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將毛母和紀修瑞、白唯茉送到室內后,紀寰巡視農場去了,紀澤惟帶著妻舅和妻子搭農場小巴士,來到果園。
紀澤惟將準備好的農場地圖和植物圖鑑給毛治平。「這裡的果樹分兩部分,一部分給遊客認養,樹前會插牌寫認養人的名字,一部分是我們農場自種,管理人每天至少要進果園巡一次。」
他們走進果園,兩個園丁正在整地,向他們點頭致意,一旁堆著樹苗。
毛治平問:「進來看看就好嗎?」如果是這樣,他比較樂意做這份工作。
「大致上是看過就好,有問題可以讓他們處理,管理人要注意的是整體,不過最好偶爾也參與一下,有的問題是親身參與才會發現的。」紀澤惟將一把長鏟子給他。「你試看看,挖個洞,種棵樹苗。」
毛治平提起鏟子,連續幾鏟,挖了個淺洞。「這樣夠了吧?」
紀澤惟搖頭。「太淺。」
毛治平又鏟兩下。「土很硬,沒有機器可以幫忙嗎?像挖土機之類的?」
挖土機?兩個園丁偷笑。毛秀忻皺眉。「這裡這麼多樹,挖土機怎麼開得進來?」
紀澤惟拿過另一把鏟子,三兩下就把毛治平的小洞挖大挖深,他指著一旁樹苗。「種一棵下去。」
毛治平道:「我的手會弄髒——」
紀澤惟跟園丁要來一雙長手套,遞給他。
是怎樣,一定要他種就是了?不是說管理人進來看看就好?毛治平忿忿地戴上長手套,把樹苗搬進洞,鏟土蓋上,動作大了點,褲腳和皮鞋都沾到泥土。
他咬牙。幾個月前還有一批部屬,人人喊他總裁,現在淪落到當園丁,眾人都盯著他,是在看他笑話嗎?!
他隨便鏟幾下,樹苗的根還暴露在外就扔下鏟子。「這樣可以了吧?」
他愛做不做的態度讓毛秀忻看不下去。「你覺得這樣它會活嗎?」
但紀澤惟不說什麼,補了幾鏟土蓋好樹苗。「走吧,我們到後面。」
果園後方就是湖泊,紀澤惟領他們走上步道,拐進小徑。「巡過果園可以接著在湖畔走一圈,這邊有條小路,通到前面的遊客中心。我們當初開發時,盡量保留原有的樹,所以農場里大約七成是油桐樹,這條路在春天時會開滿白色的花,是我們很受歡迎的景點。」
小徑坡度陡峭,五分鐘后,毛治平腿酸了。「走到遊客中心要多久?」
「大概半小時。」
「半小時?!」毛治平聽得腿軟。「夠了,我知道有這條路就好,我們回頭吧!」
紀澤惟搖頭。「我們要走完,我要帶你把整個農場走一遍。」
「那要多久?」
「大約三個小時。」
毛治平瞠目。「不可能,我的腿會走到斷掉,我不幹——」他回頭走。
毛秀忻攔住他。「哥,澤惟這麼認真要帶你,拜託你配合好不好?」
「這麼長的山路怎麼可能走得完?反正他把地圖和圖鑑都給我了,他只要告訴我工作內容,不必走這麼遠的路。」
「走完這段路我們就可以搭農場巴士,農場里也有免費自行車可以騎,不會很累。我是給你一些書面數據,但就像我剛才說的,有些東西要親自去看,我們這裡管理動物、花草樹木都要親自接觸,像你之前開公司代理在線遊戲,計算機里的東西只要按按鍵盤——」
「你什麼意思?你是想說計算機遊戲之類的都是虛幻,我的公司不切實際,才會倒閉嗎?」毛治平被戳到痛處,厲聲道:「我告訴你,我也會談生意,會親自接觸客戶,你不必搬你的經驗來教訓我!」
果然吵起來了,毛秀忻頭痛,正要開口,紀澤惟卻先一步說話。
「如果我說錯話讓你不高興,對不起,我並沒有那個意思,我想說的是,就像你從前天天要接觸鍵盤,我們這裡的一草一木,就是現在你該熟悉的鍵盤,換句話說,各行各業都有需要掌握的基本知識和技能,我絕對尊重你的專業,我只是想用我知道的方法,讓你儘快進入這裡的狀況。」
他冷靜的態度讓毛秀忻意外,側目瞧他,這是平日常被她駁得沒話說的紀澤惟嗎?他口氣沉著,不疾不徐,還能用譬喻來說服,簡直像另一個人。她仔細瞧他,簡簡單單的漁夫帽、襯衫、牛仔褲,因他有力的態度,樸實中散發懾服人心的力量。
「算了……是我太激動,抱歉。」毛治平抹抹臉,認命地繼續往前走。
毛秀忻拉著丈夫落後一段距離,低聲道:「對不起,我哥不是很想來這邊,是我媽硬盧他來,他這兩天都不太高興,才會發飆。」
紀澤惟微笑。「沒關係,我們這裡比較辛苦,很多人來這裡一開始都不太適應。」
「所以你還要用他?」還以為他剛才只是怕鬧僵,說場面話安撫她哥哥的情緒而已,否則一開始就對老闆嗆聲的員工還不被踢走?
「當然,說好給他機會,除非他自己放棄,或者做了之後發現不行要辭職,到那時再說。只憑他一時的情緒就判斷他不適合,說不定會錯失人才。」
「我對你刮目相看。」他的氣度和智慧,讓她大大佩服。
「喔?為什麼?」
「我第一次發現你這麼有想法,能言善道,口才這麼好……雖然我曾經懷疑你有口才這東西。」
他笑了。「就算原本沒有,工作這麼多年也會被磨練出來,不然怎麼應付刁鑽的客人?」
「如果你平常在家也是這樣,很多事會不一樣。」
「什麼意思?」
「你也知道我個性比較強,一個人在氣勢上壓不過我,我就不太會聽這人的意見,我承認我這樣很不好,不過你要是像剛才跟我哥那樣,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和我溝通,這樣不是比較好嗎?」倘若夫妻間有這樣的交流,或許他們不會走到婚姻淡如水的地步。「你都沒想過這樣做嗎?」
「從來沒有。」他搖頭。「對我來說,家是放鬆的地方,我在外面要對人或事情爭取、爭吵,態度要很強勢,那種壓力我不想帶回家裡,我不想在自己家裡還要這麼辛苦,說話做事還要考慮很多,太累了。」
「即使你這樣溫溫吞吞不表示意見,家裡大小事都讓我管,還常常被我堵得沒話說,也無所謂?」兒子有不滿還會跟她抗議,他幾乎比兒子還弱勢了。
他微笑。「不是從我們認識開始就這樣嗎?」
「嘖嘖,聽起來你對我很不滿。」毛秀忻佯怒瞪他,眸里卻全是笑意。「我沒辦法像你這樣,大概是我控制欲比較強,希望人家重視我的意見,事情都照我希望的走。」
「這就是我為什麼娶你,家裡都交給你處理,我樂得輕鬆。」他開玩笑道。
「我覺得,如果連在心愛的人面前,還要用力宣傳自己的價值,計較她對我好不好,像討債那樣爭取她的重視,不只是累,簡直是悲哀。我想她應該是了解我的,就像我也了解她;我想我不必解釋什麼,或偽裝什麼,在她身邊,可以單純地當我自己,就像她在我面前也不必戴面具,可以盡情表現她的一切。」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毛秀忻的心卻重重一沉。從他話里,她聽見全然的信賴,他讓她掌握可以安心歇息的地方,把自己徹底交付給她,他學到巧言令色的本事,不用來對付她,這麼暴露自己,這麼全心信賴她,其實很傻很危險,她要傷害他,太輕而易舉……
也許,她已經傷害了他。
明知他遲鈍,在感情上需要她帶動,她卻長期陷溺在自己的情緒里,留他獨自困惑,放任他們的關係惡化,他的從未改變,成了變得世故的她踩得最狠的弱點,她是不是很自私?
她對他如此殘酷,還認定自己愛他,她對他的愛只是個殼,內里空無一物,她好愧疚……
「小心點,這坡不好走。」紀澤惟走下坡去,伸手扶她。
她握住他的手,凝視他溫柔眼眸,她忽然領悟,過去認識的他是表面,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認識他豐富包容的心靈。
毛秀忻想了想。「可是,話不說出來,沒辦法真正理解對方的想法。你不對我做表面工夫很好,但我們還是該多溝通。」
「嗯,我反省過了,我們溝通得不夠多,以後要多談一談。」也難得她願意聽,他把內心的想法都說出來,輕鬆多了。他握著她的手,走在熟悉的小徑上,山風徐徐,落葉沙沙,一切都比平日更美麗,因為她在。
「你覺得我什麼地方不好,要改進,盡量說。」她誠心道,想盡量彌補他。
「我覺得你沒什麼不好。」今天就好得像善心的仙子。
「夠了喔,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如果還有什麼遺憾,就是她的絲巾老是搔著他頸子,她柔軟嬌軀散發誘人香氣,惹得他心痒痒,可惜日光還太亮,而且前有毛治平。
來到最陡的坡段,他先下去,轉身扶毛秀忻。
她握住他的手,慢慢走下去,又道:「光看你在家裡沒脾氣的樣子,很難想象你在外頭是這樣。媽有時候開玩笑說,我們家姓毛,我是戶長,因為你實在一點一家之主的氣勢都沒有。」
他笑了笑,不以為意。「我當初是靠氣勢吸引你注意嗎?」
她一怔,的確不是,當初愛上他無辜小狗似的眼神,愛上需要她照顧的單純傻氣,愛上他的好脾氣,迷人的雙眼,斯文的……強壯肌肉。
他雙臂牢牢支撐住她,居高臨下的她剛好將他手臂鼓起的肌肉線條一覽無遺,她不小心腳下一滑,他立刻抱住她的腰,她抓住他肩頭,穩住自己,發覺自己的小腹剛好貼在他胸膛上。她感覺到他身體瞬間繃緊,堅硬熱燙,低頭看見他灼熱的視線正好對著她胸口,她咬唇,一陣敏感的電流竄過全身。
山風靜止了,剩下燥熱蔓延。
紀澤惟沙啞道:「你今天真的很美。」四下僻靜,靜得他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強烈的心跳,他快要不記得自己來這裡幹麼,只感覺自己血脈賁張,滿腦子都是她引誘犯罪的嬌柔身軀,想著他幾個月沒碰妻子,慾望兇猛,熱得他流汗。
「只有今天嗎?我以為我每天都很美。」感覺到他強烈的慾望,她臉熱心跳。教她驚訝的是自己也有相同反應,發熱的肌膚似在期待什麼發生,已經很久沒對他產生渴望,她感到亢奮的刺激,膝蓋發軟。
「對,每天都很美……」他按住她的腰后貼向自己,感覺她屏息低呼,指尖陷入他肩頭。她柔美的胸脯在他眼前急遽起伏,他的手滑入她腰后衣下,碰到光裸發熱的肌膚……
然後,殺風景的男人聲音打斷他們。
「喂!有岔路,要走哪邊——」走在前面的毛治平一回頭,就見夫妻倆如膠似漆地擁抱,難分難捨。
兩人臉紅,毛秀忻趕緊走下山坡,紀澤惟清清喉嚨,道:「左邊。」握住妻子的手,她正偷瞄他,他也瞄她,兩人相視偷笑。
「喔。」毛治平往左邊岔路走下去。媽的,他走到流汗腿軟,這對夫妻在後頭卿卿我我!欺負他這個孤家寡人兼失業的可憐男,心酸哪……
三人逛完農場已是下午,毛治平累到走不動,雖不再抱怨,但臉色依然難看。
晚間,紀澤惟在後院舉辦烤肉會,毛秀忻幫忙,一面和母親聊天。紀寰買了煙火和啤酒,毛治平倒很捧場,第一塊肉烤好之前已經喝掉一罐。
最興奮的是兩個小孩,白唯茉第一次玩仙女棒,棒端似星星閃爍的花火讓她愛不釋手,玩了一遍又一遍,紀修瑞將自己的分也給她玩,又將烤肉切成小塊,將烤筊白筍剝皮放涼,方便小女孩進食。
紀寰瞧著侄子照顧小女孩,又是細心餵食、又是遞紙巾讓她擦嘴,笑問:「小瑞,你這麼照顧茉茉,是不是喜歡人家,將來要娶她?」
紀修瑞一臉老成樣。「唉呦,你不懂啦!這是好男人應該做的,好男人要照顧女生,我才沒有要娶她。」
紀寰哈哈大笑。「什麼我不懂,你就很懂嗎?還好男人咧,你懂什麼是好男人了?澤惟,你兒子人小鬼大,好好管教一下。」
紀澤惟微笑。「這是他的志向,我覺得挺不錯的。」
紀寰嘖嘖道:「時代真是不一樣了,以前小孩要立志做大事或賺大錢,現在立志當好男人。」
「有什麼不好?有個目標可以努力,不錯呀!」毛秀忻笑道:「大哥,倒是你,還不結婚嗎?」
「算了,我還是一輩子單身,自由自在。」
紀修瑞道:「伯伯是因為太老了,沒人要,沒辦法結婚……」
聽到這句話,毛治平臉頰肌肉一抽,更形陰鬱。
紀寰瞠目。「小鬼,你說誰老?」他把小男孩挾在腋下,猛揉他頭髮,紀修瑞哇哇亂叫,白唯茉看得目瞪口呆。
毛母問:「治平,今天參觀的感想怎樣?」
整晚沒吭聲的毛治平已經喝了三罐啤酒,喝得眼神茫茫。「什麼?」
「我問你今天參觀農場的感想,是不是打算留在這裡做?」
「喔……」毛治平抹抹嘴。「我不幹。在這種爛地方沒前途。」
尖銳的用字讓氣氛一寒,紀澤惟面不改色,靜靜注視一臉激憤的大舅子,又看驚愕的毛母。毛秀忻皺眉,紀寰涼涼開口。
「也對啦,我們這裡都是不必念什麼書就能做的低等勞力工作,你這位碩士在我們這裡,實在是殺雞用牛刀,太委屈啦!」一開始就看這人不順眼,穿西裝來農場找工作,擺明對他們這裡沒興趣。
毛母急道:「你說這什麼話?澤惟好意幫你,你好歹試看看啊,你都失業多久了,一直沒工作怎麼行——」
「試什麼試!我以前念書,你說我沒前三名不是你的小孩,等我出來工作,你又說月薪沒十萬不算工作,這個爛農場能給我十萬月薪嗎?!」毛治平撲過去握住妹婿肩膀。「你說,我在這裡做有十萬月薪嗎?」
紀澤惟冷靜道:「沒有。」
毛治平對母親大嚷:「你聽到沒?他說沒有!那我在這裡做幹麼?就算我在這裡做到後來喜歡這裡,你一定會逼我去找薪水更高的工作,因為比做這工作更可恥的就是失業,你只是不能忍受我失業,丟你的臉!」
毛母脹紅臉。「你胡說什麼,我是擔心你沒有工作,一直消沉——」
「你根本不是為我想,都是為你自己想!我一輩子都用你的標準過活!我受夠了,我不幹了!」毛治平把啤酒罐往地上摔,憤嚷:「我不幹了!我去當流浪漢,去撿破爛都好!我不要再被你逼著去做不喜歡做的事了!」
大家都被他驚呆了,一時不敢上前阻止。毛母臉色蒼白,緊閉著唇,瞪著兒子。
毛秀忻摟住兩個被嚇呆的小孩,驚愕地瞪著哥哥。第一次發現,從小是資優生的哥哥,受盡母親寵愛,心裡卻有這麼多恨。母親給他最好的,對他的要求也最多,母親對他的關注是在他脖子上吊了無形的繩,牽著他往她想要的地方走。
毛治平眼眶殷紅。「其實……澤惟今天帶我去果園種樹,我摸到泥土,很感慨,我很羨慕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還做得這麼好……」他啜泣。「你怪我為什麼不結婚,我曾經想娶一個女人,卻被你從公司里逼走,就是鵑華,你覺得她配不上我……什麼他媽的鬼學歷,我念到碩士公司還不是倒閉……鵑華她一直愛我……」他口齒不清,嚎啕大哭。
紀寰被他的失控震駭,這時才回過神,和堂弟交換個眼色,過去扶起崩潰痛哭的男人往屋裡走。
紀澤惟低聲道:「毛毛,你陪你媽進去休息,我想你哥是累積太多情緒了,不是有意說那些話,你好好安慰她,要她別想太多。小瑞和茉茉交給我。」說話時,毛母已徑自起身進屋。
毛秀忻點頭,他又道:「萬一你哥不願在我這裡工作,短時間內又找不到工作,經濟有困難,你會照顧你媽吧?」
「當然啊。」
「你告訴過她嗎?告訴她你會照顧她?」
「嗄?沒有。」這是子女的義務,還需要掛在嘴邊嗎?
「你要告訴她,就像我們今天下午談的,有時候話不說出來,對方不會明白。要讓她知道她不會因為你哥失業,生活就沒有依靠,也許她就不會對你哥逼那麼緊……」
她若有所悟,母親或許是怕失去哥哥這個經濟支柱,才對他緊迫盯人。
「還有,我算是半子,只要她願意,我這裡隨時歡迎她來長住,在我心裡,她也是我母親。」
「謝謝你。」她心一暖,飛快在丈夫臉畔啄一記,進屋去。
毛秀忻走到母親房間,毛母正坐在床沿發愣,聽見她腳步聲,低低開口。
「你跟澤惟說一聲,你哥喝醉了,胡言亂語,請他多包涵。」
毛秀忻凝視母親,她想問——哥哥深愛的方鵑華,真是被逼走的?方鵑華當年是哥哥的助理,年紀比哥哥大,離過婚還帶著女兒,她一直以為兩人是和平分手,沒想到是母親介入。
母親老了,身形略顯佝僂,神態依舊強勢,從她有記憶以來,母親一直是這種不服輸的強悍態度,也許是這種堅強的意志力,才讓她不被喪夫之痛擊倒,獨力撫養他們兄妹成人。
大概她太像母親,母女倆永遠在硬碰硬,親子關係始終不好。此刻她也說不來什麼安慰的話,直率地道:「媽,你不要太逼哥了,他壓力夠大了,他現在需要的是我們的支持。」
「他太軟弱了,我們沒支持他嗎?大家都在幫他想辦法,他卻喝到爛醉大哭,都要四十歲的人了,不象話!」
「哥本來就有點軟弱,而且他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突然間摔得這麼重,當然比較難振作。」
毛母嘆息。「我知道,他的個性要是能跟你一樣就好了。」
「他個性要是跟我一樣,兩個我跟你作對,你早就氣到死翹翹。」
毛母橫目瞪她。「臭丫頭,詛咒我嗎?林祖嬤活到兩百歲給你看!」
毛秀忻笑了。還「林祖嬤」喔,什麼江湖口氣?
毛母也被自己逗笑,硬板著臉,嘴角卻彎起。
「好啦,你會活到兩百歲,總之,你不要擔心太多,你還有我啊,我會照顧你,還有澤惟,他說他把你當媽媽看待,這裡隨時歡迎你來住。」
毛母臉上閃過詫異。「他這樣說?」當初瞧不起女婿,對他尖酸刻薄,後來雖然和好,但見了面依然生疏,沒想到他不計前嫌,還表示願意奉養她……多年來習慣以強悍示人,她很感動,但不適應,不知怎麼面對這種寬厚的感情。
「是啊,幹麼騙你?雖然你不太喜歡他,可是他實在是個細心體貼的好人,很為人著想。」她不禁為丈夫驕傲,有時覺得他傻,但傻人有傻福,傻傻地不計較,先付出,才有收穫,就算她母親不領情,至少他贏得了她的佩服……和愛。
在此刻,因他寬闊心胸,她覺得自己更愛他了。
毛秀忻看母親沉思不語,臉上皺紋更明顯,似乎最近老得特別快,哥哥的問題顯然讓她傷神,她一時心疼,做了她這輩子沒對母親做過的事——摟住母親的肩膀。
「所以你真的不要煩惱太多,不管哥怎樣,你還有我和澤惟。」
毛母一掀眉頭,盯著女兒擱在肩膀上的手。「你吃錯藥嗎?」
她訕訕地縮手。就知道母親不吃溫情這一套。「反正就是這樣。我先去看哥怎麼樣了。」
她往房門口走幾步,又道:「媽,我從小看你為我們忙碌,現在我們年紀都這麼大了,你還要為哥哥煩惱,你有沒有想過放寬心,讓哥哥自己去處理自己的人生,不要什麼事都一把抓?你總不能活到兩百歲,都為我們而活,你難道不想為自己而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說完,她搖搖頭,走出房間。
毛母怔愣。什麼是為自己而活?丈夫過世后,她辛苦養大兩個孩子,以為能靠兒子安享晚年,但兒子被她寵得過分,不夠獨立,她只好又跳出來為他決定大小事,卻鬧到自己兩面不是人。
這兩個從自己身體分離出去的生命,兩個都是她自己,當媽的註定一輩子放心不下兒女。
幸好,女兒不必她操心。她窮苦怕了,不要孩子重蹈覆轍,當初惡意刁難女婿要聘金,全是為了自家人打算,聘金可以資助兒子事業,也證明對方有財力能照顧她女兒,可她自以為聰明地算計這麼多,不聽話的女兒婚姻幸福,兒子卻一敗塗地……似乎控制得越多,越造成反效果。
她依靠兒子,這段日子讓她感受到最多溫暖的,卻是女兒女婿的貼心……她的做法真的錯了嗎?
毛秀忻去看哥哥,他累了,被紀寰送回房就睡著了,睡得像無辜嬰兒。
這一鬧,大家也沒心情烤肉了,烤肉會霎時中止。
她回到房裡,紀澤惟坐在落地窗旁,欣賞月色,一面喝剛泡好的高山茶。
她在他身邊坐下。「小瑞和茉茉呢?」
「我開電視讓他們看海綿寶寶,兩個都安靜了。」
「喔,看那個節目啊。」她接過他遞來的熱茶,喝一口。「真奇怪,那東西明明就長得像起司,怎麼會叫海綿寶寶?」
他微笑。「跟媽談得怎麼樣?」
「該說的都說了,她好像有點動搖,應該會對我哥放鬆一點吧!」
「明天早上你再問你哥的意思,只要他願意留下來,萬一將來你母親逼他換工作……」他喝口茶。「我再教他怎麼應付她。」
她瞪眼,他自然的語氣好像在談論天氣。「你要怎麼教他?」
「嚴格來說也不是教,他需要的是心理建設,我猜他太聽從你媽的意思了,對自己沒有信心。如果不相信自己的價值,不相信自己值得擁有想要的東西,那麼也沒必要去爭取,就得過且過吧!」
紀澤惟喝口茶,沉穩地道:「等到他離開這裡,只能有兩種原因:一是他找到了真正喜歡的工作,想離開,我會歡送他;二是因為怕你媽所以放棄,我會讓他走,不會出面替他說服,因為那我等於是他另一個媽,替他決定他的人生。」
毛秀忻凝視丈夫,有些敬畏,有些心折。「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有想法,這麼會看人。」
「你以為我只會在周末背個背包,裝著山上種的蔬菜和水果,回家去煩你,破壞你平靜的生活?」他自我調侃。
她笑了。「我哪有說你煩?」嘆口氣。「唉,我曾經很嫉妒我哥,我媽很疼他,從小他穿的用的都比我好,但現在我覺得不被過度關愛,原來會比較幸福,過得比較輕鬆開心。」
「也不見得你就是不被關愛啊。」要真是只愛錢的母親,當初大可要更多聘金,其它一概不管,但婚前毛母為難他的諸多問題,錢只是其一。「其實除了聘金,你母親曾經用很多問題刺探我,她認為我太年輕,不能讓你幸福,只是我一直沒說出來。」
她很驚訝。「你幹麼不告訴我?」
「要是跟你講,以你的個性,一定會去跟你媽吵。我們還沒結婚,就因為我讓你和母親失和,這是一個女婿應該做的嗎?倒不如我忍下來,用行動證明,現在你想她還會對我提出那些質疑嗎?」
毛秀忻訝然無語,不由得重新審視他。最初認識他時,他一味做爛好人,曾幾何時,他慢慢改變,保留她最欣賞的寬厚心胸,但更有原則,不輕易妥協。他的心態比她柔軟,處理事情更彈性,能顧全大局,最教她心折的是,他為她受她母親的氣,卻從不曾對她母親不敬……他真有無窮魅力,在他們相識近十年後,依然讓她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她目光閃動。「澤惟,我……」我想我重新愛上你了。她沒說出口,但心情激動,兩頰泛起醉人紅暈。
「嗯?」紀澤惟微笑,喜歡她美麗眼眸如此專註地望著他,令他血脈沸騰,慾望蠢動。
要說那三個字好不自在,她改口道:「你真的讓我很意外,我媽當時那麼過分,你竟然忍得住。」
「也還好,某人對我更凶,我都無所謂了——」
她挑眉。「你說誰?」聽來很可疑喔。
「我沒說是誰,」喝口茶,他悠悠道:「不過,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哈哈笑。「明明就在講我,好啦,我承認我很兇,以後會改進。」
「我也決定改進一件事。」他忽然神色嚴肅。「以後應酬,我不再喝酒了。不管誰勸酒,我都不喝,最多在家裡陪你小酌兩杯。」
她又驚又喜。「你怎麼突然悔改了?是因為看到我哥的『示範』嗎?」
紀澤惟點頭。「我發現喝醉真的很危險,會把秘密都說出來,被人聽光光。」
「你有什麼秘密?」她開玩笑。「難道你背著我搞外遇?」
「不,我的秘密是……」他嘆口氣。「我的老婆對我冷感,對我沒興趣。」
毛秀忻哈哈大笑。「你很會記仇耶,我也就說過那麼一次而已。」
「一次打擊就夠了,我到現在還在難過。」
她哄他。「好啦,那是開玩笑嘛,你把它忘了,我對你沒那麼……反正不是那樣啦!」
「不然是怎樣?你對我不是沒興趣,所以是有性慾……」
「什麼性慾!」她搥紀澤惟一下。
他笑著閃避。「我口誤了,講太快。」
「最好是口誤!」可惡,他絕對是故意的,惹她想入非非,視線忍不住飄往他寬闊胸膛,結實的手臂與長腿蘊含力量,她記得被他擁抱的美好滋味。
紀澤惟慵懶地望著她,微笑的眼眸在誘惑她的薄弱意志。
他握住她的腳踝,沙啞道:「如果不是對我沒興趣,證明給我看。」
她裝矜持。「不行啦,我全身都是烤肉和木炭的味道,至少要洗個澡……」
「不必了,我們味道一樣。」他等得太久,一秒鐘都不願等,將想起身的她拉回,壓在身下,剛硬的身體急躁著,熨貼她的柔軟,意圖展開熱情襲擊。
「可是……」唇被他堵住,她的意志融化,身體誠實地滾燙,強壯的男性身軀急切需索她的慰藉,讓她驕傲,他毫不掩飾的慾望在她肌膚上激起酥麻電流,她熱情地回吻他。
他將她腰間衣物往上推,暴露光滑的腰身,愛撫她,製造絢爛的快感。他親吻她敏感耳垂,哄她在戰慄中配合他,解開他的褲頭。當她細嫩的指尖碰到他腹部,往下探索,他快樂得近乎痛苦,低吟著,喃喃求她繼續折磨他……
然後,電話鈴聲響起。
紀澤惟當作沒聽見,忙著和妻子上衣的鈕扣奮戰。
「有電話……」毛秀忻掙扎,抬頭望向聲聲催的電話機。
「管他的。」再被打斷一次,他會鬱悶死。
她推他。「說不定有重要的事……」
他無奈,只得去接聽電話。「喂?我是……」他面色忽然凝重。「情況怎麼樣……他的家人呢?只有他太太?好,曹大嬸過去了嗎?給他吃藥了……好,我去就好,不必找我哥了。」
他放下話筒。「有客人心臟病發作,是個來度假的老先生,身邊只有他太太,曹大嬸處理過了,情況暫時穩定,我過去看看,送他去醫院。」曹大嬸曾是護士,農場遊客身體不適,都由她先做處理。
「嗯,你去吧。」她起身,攏好散亂秀髮。他是老闆,緊急狀況非出面不可,不過最近的醫院開車要一個小時,今晚是註定泡湯了。
他痛苦地抹了抹臉,硬生生把幾秒鐘前的激情逐出腦海。「等我回來。」他傾身啄她一口,轉身往外走。
毛秀忻拉住他。「等等,你的……拉鏈……」她指著他褲頭。
他低頭一看,失笑,火速整理好衣物,又吻她一記,才下樓去。
毛秀忻整理好儀容,平復呼吸,過去隔壁房間看兩個孩子。
紀修瑞已經面帶困色,白唯茉對電視連連點頭。她帶兩個孩子上床去睡,又打電話跟白璦琳聊了片刻,讓她知道女兒一切安好,才進浴室沖澡。
洗好澡,她換上睡衣,還不想睡,也不想看電視,找了幾本書來看,卻無法定心,浮浮躁躁的一個字也讀不下去,身體里有熱流在蠢動,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