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彭襄妤一下樓,巧兒立刻惴惴不安地望向箏兒,悄聲說道:
「怎麼辦?我們小姐不高興了!」
「你甭緊張,你們小姐只是害躁,不好意思坐在這聽我們研擬對策罷了!」箏兒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所有的小姐都是一個樣,談起自己的意中人,莫不扭扭捏捏,別腳萬分的,當年,我家小姐也是這副模樣,臉上佯嗔,心中卻是甜滋滋的,一副掩耳卻走,口是心非的神態!」
巧兒輕吁了一口氣,隨即又感慨萬千地謂然一嘆,一臉深思的說道:
「其實,我能體會小姐心中的矛盾和苦楚,她一方面冀許著展公子能對她敞開胸懷,有更明確的表示,但,她又怕在窯子里和他碰面,像個迎往送來的煙花女子那般不堪,這種既期盼又怕受傷害的情懷,一直煎熬著她,讓她對展公子總是抱持著一份聚散兩難,患得患失的感情。」巧兒神色凝重的說到這,忍不住又發出了一聲低嘆。「我們小姐身在青樓,但卻心高氣傲,孤芳自賞,對於那些揮金如土,流連忘返的好色之徒,一向是嗤之以鼻,冷眼相看,從不知道自卑寒傖是何種滋味,可是,自從她遇見了展公子,她就變了,變得異常脆弱敏感,意識到自己是個飄落風塵,任人狎匿的煙花女子,難堪、卑微、渺小,無助種種情緒一涌而上,讓她不勝其苦,遍嘗了人世間的各種掙扎和冷暖。」
箏兒聽得心中怛惻,萬般不忍。「真是苦了襄妤姊姊,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位能讓她芳心暗許的意中人,卻又這麼曲折迷離,百轉千回,也難怪她會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的。」
「雖然,她棲身青樓,是為了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她仍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但,就如她自己所說的,她的隱忍,她心中的冷暖,只有咱們才知道,旁人……」巧兒語音幽沉的抿了唇角一下,「只怕還是會拿異樣的眼光來衡量她,將她看成一名逢人賣笑的路柳牆花!」
箏兒心思靈敏,七竅玲瓏,立刻穎會了巧兒話中的隱憂。
「巧兒姊姊,你是不是擔憂這展公子之所以遲遲未有下文,乃因他嫌棄襄妤姊姊是個艷名遠播的花國狀元?」
「要不然,他為何追到秦淮河畔,卻又不肯現身露面,故作神秘呢?」巧兒攢著愁眉,悒悒難歡的說道。
箏兒輕輕拍撫著巧兒的肩膊,「巧兒姊姊,你不要過於杞人憂天了,倘若,他是那種目光如豆、不辨菽麥,頭腦冬烘的庸夫俗子,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幹啥那麼費事,三不五時地還來這套吹簫傳情的把式?」
「那……他為什麼不現身?直接向我們小姐表達心意呢?」巧兒仍是一臉不能釋懷的神情。
「也許,他跟我們家莫誨一樣,都是那種表面酷酷,內心靦腆的臊小子,你們這軟言儂語,春色無邊,他要找你們小姐,還得充當尋芳客上門,不是怪彆扭的嗎?」箏兒好整以暇的剖析著。
「照這樣看來,這件事還有得拖呢!」箏兒心煩意躁的咕噥著,眉心糾得更緊了。
箏兒俏皮的轉動著一雙靈活的眼珠子,「你別這麼容易氣餒,這男女情事,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偶爾還要多個俏紅娘來攪局,才能水到渠成,克竟全功,想那西廂記里的張君瑞,若非紅娘暗中撮合,演出了一出苦肉計,他和崔鶯鶯想拜堂成親,只怕還有得磨呢!」
「箏兒姊姊,你該不會是要我扮演紅娘的角色吧?」巧兒面有難色的支吾著。
「你不是千焦萬慮地憂心你們小姐的婚事嗎?」箏兒斜睨著她,一臉逗趣的調侃道:「怎麼,這麼又成了裹足不前的軟腳蝦了?」
巧兒的臉微微發紅了,「我,我不是不肯替小姐出力,而是……」她期期艾艾的解釋著,「這紅娘的角色,根本無從扮起啊!」
「怎麼會無從扮起?」箏兒從容不迫的展顏一笑,「下回,他的簫聲一起,你便循聲而至,找個名目,譬如感謝他的救命之恩啊,請他上樓品茶,如此這般,不就天衣無縫,大功告成了嗎?」
巧兒一臉茫然,一臉狐疑地望著箏兒,「就這麼簡單?這就是你的絕妙好計?」
「簡單?」箏兒杏眼含嗔地提高了嗓門,「敢情你是小覷了我這主意?告訴你,姑娘若無三兩三,還不敢上你這大放厥詞,亂咬耳朵呢!」
巧兒趕忙見風使帆地向巧兒討繞,「箏兒姊姊,你別發火,巧兒一時口拙,絕無冒犯你的意思。」
箏兒皺皺鼻子,又開始擺出識途老馬,挾長挾貴的架子,自吹自擂了。「我跟你說,我那主意看似簡單,其實卻大有學問,若無一點膽識、智慧和技巧,弄個不好,這俏紅娘有可能演成了程咬金呢!」她神氣活現的撇撇唇,「再說,咱們做人家奴婢的,本來就應該殫思竭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這主子不便說,不便做的事,我們便該扛下來,身先士卒,一馬當前,所謂的面子裡子是主子的,咱們做下人的,哪能顧忌這些,自抬身分呢?」
「我倒不是顧忌面子,拉不下身段,只是……」巧兒面帶踟躕地沉吟道,「怕過於唐突,弄巧成拙啊!」
「你喔!」箏兒瞪大了一雙波光瀲灧的杏眼,」你還敢抱怨那個展公子過於溫吞,不夠積極,你自個兒還不是左顧右忌,婆婆媽媽的!」她沒好氣的搖頭低嘆著,「唉!照你們這種打太極拳,輕捻慢捻的速度,我看,等襄妤姊姊成了雞皮鶴髮的老太婆,那個展老公公還在那吹簫呢!」
「有你出馬幫忙,這事不會發生的。」巧兒這會可放聰明了,懂得阿諛箏兒,討巧一番。
箏兒頗為受用,一點也不知道臉紅為何物的笑著點頭。
「你這話說得倒實在,不過,師父雖行,也要徒弟肯爭氣,你若是不想讓襄妤姊姊虛度年華,蹉跎艮緣,你就必須依計行事,找機會主動去和展公子搭訕,替他們製造樓台相會的因緣,想當初,我家小姐不知狄侯爺便是她傾心愛慕的逍遙公子,被擄到白雲山做客的那段時間,若非我在一旁給她敲邊鼓,出主意,她和逍遙公子、狄侯爺這段曲折複雜的感情,還不知要熬到幾時才能得見青天呢?」她絮絮不休地說到這,喝了一口冷茶,又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吹噓:
「至於我和莫誨,那更是不用說了,若不是我厚著臉皮豁出去,硬是賴上了莫誨,在他面前暗送秋波,晃來晃去,他這頭不解風情、拙嘴笨腮又借語如金的大笨牛,不知道磨到哪一年哪一月,才願意乖乖跟我進洞房呢?」
巧兒卻是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怪相。「箏兒姊姊,你聰明機伶,豪放爽朗又不拘小節,巧兒資質魯鈍,末學膚受,望塵莫及啊!」
箏兒聽得身心飄然,滿臉光采。「你雖然比不上我,但也不必過於自慚形穢,這一回生,二回熟,有我指點迷津,給你撐著,還怕不能將那名溫吞害臊的展公子手到搶來么?」她還真是大言不慚地開起染房了。
「若是那展公子不願上來,又該如何呢?」巧兒徐徐道出自己的另一層隱憂。
箏兒微愕了一下,「那你多纏著他幾次,軟硬兼施地,弄得他不好意思,不上來也不行!」
巧兒蹙著秀眉,面帶沉吟,一副依違兩難的神情。
箏兒瞧在眼裡,恬不為怪,仍興緻高昂地鼓動她那三寸不爛之舌,繼續給巧兒洗腦。「巧兒,這做人固然要規圓矩方,但卻不可過於拘文牽古,頑梗不化,不懂得隨機應變,從諫如流,有道是……」她尚未說完,忽聽得一聲長嘯,宛如龍吟,她見巧兒一臉疑思,不由輕笑著解釋:
「是莫誨在跟我打暗號呢!他臉皮單薄,不敢隨我大大方方地進來,硬是要窩在對街茶館等待,看樣子,他等得不耐煩,急著催我走人了。」
「可是……」巧兒還沒抓到要領,不捨得就此放箏兒離開。
箏兒明白她的心思,「巧兒姊姊,你不必多慮,你只要照著我的話去做,我敢打包票,准能幫助襄妤姊姊早日和展公子樓台相會,互訴衷情的。」她見巧兒仍是一臉彷徨難決的神情,不由握著她的手,再獻良策,「你若怕羞,不敢當面邀約展公子,亦可教旁人代辦,或者幫你傳紙條,總之,方法很多,此路不通,還有別的路徑。」
巧兒心頭一震,張嘴欲言,無奈,莫誨的嘯聲再起,不絕如鏤,催得甚急,害她心裡縱有再多的疑問,也只能萬般無奈地吞咽下去,眼巴巴看箏兒下樓和她的相公莫誨聚首。
而優柔寡斷的她,卻只能帶著箏兒留給她的困擾,心神不定地托著下巴,倚在碧紗窗前,兀自望著天空發獃。
唉!她發出一聲好長、好長的嘆息聲,有著千頭萬緒無從打理的煩惱,既怨著展靖白的優柔,更怨著自己的寡斷。
☆ ☆ ☆
正德皇帝朱厚照一上完早朝,便宣召寧陽侯狄雲棲到文華殿覲見。
狄雲棲一進來,行完君臣之禮,他便摒退左右內侍,獨留總管太監曹剛陪伺,然後,他凝神注目著神采奕奕,俊秀儒雅的狄雲棲,不矜不躁地開口說道:
「宣之,剛剛兵部尚書韓維上了一道奏摺,內文提到蒙古親王濟農哈屯一直蠱動其他宗藩,反對蒙古大汗達延汗與我國和睦相處、互市往來的政策,要朕多加留心防範,而工部尚書石浚亦曾向朕提及,說濟農哈屯此人野心勃勃,飛揚跋扈,是個剛愎自用,桀騖不馴又殘暴嗜殺的狂夫,而這些年來,我國與蒙古的關係發生變化,可說是雲譎波詭,互相猜忌,令朕不禁懷疑,這當中有人作祟搞鬼,蓄意破壞?!」
「皇上高瞻遠矚,真知灼見,微臣佩服。」狄雲棲躬身一福,不卑不亢地送上他的恭維。
朱厚照先是搖搖頭,既而目光炯然地望著他,「朕不是要你來拍馬屁的,朕要聽聽你的意見,看看今後該如何處置應對?」
「不瞞陛下,其實,這件事,微臣已暗中留意了一段時日,亦覺事有蹊蹺,不甚尋常。想那蒙古分裂成韃靼、瓦刺以來,為了爭權奪勢,彼此傾軋了數十年,到了巴圖蒙克(又稱達延汗)才好不容易統一安定,穩定政局。他對我國主張親善合作的政策,努力維繫雙方的貢市關係,從此化干戈為玉帛,也造福了兩國的黎民百姓。但,很顯然地,有人不樂見此太平盛況,故而暗中勾結,陰謀破壞我國與蒙古的關係,從而隔岸觀火,漁翁得利。」狄雲棲一臉恭謹的答道。
朱厚照頗有同感,「朕也是這麼想,否則,咱們和蒙古好不容易握手言好,前景無限,怎會無端地惹出事故,不是咱們這有朝臣要員被暗殺,就是他們那有親王貴族死於非命,弄得我們與蒙古人心惶惶,疑雲暗生,關係緊繃!」
「更教人覺得納悶的是,暗殺他們的人居然都是買命庄的殺手。」秋雲棲一臉深沉的攢起了眉峰。
「買命庄?」朱厚照生在皇宮,貴為天子,理得是國家大事,對那些江湖派別,武林恩怨,幾乎一無所知,聞所未聞,自然不如狄雲樓來得清楚。
「陛下有所不知,這買命庄乃一神秘的江湖組織,專司暗殺索命的無本買賣。」狄雲棲不慌不忙的躬身答道。
「哦?」朱厚照心念一動,輕攢眉頭,「你怎知下手的人便是買命庄的殺手。」
「因為,買命庄有個不成文的慣例,每在索命之前,會先給對方送上死亡名帖,當作催命符,一旦任務完成,他們會在現場留下一支黑色令旗,上面綉著骷髏頭的標記,讓買主知道,他們已順利得手。」
朱厚照愈聽愈覺得驚奇詭譎,對那些江湖人難以捉摸的行事作風大惑不解,跟著,他像突然聯想到什麼似的,瞿然一省,拍桌驚呼:
「宣之,朕突然想到了一件懸案,十六年前武清侯展元修一冢慘遭滅門,連同他的夫人、家丁、侍衛、奴僕在內,八十餘口全部罹難,惟有他的獨生子下落不明。而他的夫人,還是達延汗的女兒敏雅蒙克公主呢!當時先皇孝宗聞此噩耗,大為震驚,特將此事發交刑部,限期破案,沒想到,那幾個庸才奔波多年,卻查不出一點餡兒,只知命案現場留有一支綉蒼骷髏頭的黑色令旗,至於這支令旗代表什麼,他們卻渾渾噩噩,儼如白痴!」
狄雲棲的臉色更為沉重複雜了,「由此看來,這樁慘絕人寰的滅門血案,也是買命庄下的毒手。溯本追源,仔細想來,在背後策動這些暗殺計畫的人,當真是狠子野心,鬼蜮伎倆,而且,早就豺虎磨牙,圖謀不軌了。」
「依你之見,買命庄和這些躲在暗處的陰謀分子有無掛句的嫌疑?」朱厚照慢聲問道。
狄雲棲目光閃了閃,「只怕是瓜田李下,難脫干係!」
朱厚照面帶沉思的徐徐點頭,「宣之,你對買命庄認識多少?」
「略知一二。」狄雲棲定定答道,一派溫文的徹撇唇,「據聞,買命庄的龍頭『奪命閻君』行事詭異,武功高超,練就了一雙觸人如燙,好比炮烙酷刑的『雷霆掌』,但卻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也很少親自出馬,而他旗下高手如雲,除了二大摧命判官『哀無命』,『悲無常』外,還有十名勾魂使者,分別是天哭、地泣、黑魅、綠魑、藍魎、紅魍、銀魈、白魁、紫魄、金魃。個個俱是身手不凡的冷血殺手,只要他們接下訂單,被指名的對象幾乎是死定了,難見生機!」
朱厚照眨眨眼,面泛嘲謔的笑了笑,「照你這麼說來,這奪命閻君簡直比朕還威風,掌握生殺大權神得連朕都自嘆弗如啊!」
狄雲棲雙眼亮晶晶地莞爾一笑,「陛下說笑了,這奪命閻君不過是個刀上舔血的江湖獨夫,豈能與皇上相提並論呢?」
朱厚照卻意猶未盡,摸摸下巴,繼續發揮他貴為天子難得一見的幽默感,「宣之,不瞞你說,朕早有意廣開門戶,禮賢下士,集天下精英於一班,既然那個奪命閻君這麼厲害,可以殺人不眨眼,形同探囊取物,朕便召他進宮當差,做個什麼護國大將軍,讓他上戰場殺敵掠陣,豈不是人盡其才,一舉數得?」
狄雲棲朗朗一笑,「皇上英明幽默,臣領受了。」
朱厚照喝了一口參茶,笑意吟吟的說道:
「怎麼樣,朕這個萬歲爺除了一絲不苟的臭臉外,也有風趣可人的一面吧!」跟著,他一整形色,又把話鋒兜回到了嚴肅的正題上。「宣之,這賣命庄既是個殺人組鐵,下手犯案必是受雇於人,所以,咱們偵查的重點,不能只擺在買命莊上頭,那個在背後呼風喚雨的黑手也必須揪出來才行!」
「臣知道,臣已私下拜託一些江湖朋友暗中查訪,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輕易錯過的。」
朱厚照滿意地點點頭,「這事有你擔待,朕就放心了,但望能早日查明,揪住那些不懷好意的陰謀分子,讓我國和蒙古之間的嫌隙、誤會早些冰釋,從此一片祥寧,一團和氣!」
「陛下鴻福齊天,定能心想事成,料想,那些封豕長蛇,其心可誅的跳樑小丑,也囂張不到幾時了。」狄雲棲軒軒劍眉,神清氣朗的笑道。
朱厚照只是精神矍爍地笑咧了嘴,跟著,又想到什麼,趕忙出言提醒狄雲棲。「宣之,為了萬一起見,蒙古那邊,最好也能派個武藝不凡,足堪重任的人走一趟,打探動靜,必要時,可以和達延汗溝通會晤,取得默契。」
「陛下深謀遠慮,微臣佩服之極。」狄雲棲再度意態瀟然地送上他的恭維,「但不知皇上屬意何人來擔此重任?抑或是要臣委任江湖朋友幫忙?」
「朕心中早有人選,而且,此人你也熟悉,不但熟悉,而且還交情不凡。」朱厚照一字一句地慢聲說道,目光一寒,臉色已變得十分古怪詭譎。
狄雲棲心頭一震,臉色也開始不太自然了。「恕臣愚昧,不知皇上所指何人?」
朱厚照目光犀利地掃了他一眼,臉色更加地莫諱如深,「說到此人,朕還有一筆帳還未跟你算呢!」
狄雲棲心思縝密,反應敏銳,早早便聽出了朱厚照的弦外之音了。事到臨頭,儘管心情忐忑,有著滿懷難言的疑懼和不安,他還是硬著頭皮沉住氣,以一種沉穩又不失謙卑的態度,向朱厚照施禮問道:
「臣不知何處冒犯了聖上,請萬歲爺降罪,臣甘心領罪受罰!」
朱厚照從鼻孔里冒出了一聲重呼,「哼,要真論起你的罪狀,只怕是罪誅九族,詔碟於市。若非朕辜念你赤膽忠心,功在社稷,又與我有表兄弟,兒時嬉戲之情,這筆帳,朕早就跟你算得一清二楚了,還容得你裝佯裝蒜,欺君罔上!」
狄雲棲被罵得心知肚明,愧怍交替,無言以對,只好屈身下跪,苦笑連連了。
「怎麼不說話了?舌根打結了?」朱厚照板著臉慢吞吞地挖苦道。「你不是能言善道,口若懸河的嗎?怎麼這會這麼安靜?」
「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賣弄唇舌,污了皇上的耳目。」狄雲棲戰戰兢兢的低聲答道。
「哼!你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哪!」朱厚照面無表情的瞅著他,「你倒是給朕說說看,你犯了哪幾條殺頭大罪啊?」
狄雲棲聰明絕頂,早已領悟朱厚照此舉並非真的秋後算帳,而是有意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心生警惕,有所忌憚,日後,更能做個悅首帖耳的不貳忠臣。
確保自己已無殺頭之虞后的他,亦大著膽子,安之若素地和萬歲爺玩起心計了。
「第一,臣不該和唐門走得太近,既拜唐老爺子為義父,又和他的兒子唐傲風義結金蘭,稱兄道弟;第二,唐傲風膽大包天,入宮搶親,拐走了承慶公主,臣緝捕無力,又未及時與唐門斷絕關係,避開嫌疑,確有失職不當之處!!」
朱厚照哼聲連連,瞠目以視,「哼哼,你倒挺懂得拿捏打哈哈、搓圓湯的技巧,這麼三言兩語,就想避重就輕地蒙過去,你真當朕是個無知好騙的三歲小兒么?」
「罪臣不敢,請皇上明鑒!」狄雲棲必恭必敬地叩首答道。
「好了,少跟朕要這套口是心非的把式了,你明知道朕十分倚重你,怎捨得殺你,起身吧!」朱厚照沒好氣的揮揮手,決定點到為止。「朕有話要你開誠布公地據實以答。」
「謝主隆恩。」狄雲棲欣然領命,瀟洒起身。
朱厚照清清喉嚨,目光炯然地瞅著他,「朕問你,你知不知道唐傲風這廝把公主拐到哪去了?」
「這……」狄雲棲卻面帶遲疑了,「不知皇上準備拿他如何?」
朱厚照繃緊了龍顏重重一哼,「哼,按理,我是該把這欺君藐上,目無王法的渾球大卸八塊,挫骨揚灰,並讓唐門一族手撩腳銬,遊街示眾,看看還有沒有人有哪個斗膽,敢上皇宮作案!」他語音咄咄地說到這,又滿懷不悅地怒哼一聲,「哼,若非母后思女心切,若非朕只有承慶公主這麼一個皇妹,更若非……」他目光犀銳地掃了狄雲棲一眼,「逍遙公子曾救過朕一命,朕不會網開一面,饒了唐傲風那個無法無天的渾球!」
狄雲棲一聽,不覺驚喜交加,如釋重負。「皇上,您的意思是……」
朱厚照聳聳鼻子,勉為其難地拂拂衣袖,輕哼了一聲,「哼,都已經生米煮成熟飯,朕不成全他們,又能如何?總不能讓母后鎮日以淚洗面,哀聲嘆氣,乃致思女成疾吧!」
「皇上若真能赦了唐傲風,成全了公主和他的一段姻緣,不僅解了太后的思女之苦,公主也一定樂意回宮安住,而不必流落民間吃苦受罪。」狄雲棲心中暗喜,忙不迭地敲起邊鼓,推波助瀾了。「而唐傲風感激之餘,一定會殫思竭慮地報效皇恩,如此一舉數得,豈不甚好?!」
朱厚照懶洋洋地軒軒濃眉,「既是如此,你還不趕快帶路?」
狄雲棲一臉訝然地睜大了眼,「皇上,你要親自出馬嗎?」
「不行么?」朱厚照皮笑肉不笑的輕哼一聲,「朕久蟄思動,想出宮游山涉水透透氣,你有啥意見?」
狄雲棲斂盾而笑,連稱不敢。
於是,這場高潮迭起,暗潮洶湧,妙語橫生的君臣會,就在狄雲棲半推半就的合作下,達成了協議。
離開文華殿時,他步履輕快地拾階而下,忍不住吸了一口清爽沁人的新鮮空氣,由心底發出了一聲歡愉無限的吶喊:
「傲風小子,你終於鹹魚翻身,熬出頭啦!」
☆ ☆ ☆
嵐影浮蕩,夕陽殘照。
一陣晚風撲來,翻起了片片落花,拂卻了山嵐三分春色,幾瓣濃香。
展靖白衣袂飄飄地獨坐在一顆老乾蒼虯,枝葉茂密的古松下,意態優閑地吹著洞簫。
簫聲忽高忽低,忽清忽沉,時如春風度柳,時如急雨敲窗。
一襲白衣,隨著山風飄舞,襯著他那俊逸深邃的五官,更是姿儀天出,神清骨秀。如東海秀影,超塵絕俗;如雪松臨風,亭亭玉立。
就在這閉目凝神,吹簫寄情,一展幽微之思的當頭,倏地,風響呼呼,兩個生得高頭大馬,髯須如戟,相貌粗豪的漢子已赫然現身,威風凜凜地站在展靖白面前。
展靖白卻視而不見,仍是一派瀟然,全神貫注地吹簫自娛。
簫聲縷縷,清越高拔,似山澗流水,時而鈴叮,時而汨汨,時而潺潺,令人聽得身心舒緩,渾然忘我,如痴如醉,宛如置身在春光明媚,山靈水秀的桃花源,一切煩惱,一身戾氣俱已煙消雲散,了無痕迹。
一曲終了,那二名身材魁梧的壯漢仍帶著一臉的痴迷,愣在原地,一副好夢正酣的模樣。
展靖白軒軒劍眉,悠然一笑,「曲終人散,二位壯士也該回魂啦!」
話聲甫落,那二名手持金剛圈的壯漢渾身一顫,如夢方醒。
站在右側,膚色較黑的漢子,已其勢洶洶的瞪大了一雙銅鈴眼,厲聲喝道:
「你施了什麼妖法?竟這般邪門,一個曲子吹得我兄弟二人頭昏腦漲,意識不清?」
「我不懂什麼妖法,只是覺得二位橫眉豎目,心浮氣躁,故而吹支『迎春曲』,給二位散散火氣,恰情善性一番!」展靖白不慍不火的淡笑道。
站在左側,左邊面頰烙著刀疤的漢子已雙目爆睜,火石齊飛地破口罵道:
「姓展的,你敢出言不遜,諷刺我兄弟二人,莫非是嫌活得太膩,想早點滾進地府去會閻王!」
展靖白仍是一副溫文儒雅的書生作風,對於刀疤漢子的怒目威嚇,他只是斂斂劍眉,徐徐輕嘆:
「唉!這世上凈是一些不識情趣,不解風雅的粗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刀疤漢子哪堪他這般再三嘲諷,當下愀然作色,狂吼一聲,便待動手。
黑面漢子連忙拉住他,「二弟,切莫衝動,先跟他拿了東西再說!」
「我先打得他半死不活,再跟他要東西!」話猶未了,他已舞著金剛圈,如猛虎下山,蛟龍出海,疾疾攻向了展靖白。
展靖白輕笑一聲,斜閃二步,瀟洒自如地避開了刀疤漢子凌厲狠辣的攻勢,跟著,移形換位,輕揮袍袖,以一記「風拂垂楊」的鐵袖神功,拍向了刀疤漢子的面頰,只聽得霹啪聲,刀疤漢子狼狽不堪地挨了二記清脆的大耳光。
黑面漢子見自已弟弟吃了悶虧,厲喝一聲,趕快舞著金剛圈欺身而上,兩人前後包抄,默契十足,兇狠萬狀地夾擊著神色自若,一派瀟然的展靖白。
但見他身如行雲流水,步似彩蝶穿花,輕靈翔動,奇幻無方;雖然只守不攻,卻應付自如,遊刃有餘。像一隻飄逸雪白、談笑風生的錦貓,逗弄著兩隻面目可憎,氣喘吁吁,手忙腳亂的賊鼠。
不過攻了七七四十九招,「冀北雙雄」便累得汗流浹背,左支右絀,好比強弩之末,有心無力。
以逸待勞的展靖白,目若寒星,隱隱含笑,見時機成熟,便身形一掠,白衣飄拂地揚起了洞簫。
只見洞簫微微晃晃,登時好像一支變成二支,二支變成四支,四支變成八支,轉眼間,幻出了千里簫影,層層疊疊,奇幻絕倫,將「冀北雙雄」籠罩在一片碧森森的氤氳中。
「冀北雙雄」相顧駭然,汗如雨下,還未及喘息思量該如何變招脫身之際,展靖白已執簫就唇,吹起一陣清冷凄迷的音律,簫聲中飛出陣陣寒氣,猶如去冰罩體,侵膚刺骨,凍得「冀北雙雄」面色青白,四肢顫悸,不堪其苦地趕忙哀聲求饒。
「展少俠,手下留情,我兄弟二人願向你叩首請罪!」排行老大的黑面漢子龔凌,已率先丟下金剛圈,以示臣服。
凍得渾身直打哆嗦的刀疤漢子龔誠亦跟著丟下金鋼圈,誠惶誠恐的向展靖白拱手稱臣。
「展少俠,請你高抬貴手,饒了我們兄弟一回,往後你有任何差遣,我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展靖白神清氣朗的把玩著手中的寒玉洞簫,「原來你們這麼怕聽我吹簫,怕得不惜前倨後恭,由英雄降為狗熊!」他見「冀北雙雄」渾身發抖,一副不勝寒慄的模樣,不由淡然地撇了撇唇,揚揚手中的寒玉洞簫,似笑非笑的問道:
「你們覺得冷嗎?要不要本公子再吹上一曲,替你們驅驅風寒啊!」
龔凌、龔誠兩兄弟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兩顆頭顱搖得像博浪鼓,戰戰兢兢地連聲推卻。
展清白故作懷疑的沉吟片刻,「怎麼?你們不敢聽?莫非是嫌我的簫聲吹得不好?入不了你們的耳?」
此話一出,又嚇得龔凌、龔誠二兄弟猶如吳牛喘月,面色如土地連連搖頭,送聲否認。
「公子簫聲吹得……呃……美妙動聽,賽過天籟,宛如……仙樂,咱們兄弟不過是個……」龔凌不勝惶恐,結結巴巴的搶著解釋。「不通音律,魯莽粗野又不識風雅的大老粗,不敢……嗯,勞煩公子……浪費時間,糟蹋了一身才華。」
「是啊,是啊!」龔誠點頭如搗蒜的急聲附合。
展靖白眼中閃過一絲嘲謔,他淡淡地撇撇唇,露出了一絲懶洋洋的笑容,「你們當真不想聽我吹簫娛樂娛樂,順便替你們驅除寒意?」
「不用,不用!」冷汗涔涔的龔氏兄弟又是搖頭,又是揮手的再三擔卻,一副不勝倉皇,驚懼橫生的德行。
展靖白又故作悵惘的搖頭輕嘆,「好吧!既然你們這麼戒慎恐懼,又不識抬舉,我就不再吹簫,枉做好人啦!」
龔氏兄弟如蒙大赦,暗鬆了一口氣,二人交換了眼色,悄悄拾起金剛圈,正準備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之際,展靖白的聲音已不冷不熱地在他們背後響起:
「慢著,我有說你們可以離開了嗎?」
龔氏兄弟渾身一顫,趕忙煞住腳步,有如驚弓之鳥,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轉過身軀,小心翼翼地向展靖白躬身一揖。
「不知展少俠喚住我們,有何吩咐?」龔凌面色倉皇的陪笑道。
展靖白徐徐一笑,「吩咐倒是沒有,只不過,有幾件事要勞煩賢昆仲二人好好解釋一番。」
「展少俠儘管發問,只要是我兄弟倆知道的,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龔凌彎著腰維維相諾,擺出一副有問必答、無盡謙卑的神態。
「是嗎?」展靖白眼睛閃爍了一下,「我與你兄弟二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們何故上門尋釁,找我麻煩?」
「這……」龔凌一臉猶豫的支吾著,當他看到展清白目光微寒,似笑非笑地搖晃著手上的洞簫時,霎時又嚇得手腳發軟,什麼顧忌都沒了。「我們會找上你,主要是……受人所託,來跟你討樣東西。」
「哦?」展靖白不動聲色的揚揚劍眉,薄薄的唇角仍漾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是哪樣東西?」
「是一塊兵符,據說是用上等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的,上頭還刻鏤著一隻玉麒麟。」龔凌據實稟告。
展靖白心中微微一震,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兵符?我不過是名聞雲野鶴的江湖浪人,何來這等玩意?」他失笑地搖搖頭,「那人恐怕是和你兄弟二人開玩笑吧!」
「應該不會吧!」龔誠倒是一臉困惑的神情,「他還鄭重其事地付了我們兄弟五百兩紋銀做為訂金,並約好事成之後,再付另外五百兩作為酬庸。」
展靖白緩緩點頭,「原來你們是拿了人家的好處,專程上門找碴的!」他眼中閃爍著一絲揶揄的光芒,「不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二位賢昆仲,還真是深諳其道!」
龔氏兄弟神情一窒,不敢回嘴,只好啞巴吃黃連,保持著一臉苦笑的沉默。
「你們不必擺這種苦瓜臉給我看!」展清白一臉淡漠地掃了他們一眼,「我問你們,買主是誰?你們可知?」
龔氏兄弟吞了口水,倉皇不安地搖搖頭。「他是蒙著臉與我們交易的,所以,他的底細,我們全然不知。不過……」龔凌眯著眼,細細思量了會,「聽他的口音,並不像漢人,倒有點像關外來的。」
「對!他的漢語說得既拗口又彆扭,肯定不是漢人!」龔誠也煞有其事的補充著,他見展靖白微蹙著眉峰,神色深奧難懂,不由提心弔膽,再次吞咽了一口苦水,滿臉惶惑地開口解釋:
「展少俠,我們說的都是實話,絕無半點虛言,請你大人大量,放我兄弟二人一馬!我們一定……會痛定思痛,洗心革面的!」
「是,我們絕對會重新做人,痛改前非的……」龔凌也跟著低聲下氣的陪罪求饒。
展靖白目光灼灼地瞅著他們,唇角輕泛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你們可知,過去犯在我手裡的人,下場如何?」
這番話又嚇得龔氏兄弟噤若寒蟬,艱困地搖搖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展靖白輕輕地揚眉一笑,「爾等不必緊張,我既非殺人如麻的屠夫,亦不是見紅心喜的劊子手,過去和我交過手的人,即便是罪孽深重者。我也只是廢了他的武功,以示懲戒,而你們……」他神色淡然地撇撇雇,微頓了一下,「倘若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冀北雙雄』吧!」
龔氏兄弟面有菜色的點點頭,仍是一副心驚肉跳,手足無措的模樣。
「素聞你兄弟二人遊手好閒,喜歡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但,還算不上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也罷!」展靖白一派瀟然地輕拂衣袖,「念你兄弟二人雖小錯不斷,卻未犯下任何令人髮指的大過,本公子就網開一面,放你們安然回去閉門思過吧!」
飽受驚魂之苦的龔氏兄弟,本以為自己一腳已跨進了鬼門關,沒想到展靖白左盤右問之後,竟會如此寬宏大量,放他們安全離開,不由雙雙垮下了僵硬的肩膊,不勝感激地連連向卓爾不群、莫測高深的展靖白躬身致謝,邁開僥倖而微顫的步履,離開了山嫵水媚,蒼松如蓋,風景奇秀的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