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邁阿密海景大飯店(SeaviewHotel)。

雷修奇站在最頂樓的總裁辦公室內,透過晶瑩光鮮的觀景窗,俯瞰著邁阿密海灘那番波瀾壯觀的奇景。

碧澄澄的浪濤,活潑熱情的艷陽,微曛而沁人的海風吸引著無數避寒而渴望戲水弄潮的人群。

有人駕著遊艇,享受乘風破浪的快感。有人懶洋洋的躺在涼椅上盡情的接受陽光的洗禮,也有人悠然自得的潛進那嫵媚誘人的浪濤里享受水舞的情趣。

時值降冬,美加乃至歐洲許多內陸國家,大部分的城鎮都被白雪皚皚的寒流鋪上—層銀白色的光芒、惡劣酷寒的季節讓許多痛惡冬眠的居民苦不堪言,因此,有許多入把囤積下來的工作獎金全部投注在觀光旅遊的休閑樂趣中。

所以,風光明媚,四季溫暖的邁阿密便成為所有觀光客心目中最具吸引力的度假天堂。

隨著觀光客的銜步而跟著蓬勃發展的新興產業更是多得不勝枚舉,而雷家的海景大飯店和土地研發中心也因此水漲船高、大發利市。

然而,事業上的輝煌騰還仍填補不了雷修奇內心的空虛與無奈。

對於過往生命中的一片空白,他這個失去記憶力的人仍然耿耿於懷,常陷於和記憶辛苦搏鬥的夢魘中而不能得到心靈的解脫與寧靜。

他輕輕點上一根煙,望著裊裊上升的煙霧,他攢著眉事靜靜享受著心靈的寂寥與惆悵,任無言的凄惶在他心湖裡輾轉起伏,興風作浪。

「這是—個快做新郎倌的人應有的表情嗎?」一個低沉而渾厚的男性嗓音在他身後響起。

雷修奇苦笑了一下,緩緩轉遇身,和他的業務經理康岱衡面面相視,並在他銳利的注目中,悒鬱的又吸了一口煙。

「岱衡,也許你會嘲諷我人在福中不知福,有湘華這樣溫柔體貼義聰穎能幹的未婚妻,居然拖了將近五年才遲遲和她訂下婚朗,在勉強又無奈的情況下準備和她步上禮堂?」

康岱衡也點了一根煙,望著同樣繚繞的煙霧,他審慎而深思的望著神情有幾分蕭索的雷修奇,「修奇,你是不是懷疑你的身分?」他單刀直入的說。

雷修奇眼睛閃動了—下,「不,我相信我是『雷修奇』,也相信我姑姑的說法,因為,除了有力的身分證明書外,我看到我姑姑,看到湘華,看到你都有—種非常親切熟悉的感覺,所以,我相信你們聽說的—切,只是——」他皺著眉尖,按著隱隱抽痛的太陽穴,「有幾點矛盾之處,我一直想不清楚,譬如,我在美國出生,在邁阿密長大,我為什麼不待在美國念大學,反而要千里迢迢跑到台灣念書?而我姑姑部禁止我到台灣去找回失去的記憶力呢?其次,她說我和湘華兩小無猜,感情十分濃郁親密,在車禍喪失記憶力之前就已經訂婚,並準備年底結婚,但——為什麼我對湘華總是產生不了深刻的男女感情呢?我總覺得她像妹妹,而不像我曾經痴心愛慕的意中人——」他語音粗嘎的停頓了一下,捺熄了煙屁股,又艱澀疑惑的問口說道:

「而我——這五年來,常常會作—個相同的夢,夢到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在叫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幽柔凄迷,眼光如泣如訴,手裹拿著—只風箏說要送給我,但——當我試圖走近她,想靠近她,看清楚她的面貌時,就會有一團莫名其妙的雲霧擋在我和她之間,任憑我怎樣費力閃躲,就是推不開那團詭異而無所不在的雲霧,我聽到她拚命的叫我的名字,很奇怪,她叫我『雷』我每聽她喊一次,心就會抽痛一下,接著,腦神經又開始作怪了,我愈想捕捉我和她之間的記憶,頭就痛得愈厲害,常常會痛得驚醒過來,冒—身的冷汗,而臉上卻掛著滾燙的淚痕——」他沉鬱的吸了一口氣,心臟又莫名收縮成—團了,「這個夢已經整整困擾我快五年了,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代表什麼意義?我和夢中的那個女孩子又是什麼樣糾葛不清的關係?為什麼她的聲音,她那憂慮哀怨的眼神會令我心如刀絞,鼻端發酸呢?」

康岱衡掩飾著內心的波動,「也許——她是你前世的戀人也不一定,總之,你不要想太多了,別忘了,你明年元旦.就要和湘華結婚了,你應該好好珍惜你的未來,不要被一些紊亂不清又莫名其妙的記憶和夢境所困擾。」

「是嗎?」雷修奇若有聽思的注視著他,「我和湘華結婚,你不會難過傷神嗎?」

康岱衡一震,臉色驀地僵硬了,「修奇,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為什麼要難過傷心?」他生硬的質問道。

雷修奇平靜的微揚著濃眉,唇邊還帶抹會心而微妙的淺笑,「岱衡,我雖然喪失了記憶力,但,我並不是個毫無知覺的白痴或智障兒,我有感覺,我有眼睛,我當然不會麻木不仁到完全意會不出你對湘華的情意和愛慕,所以——我相信,對於這樁被我姑姑一手操縱的婚事,你可能比我更無餘、更難受。」

康岱衡不自在的移開了視線,無意識的望著透明觀景窗外的天空,—臉凝思的嘆道:

「修奇,別被你的眼睛給唬住了,有些事情並不是光靠看就能一日瞭然的,反正——」他低愴的抿著唇角沉吟著,「我對湘華是什麼樣的感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的心目中,我是她的哥哥,而你,才是她朝思慕想的情人。」

雷修奇深深的打量著他,「是嗎?我怎麼—直有個錯覺,認為我才是她的哥哥,而你——卻是她應該託付終身的良人。」

「是嗎?」康岱衡收回視線輕輕掀起唇角笑了,笑得有幾分寒愴而嘲謔,「新郎倌,她選擇的對象是你,如果你想臨陣毀婚,可別找我當替死鬼!」

「你知道嗎?岱衡,如果不是我姑姑這次生病催婚,讓我毫無選擇的餘地,我是不會輕率的就決定了這次婚期,我原本是打算繼續和我姑姑虛以委蛇下去,直到她死心,直到湘華清醒,也直到我完全恢復記憶力為止。」雷修奇感觸良多的嘆息著,「岱衡,我不曉得你能不能了解我的感覺?—個沒有過去的人,就像—卷空白的膠捲,被硬生生的切斷了許多生命的脈動,只能因應現實而將就湊和的向前看,那種毫無回憶而硬被措向前的感受是很難受的,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呈現在你面前的行多少址虛假不實的訊息?你也不知道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選擇,會不會傷害或危及到你過去所做的任何承諾?如果我不能慎重處理,有一天,我突然恢復了記憶力,我相信我會因為許多不能更改的錯誤決定,而痛苦一輩子的,所以,在記憶力恢復以前,我不願隨便談論婚嫁,免得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事來!」

康岱衡面帶沉重的點點頭,「如果你和湘華的婚姻是建立這樣牽強薄弱的基礎上,那麼,你們一輩子也不會幸福快樂的。」

雷修奇嘴畔掛著—絲若有所感的苦笑,「所以,我怎麼快樂興奮得起來?當我發現自己有可能鑄下大錯的時候?」

康岱衡百感交集的搖搖頭,「為什麼湘華努力了五年,卻始終無法走進你的心坎里呢?難道——你對她一點感情部沒有?」

「有,但都是友誼和欣賞的成分居多。」雷修奇直言不諱的低聲說道:「而——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如果,我在喪失記憶力以前,曾經深深的愛過她,我不相信經過五年的相處堆砌,我居然能夠這麼理性的面對她,渾然無視於地對我的一往情深和百般遷就、千百溫存。除非——」他狐疑的看了康岱衡一眼,大膽的提出假設,「我從來就沒有愛過她,要不然就是——我的感情同我的記憶力都一塊萎縮死亡了,所以——我這五年來,都在打太極拳,玩躲避球,寧可把所有重心都擺在事業上,而不願輕易許諾—生,免得誤人誤已,後悔莫及!」

「可是,你還是許諾了你的—生,所以——你不能後悔,你必須對你的承諾負責到底。」康岱衡艱澀的提醒他。

雷修奇的心緊縮了一下,他面色凝重的搖搖頭,從喉頭裡發出一聲長嘆:

「我知道,這正是我的悲哀,也正是我最大的痛苦,可笑的是——」他凄愴而迷惘的撇撇唇逸出一絲苦笑,「我總覺得這並不是第一次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好像以前曾經發生過,可是——天——」他戛然而止,臉色倏地刷白了,頭又開始暈眩作痛。

他不甘心的試著和模糊旋韓的記憶纏鬥到底,試圖打開塵封已久的記憶之窗,捕捉那一段一段遙遠而似曾相識的影像,無奈卻引來一陣撕裂般尖銳難耐的痛楚。

他汗流浹背而面色慘白的抱著頭顱掙扎呻吟著,而康岱衡趕忙從他的外套襄掏出一袋白色藥丸,拿出一粒,強行用溫開水灌入了雷修奇來不及抗拒的咽喉里。

兩分鐘之後,雷修奇疲憊的枕靠在長椅背的沙發轉內,「你不該讓我吃止痛藥的。」他沉聲責備著。

康岱衡淡淡地揚起—道濃眉,「難道——你希望我眼睜睜站在一旁看你痛苦呻吟?」

「我寧可忍受這種和記憶爭戰的痛苦,也不願承受沒有記憶,沒有過去的痛苦。」雷修奇沉痛而悲涼的咬牙說。

康岱衡微微—凜,心巾閃過—絲罪惡感,然後,他目光幽深的注視著臉色灰白而沮喪的雷修奇,語重心長的說:

「修奇,沒有記憶沒有過去,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人最大的痛苦是想要遺忘的卻偏偏忘不了,而該記得卻又老是忘記,過去、現在、未來就像三條錯綜複雜的繩索,勒住我們的脖子,讓我們永遠在裡頭掙扎苦惱,無法呼吸,直到窒息為止。」他乾澀的停頓了—下,「所以,能暫時失憶拋卻過去也未嘗不是—種福分。」

雷修奇目光如電的盯著他,不以為然的說道:

「我不能認同你的觀點,人必須勇於面對他自己的生命,不管是美麗還是醜陋的,是對還是錯的,過去、現在、未來永遠是密不可分,緊緊纏繞在一起的,我們不能為了逃避現實而蓄意騙自己,像塗立克白一樣把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部全部清除,活在虛幻的影像中過著因循苛且、自欺欺人的日子!」

康岱衡戲謔的眨了一下眼睛,懶洋洋的把手插進西裝褲袋裡,「謝謝雷總給我上這麼寶貴的一課,我猶如醍醐灌頂,受益匪浸。現在,就讓我這個酷愛逃避現實的下屬請你面對現實,別忘了中午一點鐘到樓下西餐廳陪你的姑姑和未婚妻一塊享用午餐。」

雷修奇面無表情的斜睨著他,要笑不笑的說:

「謝謝你的雞婆,我會試著記住這件重要的『大事』勒著脖子去陪她們吃飯的,你要不要也一塊來作陪,就當我這個記憶力欠佳的老闆給你這個稱職的主管一次意外的犒賞和鼓勵!」

康岱衡立刻敬謝不敏的拱拱手,「不必了,我對這種家庭式的聚餐不感興趣,所以,請你單槍匹馬的去面對你的現實,而我——我要到對街的麥當勞享用牛肉漢堡,繼續逃避現實。」

然後,他大剌剌的拉開了門扉,把雷修奇那張分不清是什麼表情的臉隔絕在他所謂的「現實」之外。

***

夜深了,只聽見風兒撲簌簌敲擊著窗扉的聲音。

雷修奇躺在床上,隨意的發出了一聲無意識的夢囈,翻了個身,又再度跌入了虛無縹緲的夢境巾,去尋覓那一陣陣似呢喃又似清晰、似遙遠又忽焉在耳的音浪。

「雷——你快回來——雷,別離開我——」

「雷——你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了嗎?」

「雷,你聽見我思念你、呼喚你的聲音了嗎?」

誰?誰在叫我,雷修奇驚惶四顧,試圖捕捉音浪的來處,然後,他又看見她了,那個目光凄絕哀愁,在一團忽明忽暗的雲霧中飄飄蕩蕩的美麗少女,她手上依然握著一隻粉藍色的風箏,冉冉上升,裊裊婷婷的飄向了他。

他伸手握住那隻風箏,卻發現它是無形的,只是一紙幻影,怎麼抓都無法握得牢牢的,然後,他又聽那個少女婉轉凄楚的聲音在氳氤朦朧的霧氣中傳入了他的耳畔。

「雷,你真的忘了我嗎?忘了我們相守一世的誓約了嗎?」

「雷,你看到我傷心哀絕的眼淚了嗎?你不要我哭,但,你一直沒回來,你可知道——我為你流了多少眼淚嗎?」

他聽得心旌撼動,柔腸寸斷,望著她那張迷迷濛蒙的容顏,他再次試圖撥開層層迷霧,走近她。「你是誰?告訴我,你究竟是誰?」他聽到自己痛楚沙嗄的吶喊聲。

「我是——」少女的聲音被—陣喧囂的浪潮聲淹沒了,然後,她的身影卷進了—圃輕霧中,飄向了虛緲的蒼穹。他惶恐驚急的想撲向前,妄想的揪住她的衣擺,把她拉下來,「別走——別走——求求你——求求你!——」他驚懼莫名的大喊著,望著她飛向了遙遠的黑洞里,而一陣來勢洶洶的狂濤卻擋住了他的行動,他無助的飛舞著雙手,卻被無情的浪潮倦進了深不見底的汪洋大海中,一路往下墜,墜到了冰寒觸骨的深淵盡頭……

「不!不——放開我,放開我——」他聲嘶力竭的高喊著,喊得自己心驚肉跳,冷污淋漓。然後,他驚醒過來,怔仲的坐在柔軟的床墊上,好半天都無法恢復自己,從那番絞腸摧肝的夢境中掙脫出來。

浪濤拍打岸邊的聲浪依售清晰,他緩緩下了床,推開那扁拱形的門紗窗,望著波瀾起伏,泛著點點幽光的海灣,他胸中充塞一股凄冷而難言的酸楚和悸痛,

那張漂亮而深沉的男性臉龐布滿了憂慮和凄惶,像個迷失了方向而徘徊不前的孩子。

他恍惚不安的抬眼望著那顆晶亮耀眼的北極星,無助的在心底深處發出—聲凄切的吶喊,幫助我吧!幫助我走出心靈的迷宮,重新認識我自己吧!

北極星閃爍著它邪絢爛至極的光華,靜靜的陪他度過這最漫長又難耐的一夜。

而這種屢屢被睡夢驚醒的日子對雷修奇而言,卻是一種宛如針戳的折磨。

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自己的失憶症,痛恨這種和記憶長期抗戰的日子,他痛楚而無奈的垂坐在地毯上,疲乏的將沉重卻空白的頭顱埋進雙膝中,任揮之不去的夢魘再度席捲了他那顆爭戰而糾葛不已的心扉。

***

雖然雷修奇像一陣雲煙從地平面消失了,但,風騷六君子仍然定期聚會,參加的人員除了原來的琴、棋、書、書、藝五君子之外,當然也包括了老是喜歡和余盛仁拌嘴取樂的淘氣姑娘沈丹霓在內。

至於經歷滄桑的璩采晴和地那個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寶貝女兒盼盼,更是每次聚會中所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

只見他們一群人鬧烘烘的坐在璩采晴家的小客廳內,余盛仁手裡抱著小盼盼,—邊跟她玩划拳遊戲,—邊還下忘嗑著瓜子解饞。

而季慕飛和麥德夫則興緻盎然的聊著硬邦邦的政經新聞。

剩下的一乾女人都集中在廚房裡跟手藝精妙的丘斐容學習做菜,有的幫忙洗菜,有的準備乾淨的碗筷,有的則負責收拾凌亂,清理垃圾。

—個鐘頭後,餐桌上擺上了四盞幽柔搖曳的燭火,—道道香噴噴而讓人垂涎三尺的佳肴陸續上桌。

余盛仁驚奇的蠕動著嘴巴,望著那一盤又一盤豐盛誘人的菜肴,魚香豆腐、青椒牛內、奶油白菜、椒鹽排骨、紅燒乾貝、腸旺、辣子雞丁,外加一鍋冒著熱氣的清燉香菇湯。

他貪婪的猛咽了一大口口水,鬼鬼祟祟的伸手偷夾了一塊炸得脆酥酥的椒鹽排骨,並悄悄向一臉慧黠的小盼盼眨眨眼,要她保持沉默,小盼盼卻暗喑抿著小嘴偷笑了,果然,他才準備將那塊排骨放進嘴裡大快朵頤時,沈丹霓的聲音就在他耳旁響起了:

「余盛仁,你竟敢偷吃?你不是告訴我你要減肥的嗎?」沈丹霓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呃——我是——夾給小盼盼吃的,她剛剛說——她肚子餓了嘛——」余盛仁結結巴巴的睜眼說瞎話,而小盼盼顯然也不怎麼「欣賞」他這種敢做不敢當的行徑,所以,她很坦白的對滿臉狐疑的阿丹說:

「阿丹媽媽,余爸爸撒謊,羞羞羞,他自己貪吃,還要賴給我。」

余盛仁暗暗詛咒了一聲,只好萬般無奈地在沈丹霓和盼盼虎梘眈眈的「觀禮」下,乖乖將那塊讓他嘴巴都快淹大水的淑鹽排骨放回原位,滿瞼鬱卒的抱著讓他下不了台的盼盼重新坐回客廳內,垂頭喪氣的喝茶澆愁。

「聖人,別愁眉苦臉了,阿丹管著你的五臟廟,還不是為你好,免得你將來上她家提親,胖得連門都進不去,而卡在中央讓左右鄰居看免費的笑話!」季慕飛趣意橫生的笑道。

「你少在那邊說風涼話。」余盛仁悶悶不樂的哼道,「我只不過比你們這幾隻營養不良的飼料雞有分量一點,你們自己沒口福,就不要嫉妒別人的胃腸比你們健康!」

「你那種胃腸叫健康嗎?」沈丹霓不敢苟同的加入了談話的陣容,「你那根本是吸塵器,只要是能吃的,你這個好吃鬼有哪樣不囫圇吞棗、蠶食鯨吞的?」

「話不能這麼說啊!人家說能吃就是福,你能交到像我這麼好胃口又不挑嘴的男朋友,是你的福氣吔,你可不要雞蛋裡挑骨頭啊!否則——」余盛仁振振有辭的反駁著,「嚇走了我這個敲破木魚都找不到的福王,你哭死了都沒有用。」

「我希寧啊!」沈丹霓挑著眉滿不在乎的哼道,「能吃就是福,照你的說法來看,那麼豬是全世界最有福氣的動物了,每天拚命的吃,把自己養得肥膩膩的,然後,提早進屠宰場閻王爺報到,這種吃到飽、撐到死的福氣就是你渴望擁有的人生曲貌嗎?」

余盛仁不服氣的皺著眉頭,「天底下有你這種女人嗎?一天到晚拿豬跟你的男朋友相提並論,我有那麼『豬』嗎?我只不過體重稍微福泰了一點,請你別誇大其詞好不好?」

「是啊!阿丹,聖人他只是像豬,但他並不是豬,霓還是別把豬和他擺在同—個天秤上互相比較,免得傷害聖人脆弱的自專心,也傷害了其他豬哥豬弟們的自尊心!」季慕飛又忙不迭的在—旁敲起邊鼓了。

其他人聽了莫不掩嘴竊笑,而余盛仁則氣鼓鼓的死命瞪著季慕飛·「小季,有一天我要把你的佔頭拔下來炒豬心,看你還敢不敢亂嚼舌根揶揄人!」

季慕飛仍是—副嘻皮笑瞼的神態,「好啊!我很樂意奉獻我的舌頭讓你泄恨,順便一飽口福,但——」他另有所指的瞄了阿丹一眼,「別忘了這道榮要加些豆芽菜和乾扁四季豆去快炒,才能吃出豬心的原始風味來。」

阿丹和余盛仁足足愣了一秒鐘才聽出季慕飛的言外之意,他們相看一眼,挺有默契的先放下盼盼,然後,左右包抄的攔住了來不及尿遁逃走的季慕飛,—陣如雨點般的亂拳就紛紛灑落在季慕飛閃躲不及的肩頭上。

「老天,你們小倆口要謀財害命啊!下手這麼重,」季慕飛哇哇大叫,「盼盼,你快來救季爸爸,季爸爸快被霓的豬公爸爸,豬公媽媽亂拳打死了!」他的話立刻又引來阿丹和聖人的—記重拳,而看得咯咯直笑的小盼盼早已窩到汪碧薇懷裡撒嬌了,但,她笑歸笑,還不忘細聲細氣的刮著小瞼頰,清清楚楚的喊著:

「羞羞羞,大欺小,羞羞羞,多逼少,羞羞羞,人人打架小孩笑。」

原本糾纏在一起又笑又鬧的余盛仁、沈丹霓、季慕飛聞言不覺莞爾,紛紛停止了嬉鬧。

余盛仁嘖嘖稱奇的輕擰了小盼盼的鼻頭一下,「盼盼,你真是聰明的天才神童,沒讓余爸爸白教你一番。」

「得了吧!你除了教她吃之外,你還教過她什麼?」沈丹霓嗤之以鼻的哼道,「盼盼會這麼機伶可愛還不是跟我學的。」

「錯了,盼盼是跟我在—起久了,耳濡目染,才會變得這麼聰慧伶俐,機敏過人。」季慕飛不甘示弱的揚眉笑道。

「好了,你們這些大言不慚的乾爹、乾媽,可以上桌吃飯了。」璩采晴端著兩瓶葡萄酒走出了廚房,笑語如花的提出更正,「我女兒會這麼優秀傑出,那是因為我生得好,教得好,請你們不要撈過界,凈往自己瞼上貼金!」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哇!好個金光閃閃又大言不慚的『好』媽媽!」季慕飛大驚小怪的喳呼著,而所有的人都在這番熱鬧非凡的嬉笑聲中坐進了餐廳,在杯觥交錯中盡興享受著這頓笑語如珠又豐富可口的佳肴。

***

酒足飯飽之後,他們重新坐回客廳,靜靜品茗清香繚繞的烏龍茶,享用一些飲茶專用的小零食,天南地北的閑聊著。

麥德夫撥了—粒開心果放進嘴裡,接著余盛仁的話尾若有所恩的說道:

「大陸這幾年的確是開放進步了許多,但,這只是限於經濟改革方面,在教育、文化層次上,他們還是追不上先進國家的腳步,所以,過猶不及,他們現在社會呈現著相當懸殊的兩極現象,也就是有錢的非常有錢,窮的人一樣是一貧如洗。而資本主義的現實勢利卻慢慢腐蝕了他們純樸的心靈,讓他們變得非常的貪婪醜陋,有很多人為了錢,為了讓自己穿金戴銀,不惜出售自己的靈魂和良知,就像有很多大陸昧審願淪落風塵,寧願嫁給有錢有勢、年紀卻—大把的商人做小妾的道理是一樣的,紙醉金迷的浮華世界是很容易蒙蔽人心,讓人隨波逐流而忘了生命的真正價值。」

「我有預感,像我這次陪我爸爸去大陸探親,北平、廣州、上海這幾個大都市簡直比我們台北還奢華浮爛,那裡的女孩子個個打扮得珠光寶氣,花枝招展,好像不把空白了三、四十年的金珠香粉塗在身上,她們就不會過癮甘心似的!」余盛仁頗有感觸的介面道:「所以,我們公司里的同事都說,將來不是二民主義反攻大陸,而是——資本仁義統—大陸。」

「雖然說大陸同胞現在苦遍都有「向錢看」的趨勢,但,聽說,大陸妹還是比我們台灣的女孩子溫柔叫愛多了。」季慕飛笑著介面道,「而且,我們台灣男人在對岸可是吃香燙手得很,即使是娶了老婆的,人家人陸妹只要看上眼了,照嫁不誤,而且每個都很會理家,統統都把男人伺候得跟太上皇一樣尊隆舒服!」

「何止如此,人家大陣地大物博,山明水秀,這女孩子隨便找—個,都長得俊俏的很,這聰明的男人就要娶這種溫順體貼又價廉物美的老婆。」余盛仁又說得口沬橫飛,一副意猶未盡又不勝欷歃的模樣,特別是他把眼睛停泊在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阿丹身上時。

沈丹霓立即推推眼鏡,對他笑得又甜又柔,「余盛仁,你好像很羨慕是不是?要不要我們幾個人出錢把你送到金馬前線,空飄到大陸,讓大陸妹為你舉辦一場盛況空前、拔箭射豬的招親大賽?」

余盛仁汗毛立刻警覺的豎了起來,他正襟危坐的堆滿了討好的笑容,「阿丹,我是說好玩的,其實,我這個『聖人』別的長處沒有,就是有坐懷不亂的定力,而且,一向主張從一而終,所以,大陸妹再水噹噹,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對你懷有二心的。」

汪碧薇聽了立刻消化不良的連連搖頭,「真是胖子觸電,肉麻當有趣。」

「可不是,這可是我這一輩子聽過最阿諛諂媚的甜言蜜語了,這——人一肥啊!脂肪—多,不油嘴滑舌也好像很難喔!」季慕飛也接著放出一道冷箭,大大消遣了余盛仁—番。

余盛仁兇巴巴的瞪了他一眼,「你管我,反正——只要我們阿丹高興滿意就好,你們這些饒舌又不相干的電燈泡,我才懶得管你們怎麼想呢?」然後,他又很諂嵋的挑了—顆蜜棗送到阿丹小姐的嘴巴里,「我們說我們的貼己話,別理這些酸溜溜的臭傢伙們!」

在場其他人聞言個個為之絕倒,紛紛抱著肚子盡做嘔吐狀,只有迷迷糊湖的小盼盼睜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煞有其事的看了他們好一陣子,然後,又靜靜的坐在沙發椅內繼續吃她的瑞士軟糖。

一陣做作誇張的奚落聲後,余盛仁突然斂住了滿瞼的笑容,一本正經的問著璩采晴,「采晴,這個問題放在我心底整整一年多了,我今天實在是憋不住了,希望你不會覺得唐突,更不會覺得我是在潑你的冷水。」

「你有話就直說無妨,我不會見怪的。」璩采晴沉靜的淡笑道。

「如果——我是說如果,阿奇真的走了,你還真的準備這樣傻傻的等下去嗎?」余盛仁一臉誠摯的望著她,「你要知道——盼盼還有兩年就可以入學,你總不能讓她一直做身分不明的私生女吧!」他直率的說。

璩采晴咬著下唇,輕輕蹙起了眉尖,「我知道,如果兩年之後,阿奇——」她打了個寒顫,眼中漾起了兩泓愁霧,「還是沒有回來,我會考慮把盼盼報給賣豆腐和碧薇收養,我想,你們應該不會反對、拒絕吧?」她靜靜的望著麥德夫和汪碧薇,眼中盛滿了無盡謙卑的祈諒。

「當然,我和碧薇都很樂意收養盼盼的。」麥德夫溫和而堅定的點頭說道。

他和汪碧薇已預定明年二月十四口情人節結婚。本來,碧薇的父母一直不太贊同自己最小、最寵愛的女兒,嫁給一個胸無大志又與世無爭的教書匠,他們希望汪碧薇能嫁個事業有成的企業家,也不停的央人穿針引線,為汪碧薇介紹了好幾個年輕有為的富家子弟,但卻無功而返,被汪碧薇運用技巧全部打了回票。

經過半年持之以恆的努力,麥德夫和汪碧薇終於以他們的誠心感動了觀念保守的兩位老人家,而勉為其難的首肯了他們的婚事:

他們是在教師節訂婚的,算起來他們是風騷六君子中感情走得最平穩自然的一對佳偶,當然,這和他們本身的個性有絕對的關係,他們都足那種講求心靈交流的人,喜歡鬧中取靜,而不喜歡太過誇浮追求時尚的感情哲學。

璩采晴眼眶發熱而喉頭緊縮了,「謝謝你們。」

「別謝我們,我們都深愛盼盼,而且——」汪碧薇由衷的說道,「我們都相信阿奇不是短命的人,他一定會回來和你們時女團圓的。」

「謝謝你們的鼓勵和幫忙。」璩采晴唇邊浮現著一朵動容而凄涼的微笑。霧氣迷濛的雙眸像秋天的湖水,美麗卻哀愁得救人痛憐、心碎。

客廳的氣氛驟然沉浸在一片感傷而酸楚消沉的靜默中。

季慕飛清清喉嚨,牽強的笑了笑,蓄意衝散這暇凝聚在眾人心頭的悲愁陰雨,「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阿奇定能奇迹生還,你們要學我樂觀洒脫一點,凡事要往好處看。對了,我下星期天要到美國出差,大約兩個星期,會去加州、舊金山、佛羅里達州拜訪客戶,時逢聖誕佳節前夕,本人就慷慨扮演一次有求必應的聖誕老公公,你們要什麼樣的禮物請盡量開口勒索吧!」

眾人皆能體會季慕飛強顏歡笑下的苦心。於是,一夥人也十分合作的跟著鼓噪唱和,余盛仁更是馬上拉開他的大嗓門搶著說:

「你這老小子難得扮一次凱子,我不乘機好好揩—次油,豈不是太對不起耶穌了嗎?」

「這跟耶穌有什麼關係?送禮物擺闊的人是我哎!」季慕飛納悶的問道。

「話是不錯,但,算來算去,大家都是託了耶穌的福氣才能在聖誕節這個充滿感恩的日子盡興勒索,跟聖涎老人光明正大的敲竹杠啊!」余盛仁慢條斯理的笑道:

「是,請你收到禮物後,別忘了寄張卡片向耶穌他老人家致謝。」季慕飛沒好氣的調笑道。

余盛仁思索了好半晌,「那太麻煩了,乾脆我七十年後再直接去向他老人家當面致意,那樣——比較有誠意些。」

大夥兒又被他們這一來一往卻妙趣無窮的對話給逗笑了。

在眾人愉悅的笑生中,季慕飛故作不耐的攢著眉頭,「廢話少說,你這老小子到底要什麼快說?除了吃的,你這老小子要什麼我都慷慨允諾。」

「我要一副楓木雕刻的西洋棋。」

「好吧!我會把木頭帶回來,你自己雕。」季慕飛半真半假的打趣道,然後他又把目光

移向了沈丹霓,「你呢?阿丹,要不要我幫你帶一罐減肥藥,讓你每天逼余胖子減肥,省得你們家的門遲早被他『卡』壞了。」

「這點你不用擔心,我們家的門是不鏽鋼的,最多卡掉余眫子身上的脂肪,不會被他卡死的。」沈丹霓不疾不徐的笑道,然後,她轉轉眼珠子,「我要—副楓木做的跳棋。」

季慕飛翻了個大白眼,「行,我會選特大塊的木頭讓兩位心意相通的『賢伉儷』慢慢去雕琢,看你們誰的手藝勝過棋藝。」

「賣豆腐,碧薇,你們小倆口又要我送什麼?」

「如果不麻煩,請你幫我帶一本《飄》的原文書。」麥德夫低聲說道。

「N0problem,碧薇,你要什麼?」季慕飛慢吞吞的笑問。「不會是《飄》的續集吧?」

「不,我想麻煩你幫我帶—些低糖性的水果糖回來,聽說,它們很適合有糖尿病的人食用。」汪碧薇的母親長期為糖尿病所困,是而特別懇請小季帶這種特別為糖尿病患者製造的糖果,為母親盡些傲兒女的心意。季慕飛飛快的點頭答應,然後,他轉向坐在藤製搖椅內的璩采晴,柔聲問道:

「采晴,你想要什麼?」

璩采晴輕輕搖搖頭,「你已經給我很多了,我不需要你再為我破費。」

季慕飛深深的望著她,「既然你沒有特別指定的澧物,就由我擅自作上為你挑選吧!希望——能選中你最想要的!」

璩釆晴垂下跟瞼,在心底凄切而悲哀的想著:我真正想要的是任何人也給不起的啊!除了萬能而慈悲的上帝之外!

「你呢?斐容,你想要什麼?」季慕飛筆著始終淺笑盈盈卻不發一語的丘斐容。

丘斐容移眸注視著季慕飛,沉靜幽深的眸子里輕漾著點點溫柔的光彩,「我什麼都不要,我只想聽你唱歌。」

季慕爬驚訝的挑起眉毛,「現在?」

丘斐容點點頭,並從牆角拿了一把棕色的吉他遞到季慕飛手中。

「好吧!你們想聽什麼?」他熟稔的撥動幾根琴弦試了一下音。

「周華健的「花心」!」余盛仁和沈丹霓異口同聲的說。

對於他們指桑罵槐的雙關語,季慕飛聽而不聞,他洒脫的抱著吉他,調整著鬆緊度,又彈了兩下,—串蹤蹤音浪,從他靈活熟稔的指閃流瀉而出,然後,他開始演唱著這首深受歌迷歡迎的流行歌曲,低沉迷人而富於磁性的男憶嗓音,隨著吉他的音浪聲飄進了每一個人屏息沉醉的心扉深處:

花的心藏在蕊中

空把花期部錯過

你的心忘了季節

從不輕易讓人懂

為何不牽我的手

共聽日月唱首歌

黑夜又白晝黑夜叉白晝

人生為歡有幾何

花瓣淚飄落風中

雖有悲意也從容

你的淚晶瑩剔違

心中一定還有夢

為何不牽我的手

同看海天成一色

潮起又潮落潮起又潮落

送走人間許多愁

奪去春會來

花謝花會再開

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願意

讓夢划向你心海

(作詞者:厲曼婷)

當他唱到最俊一段,幾乎所有的人都跟著打著節拍,情不自禁的跟他—塊唱了起來,輕快柔美又帶點感傷的音符飄蕩在每一個人的心田裡,鼓動著他們沸騰而年輕的靈魂。

當他們朗朗生動的歌聲伴著輕快悅耳的吉他聲一塊歇止時,一個童稚純真的嗓音倏然響起,劃破了這份溫馨酣熱的寂靜。

「季爸爸,你忘問我要什麼禮物了?」盼盼輕輕扯動著季慕飛的衣袖,輕聲提醒他。

季慕飛慌忙敲了自己的頭殼一下,「對不起,小盼盼,季爸爸不是故意的,你說,你要什麼,季爸笆一定答應你。」他無限寵愛的伸手欲抱——小盼盼,小盼盼卻一溜煙的跑進了房間,一分鐘後,她拿著相框跑到季慕飛的面前,好認真好認真的指著相框上的人像說:

「我要我的爸爸回來抱我,只要—下下就好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而璩釆晴心頭一慟,卻再夜承受不住滿腔的凄愴和悲苦,她淚如泉湧的沖了過來,緊緊抱住了小盼盼,「盼盼,我命苦的孩子,是媽媽對不起你——」她語音黯啞而模糊的哭泣著,淚水沾濕了小盼盼的面頰、衣領。

此情此景讓所有人都看得心酸莫已而淚盈於睫了。

季慕飛咬牙忍住滿汪泫然欲雨的淚水,在心底深處發出一聲悲痛而無奈至極的吶喊:

該死的阿奇,你到底在哪裡?到底在哪裡?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思念的風箏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思念的風箏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