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好象在迎接他歸來,回英國的這兩天,倫敦每過中午便飄起大霧。

黑冷的視線穿透霧氣,從往返泰晤士的船隻落向河畔那座醜陋的魔天輪。

聽到外面有足音接近,他扭開銅製蓮蓬頭,白茫茫的水花登時迎面灑落。

叩叩!隨著禮貌兩下輕叩,一個羞赧的甜嗓在浴室的玻璃門外響起:「TC,我……我、我可不可以……」

名喚TC的黑髮青年沒吭聲,黑色眼瞳閃動著冷寂,關掉水柱靜候一會。

門外的紫眸美女吞吞吐吐,矜持於名門淑女絕佳的好教養,始終吐露不出想與情人共浴的念頭,即使人已近在門外,只差一步,掙扎到最後她還是寧可維持端莊的形象,杵在外面等候情人邀請。舉凡是男士,都具備天生的紳士風度與修養,不會放任女孩子落入尷尬的境地而置之不理,絕對不會的。

泰晤士河面又淡掃一遍,TC見女伴堅持耍矜持,一笑,很快將水柱旋開來。

他和他所有的女人都只差一步,永遠差了這麼一步。

無法拉近的距離,就算是區區一線之隔,可能就是相距萬里的遙遠了。

沖好澡,TC抓起浴巾圍上腰間,拉開門。

門外面的美女鼓足勇氣,褪下睡衣準備入內,冷不防被開門聲嚇一跳!緩步而出的男人瞥了她一眼,彷彿沒瞧見她無地自容的尷尬模樣,越過她而去。

薇妮眼角溢淚,楚楚可憐地楞在當場,不知如何應變。在這個心思謎樣的男人

面前,三年多來,她總是手足無措卻又無怨無悔的,因為,這個男人一開始就說了,他不是溫柔體貼的男人,跟他在一起要做好心理準備。

她有呀!她真的有!只是……只是她以為她可以改變他呀!

TC真的只有二十二歲嗎?為什麼看起來好老成、好沉穩、好難捉摸……

重新披上白綢睡衣,嬌步幽怨,苦苦追隨冷漠的情人迴轉香閨。

薇妮與TC慣性地保持一定的距離,迷惘凝望他充滿男性魅力的側面身軀,看TC被軍旅生涯鍛鍊出來一身古銅膚色,高大的體魄修長而健美,十分好看,無奈被他身上一股憤世的氣息破壞了,全身多棱多角讓人不敢輕率接近。

草草一瞥床上她為他貼心準備的衣物,TC不發一語,抓出煙低眸點燃。

信步走到落地窗前,他推開八角窗,眺望莊園的景緻,俊容顯得心不在焉。

這間寢房相當寬敞,三面採光,房外銜接一大片宜人綠地,環境幽靜。

這裡是倫敦西敏區最高級昂貴的地段,貴族群聚,與TC流連忘返的小酒館那種骯臟可怕的地區,差別天壤。她父親說每個男人都渴望家庭溫暖,奔波一天以後尤其希望有個地方可以放鬆心情。

TC是職業軍人,在軍中表現優異而調派海外四年,前幾天才回國。

據說,他是奉布爵士的命令返國,這次將回來轉任教官一職。

「國際傭兵學校」是爵士一手創辦,專門培育作戰人才,只收全世界最頂尖的人,從這裡結訓的學員全是種子教官。法國最著名的外籍兵團也需來此借將,彼此經常切磋戰技,以便同時提升兩校的戰鬥能力。

爵士曾經自豪說過,他的孩子們不止是菁英,他們全是菁英中的菁英哪!

而能力與待遇是成絕對正比的。菁英不會被虧待,爵士總是說如果是菁英,就不應該允許自己被虧待;是人才,就不會被埋沒或是受到委屈。有資格進入他的學校執教,那孩子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撇開學校教人艷羨的待遇不提,身為創辦人,爵士更是深具個人魅力。

爵士也是貴族子弟,他的家族血統純正而尊貴,是社交圈中最受尊祟的名門望族,爵士不僅在獨尊血統的上流社會備受愛戴,他在英國各界同樣擁有呼風喚雨的影響力,地位顯赫尊榮,遠非她這種身分的人可以高攀。幸好,他老人家平易近人,惜才且愛才,不限種族不限疆域地挖掘人才,拔擢人才不遺餘力,聲名遠播,許多人因此慕名而來。

傭兵學校一旦有教職出缺,往往在全球掀起一股不小的震蕩,競爭之激烈絕非一般人可想象,因為所有的競爭者幾乎都和TC大同小異,全是硬底子出身,擅長所有戰鬥技能,爵士用人唯才,絕對不講人情關係,TC年紀尚輕,能在眾人之中脫穎而出,足見他有多麼優秀。

在國外東奔西跑這麼久,TC應該會喜歡她精心營造的生活質感吧?

沒有人會討厭舒適的環境,他喜歡這裡嗎?

倫敦的大霧滾入房中,朦朧了TC半裸的身影,卻柔化不了他身上悍戾的線條。

薇妮滿心渴望,希望咫尺天涯遠的男人能感受到她的愛,轉身向她敞開雙臂。

她不求他過來抱抱她,只求他施捨一個有情的眼神或暗示,讓她可以找到入口,真真切切碰觸到他的內心世界。為了取悅他,這三年來她妥協了好多好多,最近,她甚至於委屈自己到那間低俗的小酒館走動,試圖打入對她不甚友善的群體,那兒畢竟是蘊育TC成長的地方,他常常自我嘲諷的所謂「陰溝老鼠的大本營」。

TC冷心冷情,他能夠體會她的用心嗎?

「我的衣服呢?」捻熄煙頭,TC旋步入內時忽然問。

「那套軍服破破爛爛,很髒了。」薇妮甜甜解釋,趨前將質感極佳的灰色線衫與絲質長褲捧起,殷勤捧到他面前。「你是衣架子,身形修長,你穿這套衣服一定很好看。這牌子的質感十分高貴,很適合你,我哥哥們都說穿起來很舒服。」

高貴?他?TC挑高一道眉,隨手扯掉浴巾。

「看得出來很柔軟。」從衣物中挑出質感驚人的絲質內褲,看了看也笑了笑,彎身穿上。「我的衣服呢?」

薇妮笑臉一縮,泫然欲泣:「那套衣服你、你還要嗎?我丟掉了,對不起。」

研究她廉價的淚水一眼,TC不予置評。薇妮承受不起壓力,動不動拿淚水處理問題的態度,令他大開眼界,他沒見比她更不懂珍惜所謂「靈魂之窗」的女人。

從帆布袋抓出另一套破爛的戰鬥服,慢條斯理換上。

一套破衣服而已,丟不丟掉他並不在意,他比較感興趣是這個舉動背後的意義,薇妮在以她的方式逐步約束他、框住他。真傻,除了他母親,他不被干涉,即使這種干涉是她們口中宣稱的關懷,他三歲以後也成年了,不需要任何多事的關懷。畢竟身處不同世界,他不怪薇妮思想天真,不怪她永遠捉錯他的重點。

合則來,不合大家散夥吧。帆布袋一束,TC掉頭走人。

薇妮著慌地追出前門,想要拉住陰鬱不語的情人,偏又不敢靠他太近。

「TC,對不起,我很抱歉。」實在猜不透他深沉似海的心思,薇妮無助啜泣:「請你不要生我氣,我馬上把衣服找回來,請你不要生氣好嗎?」

哀哀垂淚中,赫然瞧見莊園入口處的警衛亭遙遙在望,驚駭之下裹足不前。

「TC,我們回屋內再談,好不好?」薇妮放軟身段,好聲相求:「我求你。」

走在前頭的男人應她所求,回頭看她,也開口說話了:「不要再來找我。」

薇妮傻眼,前一刻還瘋狂驚悸的心臟瞬間停擺,完全跳不動。

玩玩而已。

上床之前TC就說了,大家玩玩而已,不涉及情感,玩不起放不開的別找他,他不奉陪。她長他兩歲,也有過幾段不錯的男女關係,是成熟的大人,她不是小女生,她玩得起!放得開!

放得開,她放得開!薇妮淚淌滿腮,拒絕相信他真這麼殘忍,說分手就分手!

她時常害怕有這麼一天,可是當她看過TC其它的女人後,開始有了奢望與自信。她以為自己畢竟是不同的,其它那些女人出身不佳,個個言語粗鄙、氣質庸俗,她不同,她氣質清新又甜美,她不一樣,他應該要對她動心!她不一樣啊!

她不能接受!薇妮又哭又喘:「我沒有聽見,沒有!沒——」

TC橫去一個冷眼,將她不想面對現實的哭喊瞥回腹中。

薇妮哭得唏哩嘩啦,不懂追問:「你能否告訴我,你究竟想要什麼?我——」

「不要告訴我,你可以為了我改變,我不需要。」這種美意太無聊,他不領情。

「你對她們比我好,不公平!」

「公平?」TC嗤之以鼻:「你上錯床了,我的床上沒有那種東西。」

他為什麼非要把他們的關係定位得如此粗鄙?三年了!他對她沒有一點感情嗎?「我哪裡不好?為什麼?我哪裡不夠好?」

又面臨同一套問題,TC終於被分手必經的質疑惹笑,笑聲冷進入骨子裡。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只是玩玩?玩玩就沒有好不好的問題,只有新鮮感的問題。」既然她要聽,他實在不介意當那個把刀子推到底的惡人,早死早超生吧。

薇妮猶如被賞了一耳光,怒得口不擇言:「我哪裡不如那種低賤風塵女子!」

TC放慢步伐,冷漠的唇驀然揚笑,冰黑眼瞳釋出饒富興味的一簇趣芒。

「她們是低賤的風塵女子,然後?」刀樣聲音柔又冷,銳利得教人毛骨悚然。

「你再說一次吧。」

「她、她們到處跟男人上床,無法忠於你一個人,她們的行為是妓女呀!」

「我呢?我是什麼?」TC揚揚眉。她的勇於回嘴總算讓他萌生那麼一點逗留興緻。「我隨便跟女人上床,無法忠於其中一個,在你眼中我的行為像什麼?」

薇妮紫眸驚大,小臉慘白,失言的甜嘴再也擠不出一點令TC稱許的指責來。

TC從凄楚淚容上收回視線,看看腕錶,決定他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了。這時候,薇妮若肯持續勇氣,把話挑了個血淋淋,他或許會考慮延長兩人的關係。

可惜,她以為他動怒了吧?

薇妮高估自己的能耐,她若有本領惹惱他,今天他們的關係不會結束。

偏離平坦好走的車道,TC轉入莊園左方的迷霧森林之中。

薇妮舉步想追,顧忌身分又不敢前去拉扯,她顧忌著兩人不合則散的自由約定,不敢苦纏;最怕是性格極端的他一旦不留情面,那將如同被千刀萬剮一般,傷得人體無完膚。

眼看又愛又懼的情人漸漸消失,慌亂下,薇妮不顧自尊衝口而出:「TC!這樣好不好,我們先冷靜幾天,過幾天我去姆媽那裡找你,我們再談一談好嗎?你說好不好呢?」

對著冷空氣乞求半天,蒙蒙大霧裡,總算透出一個比霧氣更淡的聲音:

「為了你好,別再涉足姆媽那裡,否則後果自理。」

從地上撿起一塊尖銳石片,兩秒內,小酒館鏽蝕斑斑的後門就被撬開。

正對後門的甬道壁燈未開,烏漆抹黑像個無底洞,僅容一人通行。

迎面而來的空氣陰涼又舒爽,除了店裡特產的酒味,還有一股引入食指大動的肉香。眉端一挑,形狀漂亮的嘴唇躍上驚訝笑意,TC愉快發現他真的餓了。

難怪姆媽不給拒絕,非要他馬上過來用餐,她的廚藝聞起來是漸入佳境了。

他一向耐餓,從小就耐餓,三五天不進食是常有的事。很久很久不曾感覺飢餓了,從他母親在他十二歲那年因病去世以後,他的食慾似乎跟著入土了,時日一久,感覺麻痹,漸漸也就忘了餓肚子是什麼滋味。

原來是這種感覺,小時候是這種感覺,生存鬥志不斷被激發的三餐不繼感。

「兩點半啦!兩點半啦!人呢?你跟他約的是英國時間,還是美國時間哪!」

聽見老媽子急躁的大嗓門,在牌室稍作停留的長腿挪移,朝酒館前方逛去。

「哎喲,你臨時召喚人家,要給TC一點時間穿褲子嘛!該來的早晚會來,不該來的來了也礙眼——好好,我的媽媽咪,菜刀快收走,我這陣子不能看到任何跟彎刀有血緣關係的兇器,不然會吐。反正又不差幾分鐘。」

「幾分鐘?!」醞釀一下午的火氣像射擊威力強大的霰彈槍,霹哩啪啦橫掃出來:「我先是等你這遲到大王快一個鐘頭,現在你可好,我的乖TC終於被你這壞孩子帶壞,他也染上遲到惡習,你們兩個聯合起來氣死老媽媽啊!」

「姆媽——」抱頭猛搖兼痛陳:「你偏心得太離譜,你讓我痛不欲生!TC殺人放火、動不動捏破人家的蛋蛋,這種狼心狗肺的貨色是好孩子?我坐地鐵搭公車,看見十五歲以下、四十歲以上一律視為老弱婦孺謙卑讓坐,我剛剛要扶你過街是你自己不要,我這種日行至少五善的標準國民叫壞孩子?一樣為國爭光十年,你的標準到底怎麼長的?你做人不要太偏心啦!」

TC在撞球室外倚牆而站,眉眼凝笑,看著久違的一老一少在前方大鬥法。

吧台內,體型雄偉的銀髮老姆媽揮舞著菜刀,滿臉恫嚇,從她中氣飽足的吼叫聲可知她的身體狀況頗佳。而懶懶散散、斜著上身靠在吧台邊緣一名紅髮青年,睡眼惺忪、滿嘴青髭,由他披頭散髮的程度不難得知此人是在睡夢中遭人活逮來。

因為地處英倫三島最驚險刺激的地段,武裝搶劫是此區稀鬆平常的「休閑娛樂」,小酒館未到六點營業時間之前,絕不對外開放。營業前,能夠自由進出店內的熟客有限,通常必須姆媽信賴十年以上的老朋友才具有資格。

目前,只有他和大貓領到這張門票。

真是與有榮焉。TC嘲弄的眼神落回大貓身上,他正一面伸懶腰一面擦盤子.

「你說說看,爵士夠大牌嗎?」姆媽火氣難息,繼續恨恨發飆。

「夠夠,實在太——夠了。」大貓呵欠狂打,繼續懶懶敷衍。

「他夠大牌都不敢讓我等了,跟你們吃頓飯就這麼難約!我的小女孩剛到英國,你們兩個大男生聯合起來欺負人家小女生,你們丟不丟臉啊!」

「哎喲,說欺負好傷人哦,好象我們種族歧視她多嚴重。這裡是英國,有種族歧視也不過份哪,誰教她是東方人?我和TC只不過混了一點血,我們土生土長,不是照樣被人從小歧視到大嗎?認命就好嘛,何必看得這麼嚴重?」大貓揮一下手,懶聲安撫:「你放心啦,姆媽。膚色有疆域限制,美麗無國界,你的小女孩嬌滴滴粉嫩嫩,是男人都捨不得欺負她啦!我最疼惜美女了,為了賠罪,姆媽你叫她要敞開心胸,用力敞開啦,等一下千萬不要再拒絕我第十二次的晚餐邀約!」

咻!一把拒絕再被應付的菜刀狠狠剁過來!

刀鋒砍入吧台邊緣足有三吋深,距離大貓猛然瞪凸的蛇眼不到一掌遠。

蹺得高高的二郎腿立刻飛旋下地,大貓正襟危坐,表情再誠懇不過地陪笑道:

「動刀動槍就傷感情了哦,姆媽,我心愛的媽媽咪,有話好商量嘛!」眼角瞄

見罪魁禍首終於現身,此公姍姍來遲,居然有心情「探勘」撞球室的內部擺設,大貓拚命賣笑的嘴不禁抽筋了。「媽媽咪喲,你思念的鬼大駕光臨了,快去捉快去!」

TC前腳才踏進吧台區,情緒失控的姆媽已呱啦呱啦大叫著轉身衝出吧台,激動沖向膽敢讓她苦候多時的壞孩子,菜刀揮高——

等著看人挨揍、受到他應有的懲罰,大貓笑眯起來等的蛇眼又突然瞪凸!

眼睛揉到快瞎掉,終於,大貓不敢置信地站起身,走到摟著TC拚命數落他瘦了黑了的老媽子身後,聽她不斷不斷「抱怨」四年不見,TC人更高又更帥了,還要她的「好孩子」轉一圈讓她檢查有沒有缺臀少腰。而她手上那柄兇刀,始終沒有發揮它應有的作用!不像中午挾持他到店裡,那樣的凶暴無情又慘無人道!

大貓滿身滿心都是匪夷所思,楞步逡巡擁抱得難分難捨、彷彿失散多年的「母子倆」一圈,途中與兄弟「面面相覷」,錯愕中,不忘賞他幾記中指!

巡視完,心理嚴重失衡的人心也死了,大貓看破一個事實——

「姆媽——」猛然蹲下來,抱頭痛訴:「我早就懷疑這件事,沒想到我真的不是你親生兒子!我是你從糞坑裡撈上來的對不對?你的偏心已經不是言語可以道盡,我也今天才光榮歸國,我在美國也被死海豹操到叫天叫地叫姆媽——」

苦主快要進入控訴高潮,衣領忽然就被一隻雄壯有力的臂膀提了起來!

「午餐上桌前這些要全部擦好,頭髮綁起來!」姆媽將大貓扔回原位,指指吧台上的「杯盤山」,手指戳一下他額頭。「全身髒兮兮,兩個都像沒人要的野孩子。」

「我們是沒人要嘛。」大貓語帶凄怨:「同情我請賞我個小美女吧,媽媽咪。」

將正在打量門鎖的TC也粗魯拎來,抹布兩人各塞一條。

「你找死啊!小女孩十七歲而已,未成年之前統統不許打她歪主意!我去叫她下來,兩個都給我安份一點!」姆媽瞠目喳呼,往酒館后側的小樓梯消失去。

TC脫下迷彩夾克,沒有回頭瞄上一眼,淡淡開口詢問背後目露凶光的大貓:

「什麼事?」

「拙蛋,我警告你。」既然他識相問起,大貓也就不客氣了。「人是我先看上,中文說長幼有序,你記得我長你兩歲吧?臭小子。」

「別警告我,否則後果將難以預料。」TC愛理不理,抓起酒杯靜靜擦拭,以無聲的行動表示自己對所謂的小女孩根本興趣缺缺。

他此舉,完全突顯出大貓的多此一舉與缺乏女人緣。

「你神氣呀!這是你對待恩人的態度嗎?」心中的委屈排山倒海而來,大貓白布一甩,怒翻陳年舊帳:「二十一年前你無知亂拉屎,為了不讓善良的媽媽操心,我忍辱幫你洗老二哦!我記得它只有這麼小,看到沒有,只有這麼一點點長!」

兩根手指頭伸到TC冷然的目光下,記恨地比出一截令人十分難堪的長度。

TC以不變應萬變,動作不疾不徐擦好了第三組杯盤。

大貓輸人不輸陣,迅速擦妥等量杯組,很有時間觀念的他繼續狂掀兄弟舊帳:「七年前,當你被艾勒伯爵夫人那什麼蕩婦勾引,兩人打得火熱,在暴風雪來襲夜晚,還拚命滾、拚命做!我冒著凍死和被打死的雙重危險,在門口替你們這對姦夫淫婦流鼻涕把風,一整個冬天哦!生病在其次,最痛苦的是這個騷婆娘有一副酥死人的叫床嗓音。媽呀,光是平空回想我腿都軟了,我是一個身心英勇的少年人,你有沒有一點同情心啊?」

TC效率極佳,迅速解決完面前的杯盤,往左挪去一個位子擦起另一疊。

大貓窮追不捨,跟著挪移。「再來是十年前,我在你煽動下,干下轟轟烈烈的大事,結果結伴被寄放在少年監院三個月。這段期間為了保住你的貞操,我美麗的後庭差點不保!我為你犧牲這麼大這麼多,你拿什麼回報你的大恩人呀?」

TC想也不想,將待擦的三大疊杯盤推給隔壁那啰哩啰嗦的傢伙。

「臭小子,你故意害我口渴至死吧!」大貓狠咒一聲后哈哈大笑,將親如手足的TC一臂扣來,兩人扎紮實實互擁一下。「四年不見,你還是自閉得要命!」

「你的廢話功力倒是精進不少。」TC瞳底湧現真誠的笑意,嘴微揚。

「還不是拜多話老美之賜?」大貓嘴角抽筋。「我在海豹特遣隊受訓這段期間,

時常拜聞TC弟種種偉大的事迹。托你這前人『福蔭』,海豹們對我可敬重了。」

從大貓磨牙的程度,TC不難猜知這位仁兄為何去美國一趟回來,整個人變得如此面目可猙。他應該被美國佬操練得極為兇猛了,那一掛人相當輸不起的。

「老士官長東尼,你記得吧?喝了酒就裸奔那個?」看兄弟面露笑意,大貓哼了一聲:「昨天他約我去裸奔,說你從戈蘭旅結訓之後通過考驗,成為以色列陸軍史上最偉大的外籍偵察兵,不幸的,閣下同時位列該國特種軍史上最凶暴的外籍交換軍官。怎麼了?聽說你把人家偵察連偉大的長官打得慘兮兮,怎麼回事?」

這不是老布緊急將他們調回來的原因吧?

「消息流通的速度真驚人,以色列情報局果然被美國收編了。」TC諷刺完,反問大貓:「那個獄警,你記得吧?」

事隔十年乍然聽見這隻豬,大貓狠楞一下,不必兄弟提示也曉得發生何事了。

「人家躲你都來不及,誰敢惹你?這次你是幫同袍出氣的吧?」左旁傳來一記淡哼聊以響應,證明推測無誤后大貓低咒一聲,罵道:「這世界的死變態多到令人髮指,你這回沒有扯斷人家命根子吧?」

「闔掉這種人於事無補,只會讓他們找到變本加厲的借口。」

「犯罪心理學是這麼警告我們的,沒錯沒錯,說什麼強姦狂不是因為生理需求才奸人,是心理變態導致他們行為變態,沒有老二,他們會凶性大發的。」大貓無奈聳肩:「咱們不能像小時候一樣胡干蠻幹了,連累無辜我會良心不安。」

「這樣說來,你這回只揍人家一頓,名單上的老二傷殘人數沒有增加嘍?」

「他的命根子是還在。」TC冷淡答腔。

兄弟不如各國特種部隊傳聞之中那樣的冷血殘酷、慘絕人性,他還是有一點道德良知在的!身為替TC把屎把尿、屈辱洗命根子的偉大兄長,大貓鼻頭泛酸,悲喜交集道:「你長大了,終於了解什麼是媽媽經常告訴我們的『得饒人處且饒人』!」

「不過來日不多了。」

兀自沉溺在教養某人有成的莫大喜悅中,大貓一時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他沒幾天好日子過了。」TC將擦好的玻璃杯倒扣吧台上,語氣清閑。

大貓楞住,馬上知道TC口中所指並非以色列特種部隊的長官,而是!

「你去找紅毛豬了?」驚跳起身:「你真的要把人家的蛋蛋解決?!」

「大貓!你這粗魯的壞孩子!」姆媽暴龍般的嗓門從廚房方位吼過來,這之中夾雜一個清脆笑聲。姆媽回頭向某人尷尬致歉:「我這裡都是粗暴孩子,你別介意。」

TC聽見一個口音陌生的女孩子,笑著響應姆媽:「不會的。」

「看吧,人家根本不在意,習慣就好嘛,粗暴是男人本色啊。」大貓嘟嚷。

「我聽見了,死孩子!你嘴巴就不能安份點,讓老媽媽開心開心個幾天呀?」

「好嘛,你耳朵別那麼尖不就天天開心了?」在姆媽氣不過又一輪重炮猛轟下,大貓瑟縮脖子,趕忙轉移注意力:「我們肚子餓扁了,你們好了沒有嘛!」

「壞孩子全部餓死好了!」姆媽恨恨吼著:「等個幾分鐘會死啊!」

有外人在場不好談及過往,百無聊賴下,大貓打量起沉默的兄弟。

表情死板板、硬得像塊柴……是了,這孩子是他沒血緣的小弟TC。

他身上曾經讓他痛恨不已的距離感,數十年如一日,如今可喜可賀地多了一種別人沒事最好別招惹的狠戾煞氣,不會再被揍著玩了,不會了。很好,這樣很好。

大貓蛇樣的懶眸浮上一絲欣慰神色。他們都茁壯,都要爬上食物鏈頂端了。

觀察半晌,懶懶的蛇眸閃過一抹擔憂。

多年軍旅生涯對TC助益頗多,臭小子不僅髮型,連外表都俐落得很不費勁,情緒也收斂乾淨,兒時猶然可見的倔強與叛逆——那種並不光彩但是聊勝於無的人味,幾乎全部沉入他小子陰沉陰森又陰鬱的黑色冰瞳內,不然就是化入他變得很愛笑、旁人看了完全笑不出來的嘴部線條,而且——

「你比我高了!」大貓猛地不平拍桌。「一高就是兩公分!」

「大貓!我警告你哦,敢打破我這裡一塊杯盤,你十條賤命都不夠賠!」在廚房內外兼顧的姆媽吼完,回頭向她口中的小女孩請教:「好女孩,這個要挑掉嗎?」

「哪一個?」

向兄弟簡潔比完「錯了,只差三公分」的手勢,TC聽見那個英文還算流暢的清雅嗓音似乎呆住,然後笑起來。

「不用,姆媽,這個不必挑掉。」女孩忍俊不住笑意,輕輕發笑著。她的笑聲忽遠忽近,既清晰也顯得遙遠,猶如窗外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霧一樣朧朦不清。「不是的,不是彩蛋,是我染的紅蛋。嗯,可以吃的,沒問題。」

廚房方向的交談斷斷續續、時近時遠,突地,姆媽爆出一聲驚世尖叫——

「三點半!怎麼不早點說啊,你們約在哪裡碰面,我讓大貓開車載你過去!」

「我願意!」大貓連忙高舉右手,熱烈響應姆媽的「德政」,「我願意我願意!我今生無侮!」拍拍TC肩頭:「這位神父,你可以宣布我們是夫妻了。」

大貓高亢激昂的情緒在三分鐘之後,老媽媽一步一火氣出現時,迅速冷凝。

兄弟倆各被動作粗蠻的姆媽配給一碗香噴噴的白麵條,碗里擠滿豬腳,和姆媽拿手的家鄉菜德國豬腳不同,這些豬腳是用香味特殊的滷汁鹵出來,碗里還各放了一顆染成艷紅色的水煮蛋。

TC拿筷子撥撥彈性十足的豬腳,把紅蛋拿起來嗅一嗅,胃口漸開。

「原來不是你弄的。十萬火急找我過來,就為了吃這個呀。」選擇忽略姆媽針對自己而飆的怒火,TC哼完,埋頭大啖起午餐。

姆媽一屁股將大貓往右邊猝然頂去一個位子,硬生生擠入兩兄弟中間。

TC不必瞧也能感受某人瀕臨爆發的火氣,他淡淡丟出話:「很香,這什麼?」

「壞孩子,別想打發老媽媽。」看出他的心眼,姆媽又笑又怒,罵完開始解讀

她寫在掌心、用英文拼湊出來的中文發音:「豬……早早,面鮮……鮮鮮。」

精通中文的兄弟倆聽得一頭霧水,又不忍心傷害揮刀力道很猛的老媽子,只好隨她去「鮮」個過癮。大貓等了兩分鐘,看兄弟試毒之後沒有毒發的跡象,他鬆了口氣,捲動叉子,孰知麵糰到嘴前忽然不翼而飛——被拍掉了!

「用筷子吃,不然不要吃!小女孩本來只準備我和她的份量,應我要求又跑了趟中國城。人家堅持要現煮才好吃,這種心意多麼珍貴,你們兩個壞孩子偏偏苦候不到,你好意思踐踏人家家鄉的風俗習慣嗎?」

看TC食慾大開,默默地吃著,老媽子既開心也不免再嘮叨個兩句:「好吃吧?這碗也給你,本來是小女孩要吃的,你們遲到,害她來不及吃就趕著要離開。你們兩個孩子真是的,甚至來不及謝謝人家一聲,對人家小女孩多麼不好意思。」

「趕時間她應該先吃,不必做無謂的等待。」TC毫無歉疚之心。

「你這孩子,講話愈來愈不留情面,老媽媽聽得心都疼了。明明是好孩子啊。」

「好孩子?還早得很。」端起碗,將湯汁喝得一滴不剩,聽見姆媽拿他沒轍的嘆息聲,TC不由得放軟冷硬的語調,要笑不笑地撇嘴:「你呀,約我過來,不是唉聲嘆氣就是擺臉色給我看,就不怕我會難過吃不下嗎?」

「你吃不下才有鬼!」老媽媽一陣笑罵,感慨油然而起:「好孩子,你聽姆媽說,女孩子情感纖細,不比你們男孩子粗枝大葉,你說話不要總是這麼不客氣。」

「我有嗎?」TC淡哼,實事求是地補充道:「少吃一個兩頓不會怎樣的,你現在替她討人情也沒用,事實是她已經挨餓,這也是她自己選擇的。」

「我才說完,你看看,你又來了!」屢勸不聽,姆媽扯大嗓門數落起兩兄弟:「幸好人家小女生沒聽見,不然她多難過!今天是人家的生日,讓人家波奔一天我已經過意不去,要是不小心害人家小女生難過,我對爵士怎麼交代呀!」

拿著餐巾懶懶抹嘴,TC聞言頓住一秒。

噗!大貓嘴上的豬腳直接飛出去,驚奇望著兄弟。「今天也是小美女生日嗎?」

「你找死啊!」眼見拖凈的地板又油膩膩,姆媽抓起木匙擊打大貓的腮幫子。

「看看你們的表情,人家不能是今天生日嗎?」

「當然能,祝她生日快樂。」慢條斯理擦凈雙手,TC從煙盒抖出香煙。起身後想起什麼,他回身彎下腰狠狠親吻四年不見的老媽子,逗得她芳心大悅。「我出去一下,晚上回來再聊,你慢慢打。」

「哎哎哎,不是,你誤會了,哎哎哎喲,我是想說明TC也是今天,哎哎……」大貓絕望看著另一名「獸星」吃飽喝足,不鳥兄弟死活自顧自推門走出去。

TC往惡名昭彰的黑街深入,沿途嗅聞他太過熟悉的墮落氣息。

從上衣口袋抓出順手帶出來的一顆蛋,紅得討喜、艷得醉人,脆得當不成武器,倒可以充饑。TC臉上嘲諷泛笑,握握掌心的紅蛋,薄情雙唇被蛋殼紅艷的色澤、光滑的表面吸引,趁著四下無人熨貼過去,感受殼上殘存的微末餘溫。

他短暫閉眼,靜靜緬懷等不及他長大的母親,獨自慶祝他二十二歲的生日。

這天這時,倫敦的霧氣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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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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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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