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陣虛弱的呻吟從彭里妤的喉頭逸出,接著,她眨動著酸澀鉛重的眼眸,從黑暗的漩渦中悠悠蘇醒。
「你醒了吧!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一個穩重老成而陌生的男性嗓音在她床惻響起。
彭襄好吃力地轉過頭,看到了一個雙目炯炯,鬚髮皆白,貌甚威嚴的老者。
「這裡是……」
「休寧城外的一個小村落。」老者語音祥和的說道。
「是你救了我?」彭襄妤神色荏弱的低問道。
「不是,是我的干孫子救了你。」
彭襄妤不勝凄清地擠出一絲苦笑,墜崖之前的種種苦痛,仍深深戳絞著她那一顆滿目瘡痍的心。「老爺爺,你們實在不該救我,應該讓我直接喪身湖底,從此一了百了,不知傷心痛苦為何物!」
「傷心痛苦?」那名白髮如霜,長須如雪的老者定定地望著她,精璀如神的眼眸閃過一絲微妙的光芒,「姑娘年紀輕輕,卻是多愁善感,對生命充滿了宿命悲觀的色彩,敢情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彭襄妤神思飄忽地垂下眼睫,「我……」她不勝愁苦地咬著唇,有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的茫然惶惑。
「我知道,你是為情所苦,有個口是心非,表裡不一的渾小子傷了你的心,而那個渾小子……」老者露出了洞悉的微笑,「就叫做展靖白!」
彭襄妤震愕地張大了一雙美目,「老爺爺,你究竟是誰?怎麼會知道……」
老者慈靄地捻著須髯,尚未說話,窩在廳外,不甘寂寞的冷墨卻已掀開了門帘,笑意盎然趕來插上一腳。
「彭妹妹,讓我來為你解答迷津吧!這位老爺子是我的干爺爺,而他與展靖白那個口是心非的渾小子,湊巧有那麼一段不為人知的深厚淵源,所以……」
「墨兒,你少說二句吧!趕快去把他找來吧!」老者揮手打斷了冷墨的話,一臉鄭重地囑咐他,「是時候了,一切都該浮出檯面了。」
冷墨掀掀濃眉,「好吧!既然干爺爺心疼,我就去把那渾小子帶來,免得他悲傷過度,醉死在蕪湖堤岸!」
☆ ☆ ☆
連續三天,展靖白都枯坐在蕪湖河畔,失魂落魄地捧著酒罈,大口大口地豪飲著,試圖把自己灌醉,醉得不省人事,不必忍受著那種穿胸透骨,瀝血心扉的痛苦。
他跳下蕪湖之後,拚命泅水,在浪濤洶湧中奮不顧身地搜尋著彭襄妤的芳影,努力泅著,一前一後撥動著雙手,和大自然的力量抗爭著,直到自已筋疲力盡,再也泅不動為止!
他神色黯然地上了岸,目光獃滯地坐在湖畔的一塊岩石上,痴痴傻傻地盯著幽深的湖水發愣,希望上蒼憐憫,出現奇迹,給紅顏薄命的彭襄妤留條生路,別再度殘忍奪去了他用整個心魂去摯愛的人兒!
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然而,三天了,一望無垠的蕪湖除了偶爾飄過的船隻外,並無任何異樣,等得柔腸如絞的他,只好步履沉重地走到一間臨湖而築的酒肆內,抱著一壇一壇的酒,坐在蕪湖岸邊,不死心地等著一絲一毫的奇迹。
當冷墨找到他時,他的神智仍相當清楚,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沒心情和他抬杠說笑。
冷墨察顏觀色,也不跟他要嘴皮、兜圈子,只是一本正經地告訴他:
「我要你跟我走,去見我的干爺爺。」
「我沒心情見任何人!」展靖白濃眉糾結地回絕道。
「你不想知道我的干爺爺是誰?」冷墨不徐不疾的問道。
「不想。」展靖白又飲了一口酒,眼睛筆直地盯著湖水,看也不看冷墨一眼地斷然拒絕。
冷墨微挑起一道劍眉,「那你想不想知道彭襄妤在哪裡呢?」
展靖白渾身一震,他銳利地凝眸盯著一臉詭譎的冷墨,「你知道她在哪裡?」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夾雜著太多太多再也壓抑不住的感情。
冷墨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唇,「等你見了我的干爺爺,他自然會告訴你彭姑娘的下落!」
於是,展靖白毫不遲疑地拋開了酒罈,十萬火急地和冷墨趕到了休寧城外的連清村。
☆ ☆ ☆
展靖白隨同冷墨走進了那棟外觀古樸簡單的房舍。
一個滿頭銀霜,身形魁偉,穿著一龔絳青色長袍的老者,背對著他們,佇立在前廳的一扇半敞的窗檯前,好似正望著窗外的景色,陷入一片無言而複雜的凝思中。
當他聽到冷墨輕微的招呼聲,慢慢轉過身時,展靖白卻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萬萬沒想到,冷墨口中的干爺爺居然是他的外祖父蒙古大汗達延汗。
長年來積壓的思念之苦,和那股再也抵擋不住的孺慕之情,匯聚成滾滾浪濤,一舉衝垮了展靖白的感情堤防,讓他心神激蕩,眼眶發熱,霍然下跪,語音哽咽地喊道:
「外公,不肖孫兒夢璞向你叩拜請罪!」
達延汗眼中也浮上一層薄霧,他趕忙趨前,激動地抱著展靖白的身軀,「好孩子,我的乖夢璞,十六年了,咱們爺孫倆終於見面了……」
「外公……」展靖白眼睛濕潤地反抱著達延汗,語音嘎啞地訴說著自己的歉疚,「請你原諒我,我不敢去找你,不敢和你聯繫,實在是有著情非得已的苦衷……」
達延汗憐疼地撫摸著他的頭,「外公知道,外公完全能體會你的處境和用心……」
冷墨在一旁看得滿心感動,眼眶亦微微發熱,但,外貌冷峻的他,卻和展靖白不同,是個看似冷漠倨傲,實卻幽默風趣,不拘小節,靈動頑皮的遊俠兒。
不似展清白,雖然溫文儒雅,不時面露微笑,但,卻常給人一種遙不可及、深沉難測的感覺。
這會兒,他見達延汗和展靖白兩人祖孫相會,演出了熱淚感人,英雄氣短的畫面,不由促狹地摸摸鼻子,半真半假的打趣道:
「干爺爺,你是蒙古大汗,是鐵錚錚的男子漢耶,能不能請你老人家收斂一下,若讓旁人瞧見了,大嘴巴的傳回蒙古,你老人家的面子可就掛不住了。」
達延汗聞言,一邊扶起了展靖白,擦擦眼角的淚痕,一邊還不忘板著臉數落起沒大沒小的冷墨:
「你這小兔崽子,說話愈來愈沒分寸了,連我你都敢調侃,是不是屁股癢,要我抽你一鞭才舒坦快活啊!」
冷墨齜牙咧嘴地抗議了,「哇!干爺爺,你好偏心哪,找到了『濕』外孫,就不疼我這個勞苦功高的『干』孫子了?」
「我不疼你,會把尋找夢璞,暗中幫忙他的機密任務交予你去辦?」達延汗失笑地斜睨著他。
「原來冷兄是受了我外公之託,暗中襄助我的?」展靖白恍然說道。
冷墨掀掀濃眉,「除了我干爺爺,天下之大,誰有那個本事叫我為他奔波賣命啊!」
「冷兄的隆誼盛情,展某不勝感激!」展靖白向他拱手施禮,由衷地致上他的謝意。
冷墨卻裝出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咿呀呀!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想當初,我在徐州幫你打架救美,你這個口是心非的仁兄,小器得連個茶水錢都捨不得出,怎麼今兒個倒正經八百的跟我打躬作揖了?不把我看做是惹人嫌的程咬金了?」
展靖白微窘地抿了一下唇角,還未及出言辯解時,達延汗已出面為他解困了。
「墨兒,你明知道他處境艱難特殊,必須隱藏自己的真性情,你就別雞蛋裡挑骨頭,找他的碴。」
「哇!干爺爺又替濕孫子打抱不平了,我看我這個快要被打入冷宮的干孫子,還是識相點,看牢自己的舌根,省得一回蒙古,就被偏心的干爺爺趕到呼倫貝爾牧牛!」冷墨矯揉造作地喳呼著。
「別插科打諢了,我與夢璞有正事要談,你一旁靜靜坐著,別搶著插花攪局!」達延汗正色提醒他。
冷墨聳聳肩,挑了張靠牆的斑竹椅坐下,庄諧並作的掏掏耳朵,「好吧!你們爺孫倆儘管口沫橫飛,長篇大論吧!我這個礙眼的干孫子就坐在這兒當壁虎,不再饒舌,洗耳恭聽便是!」
達延汗對他的促狹頑皮,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他逕自拉著展靖白的手坐下,一臉關愛的詢問道:
「夢璞,當年血案發生的狀況你還記得多少?你是如何大難不死?繼而被東初老人收為弟子的?」
展靖白微斂著盾峰,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訴說著那一段隱藏在他內心深處,沾滿血淚的悲痛往事。
「自從爹辭了役部侍郎一職之後,便帶著我與娘,及所有家丁奴婢離開了香山的府邸,南遷到孤山的別苑定居,當時我才六歲,是個好玩又有點不甘寂寞的孩子,孤山風景雖美,雖有人間蓬萊之稱,但,我沒有年齡相仿的玩伴,鎮日面對必恭必敬的奴僕,殊覺無聊,所以一有空,我就偷溜到後山腰的翠心湖去玩,拿著爹的魚鈞,學大人們釣魚。」他微微一頓,雙手恭敬地接過達延汗遞來的熱茶。
展靖白的父親展元修本是先皇明孝宗的嫡親表弟,世襲武清侯,因博學多聞,見識不凡,故深得孝宗賞識,得以身兼禮部侍郎的官職。
二十三年前,孝宗派官員使臣前往蒙古與達延汗合議休兵計畫,結束兩國長達百年的敵對關係。
當時,出使交涉的官員中,亦包括了略通蒙古語文的武清侯展元修在內,沒想到,卻在那次議和的重大任務中,他結識了貌美如花,才情出眾的蒙古公主敏雅蒙克,兩人一見傾心,情根深種,經過孝宗和達延汗的點頭之後,遂結成一對恩愛逾恆的異國鴛侶。
兩國的關係,也隨著他們的結合,充滿了光明平坦的遠景。
只是某些心胸狹隘,猜忌善妒的朝臣,不斷地向孝宗咬耳朵,進讒言,說是擔心敏雅公主是達延汗派來卧底的姦細,嫁給武清侯只怕是另有圖謀的美人計,為防萬一,他們敦請孝宗撤去展元修的官職,讓他做個清閑無事的皇親貴胄比較妥當。
孝宗聽了,心中雖不無疑慮,但,他十分信任展元修的為人,更相信他對朝廷的忠心,所以,一直未將那批佞臣的閑言流語擱在心上。
豈知,展元修是個有守有為,光風霽月的謙謙君子,他不願增加孝宗的困擾,主動辭官,洒然自若地遠離天子腳下,攜家帶眷搬到孤山居住,從此過著不忮不求,清心愜意的消遙日子。
這便是展靖白全家從京城香山搬到西湖孤山的一段因由。
展靖白喝了一口熱茶,試著以平穩的語氣,繼續陳述未完的故事,任回憶像刀鋒般,一層又一層地切開他心頭的傷疤。
「連著二年,我都把前往翠心湖釣魚戲耍,爬上樹頂抓昆蟲當成唯一的消遣,血案發生的前半年,有一天下午,我照例趁著爹娘午睡小憩時,偷了一點餡餅偷溜到湖畔玩耍,誰知我的小天地里多了一名不速之客,那是一個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老乞丐,他坐在湖畔的一塊石頭上,手裡握著釣桿,卻離水有三、四寸遠,就像姜太公釣魚般,抱著願者上鉤的心態,我一時好奇,便主動跟他攀談,問他離湖三、四寸怎麼可能鉤得上魚,孰料他默不作聲,理都不理我一下,仍是直勾勾,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湖心發獃,我好生沒趣,便坐在另一塊石頭上,握著釣桿逕自玩自己的,誰知坐了半個時辰,連一條小魚都沒上鉤,而那位怪裡怪氣的老乞丐,輕輕地往湖水中揮掌,一條又一條鮮美活潑的魚兒都被他抓在掌心裡,他抓一隻,扔一隻,好像在表演特技似的,我在一旁簡直看傻了眼,後來,肚子餓得咕咕直響,我便收了鉤桿,席地吃起了餡餅,那名老乞丐突然轉首看了我一眼,我有所感悟,便拿出了另一塊餡餅,問他要不要吃,那知,他不發一語,大手一伸,三兩下便把餡餅吃個精光,還不客氣地伸出手跟我要第二塊,我把所有的餡餅都給了他,他還嫌不夠,連我手上那塊只咬了二口的餡餅,他也不放過,搶了過去,囫圖吞棗地吃了個乾淨。然後,他抹抹嘴上的油漬,神色古怪地瞧了我好半晌,方才開口問我:
『小娃兒,我吃光了你的餡餅,你惱不惱我啊?』我搖搖頭說:『不惱,你若嫌不夠,我再溜到廚房,偷只烤雞讓你吃個過癮!』那名老乞丐哈哈一笑,說道:『你敢吃娌扒外,偷東西給外人吃,不怕挨棍子找罪受嗎?』,我向他挺著胸脯,搖搖頭說:『不怕,我爹我娘最疼我了,他們才捨不得打我,頂多讓他們念上一陣子,數落了個耳朵發麻而已!』那名老乞丐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摸摸我的頭問道:「小娃兒,你想不想學我那一手揮掌捕魚的功夫呢?』我驚喜過望,不由連連點頭:『想,想得要命!』老乞丐捻須而笑地對我說:『既然想,還不趕快磕三個饗頭,叫聲師父!』就這樣,我拜了那位神秘而怪異的老乞丐為師。」他輕吁了一口氣,又再喝了一口茶。
「那名老乞丐便是名聞江湖的武林奇才東初老人嗎?」達延汗一臉深思的低問道。
「是的,只是,我當時並不知道他的身分,只覺得他行事隨性狂放,高深莫測,有時候像個老頑童,有時候又嚴肅得像個一絲不苟的老學究。」展靖白的眼瞳里散發著一層奇異的光采,對於師專東初老人的多重面貌,充滿了一份鮮穎深刻而永生難忘的記憶。
「我向他叩首拜師之後,他便趕我回家,叫我第二天未時一刻,再到湖畔等候他。誰知,他竟然食言爽約,害我好生失望,以為他故意誆我這個不到八歲的小娃兒。我不甘心,連續三天都依時前往湖畔等他,每天都等到申時,太陽都快下山,才悵悵而歸。」
「依我看,東初老人八成是故意磨你,考驗你的耐性!」才說要當個沒有聲音的壁虎的冷墨,又按捺不住地臨陣插花了。
展靖白微微一笑,「確是如此,他是個博覽群技的武學大行家,舉凡劍藝、刀法、暗器、拳術,乃至各家武功心法他無不精通,一生嘗武成狂,練就了精絕天下的蓋世神功,到了五十歲之後,幾乎難逢敵手,他反倒收斂年輕時的好勝之心,不再遊走江湖,找人相拚交手,切磋武藝,而潛沉於昆崙山修身養性,過著閑雲野鶴,不問世事的隱士生涯。幾年禪修下來,他愈加清心寡欲,超然物外,對於紅塵俗事,已到瞭然分明而如如不動的境界。他曾告欣我,若非他算出自己與三位後生小輩,有不解的師徒之緣,他不會再輕易下山,涉足人間紛紛擾擾,牽纏不休的麻煩事。」他微頓了一下,稍稍動了一下,讓自己坐得更舒適一些。
「他會出現在孤山湖畔,便是算準了他與我有深厚的師徒之緣,所以,他才在雲遊海外歸返中原之後,特地前往孤山找尋第二位徒兒。我連著三天都沒等到他,心裡既失望又不痛快,本來有點賭氣,想不去了,但,還是咽不下那口不甘心的怨氣,第四天拖到了未時三刻,我才出現在翠心湖畔,東初老人已赫然坐在石塊上等我了,他還一臉不高興的斥責我,不該誤時遲到,說著,便撲著我的衣領,輕輕一拋,就把我拋進了湖裡,那時已是秋初時分,天氣微涼,我不會泅水,早就掄著拳頭拚命掙扎,直喊著:『師父,救命,救命!徒兒不會泅水啊!』豈知,我不叫還好,一叫,東初老人也跳下湖畔了,卜通一聲,落到我身旁,大手一按,又把我的頭壓進水裡,吃了好幾口冷涼的湖水,『我不收旱鴨子做徒弟,你想學功夫,先給我學會泅水』,他就那樣,用高壓強迫的方式,逼我學會了泅水的本領,一個月過去了,他教我如何沉腰坐馬,如何出拳防身,以及如何挨打。」他再次停頓下來,喝了口已經冷卻的茶水,又清清喉頭,接過達延汗沖泡的另一杯熱茶,繼續說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要求我把剛學會的四平拳演練一遍給他看,然後,拿了一粒白色的丹丸給我,要我吃下,接著又告訴我,他臨時有事要到祁連山訪友,大約五個月後,才能回來教我新的功夫,說完,他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望著我直搖頭嘆氣,便遣我回家。之後二個月,我一直重複演練著四平拳,直到爹娘帶我到蒙古探望外公你,小住了二個多月,沒想到……」他滿心悲愴的頓了頓,嘴角掠過一絲輕顫。
「沒想到,回到孤山的第九天傍晚,我們就收到了買命庄的死亡名帖,爹娘感到驚恐不安,又有點莫名其妙,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把我裝進一個鑿了小孔的木箱內,藏進他們的床板下。午夜時分,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開始了,我躲在裡面,都可以聽到那種恐怖的哀嚎聲,我幾度想掀開箱蓋,推開床板,看看爹娘的安危如何?是否也慘遭了他們的毒手?但,我又強忍著,嚴格遵守爹娘的訓示,『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跑出來看』,於是,我閉上眼睛,強忍著心頭的恐懼和焦慮,不敢有所蠢動,直到……我聽到了娘的尖叫聲……」他說到這,臉孔扭曲了,漂亮深邃的眼眸中泛著一層悲憤的淚光。
達延汗的臉上也布滿了一份深刻的痛楚,炯然有神的一對黑眸亦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氤氳。「然後呢?」他幾近心碎的擠出聲音。
「然後,我聽到娘含淚高亢的聲音:『你以為你殺了修郎,我就會跟了你,不!你錯了,我寧可死,也不會變節,屈服於你的淫威!』然後,我聽到對方驚叫了一聲,『敏妹,你別衝動……』娘就沒了聲音,跟著,又有一陣倉促的腳步聲衝進了爹娘的房間,一個粗獷沙啞的聲音響起:『大哥,這娘們居然自盡了,那你……』,一個冷峻又含著傷痛的男性嗓音倏然打斷了他,『別說了,你們都處理完了嗎?』,『都宰光了,一個不剩!』我一聽,再也忍不住了,便急著抓蓋出來,不意卻被買命庄的莊主奪命閻君發現了,『統統宰光了,這裡是什麼?』他一邊怒斥他的屬下,一邊掀開了床板,把我從木箱中揪了出來,我一看到娘血流滿地倒在地上,我一邊哭一邊死命地掙扎捶打,『你殺了我娘,我要你賠命!』奪命閻君一掌把我打落地上,我看到娘,想到她要我活下去的苦心,我便乘機抓著他其中一名部屬的腳,用力咬了一口,飛快地衝出了房門,抄近路逃到外面去,奪命閻君卻節節逼近,一直把我逼到西湖的堤岸邊,他戴著阿修羅的面罩,陰森森地對我說:『小娃兒,你別怪我心狠手辣,只能怪你投錯了胎,不該做展元修的兒子!『說完,他一掌打在我的胸口,如烈火焚燒的痛苦伴著我的哀嚎聲,一直墜落了西湖幽冷的湖水中,在那生死邊緣,意識迷糊的一刻,我腦海里一直迴響著一個疑問:『這個頭頭的聲音有點熟,我好像在哪聽過?』,可是,我已無法深究了,我沉入了冰冷冽骨的湖水中,漫無意識地飄流著,直到陷入了昏迷,失去了一切知覺,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被我的師父東初老人救上岸的!」
「由此看來,東初老人當初硬逼你學會泅水,便是早已預見了這場災劫!」冷墨感傷而沉痛的低嘆道。
「不錯,他確實神機妙算,僅從我的面相便已預知我有家破人亡的劫數,他說這是不可扭轉的定業,所以,他不能泄漏天機,橫加干預,為了救我,他只好先讓我服下一粒丹丸,那是他精心煉製的稀世靈丹,由千年人蔘、何首烏、靈芝與天山雪蓮調製而成的,可以增加我的功力,護住心脈。」展靖白淚光閃動地咽下了喉頭的硬塊,喝了一口茶,試著平復憤張悲痛的情緒,好半天,他才稍稍平緩了些,抿了抿嘴,望著神情同樣悲傷的達延汗,他勉強打起精神,語音梗塞的說下去:
「當我清醒之後,我發現自己已在昆崙山,睡在一床墨綠色的怪床上,那是一件罕見的寶物,是由昆崙山特產的溫涼玉做成的,不僅能治病,還能修鍊內功,我因為中了奪命閻君的絕招『雷霆掌』,渾身有如烈火燒灼,苦痛難當,而這張溫涼玉床,夏涼冬溫,不但可以驅散體內的熱毒,又不致讓人陰寒刺骨,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異寶。我躺在上面足足有半個月之久,才完全清醒可以下床,當我睜開雙眸,神智完全清明的那一刻,師父慈靄地摸摸我的臉,溫和的對我說:『孩子,你若想哭,你就抱著師父好好哭一場,以後就不準再掉一滴眼淚,要做個沉著勇敢,泰山崩於前亦面不改色的好男兒!』於是,我抱著師父唏哩嘩啦的痛哭一場,要求他傳授我所有的武功,好讓我可以手刃仇人,報此血海深仇。
「師父答應我傳授所有的武學,但,他要我先學會忍氣吞聲,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功夫,他每天要我泡在冰冷的湖水裡半個時辰,又要我做各種辛苦的粗活,像是挑水砍柴,打獵覓食等等,夜晚入睡前,他要我靜坐二個時辰,不得眨一下眼皮,否則,就得挨板子,第二天還得禁食,餓著肚子照做一切的粗活!」他停下來,微吸了一口氣,整個思維又重新跌進了回憶中,帶到他重回昆崙山上,重溫那段和東初老人一塊習藝,一塊生活的點滴情懷。
「如此周而復始,直到半年後,我可以駕輕就熟,不再喊苦,不再躲在棉被裡偷偷掉淚,甚至,可以夜不倒單時,他才準備正式教我上乘的內功心法,但,在傳授之前,他帶了一個人來見我,那個人就是我的義父宮清嵐。」
達延汗心神微微一凜,「東初老人為何特意帶他來見你?你那時便已拜他做義父了嗎?」
「沒有。」展靖白緩緩搖頭,「我當時並未拜他做義父,但,對他並不陌生,因為,他每隔三、四個月便會來家中走動,和爹娘敘首寒暄,我都叫他宮伯伯。當師父帶他出現在石屋時,我還來不及叫他,他便淚眼交加地抱住了我,直說蒼天有眼,讓我得以死裡逃生,並情誓旦旦地對我說,他要替我父母討回這筆血債,要我安心,好好跟著東初老人習武,他離開前,師父要我拜他做義父,我依言而行,待宮伯伯離開之後,師父把我叫過去,一臉凝肅的問我:『夢璞,你可明了師父讓你做他義子的原因?』我點點頭說:『知道,師父是為了保護孩兒。』師父聽了,露出欣慰的微笑,拍拍我的肩頭說:『好孩子,你很沉得住氣,師父可以安心教你真正上乘的武功了。』!」
聽得人神萬分的冷墨已瞿然一省,不覺失聲問道:
「莫非,奪命閻君便是宮清嵐?你是如何發覺的?」
展靖白的表情更加悲愴而沉重了,「我落水之前,便已覺得奪命閻君的聲音似曾相識,十分耳熟,雖然,他跟我說話時,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在我娘自刎時他所發出的驚呼聲,卻是未經掩飾的原音,師父帶他來時,我一聽到他的聲音,猶如焦雷轟頂,瞬即明白了一切,若非,師父有先見之明,把我磨練得像木石一般,懂得掩藏自己的喜怒哀樂,否則,別說是認賊作父,即便和他打照面,我也無法接捺住心頭的恨火,早就衝動的和他拚命了。」
「除了聲音相似外,你還有其他更好的證據,足以證明宮清嵐便是奪命閻君嗎?」冷墨面帶沉吟的摸摸下巴。
展靖白揉揉眉心,逸出一絲凄愴而略帶嘲謔的苦笑。
「你以為我師父為何帶他來?他是別有用心的,他告訴我,滅門血案發生的第二天,宮府的人還未到我家勘察時,他就已經帶著一批所謂的俠義之士,趕到現場嚎啕大哭,悲痛欲絕地向天宣誓,不報此仇,他宮清嵐誓不為人。他在江南人面甚廣,素有清望,再加上劍術非凡,迅捷無比,故人人稱他為『江南第一快劍』。師父見他消息如此靈通,暗起了疑心,便找人傳訊於他,說武清侯和敏雅公主的獨生子為他所救,要他趕來昆崙山一會,果不其然,他立刻起程來找我,一見面開了口便露出了馬腳,讓我聽出了端倪。」他抿著嘴角,冷笑了一下。
「而他為了取得師父與我的信任,更為了博得武林同道的稱譽,離開昆崙山之後,他立即邀集數位頗有分量的武林人士做見證,並公然放話給奪命閻君,邀他在琅玡山比武,以光明正大的替我父母報仇。結果,他輸了,他被奪命閻君廢了雙腿,廢去了全身的武功,博得了義薄雲天,披肝瀝膽的美名,卻因此犯下了自作聰明的錯誤,露出了欲蓋彌彰的破綻!」
「哦?此話怎講?」冷墨好奇的揚眉問道。
「他被奪命間君打成重傷之後,師父曾帶我下山,到莫干山清嵐山莊探視他,而他曾讓我觀看他的傷勢,他的背脊下方中了奪命閻君的『雷霆掌』,而中了雷霆掌的人,身上都會烙印一個朱紅的掌印,約莫三到四個月左右才會淡化消失,我一見那道掌印,便更加確定了我心中的疑慮,知道留在他背上的那個掌印,是冒牌者魚目混珠的傑作,而非是真正的奪命閻君所發出的『雷霆掌』!」
「你是如何瞧出來的?」達延汗驚異於他的機敏冷靜,更急著追問下文。
「因為那個掌印比我胸前的掌印大了一些,足證和宮清嵐交手的那位奪命閻君,他的手掌比較大。」展靖白目光閃了閃,犀銳地冷笑了一下,「聲音,再加上掌印的差異,讓我一切瞭然於心,我不動聲色,掩藏著我內心真正的感受,在宮清嵐面前下跪哭泣,誓言一定要練成絕世的武功,替他討回公道。然後,我和師父一同離開了莫干山,為了讓我更加獨立,不受任何外緣的干擾,師父把我帶到天山的一個古洞中,留下了幾本武學秘笈,要我閱讀鑽研,自行參悟,並找了一個哈薩克族的青年負責幫我送吃的,買些生活必備物品,他老人家則住在昆崙山,每一個月固定前往天山探視我一回,從拳術、內功、劍招、輕功、點穴、暗器,乃至易容術,他都傾囊相接,涓滴不剩地嚴格教導我。如斯七年,我練就了至剛至柔,陰陽合一的武學神功,甚至,連醫理都包含在內,直到師尊覺得我已習藝業滿,可以下山為止。」
「於是,你下了山,便直接去莫干山找宮清嵐,和他貌合神離地玩起勾心鬥角的把戲?」達延汗若有所思的捻須問道。
「我動身前往莫干山之前,便已清楚地知道,和宮清嵐鬥法,不可憑一時的血氣之勇,他是個心機深沉,老謀深算的老狐狸,而他成立買命庄,在江湖上興風作浪,下手的對象,除了武林黑白兩道的人物外,亦包括了明國與蒙古的王公要臣,要殺他容易,但,要徹底的瓦解買命庄,乃至斧底抽薪弄清他殺我全家,以及蒙古、明國要臣的真正意圖,就必須從長計議,耐心跟他磨,好讓他的狐狸尾巴一點一滴地露出來。」展靖白緩緩吐口氣,冒出一絲澀然的苦笑。
「所以,我不惜戴著面具和他作戲,在他面前扮演晨昏定省,菽水承歡的孝子,和他敞開心胸,無所顧忌地討論計策,研擬對付買命庄的謀略,以撤除他對我的防備之心,誤認我的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麼,你杳出了他殺你全家的原因嗎?」冷墨定定的望著他,斂眉提出疑問。
展靖白微微擰起了眉峰,「據我研判,他是為了一個情宇,血案當晚,我娘自刎前說的那段話,頗值玩味,再加上,他的妻子因為發現他另有所愛,憤而欲毒藥自盡;而他有一個密室,我曾經潛入窺探,發現裡面掛滿了無數幅同一個女人的畫像,那個女人就是我娘,所以,我幾乎敢肯定,他下手殺我全家,有大半的原因是為了我娘,為了一份得不到的感情。」他心如刀割,語音喑啞的說道。
冷墨頗有同感地點點頭,「你分析得頗有道理,只是,他是漢人,為何會和我蒙古親王濟農哈屯狼狽為奸,同聲一氣,陰謀製造二國之間的猜忌、誤會和糾紛呢?」
「這點,我或許可以猜出一二。」達延汗面色沉凝的介面道,「他雖是漢人,但卻對明朝天子懷有很深的怨恨,他的父親曾在明朝孝宗時期,擔任兵部侍郎一職,后因冒領戰功,貪污舞弊,暗扣邊餉等罪,而被震怒的孝宗下令抄家斬首,他被他的表舅帶到蒙古訪友,因而逃過了一劫,從此,定居於永謝布,並和濟農哈屯結成了莫逆之交,而濟農哈屯一向不滿我與明朝的和貢親善政策,他主張繼續征戰下去,并吞明朝,收回失去的版圖,以恢復成吉思汗時的種種風光。而我……」他徐徐搖搖頭,「我實在不忍蒙古子民長期陷入兵戎不休的戰禍中,弄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不顧他及少數瓦剌部族親王的反對,力主和明朝休兵言和,化敵為友,推展和睦相處,互通有無的政策。」
達延汗會這麼做,可謂是用心良苦,因為蒙古自元朝滅亡之後,分裂為韃靼和瓦剌二部。前者又稱「東部蒙古」,游牧於漠北和漠南等地,其首領為元室後裔,即蒙古的正統皇室。
而瓦刺部的首領則為成吉思汗的臣屬。
這二部在明朝前期,時起齟齬,鬥爭不斷,與明朝的關係亦是時好時壞,極不穩定。
直到正統元裔達延汗擊殺了瓦刺部的權臣亦思馬恩,統一了蒙古各部,才讓蒙古糾結多時的內鬥正式告一段落。
說起來,達延汗不僅是結束本國內憂的大英雄,亦是結束外患,即和明朝長達百年戰亂之苦的最大功臣。
為了致力地和明朝的和平政策,他特別聘請專人教他學習漢語,熟讀四書五經,深入大漢文化,以加速和明朝水乳交融的友善關係。
只可惜,他的苦心與種種努力,不僅未能贏來濟農哈屯的認同,還不時遭到他的挑釁與桿格。甚至,還私下聯結各種反動勢力,企圖伺機謀奪達延汗的政權,好順遂其染指中土的狼子野心。
展靖白聽到這,心念一轉,忽有所悟的開口道:
「外公,這一年來,不時有人找上我,跟我索討一塊兵符,弄得我一頭霧水,莫非……此事與那濟農哈屯有關?」
「應該是他沒錯,他早就存有不軌之心,汲汲營營地想瓜代我成為蒙古大汗。當年,他曾向我提親,說要娶你娘為妻,我知道敏雅對他並無好感,便以你娘年紀尚輕為由,一口回絕了。而宮清嵐時常陪他進宮,所以和敏雅也很熟,我看他望著敏雅的樣子,是那樣地專註痴迷,便知他對敏雅頗為動心,暗藏情衷,而敏雅……」達延汗語重心長的侃侃而談,深深在心底發出了一聲悲嘆,「見他能言善道,而且才識不凡,對他的態度倒是比濟農哈屯親近些,只是,這種親近,亦不過是局限在兄妹朋友之間。直到敏雅嫁給了你爹,他深受刺激,才滿懷悵惘的離開了蒙古,重新返回中士。表面上又裝著謙謙君子的模樣,和你爹你娘結拜,暗中卻早已包藏禍心,和濟農哈屯勾結,公仇私怨一併清算。我為了防止濟農哈屯奪權,所以,在你出生那年,便將兵符放進一個特製的金鎖片中,交予你娘,做為你的出生賀禮。」
展靖白別有領會的點點頭,「怪不得娘一再囑咐我,要我隨身攜帶那個金鎖片,不可弄丟了,而我嫌它太重,總是把它掛在褲腰上,當做佩件使用。」
「佩件?」冷墨拉長了脖子喳呼著,「那可是一面管用得不得了,可以呼風喚雨,讓全蒙古的鐵騎兵聽令的金牌耶!你居然把它當成佩飾?你沒把它弄丟了吧!」
「沒有。」展靖白輕輕搖頭,「雖然我不知道它是如此的重要珍貴,但,為防萬一,在離開天山之前,便將它留在古洞內,免得讓宮清嵐看見了,問東問西,徒增麻煩!」
達延汗心寬之餘,不覺暗舒了一口氣,「幸好你機伶,否則,弄丟了,我這個大汗的寶座,恐怕便坐不穩了。當年,我未雨綢繆,將兵符藏於金鎖片中,交予你娘保管,本以為瞞天過海,萬無一失,但,濟農哈屯饒是神通廣大,不知如何探知兵待不在我手中,而故意造謠生事,說我為了討好阿諛明國,不惜連兵符都交了出去,卑顏曲膝地做明國的兒皇帝。」他停了下來,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道:
「他不斷施壓,要我拿兵待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不予理會,他卻一點也不肯放鬆,表面上在諸宗藩親王面前找我的碴,私底下,卻安插了幾個親信到我這卧底。有一天晚上,我就寢之前,有人在我的酒中下了迷藥,就在我神智昏沉,四肢發軟之際,有幾個刺客模進了我的寢宮,準備行刺,就在那危險關頭,冷墨破窗而入,適時救了我。他是土默特部的親王,亦是我國最年輕的一位親王,」他說到這,隱含趣意地瞄了冷墨一眼,「我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欣賞他的豪爽義氣,便收他做干孫子,由君臣關係進展成爺孫的關係。」
「失敬,失敬!」展靖白微微拱手,目光熠熠地打趣道:「原來冷兄竟是一位咬著金湯匙長大的蒙古親王!」
冷墨摸摸鼻子,尚未及說話,達延汗已搶著先機,笑著補充道:
「他雖是親王,卻一點也不熱中政事,反倒像個野孩子,喜歡到處遊盪,吟風弄月,活像個不受拘束的游牧詩人!」
展靖白溫文一笑,再度拱著手,禮多人不怪地向冷墨致意,「夢璞在此感謝冷兄對我外公的救命之恩!」
「你甭多禮,我本來就很欣賞干爺爺親政愛民,敦睦邦交的作風,濟農哈屯雖是我的表叔,但,我可是一點也不苟同他專斷霸道,肉弱強食,窮兵黷武的思想行徑,所以,不管公義私誼,我都不容許他破壞我蒙古百姓好不容易才享有的太平日子!」冷墨認真的望著他說。
展靖白暗暗藏起那股對冷墨油然而升的敬意,一臉深思的沉吟道:
「如此看來,當年,買命庄血洗我家,不僅是為了宮清嵐一個人的私情怨仇,亦不只是為了製造兩國之間的猜疑,更是為了奪回那面兵符,以送其篡奪蒙古大汗的野心!」
「不錯!」
達延汗悵觸於心的點點頭,「他血洗展家,翻箱倒櫃,並未找到兵符,於是,懷疑兵符是在你身上,只是,你之前一直待在清嵐山莊,未在江湖走動,他們不便動手而已。」
「我初入清嵐山莊的頭二年,碓實很少出門,大都把時間花在和宮清嵐相處,培養父子親情上,以暗暗觀察他的為人行事,就算偶爾出去,最多也是一、二個月,都是去暗中查探買命庄的暗樁及總壇所在。」展靖白眼光迷離的慢聲說道,劍眉微皴地撇了撇唇,「直到有一天,宮清嵐說他有意把他的獨生掌珠宮冰雁許配予我時,我方才暗暗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騙過了他,讓他卸除了戒心,並成功地贏得他的重視和信賴。而我正好以父仇未報,生死難卜的理由,擋下他想招我為婿的用心,並說一切等報仇雪恨之後再說,更以此為由,開始在江湖上遊走,名正言順地四處尋查買命庄的根據地。」他微微一頓,喝了一口茶,清清喉嚨,又再繼續陳述著:
「我費了半年的心血,緒於查出了一點眉目,得知他最大的暗樁是設在虎山,也因此被我逮到機會,暗中破壞他們的行動,得以順利擄人找上了總擅,和奪命閻君談判,訂下了這十場的賭局。」
冷墨眼中閃過一絲洞悉的光采,「你和奪命閻君訂這十場賭局的用意,第一,無非是想以聲東擊西的方式,逼你義父進場,和你鬥法,以收『瓮中捉鰲』之功。第二,讓買命庄把全部的重心移到你身上,無暇濫殺無辜,做其他勾當,而你卻可以藉此在他們手下救人,破壞他們的買賣。第三,你更可以藉此剷除他的羽翼,十次行動下來,他主要的部屬也被你折損了差不多,不管他會不會自掌嘴巴,遵守承諾告訴你他便是宮清嵐,便是殺你父母的主凶,他都得正面和你攤牌,毫無退縮的空間。」
展靖白笑了,笑得清朗瀟然,一掃方才的陰霾,「冷兄果然是個心細如絲的聰明人,一下子就把我這本淺薄的『天書』給摸得一清二楚,無所遁形了。」
冷墨半真半假的癟癟嘴,「哪裡,哪裡,展兄客謙了,在下汗顏得很,摸了半天,其實只摸到了一點皮毛,至於你的真正面貌,我還是霧裡看花,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呢!」
「什麼真正面貌?」達延汗詫異地望著冷墨,「你指的是他的武功嗎?」
「可不是,他每次與人交手,都是用一些普通不過的尋常招式,偏偏又能一招致勝,厲害得教人背脊發涼,所以,奪命閻君的幾個句魂使者,被他廢了武功,都還摸不清他的武功底細。」冷墨口沫橫飛地說到這,忽然想起一事,連忙移動目光對展靖白說:「你知不知道那個穿著一身黑衣,一路跟蹤你的人,也是買命庄的勾魂使者之一──黑魅。」
展清白淡雅地笑了笑,「當然知道,而且他已是我的人。」
「什麼?」冷墨驚訝過後,隨即又別有所感的搖搖頭,「怪不得,你會滿不在乎,讓他一路跟到底,他怎會中途變節易主,讓你給收買了?」
「因為,我曾救過他一命,所以,他反過來為我效命。只是……」展清白悠悠一笑,「我要他繼續做樣子給奪命閻君看,不必改變什麼,因為,我不想讓宮清嵐起疑,我要他相信,我對他是何等的信賴,知無不言,一切動靜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一方面和奪命閻君正面交鋒,另一方面又在宮清嵐面前和他商量對策,讓他誤以為你對他推心置腹,毫無防備,可以遊刃有餘的和你纏鬥,這相連環計,確實下得不錯,也確實是個釜底抽薪的妙計,難怪,你不敢和我聯繫,免得被他逮到把柄,心生疑慮。」達延汗捻著須髯,眼中布滿著稱許之色。
「另一方面,我也不願牽連你,讓你為我操心。」展靖白柔聲解釋。
「結果,他還是為你操心了,而且連我也一塊牽連下去了。」冷墨半開玩笑的調侃道。
達延汗不以為意的掀眉一笑,「咱們是血濃於水的爺孫關係,你為我設想周到,我又豈能不為你牽腸掛肚呢?何況,這件事原本就不單純,我要置身事外,恐怕也難了。不過,你的苦心,外公雖然明白,只是有個人,你可得費神好好向她解釋一番,否則,她的滿腔委屈,只怕如天山的千年冰雪,難以消融呢!」
展清白心明雪亮,立刻聽出了達延汗的弦外之音。「外公,你說的可是彭姑娘?」
達延汗故作不解地皺了一下眉頭,「哪個彭姑娘啊?」
展靖白的俊臉微微泛紅了。「就是那個……」
「那個讓你情難自己,不時徘徊在她的綉樓外,吹簫傳情的美嬋娟彭襄妤彭姑娘是嗎?」達延汗犀利洞燭的笑問道。
展靖白連耳根都跟著灼紅了。「外公,你何必逗我,明知故問呢?」
達延汗豁然大笑,「好,我不逗弄你,我讓你自個兒去跟她說個分明!」跟著,他掀開了門帘,帶展靖白走了進去,冷墨也跟著掀簾而入,湊起熱鬧了。
彭襄妤半靠在床榻上,背後墊著一個綠巾枕頭,低垂著二排濃密的羽睫,在略嫌蒼白的容顏上微微顫動著,映出了二道美麗的睫影,平添了一抹纖柔清新,我見猶憐的韻味。
「彭姑娘,剛剛我們在外頭說的話,你都聽清楚了吧?」達延汗神色和靄的望著她說。
彭襄妤抬起眼臉,對展靖白視若無睹,以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對達延汗說:
「多謝大汗的救命之恩,這份恩德,小女子終身謹記,沒齒難忘,現傷勢已無大礙,不便叨優,請容我就此告辭。」說著,她掀開棉被,急著下床,卻因氣血仍虛,一陣量眩襲來,讓她搖搖晃晃,站立不住,不勝踉蹌地向前傾倒,這一倒,便倒進了展靖白適時伸出的臂彎中。
彭襄妤頓時面染紅霞,窘困不已,不由又羞又惱地命令道:
「你……你放開我!」
冷墨卻一臉戲謔地對展靖白眨眨眼睛,「不能放,放了你就是天下第一的大驢蛋!」
「我知道。」展靖白輕輕笑道,雙臂箍緊,毫不避嫌地將彭襄妤摟個滿懷,讓她毫無掙扎的空間。
彭襄妤那張嗔意流轉的容顏更加嫣紅了,嫣紅得像漫天燒得正艷的彩霞。「無賴!」她沒好氣的脫口罵道,聲音聽起來卻像蚊子的低吟。
達延汗胳臂肘往內彎,直截了當的替展靖白說項了:
「彭姑娘,請看在老夫的薄面上,饒我這個無賴外孫一回如何?他為了報仇,連我這個最親的外公,都狠得下心不聞不問,你應該明白這其中的原委苦衷,知道他對你並非如表面上所展現的那般無情了吧!」
彭襄妤只是紅著瞼,意態躊躇的輕咬著唇,沒有作聲。
冷墨又不甘寂寞地敲起邊鼓,充當穿針引線的和事佬了。「彭妹妹,你就給干爺爺一個面子嘛!何況,這個無賴小子,可也為了你,做了不少看似無情,實卻多情的事呢!譬如特地在丁山結廬而居,沒事就跑到你的綉樓外吹簫傳情,沒事就替你摩拳擦掌,修理幾個不帶眼的惡客,甚至為了見你一面,他還不惜把自己扮成一個寒傖落魄的失意老頭,故意喝醉酒,讓你收容照顧,以解那難以煎熬的相思之苦呢!」
彭襄妤芳心震動地抬起粉臉兒,既驚且疑地望著展靖白,「原來,白老伯是你易容改扮的?」
「是的,為了見你,為了避人耳目,我只好裝成一個糟老頭兒,以靖白的白為姓,以我的字型大小夢璞為名,化身為白夢璞這個老頭兒去和你接觸!」展靖白目光綿綿地望著她說。
彭襄妤的心情十分複雜,好像人世間所有的酸甜苦辣,全部都湧進了她不堪負荷的心扉深處,讓她忽冷忽熱,忽喜忽悲,一時芳心如麻,柔腸百轉,不能自休。
在這微妙的一刻,冷墨卻頑皮地揚揚眉,拍拍展靖白的肩頭,「好了,哥哥我已經替你開了頭,剩下的甜言蜜語,由你自個兒去說,我不在這聽你們肉麻當有趣,」說著,他笑嘻嘻地轉向了達延汗,「干爺爺,咱們到前面巷口的那家酒肆去喝它二壇酒如何?」
達延汗豪氣干雲的笑道:
「二壇酒哪夠我喝?起碼五、六壇才夠勁,咱們來拚拚看,叫它個七、八壇竹葉青,看看誰先醉倒認輸!」
說著,他們雙雙落拓豪邁地掀簾而出,把一室的幽靜,還給展靖白和彭襄妤這對情路迢迢,千迴百轉的有情人。
☆ ☆ ☆
達延汗和冷墨一離開,杏臉泛紅的彭襄妤立刻睜大了一雙美眸,又嗔又羞地再次命令展靖白放開她。
「你放開我!你這樣摟著我不放,成何體統?」
展靖白卻耍賴地軒軒劍眉,星眸含笑地瞅著她說:
「我抱著自己的未婚妻,有何不妥?」
彭襄妤挑起了柳眉,昂起了下巴,「誰是你的未婚妻?你少信口雌黃?!」
「你手上戴著我送你的鳳紋指環,就是最好的證明啊!」展靖白神閑氣定的微笑著,漂亮深遂的眼瞳里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彩。
彭襄妤驚愕地看看戴在左手中指的那隻暖玉指環,臉紅得像朵盛開的扶桑花。「這是白老伯送我的紀念之物,又不是……」她又急又氣,未經思量地爭辯著,隨即又止了口,連耳根、頸項都潮紅成一片。「你!你耍詐!」說著,她已不勝羞惱地作勢欲拔下那隻指環。
展靖白卻牢牢地捉住她的柔荑,「你要拔下它,可先得拔下另一樣東西才行!」
「什麼東西?」彭襄妤杏眼圓睜地質問道。
展清白雙眼亮晶晶地凝注著她,薄薄的唇角輕漾著一抹神秘而溫柔的笑意,「那樣東西,早在禹陵山道初會時,你就牢牢地將它套在我的心坎上,從此為你眠思夢想,情難自休!」
彭襄妤聽得心旌動搖,醺然若醉,差點把持不住感情的防線,毫無條件地對展靖白丟盔解甲,豎起白旗。
其實,當她坐在床榻上,靜靜聆聽著展靖白一字一淚敘述著他慘遭滅門,虎口餘生的經歷時,她為他的遭遇難過、心痛、落淚,更為他艱苦卓絕,屈身事仇的膽識和智慧折服,想到自己,想到寧陽侯狄雲棲曾為了對付劉瑾所做的種種犧牲,將心比心,她早就不怨展靖白了。只是,她的矜待,她的尊嚴卻仍在負隅頑抗,築成一道不容易逼近的護城河,自欺欺人地守衛著她那一顆早已軟化,早已寬宥,早已淪陷的芳心。
她飛快地垂下眼瞼,掩飾著內心的波動,故作淡漠地譏諷他,「你胡說些什麼?一會待我冷酷無情,形同陌路,一會又口蜜腹劍,像個用心良苦的痴情郎,你當我是什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下賤女子嗎?」說若,說著,她已淚聲輕咽,不勝幽怨地紅了眼圈。
展靖白大大心痛了,「襄妤,我怎敢如此看待你,上天明鑒,當我不得不用那種冷酷的態度待你時,我的心是承受著如何深劇的痛苦和煎熬啊,倘若,我真將你現為那般不堪的女子,我又何必煞費苦心地扮成白夢璞,不斷地鼓勵你,暗示你,甚至還編了一段莫須有的故事,含沙射影地提示你,一個溫柔的男人,為了保護自己所愛的女人,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也會翻臉成讓你寒心徹骨的冷麵人,你仔細回想,用心琢磨,當能體會我的處境和苦心吧!」
彭襄妤的心弦震蕩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宛如浸淫在一池漾滿了蜜漿的溫泉中,可是,她的理智卻不肯讓她輕易向展靖白拱手臣服,偏要故作矯情地為難他一番。
「都怪我太傻,一時不察,讓你這個善於作戲的高手給唬得一愣一愣地,讓你得了便宜,扮個什麼為情所苦的糟老頭,還賣乖地騙取了我的同情心,讓你裝瘋賣傻抓著我的手,煞有介事地叫嚷著:如玉,如玉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名字戲弄我!」
想到三天來空望著蕪湖,痛失愛人的那般柔腸寸斷的痛苦,面對著失而復得,嗔怨難消的佳人,恍如隔世的展靖白,只有深深的感恩和憐惜,於是,他拿出了夸父追日的堅定和耐性,不氣不餒,不慌不忙地對伊人陪著笑臉,柔情萬縷地解釋著:
「我口中的如玉,便是你這位讓我魂縈夢系,情有獨鍾卻又無法表白的顏如玉啊!」
彭襄妤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她索性低著頭,極力掩飾自己的嬌羞和那抹已無法藏住的甜蜜醉意。
「你滿腹詭計,說話前後矛盾,反覆不定,誰知你這會兒說的是不是真心話?還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的隨性之語?」她咬著柔唇,雞蛋裡挑骨頭的反駁道。
展靖白轉轉眼珠子,倏忽改弦易轍地故意斂著眉峰,發出一聲輕嘆:「唉!看來,任憑我說破了嘴,你都不肯回心轉意,饒恕我這一回,也罷!也許,我們真是無緣,夢璞不敢強求,待報了大仇,便看破紅塵,剃度出家去也!」說著,他神色頹然地再度搖頭悲嘆,鬆開了雙手,看也不看彭襄妤一眼,便車轉身軀,準備掀簾離開。
彭襄妤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輕易地打了退堂鼓,心中一急,不由脫口而出,「等等,你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人了?」
展靖白心中暗笑,表面上卻故作費神的轉過身來,彬彬有禮地向彭襄妤抱拳問道:
「不知彭姑娘還有何吩咐?」
彭襄妤一聽到他對自己的稱呼,由襄妤改成了彭姑娘,心中沒由來地掠過一陣悵然若失的酸澀,語氣也多了一絲莫名而讓人心疼的哀怨。「你……你還沒把這隻指環拿回去呢!」
「夢璞無意取回,任憑姑娘隨意處置,倘若……」展靖白淡淡地撇撇唇,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態,「姑娘嫌它礙眼,便將它扔進山溝中棄之無妨,反正……它對你已沒什麼意義了,不是嗎?」
「你……」彭襄妤的心反倒亂如一團糾結不清的綿絮了。「你怎麼這麼說?」
「那,我該如何說呢?」展靖白神情蕭索地苦笑道,看著騎虎難下的彭襄妤,明明焦慮在心,卻又故作逞強的模樣,他真是又愛又憐,又有著些許無奈。「對了,我這兒有一樣你的東西,應該還給你,反正,等我剃度當了和尚,留著它亦屬枉然,只是徒增傷感而已……」說著,他已從懷袖內拿出那支碧玉簪子,遞到彭襄妤的面前。
彭襄妤渾身顫悸地瞅著他,輕咬了一下嘴角,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她一直以為那支簪子是墜在蕪湖時失落的,沒想到,竟是被展靖白別有心思的取了去,「你……你一直將它帶在身邊,須臾不離?」
「不錯。」展靖白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眼中溢滿了眼份教人心顫神移的深情與溫柔。
彭襄妤暗吸了一口氣,強忍住滿腔酸楚的悸動,「我問你,你為什麼不讓我喝那壇太湖的桂花釀,還說了那番刻薄的話來羞辱我?」她的聲音隱隱顫抖著。
「因為,那壇酒被宮冰雁下了毒,我既不能讓她害了你,又不能讓她看出我對你的情意,所以……」展靖白語音嘎啞的解釋著,「我只好用那種輕蔑不屑的方式來替你喝下毒酒。」他見彭襄妤淚眼瑩瑩,不勝動容的模樣,便打鐵趁熱向她訴說自己的心聲,以期能徹底消洱伊人心中的疑雲和怨懟。
「襄妤,你能不能法外施恩,耐心聽我傾吐自己的心曲,聽完之後,你若是不肯寬宥我,我會拿回那隻指環,從此退出你的生命中,不再騷擾你。」
彭襄妤心中早就在吶喊著:我早就投降了,我早就原諒你了,但,她只是噙著淚,默不作聲,不勝楚楚地點點頭。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所背負的血海深仇,為了報仇,我經過師尊東初老人的千錘百鍊,練就了絕世武功,遊走江湖,所戰皆捷,難逢敵手,也真的以為自己的心已到了滴水不穿,金剛不壞的地步,豈知……」展靖白幽深如潭的眸子掠過一絲嘲謔,「自在禹陵山道見了你,你的美麗,你的傲骨,你的溫婉,如春雷驚蟄,驚若翩鴻,在我平靜無波的心湖裡捲起了萬丈波濤,從此魂縈夢系,無法太上忘情。明知道自己沒有談情說愛的本錢,但,我還是無法打敗你不時徘徊在我腦海中的倩影,這種魂夢為勞,既甜蜜又苦澀的滋味,讓我深深地體會到什麼叫做『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於是,我情不自禁地暗中跟著你到了紹興祭祖,到了秦淮河畔,又情不自禁地在你銹樓外徘徊吹簫,傳送著我深藏在心中,卻難以坦然表白的萬縷情意。我知道你為了報仇,為了替國家除好,不惜委曲求全,在青樓賣笑陪酒之後,我對你的敬意和憐惜更是加深了幾分,自劉瑾死後,自狄雲棲和唐傲風相繼成家之後,我怕你被人欺侮,所以,又暗中和小喜子搭上了線,要他每天傍晚到迎翠樓對面的掬香茶館向我報告,好替你出手教訓那些胡攪蠻纏的惡客。我遲遲不敢現身見你,一來是顧慮自己背負著血債,吉凶難料,不敢誤了你終身的幸福,二來,確實是怕累你受殃,除了買命庄那些潛伏在暗處窺伺的對手外,宮清嵐的女兒也是我最大的顧忌,她對我痴戀成狂,懷有一股極強烈的佔有慾,再加上心胸狹窄,偏激善妒,只要是我喜歡的一切人事物,她都視若仇敵,極盡能事地毒殺破壞,讓我不得不拚命壓抑自己的感情,免得屢次犯下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的錯誤!」
彭襄妤眸光如水地望著他,「這就是她帶了毒酒,刻意跑到迎翠樓會我的原因?」
「是的!」展靖白痛楚而沙啞的應道。「所以,我並不是個善於作戲的高手,我騙不了宮冰雁,騙不了小喜子,騙不了濟農哈屯派來的蒙古殺手,甚至騙不了狄雲棲,唯獨騙過了我最在乎的你,讓你傷透了心,又差點枉送了性命!」說到這裡,他艱困地對彭襄妤擠出一絲澀然的苦笑,屏息凝神的說道:「現在,我已經說完了我的隱衷和心曲,你……肯原諒我這個有著滿腹苦衷,滿腹顧慮的吹簫郎嗎?」
彭襄妤淚眼凝注地望著他,強忍著滿心沸騰的柔情與悸動,故作沉靜地拔下了那隻指環,交到展靖白的面前。
展清白的臉部肌肉跳動了一下,「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他喑啞乾澀的問道,幾乎沒有勇氣伸手取回那隻鳳紋指環。
彭襄妤輕輕柔柔地搖搖頭,眼波中流轉著一抹教人醺然神往的醉意。「我早就原諒你了,只是,我要你取下它,親自為我戴上,再無任何隱衷,任何顧忌,讓我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你的心!」她吐氣如蘭,溫柔如夢的說道。
展靖白髮現自己的心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動,然後,他閉了一下眼眸,帶著不敢置信的暈眩和狂喜,睜開了一雙璀亮深邃而水光蕩漾的黑眸,伸出微微發顫的手,為彭襄妤套上了那隻指環,然後,他緊緊抓住了那隻柔若無骨的小手,往懷中一帶,在心醉神馳,疑真似幻的撼動中,俯下頭,深深吻了她。
彭襄妤淚光迷濛的伸手攬著他的頸頊,全心全意地回應著他,在心底發出了一絲幽然若夢的嘆息,她終於等到了她的吹簫郎!
經過了漫漫曲折的情路,在這石光電火,兩情繾綣的一刻,她終於體會到什麼做叫金嵐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滋味了。
這滋味甜得如蜜,熱得似火,讓人芳心酣醉,神魂飄然,縱然曾有過千般凄冷的委屈,也都被這份心心相印的摯情撫平了,熨貼著兩顆撲撲直跳的心,在耳鬢廝磨的溫存和暈陶中,再次深切地領受到愛情的旖旎與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