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來,笑一個!」
「噫——」
東京上野動物園內,一個小娃兒夾在一群青春洋溢的女學生中間,對著相機露齒微笑。
「喀擦。」快門按下。
「寧兒!」一個很無奈的叫喚聲從旁邊響起。
「爹地爹地!」被召喚的小娃兒看向自家大哥,很開心地從一堆捏她揉她抱她的「魔掌」中掙脫,跑向言少楓。
「你啊……怎麼又跑去跟人家照相了呢?」言少楓蹲下身,擦了擦娃兒臉上的汗水,一邊問著。
「嘿嘿。」嘻嘻地傻笑著。
還能怎麼說她呢?
言少楓慶幸自己一向是個非常有耐心,又有足夠體力的人,才有辦法帶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娃兒來日本。
以前在電視上長看到主人遛狗反而被狗遛的畫面,本來以為那只是為了娛樂效果,現在他終於體會到那種感覺了。
娃兒對於那些,到哪裡都要照相的旅行團們尤其有興趣,覺得一群人傻兮兮地擺出相同的姿勢,對著機器定格實在頗有趣。
所以每每看到有人在照相,她一定跑向前,站在身上掛滿數位相機的導遊旁邊就近觀察。
而如同預料中的,因為她實在太可愛,常常一群已經擺好姿勢、露出笑容、準備要照相的人們,便忍不住對她招手,要她跟他們一起照相。
一開始她還會害怕地跑開,幾次過後就很大方了,任長青團、教師團、醫師團等等抱著她照相。
這讓言少楓不禁開始覺得自己是帶著一個「會移動的觀光景點」在旅行。
「你乖乖地跟著大哥,別這樣跑來跑去,待會被抓走了怎麼辦?」
言少楓把她抓到旁邊陰涼處去,將她頭髮上的髮飾取下,拿出小梳子重新幫她梳過。
「爹地你懂得威脅人了。」小娃兒抬頭,悲憫地望著「被污染」的他。
「你越來越滑頭了。」他深深嘆息,繼續梳頭。
「我們去看長脖子的傢伙嘛。」滿腦子只有往前繼續玩的小娃兒不依地扭動著身體,指著前方的長頸鹿嚷著。
「急什麼?時間還很長啊。」
「爹地你不知道歲月不孬人啊?」諄諄教誨著。
大姐也常說爹地做事慢吞吞,談感情也慢吞吞。
「是饒人。」編好辮子,將小橡皮筋繫上。
「不管啦,就因為這樣,所以你跟項茗姐姐一樣,要好好『打落』。」教訓得越來越起勁。
「是把握。」一邊忙著綁另一條辮子的言少楓輕聲糾正著發音,眼神透露出淡淡的落寞。
從他那天鼓起勇氣留言給項茗,到他和小娃兒出國前,也經過差不多十天了,這十天內,他一直在等她的回覆……
他的表白造成她的困擾了嗎?
他讓她失望到不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了?
但就他對項茗的了解,她若是不願意,她會回電給他,告訴他:「過去的那些種種,對我而言已經不具意義了,你也忘了吧。」之類冷漠又堅決的言語。
四年前,他們分手后的那陣子,父親看他的消沉讓整座庭院簡直變成廢墟,把他找去。
「你怨她嗎?怨她的翻臉無情,怨她無預警地離去?」父親這樣問著。
他思索了一陣。「我不是怨她,我只是……覺得困惑和震驚,畢竟這樣的發展並不在我的預期之內。」
他以為他們可以走一輩子……
「那你這些日子思考下來,覺得會分手是誰的錯?」
「是我。」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是我讓她傷心。」
「那麼……或許我說的話不中聽,但你覺不覺得因為你的錯,造成的分手,造成家裡現在一團糟,最後導致你的妹妹們抱著植物哭得死去活來,是不是一種錯上加錯?」
他沉默了。
「或許,是因為你真的很珍惜這份感情,所以她提出分手,你才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吧?」
父親繼續說了——
「雖然說起來很八股,但感情這種東西,還是得看緣分。或許你們還有複合的機會,如果沒有,那麼就改變你自己,將這份遺憾作為警惕,真心對待下一個跟你交往的女孩子,別再讓她難過。」
當時父親似乎講得很有道理,四年來,他也一點一滴地學著改變、試著敞開心胸,也跟其他女性交往過一段時間。
他盡量地體貼、關懷她人,可是對方總還是覺得不夠……
他想,或許是他真的不是個理想的情人吧。
而一直到他與項茗再度相遇以後的這段日子,他才漸漸發覺父親那席話,並不完全正確。
也才明白為何那些與他交往過的女孩,總是會在一兩個月後,提出分手。
原因很簡單——當他早已將心給她了,又怎麼能夠真心愛其他人呢?
說他木訥也好、遲鈍也罷。他的確不夠機伶,可至少他是個坦白的人,做不來虛偽、作假的事情。
他沒有辦法對她以外的女孩說我愛你……
這樣的認知讓他對於想要複合的心意更加堅定。就算她不接受,可他至少得讓她知道他的心意,不是嗎?
但……他也很擔心她不接受……
畢竟,她什麼消息都沒回他啊。
他以前,是不是也是這樣,讓她忐忑、不停地猜測著他對她的心意?
「爹地!快來!看熊熊!」前方的小娃兒活力充沛地對他招手。
言少楓輕輕嘆了聲,微笑著上前,陪小娃兒看熊打架。
待會如果還有時間,就順路到湯島神社幫三妹買個木牌寫上「合格祈願」,掛上繪馬架吧,她馬上就要考指考了……
學會將別人放在心上以後、懂得有所表達以後,他的生活複雜許多,卻也踏實許多。
晚上九點,在有著三百多年歷史、以豆腐料理聞名的餐廳前面,兩男一女正面對面、保持著禮貌的距離交談著。
「讓您們破費了。」項茗以流利的日文禮貌地說著。
「哪裡,項小姐客氣了。我們社長也非常希望能夠藉這次機會,與revere建立更良好的合作關係。」
「我相信會有的,reyero很榮幸能夠代理貴公司的產品。」
「項小姐真是不簡單,在商場很少能見到像你這樣能力卓越的美女。」另一名男子說道。
「您過獎了。」項茗冷淡地回應著,將微笑咬在唇邊,沒有透露自己的不屑。
與兩位客戶又客套幾句以後,項茗徒步往地鐵站走去。
以前,她非常希望能夠得到他人的稱讚,尤其是這種誇讚她很有商業手腕,或是能力超群的話語。
她那時候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人人畏懼、人人崇拜的女強人,不希望「在商場上叱吒風雲」只能是男人的特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班完與客戶的應酬、商場上的談判……這些原本被她視為「成就感來源」的事情,讓她感到疲累厭倦了?
她感到挫敗、不想撐下去……
她……是不是沒有自己所想像地那麼堅強。
而最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在內心深處,有個非常軟弱又依賴性強的她,隨時等著別人來照顧……
是她真的好累了?還是因為她本來就是個不堅強的人,一切的冷靜睿智都是她的偽裝?只怕被人看穿她的真面目?
而每當她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到房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忙碌;當她覺得挫折、想要放棄一切的時候,雖然她不想承認,但她想的——
是他。
她想念他帶給她的平靜與安全感、想念他那讓她無需顧慮的懷抱。這些都是她最初追求的,那時候的她,覺得有他在身邊,她的生活便是富足的。
他或許不懂那些討人歡心的言語,但她最初便不是要尋找一個會哄她開心的男友,在決定分手之前,她一直將他的木訥視為樸實,從來就沒有在意過。
而且她知道,當她回頭,他會在,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離開。
決定要分手的那個她,為何如此貪求呢?
為何會忘了那些他所給予她的呢?
真的很喜歡你……現在依然。
項茗抬手抹掉眼角的淚水,靜靜地看著好遠好遠處的霓虹燈。
他仍喜歡她,但她呢?
這麼多天過去了,她始終沒有給他答覆,常常電話拿起來,撥了號便馬上掛斷了。
她一直想著,她真的喜歡他嗎?還是因為她對於忙碌的日子感到厭煩了,所以想要安定下來?
會不會當她再度和他交往一段時間后,又想念起商場上的生活,厭倦起過度平靜安祥的生活?
她會不會再傷害他一次?
在這樣的異國時空里,倍感寂寞啊……
地鐵站到飯店的距離很近,而這之間,是一整排隸屬飯店、專門要賺觀光客錢的商店,也是項茗從來不會駐足的地方。
她一來不喜歡購物、二來沒有什麼特別交情的親友得帶禮物回去,對於這些商家故意哄抬的價格更是不敢苟同。
「摳摳。」
然而,還是有人喜歡的吧?
項茗走過一個背對著她、站在玻璃窗前,指著架上一隻超大玩偶、一邊用日文「這個」「這個」說不停的小女孩,淡淡一笑。
可是當她走到轉角處,接下來的聲音卻讓她嚇了一跳。
「寧兒,你有好多隻熊熊了耶。」一個溫和的聲音勸著。
她突地停下腳步。
是、是少楓?
「可是……可是……」快哭了。「寧兒沒有狗狗……」
「寧兒有熊熊不就好了嗎?抱起來都一樣啊,而且這隻狗狗也不像狗……」有點無奈的繼續哄著。「哪有狗的耳朵長這樣的?」
項茗全身僵硬著,不知道該不該回頭。
他……怎麼會在日本?
他不可能為了逛這邊的商店才來這,所以說,他和她住在同一家飯店?
她好想要捏捏自己,看看她所聽到的是不是幻覺。
「那……買給項茗姐姐。」小娃兒眼睛一轉,提議道。
「然後順便買給你嗎?不行。」識破小娃兒的詭計,輕聲拒絕,然後伸手打算把小娃兒從玻璃上拔下來。「走吧,回房間了。」
「嗚……」吸著鼻子。「爹地不喜歡項茗姐姐啊?」
嘆了口氣。「你這娃兒到底是被誰收買了,為什麼開口閉口都可以扯到項茗姐姐身上啊?」
「她是寧兒的媽咪嘛。」理由很充分吧?
言少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一再嘆氣。
有時候他不禁要感到疑惑,他對於這個娃兒的教育是不是失敗了?
「所以還是不買喔?」小娃兒仰首問道。
「對,你的布偶太多了,你二姐已經在抱怨我給你買那麼多了。而項茗姐姐也不是那種會抱狗狗睡覺的小女孩。」
「她聽到你這樣講她,會哭哭的。」小娃兒面露哀凄地道。
「不會的,來,去搭電梯了。」言少楓伸手,將小娃兒拔離開這個充滿誘惑的地方。
「爹地又知道了!」小娃兒乖乖地被拖著走,嘴上還是不服輸地道。
言少楓微微笑著,沒有回話。
兄妹兩人就這樣緩緩地往前走,沒有發現故意背對他們,假裝在看櫥窗裡面的展示品的項茗。
待兩人從背後走過,項茗才稍稍偏了下頭,望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幸好」和「遺憾」兩種情緒瞬間湧起。
她後天早上就要回台灣了。
如果現在同他們錯過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遇上呢……
而回到台灣以後,她又會再度被公事淹沒,而也找不到名正言順的理由約他出來……
可是,現在的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言少楓。
唉,她怎麼會這樣窩囊呢。
「欸?小美人,你怎麼會落單呢?」
正發愣著,三名日本男子突然包圍住她,看似溫和無害地笑著,嘴角卻透露著不懷好意。
項茗沒有料到在這人潮頗擁擠的地方,還會被無禮地搭訕,心底冒出的警訊和恐懼讓她有些手足無措,只能防備地瞪他們。
「你們要做什麼?」
她退了一步,背緊緊貼著玻璃,沉著臉問著,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冷靜下來,才能夠想出對策。
可面對三個突然擋住她去路的男子,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她從他們的間隙中,看到離這裡有段距離的言少楓和小娃兒快要進入飯店了,她想要開口呼救,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跟我們去玩吧,反正你也很寂寞嘛。」其中一人說著便要抓她的手。
「對啊對啊,包準你喜歡的啦。」
「不要碰我!」她嚇壞了,猛地抽回手,看到言少楓和小娃兒已經走進飯店裡了,求救這時候才脫口而出:「少楓!少楓!」
「哈哈,她在說什麼啊?」三個男人笑得像土狼一樣。
「唉呀,乖乖跟我們走啦。」一人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不讓她逃開,要把她帶離。
「對不起啊,她剛剛跟我們打賭輸了,現在不願請客啦。」另一人笑笑得跟那些朝這邊看來的路人解釋,一邊將她往前推。
偏偏此刻經過的都是些不太想趟渾水的日本人,又加上這幾個男人看起來頗溫和的,看起來還真是挺像三男一女在打鬧。
「我不是!你放開我!少楓!少楓!」她用中文叫著,同他們拉扯著,急著想要掙脫,大聲叫著。
但哪裡還有言少楓的影子呢?
完了……
她心涼了半截,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突然,一隻大掌從後頭伸來,用力攬住她削瘦的肩膀,便往自己的懷裡帶。
項茗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被搭救了,心神未定地抬頭,然後望著臉色很難看的言少楓發愣。
而因為這樣的情況不在那幾個男人的預料之中,一時間也還反應不過來。
言少楓沒說什麼,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摟著微微顫抖、步伐不穩的項茗往回走。
「欸欸,你做什麼啊你?」
三個男人看到好不容易要到手的獵物被抓走了,才猛然回神,仗著人多,向前跑了幾步,擋住他們的去路。
項茗窩在他懷裡,有些怯怯地望著他。
言少楓如此陰騖的眼神是她從沒有看過的,他可以說是狂怒、臉色鐵青的看著幾個擋路的小混混。
「走開。」他用日文冷冷地道。
「別、別多管閑事!把她留下來!」
三個混混算準言少楓只是個突然冒出的路人,也仗著三個打一個綽綽有餘,即使對於這個比他們高大的男子有些畏懼,還是提出戰帖。
「我說走開。」他的聲音里有著隱忍的怒火。似乎代表著:這是第二次聲明,也是最後一次。
「就不讓……唔!」話還出口,領口便被往前拖去,然後迎面就是結結實實的一拳。
其他兩人看著被打倒在地的同伴,頓時傻了。原本就不是逞兇鬥狠的料,又遇上這種出手不留情的角色,只能扶起鼻子冒血的同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