可以將人皮肉割碎的風刃中,他運起所有的真氣,準備出掌。
撲嗵,撲嗵……
在兩股強大的力壓制下的寂靜,九炫忽然聽到自己身體里響起一陣怪異的心跳,撲嗵,撲嗵……由緩慢沉重變得急促激烈,彷彿有什麼東西受到刺激,蘇醒了,在躁動著要破體而出。
就在此時,九炫迎著嘯叫的銀龍,出掌了。
撲嗵撲嗵撲嗵……
那妖異的心跳驟然變得劇烈,一股陌生的,灼熱如火的力由心臟處噴涌而出,肆無忌憚地衝破束縛,湧向力量的出處。
這是什麼?九炫一驚一詫,狂飆紊亂的氣彷彿不受他控制似的湧向手臂,彙集了原先運起的真氣就要從掌心湧出去……
不行!!!!!!
會傷了他的,會傷了他的……
心念所動,在雙掌交接之際,九炫硬將全身的真氣散去,在身體中囂叫的小妖終於平靜了下來。
一切發生不過彈指一揮間,然後只聽啪地一聲脆響,龍帝的掌力巨滔般涌了過來,九炫就用自己毫無防禦的身體接了他驚天地的一掌。
銀龍,穿胸而過……
許久以前,那個人教他掌法時,曾經這樣問:「如果敵手是我,你有幾成勝算?」
「沒有,一成也沒有。」
因為對著他,永遠下不了殺手。
兩人交戰,死的,一定是九炫。
撲嗵……撲嗵……撲嗵……
緩慢的心跳,靜寂的世界,九炫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情,然後耳邊便聽見細雨淋漓的聲音,像那一日他不辭而別,自己獨自撐傘,在偌大的園子里找他的時候,那種沁入骨髓的凄涼雨聲。
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卻仍認得出是自己和他生活過的水繪園,那裡芭蕉很綠,櫻桃很紅,那個人在蓮花彼岸,想著無人能懂的心事,絲毫沒有留意到綿綿細雨已淋濕了他的白衣……
傘呢?我的傘呢,瀲,等我過去為你撐傘……
九炫忽然驚慌了起來。
我怎麼找不到帶來的那把傘啊,他就要走了,他就要走了……
「炫兒--」
龍帝一擊之下,才發現九炫根本沒有運氣護住自己,而他掌上的力已經洶湧而出,來不及收回了。「該死,該死,你為何不運氣抵擋呢?」
計算好了他只會被震退,絕不會受傷的,沒想到……
九炫被掌力震出了丈外,倚著欄杆,輕輕喘著氣,嘴角淌下一絲觸目驚心的紅。龍帝的聲音像是忽然將他自夢裡喚醒,他艱難地望了這邊一眼,見到那個眷戀的白影飛也似的從船頭掠過來。
瀲,我接不了你三掌,你又要離我而去了,像當初一樣決絕……
其實我的願望很微小,我只是想和以前一樣,能夠天天看到你而已。其他的事情對我來說太奢求了。
已經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了,耳邊停不住的只有那微弱的雨聲,如泣如訴,滴答,滴答……
是什麼流下來了?紅紅的,在地上慘然如花?
九炫輕咳了一聲,掩著口的手一攤開,一掌殷紅。
是血呢,還在流么?
滴答……滴答……故鄉的雨也在下著么?
何時才能在那裡為你撐一把傘呢?
瀲……
「炫兒,炫兒……」
為什麼你這麼緊張?我不是答應離開了么?
從此天南地北,形同陌路。
龍帝趕到的時候,九炫忽然用力扯住了他的袖子,緊緊地,像攥著什麼珍貴的寶貝,抓得連手都發白了。那衣袖受不了如此用力的拉扯,發出一聲裂帛似的響聲,被生生撕開了。
然後,九炫便抓著那片撕開的衣袖,倒在了龍帝腳下。
蒼白若死的面容上,有淚如雨,靜靜地,淌了下來。
--從此天南地北,形同陌路。
可是,可是,我仍然捨不得啊……
即便是小小的幸福,小小的希望,也想把它牢牢抓在手中,絕不輕言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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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到底發生什麼了?難道有人劫船?」無心剛掠上畫舫,便見到四處一片狼藉,龍帝和墨塵面前,還倒了一個受傷的青年。
「不要多說了,無心,你快去準備藥草和清水。」墨塵瞥見龍帝扶起九炫,就要給他療傷,忙阻止說,「瀲,你現在給他灌輸自己的真氣只會害了他。」
待墨塵仔細查看過九炫的傷勢,不由蹙著眉說:「他的內臟受到嚴重損傷,而且,你那一掌的龍氣現在還在他體內四處流竄,不把它們引導出來不行,如果你再用真氣給他續命的話,只會加速他的死亡。讓我來吧。」
龍帝擔憂地看著九炫,似乎並不相信墨塵的話,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一臉無措的神色。
彷彿安慰他一般,墨塵微微一笑,「別忘了,我現在的法力可比你強許多,如果我治不好的話,就真的沒有辦法了。來,我們扶他進去艙里吧。」
龍帝喃喃地低語了一聲,像是自言自語:「他為什麼在最後撤去護身的真氣呢,這個笨蛋,到底在對掌時胡思亂想些什麼?」
船中,無心已收拾好房間,正忙著調配療傷的草藥。
墨塵示意龍帝把九炫扶到床上。
「好,我現在要用元靈狐珠來給他療傷,無心,你到門外去,好好守著門口,沒有我的召喚,不得進來。」墨塵深吸了一口氣說,「瀲,狐珠一旦離開我的身體,我便喪失自衛能力,你坐到九炫前面,要千萬留心不要讓其他事物過來騷擾。嗯,那我們開始。」
生死攸關,氣氛霎時凝重起來。
墨塵見龍帝把九炫扶好,便微微闔上眼帘,凝神運氣。不一會,隱隱可見他身體中有一道七彩流光,由胸腹間緩緩升起,然後移到頸上。
他雙唇輕啟,似乎有意無意地吐了一口氣,倏地,那道七色流光便帶著股氤氳也似的氣從他口中流了出來。
霎時,光芒大甚,整間小室都被仙氣華光籠罩著,流光的中心,隱約可見一顆龍眼大的墨色琉璃珠,在悠悠旋轉著,同時還能嗅到似蘭非蘭的清香慢慢瀰漫開來。
凝結了墨塵萬年清修的元靈狐珠,自是天下無雙的療傷聖物。
感覺到元靈已離體,墨塵抬眼微笑,「我讓狐珠把九炫體內剩餘的龍氣逼到一處,然後你藉機把它引回自己身上。」
「好。」龍帝甚為配合地點頭。
那顆墨色琉璃珠彷彿通靈的神物,在空中繞了一個圈,帶著華光仙氣飛回了墨塵身旁,然後便在九炫頭頂盤旋起來。光芒流動,耀若晨星。
不一會,墨塵又道:「瀲,握住他的右手,我已經把龍氣引回他的手上,現在就看你的了。」
龍帝依言拉起九炫的手,觸手冰涼,沉冷,似乎生命已經從這個軀體中一點點褪去。感覺到被引導至他手臂中的氣,如山泉潺潺地奔流著,慢慢向手掌處逼近。
近了,近了……
在龍氣接觸到手掌的一霎,龍帝用力握緊九炫的手,心念隨之而動,一吸氣,如同海納百川一般把那股氣吸了過去。
「好了?」
「嗯……」龍帝望了九炫一眼,那張臉依舊蒼白如紙,抽走龍氣只不過暫時緩解了傷勢惡化,並沒有讓他好起來。
「現在,我要用真氣沖開他被淤血堵塞的經脈,做了這些之後,他才可算是把命保住。不過這個時候非常危險,因為經脈受損,在我為他清理淤血的時候,他會很痛苦,也許一口氣接不上來就去了。瀲,你最好和他說說話,讓他盡量保持清醒。」
墨塵用柔勁在九炫背心一拍,九炫身體一震,發出「啊」地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銀色的發,銀色的瞳,猶如工筆描繪而出的清秀眉眼,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此刻就在咫尺之遙,觸手可及。一切,不是夢境嗎?
「父親……」九炫喃喃說。
「嗯……是我……」
那個人用清澈的聲音答話,讓人恍如夢中。
九炫張張口,剛想說些什麼,忽然背後一股大力涌了進來,心肺間一陣劇痛,彷彿有無數把刀子在裡面亂刺。猛地,一口血就要噴出來,卻怕污了瀲的衣裳,不由咬緊牙關,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墨塵向龍帝打了個眼色,龍帝心領神會,遂凝視著九炫緩緩說道:
「最近常常想起你小時候的事,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那時你的性格十分執拗,凡事都喜歡和我作對,我說東,你偏向西。我讓你念書,你卻跑到村子里找人打架。脾氣是出了名的差,人也頑皮得不得了。自從你一口氣氣跑了五個教書先生后,就再也沒人敢上門教學了。沒有辦法,我只有自己教你讀書寫字。我自己是很討厭這些文雅無趣的玩意,所以無心教你,害得你現在也和我一樣識字不多,實在是我的過錯……」
這什麼和什麼啊……墨塵雖然在專心運氣為九炫療傷,不過空閑的一隻耳朵聽到龍帝的話,也不禁莞爾。這對有趣的父子啊。
九炫卻聽著聽著,臉上不由露出窘迫的神情,彷彿一個小孩子,被人當著長輩的面數落他的醜事一樣。
龍帝見九炫專心在聽,便頓了頓,繼續說:「後來,你趁我不在的時候燒掉了池子里的蓮花,還不知跑到那裡去了,我當時氣壞了,心想如果讓我抓到你,一定要狠狠懲罰不可。這樣的小孩不好好管教,長大還得了?可是當我見到你,我竟打消了這個念頭。」
龍帝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原來,你不過是一個想要人注意的小孩。是我太疏忽了,我不懂你喜歡什麼,也不知怎麼做才算是對的你關心和愛護。讓你覺得我冷落了你,其實並非我本意。我想,也許教你劍法,教你一切防身的技能,就算是對你好吧……」
九炫一面聽著龍帝的話,一面忍著揪心的痛楚,額頭上不時已布滿密密的汗珠。然而,聽得龍帝說到動情處,他也不由露出悠然神往的眼神。只是眼前又開始模糊起來,耳邊那縷清亮的聲音也逐漸飄遠了,意識隨著沉入無邊無際的虛無之中……
「炫兒,炫兒!」龍帝忽然發現情況不妙,九炫的眼睛正要闔上,蒼白的臉上呈現出安詳平靜的神情。
「搖醒他,不能讓他睡!睡過去就沒救了。」墨塵忙催動真氣,在他心脈處一口氣沖了過去。
「啊--」九炫渾身顫了顫,似乎因疼痛意識又恢復了一些。
龍帝急了,他只覺一股火氣衝上心頭,猛地騰出一隻手來揪住九炫的衣領,把他拉近自己,一時也顧不得身份語氣了,大聲吼道:「告訴你,小子!身為九玄龍帝,我從來沒有花費這麼多心思去考慮怎麼對一個人好,怎麼可以在不傷害他的情況下離去。該死,我煩夠了!你若還想跟著我,就先讓自己強悍起來,我的身邊向來沒有弱者的位置。像你現在連這點痛都忍不住,死得這麼窩囊的話,我不到三天就將你忘個一乾二淨,這樣也好,省得整天讓我憂心憂肺的,睡也睡不安寧!」
「我……」九炫心神一震,一張口,卻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瞬時噴染上龍帝一身白衣。
龍帝猝不及防,被迎面灑了滿頭滿臉的血。
九炫的身體隨著向前傾倒,四周迷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在擦過龍帝的手臂倒下之際,他掙扎了一下,口中吐出幾個含糊的詞語。
龍帝清楚聽到一聲「父親」,而後低低地,微弱而綿長的一句卻是--
「瀲……」
難道還是救不了他嗎?這個原本年輕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自己失手殺死?他倒下前,明明還掙扎著喚過自己的名字,他的血,淋在自己身上還滾燙得讓人心悸。
然後,現在說,他死了?
龍帝緩緩闔上雙眼,昂起頭,那血蜿蜒地流過他緊閉的雙眼,染紅了他的雙頰,然後從下頷滴答滴答淌了下來。雖然不見他露出哀傷的表情,但那白皙的頸項袒露在空氣中,無由地,卻有一種絕然而又悲戚的味道。
「他還活著。」靜默中忽傳來柔和的聲音。
乍一驚,低眸便望見墨塵那雙微笑的眸子正繞有幸味地注視著自己,波光粼粼的墨色雙瞳,甚是美麗。「放心,他還活著。雖然還未清醒,不過總算把命保住了。」
龍帝長長舒了口氣,而後皺起了眉頭:「剛才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害我以為……」
「我顧得了他顧不了你啊。」墨塵呵呵笑著,瞥見龍帝一頭一臉的血,又說,「你還是先去換個衣服吧,這個樣子好像剛斬過人似的。我在這裡收拾善後就好了。」
「無心,無心……」墨塵揚聲喚了起來。「快點帶龍帝下去更衣。」
臨走前,龍帝不忘悄悄握了九炫的手一把,感覺那脈搏緩慢而有規律地跳動著,心頭一直懸得高高的大石這才算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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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遠處的天際懸著幾顆黯淡的星子。畫舫在岸邊停泊著,江風很大,吹得江岸上的草發出陣陣沙沙沙的脆響,搖曳著一波又一波的綠濤。
墨塵走出艙外便看見龍帝那一襲白衣在船頭冷冷凝著,像黑夜裡另一道月光。
很久以前就聽說,龍帝這身白衣在天界的戰場上,是讓異族聞風喪膽的標誌,驍勇善戰的龍族帝王,一拿起天刀就像變了個人,冷冽、決斷、殘酷、無情,整一個戰場上的冷麵修羅。
曾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人物,面對生死早該是習以為常,而他卻在誤以為九炫死去時,露出那種近乎悲戚的神情。十幾年凡人的日子,是不是在龍帝心裡,留下了一些不可磨滅的痕迹?然後那顆高傲的心,才有了些許變化?
悄悄走近他身後,墨塵方出聲問道:「這麼晚了,還不去休息?」
回頭時,龍帝的表情讓人覺得有些漠然,沒有答話,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這個應該是你的吧?幫九炫換衣服時從他貼身的衣裳中發現的。」墨塵瞥了手中的信箋一眼,然後笑著在龍帝眼前揚了揚,「說實話,這字有點……咳咳……」
「我的字那裡不好了!」龍帝一把搶過信箋,蒼銀色的眸子惱怒的時候總是瞪得圓圓的,墨塵一直覺得他瞪人的眼神特別有趣。
「雖然字不漂亮,他可是小心翼翼藏在最貼身的地方呢。」
……
龍帝垂下眼帘,有半響沒吭聲。
「你慢慢看,我先去休息了。今天施法為九炫療傷,現在有些疲倦。」
「嗯……謝謝……」
「啊?」那個性格極其彆扭的龍帝會向人道謝?奇了……
「我說謝謝你救了九炫。」龍帝彷彿有點不好意思,眼神左右游移,清了清嗓子又繼續說,「始終我欠了你一個人情。」
「呵呵……如果你硬要這樣想的話,那等我有難的時候,你來幫我就是。」墨塵的低語在風中帶著淡淡的笑意,餘音未了,人已消失了蹤影。
嘖,這隻狐狸……
微黃的信箋,只寫了簡簡單單幾個字:「我走了,勿找。」
狂草的字跡,像天際的浮雲一般無拘無束。
那是自己離開時留給九炫的。沒想到他一直帶在身上。紙被壓得很平整,紙上卻布滿了無數縱橫交錯的摺痕。只有一次次將紙揉皺了,再攤平,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因為痛苦,把信箋揉成一團,卻又不捨得丟,只好再次把它壓整齊,一次次的重複,最後還是藏在貼身的地方了。
忽然間,龍帝有些明了九炫的心情……只是……他終是要回水晶宮的。在人間,畢竟呆不了長久,這個脆弱的身體也不允許他無限期依附下去。
炫兒的願望,是實現不了的……
龍帝盯著手裡的紙許久,輕輕一鬆手,信箋在飄起的同時被一股鋒利的劍氣撕得粉碎,點點微黃如蝶兒般蹁躚而去,轉眼散入暗寂的夜色里。
「你要跟來,就讓你跟好了。只要你將來不後悔就好。」龍帝展顏一笑,宛如清風朗月的笑容霎時讓四周光亮起來,蒼銀的瞳神光驟現,冷麗的眸色讓天上的星子也黯然失色。
--雖然終須離別,但是,我在這兒的時候,可以盡量對你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