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莫非他解錯信語了?
說什麼守得雲開見月明、說什麼心有靈犀一點通……思來想去,信中所言均是寬慰之語,而他偏偏信了,信得那樣真、那樣實,一心一意,只盼元照安然歸來。
可如今……如今……
不!
是他自個兒犯傻、是他笨,一切的一切全是他的痴心妄想,不願事情想糟,也從未為最壞的後果打算,因為他始終以為元照吉人天相,老天爺絕不會錯眼扼殺。
儘管他悔恨哀慟,也不能讓一切從頭來過,回憶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卻如同過往雲煙一一皆自眼前散去。
難道,一片心、一段情,就此斷送?
快跑漸趨緩慢,張青鳳停下步伐,兩腿像是打了樁似的,直定定地立在無人大街上,左右張徨來回顧盼。
眼底所見,均是蒼茫一片。
萬籟俱寂,每戶人家前高掛著燈籠燭火,仰臉朝天,遠邊黑鴉鴉的天際掛著一輪皎潔明月,隱忍在眼眶打轉的淚,終是落了下來。
青石板地上,點滴晶瑩淚,映出一張蠟黃蒼白的容顏。
「蒼天不仁……蒼天不仁啊……」他瘋也似地撫額大笑,一步一趨,嘴裡不停念著「人月永團圓」。
強自抑制滿心的愧悔,張青鳳拖著蹣跚步伐立於一座府宅前,但見門前冷清,完全不似以往轎馬往來熱鬧喧騰景象。
高高的燈籠掛於門頂,殘燈搖曳不止,抬眼一看到正門大開,任冷風瀟瀟吹入,他心中一酸,不禁再次淚流滿面。
揚手推開虛掩的門,經甬道,進堂屋,所到之處僅有景物依舊,大伙兒就像是消失一般,平日所見的家僕、長工,還有最教他熟悉的春喜、管家全都不見蹤影。
此處,儼如廢墟。
不過是十來天的光景啊……張青鳳閉上眼,手足不住瑟瑟發顫,一股悲酸哀凄之氣在胸臆間揚起波滔駭浪,逼得喉頭苦澀難當幾要作嘔。他極力壓抑,含著凝在眼眶打轉的淚、含著道不盡無從可訴的苦澀,舉步維艱地繞行。
猶記得初入府那天,總管躬身相迎,春喜捧了個熱呼甜香的桂花糕,還有世昀臉上那不由衷的言笑,彷彿又影影綽綽地重現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怎麼是一句心如刀割可以了結的。
如今,記憶中的繁華景象,那些安逸悠閑、把酒言歡的自在日子,難不成真似同曇花一現,花謝夢醒?
可就算是一場夢,也太短、太快!
早知會是唱一出生死離別,他怎麼也要拚死上奏……
早知會是這樣的結果,他說什麼也絕不離開……
多少日子來,他是用一封信和幾句簽語所積聚的希望來強撐著,才不至於讓他頹喪失志,然則說穿了,不過是欺騙自己的不實想法。
心潮起伏,不知是痛、是悔、還是遺憾?但明明白白的是,後悔葯確實苦澀難咽不好嘗。張青鳳抬起馬蹄袖大力拭去剛止又落的淚,再抬起頭來,雖凄然尚存,卻已換得一臉平靜。
雙眼目空,他獃獃地看向前方,穿過迴廊,直來到後院花壇前,冷風呼呼作響,繁花雕零,平添瀟涼。
張青鳳走上前去,也不過就邁出一步,眼梢忽現出一截白袍。
逐漸上看,花木遮掩中竟見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月白緞面薄棉袍,頭戴一頂珊瑚結子邊摻灰黃貂毛的黑帽,完全一副富家子弟打扮的男子站於石桌前,手持酒杯,獨自仰望明月。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寂靜中透出低淺微沉的清朗之音,皎潔銀光灑落一身,登時現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清俊臉龐。
以為無緣相見,今竟佇立身前。
應是思念過度,因哀慟凝成的幻覺。揉眼再看,眨眼再瞧,待看清眼前略顯消瘦的面容,他不由倒抽口冷氣,直覺地往後顫退。
「喝──」瞠大眼,張青鳳簡直三魂去了七魄,驚愕得難以言語。
「安靜些,瞧你這模樣像見了鬼。」一聽到後頭響起雞毛子的鬼叫,元照眉頭緊皺,然後朝他揚起手中的酒杯,薄唇掀笑:「青鳳你回來的正好,現會兒我也甭學李白舉杯邀明月了。」
見他完好如初地站在那兒,心還有疑,張青鳳輕手輕腳的走近,眼睛瞬也不瞬地直盯著他瞧,待確認無誤后,眸底疑惑漸聚。「你不是讓皇上給……」
「罷官了。」元照把話接得十分順當,像個沒事人般。
罷官?這又是從何說起?看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張青鳳此刻不辨做何滋味,只道心口一道怒氣不得不發。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面布惱色,他轉頭張望,依舊不見半人。「府里上下的人都去哪兒了?」
「如你所見,全散了。」只留下始終不願離去的總管和春喜。元照視若不見他臉上的薄怒,提起酒壺倒了滿滿兩杯,遞給他道:「明月當空,如此良晨美景咱們何不對飲一杯。」
垂目看著他遞過來的酒,張青鳳伸手不接,嘴上反而凝出一抹笑,直接覆在他持杯的掌被,一個狠心使勁,將黃澄澄的酒潑得對邊男人一頭一臉。
「這酒的滋味如何?現在可以說清楚了么?」臉上猶在笑,眼底卻殊無笑意。
抹去臉上的水酒,元照又為自己斟上一杯,酒入喉頭,竟是一臉笑笑,並無任何惱怒不悅。因為他知道,前生后死不過一那,悲喜交替的太快,張青鳳難免無法調適,心有怨懟責難是情理中的事,他不意外,甚至有些高興。
想想,一個心底最為在意的人以為已成地下鬼,豈知此時竟又死而復生,好端端的站在眼前飲酒作樂,誰能不驚惶?
思及此,如玉般的俊顏不由得泛笑,笑容越擴越大,看在張青鳳的眼裡,心裡更是無端燃起一把火。但他倒還沉得住氣,悶聲不響地瞅著,掛在唇角的笑意卻淡了。
見此景況,知曉他非是打破沙鍋問到底。元照搖著手裡水酒,慢悠悠地看向他,話到嘴邊,反而不知從何說起,待把余酒喝盡,這才娓娓道出自與他一同入宮面聖當日起,至眼下安然景況的所有因由。
其中轉折巧妙,無不殆盡。
原來那日進宮后,皇帝急招元照養心殿問話,豈料一個轉眼間,即刻淪為階下囚,縱聞所未聞但也不是未曾想及的事,所以他僅是愕然並不吃驚,興許早料中會有這樣的結果,也就從二品大員成了待罪之身,所幸皇帝格外開恩,暫囚火房,雖未受饑寒之苦,可所通聲息也僅有家僕二人。
談到最教人無法忘懷的幾樁要事,如今想來仍心有餘忌,他不自覺又提了一遭。
「那程子皇上將我拿問住時,說實在的,我心底還真有點怕……」元照欲言又止地,隨將目光轉至凝神傾聽的俊容,牽動唇角輕聲嘆息:「怕……我再也見不著你了。」
張青鳳默然,不知該做何回答,僅略略低下眼,遮去月光照耀,讓人看不清臉上的神情為何。
元照無聲笑了笑,接續道:「懷藏密旨,我倒不驚不懼,但唯一教我寢食難安的是……你可知道暗無天日的辰光有多難熬,心裡念的、想的,偏偏看不著、碰不著,鎮日提心弔膽從沒有一日安睡過,唯有的聲息,還是靠總管和春喜梢進來的。」他一副無關緊要輕描淡寫地說著,臉上的笑容卻始終未斷。「春喜說,要是你三日未回,就讓我送呈上奏,可都已過了五日,遲遲未有上喻,而你依是不見蹤影,這萬般煎熬的滋味,著實令人難受。」
接著他又連當初心中的盤算,如何運連操縱事情發展,將所有布局串成一氣的經過一併說個詳細明白。
兩方上折,孰是孰非,皇帝終心有所疑,下九卿、詹事皆無所得,即如互劾之案,遣大臣往讞,向為尉遲復所制,因此心中已有計較,僅隱而不露,查其實觀其變,直待御前定奪。
是故,那程子皇帝問他能否冒死一搏並非虛言恫嚇,只為日後布局。
而今,終究是脫難了!
他每說一句,張青鳳的心就揪疼一回,一顆心緊緊地被吊著,待他說完,已是滿臉虛汗,雙眸眨也不眨,到最後,甚至紅了眼眶,差點就要在他面前失態了。
「這些日子你不好受,我又何曾快活?」想起幾日來的提心弔膽竟是人家手中的一步局,早就安排好的,張青鳳心裡便有恨,說起話來也就不似先前那般溫潤,而是一連串咄咄逼人的口氣。「事情到了何種地步,好歹讓我有個底,這上頭的信兒,任憑我使盡法子,就是打聽不出個究竟,我怎麼不慌不憂心,還你就當我是個鐵石心腸,不理不睬也無礙是罷?」
憂心害怕化為怨憤,是可以體諒的,但就怕他誤會至深,以為有意相瞞,這就是非得澄清不可的事了。於是,元照也跟著激動起來,趕緊說道:「我怎麼會不知擔心受怕的滋味?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之所以瞞你,乃因在這緊要處上,一舉一動都是賠上性命的事,倒非我貪生怕死,而是我萬不能做個失信之人。」停頓了下,他突然執起張青鳳的手,並同覆於胸口,以一種嚴正的態度低語道:「保住一條命,為的便是與卿一句『與子偕老』……」
縱是平日再厚皮,聽得這樣話也不免羞赧,張青鳳猛然抬眼怒瞧。「你──」紅著臉氣呼呼地窘罵道:「你瞎說什麼!」嘴裡這樣說著,卻絲毫沒有抽手之意,仍緊緊熨貼在溫熱的胸膛上。
「哪裡是瞎說。」元照輕笑兩聲,索性十指交扣,將人栓至跟前。「說起來,多虧了你,也是為得這句話,我現下也才真有命活。」
「急召面聖當日,我便知自個兒是躲不過了,幸皇上真是位仁慈聖君,這革職拿問一面是做給滿朝文武看的,一面則是在一個『拖』字。」貼近張青鳳的耳旁,他笑笑又說:「皇上用心之深,我豈能辜負?若非你實時上奏,帶上那匣中之實,說不得現會兒我仍在牢里數日子呢!」
聽到這裡,張青鳳即有另一番領悟。這些日子白讓自己提吊著一顆心,說不怨不恨,是絕不可能的事,可他之所以如此在意,無非就是希望元照安好無事,到今元照平安歸來,就是再怨再苦,也算值得了。
轉念到此,他嘴上仍然不饒:「罷、罷!你說的我全知道,我也不是不講理,只你往深一層去想,盡瞞著人,一點消息也不走風,萬一要我走岔棋路,豈不全盤皆輸、功虧一簣了。」他抬起一邊的眉,用略帶譏諷的意味說:「你拿命去賭,我也是以命相搏。」
言辭在情在理,元照也不好駁他,只有連聲嘆道:「唉,你又何必盡往險處闖……宴無好宴,你非沛公啊!」他人雖看似安好,就不知、不知……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可一見他泰然自若並無顯出任何一絲異樣,元照的臉色更是難看,但嘴角仍是強牽起淡笑。
「早知你安然無事,我也省得淌這渾水,不過倒是讓我帶上個好東西,此趟鬼門關走得也不算冤枉。」尚還未覺,張青鳳反手一推,將彼此間拉出個距離來,這才自袖中掏出一隻打疊方正的卷子,眨眼笑道:「這是那日翰詹大考上的讓尉遲復換調的卷子,是我從書齋里取來的,他只當我使上『栽贓嫁禍』之計,卻不知我換得一手的是『移花接木』。」早在他進折上奏時,便將一切稟明於夾片中,只要和此卷比照對擬,會有什麼結果,幾乎可以推想出來。
元照聞言,不慌不忙地攤開一看,果真是親筆毫墨,細觀卷上詩詞,還記得大考當日,張青鳳曾說試卷已出一韻,核對瞧來實在一字不差。
這樣一來,桴鼓相應,便是鐵證如山了!
元照轉臉相問:「你打算呈給皇上?」
「縱虎歸山,終有日再成大患。」出口的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
元照沉吟不語,僅是默默收起卷子,隨即轉身拿到燭台上燒了。
「世昀!」來不及阻止,張青鳳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好不易得來的證據就這麼沒了。他不由眯眼怒問:「你這是做什麼?」
元照笑笑地搖頭,面有凄滄。「現在的尉遲復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要東山再起,難吶!何必非把人趕盡殺絕。倘或將這卷子呈了上去,憑欺罔一罪,便是個抄家滅族,徒留縟殺大臣的壞名,無非陷皇上於不義。此人雖陰險奸巧,到底是有才幹,皇上保全的心思,我不能不顧。」
「你倒寬容,盡為他求情。甭忘了,他可是處心積慮要害死你哩!」張青鳳哼地冷笑,倒是一臉的不以為然。
「不!青鳳我……我寧可你安好,也不願你投身這樣的險境中……」就為了這東西貿入虎穴,實在不值啊!
張青鳳奇怪地睨著他。「世昀,你不會是誤會什麼了?」眼珠兒滴溜一轉,投放在略顯哀痛不舍的俊顏,漾出一抹有趣的笑。「你與尉遲復在朝中共事多年,難道還不清楚他向來『疑人不用』的性子么?他早疑心於我,為明哲保身又怎會輕易動我,更何況,好歹我還是個官吶。」
「這麼說你沒被……」
這可真是大大的意外啊!就因共朝多年,他太過清楚尉遲復的行事作風從來無所顧忌,以那一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權勢,何所不能,又僅會因張青鳳尚是個朝廷命官而有所忌憚,不敢貿然下手。
其中,又是有何緣故?
「尉遲復的種種事迹,我不便一一同你說個明白,可就我所知,凡入他手者,皆無輕言放過之理。現下你說他……」他如何能信?!
「這我也想不透。」其實他自個兒早在疑心,保不定尉遲復並非用心在他身上,而是……鳳眸緩緩地轉向不失俊秀的臉龐,仔細瞧來,確也是美男子一枚。
不會真是如此吧……讓這突來的想法一驚,張青鳳迅速地別過臉,暗自驚叫。
張眼直睜睜看了他良久,怪異的感覺始終遼繞心頭,元照將信將疑地問:「青鳳,你真的沒被他……」後頭的兩字,他實在羞於啟口。
「當然!」尉遲復著眼處不在他,自然不會動他半分。「難不成你非得親眼驗驗才肯信?」說著,張青鳳當真開始動手寬衣。
「不、不必了!我信、我信你就是了!」要寬衣解帶也不是在這時候。元照咳地一聲,嘴裡喃喃:「咱們晚些再說。」
「什麼?」
「沒事,一人關在牢里多少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咱們還是來談正事吧!」他漾出掩飾的微笑。
也罷,他也好趁此撫平心頭的驚駭,偶然發現的事實真教人心懼。抬手拍拍胸脯,張青鳳又把方才的事挑起,冷問道:「東西燒也燒了,這下無所對證,難不成就這麼放過他?」
「以往你總念著我太過執著,怎麼現會兒反倒是你放不開。」歷劫歸來,元照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與從前的心境想法也大不相同了。他向著一旁擠眉弄眼,突然伸手一攬,就此順當地搭上張青鳳的肩頭,像是說予他聽,更像是自語:「尉遲復專擅朝政,工於心計,確是做了許多情理不容之事,但國法不外乎人情,就以鄉試弊案來說,他既非主謀,更無害人之實,其罪尚不至死。」
「再說了,這幾年他專擅朝政,樹敵不少,通常是面服心不服,得意之時自有人奉迎討好,可一旦恩寵不再,落阱下石之人更不嫌少啊!」說到此,想起切身遭遇,他不禁頭苦笑:「官場上的事,我已瞭然,有心人要想收拾你,何患無辭。」談及官場齷,那就是連說個三天三夜也道不完、說不盡的事。
張青鳳無以回答。回想方才情景,官兵查抄,說什麼榮華富貴,一到極盛,便是必衰雕零的時候,這是千古不變、萬物皆然的道理,再富再貴,轉頭一瞧,不過都在書生倦眼中,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閑談罷了。
對於落敗之人,他怎能多苛求什麼,如此不就顯得自個兒太不通情理、麻木不仁了么?原是面有難色,旋即眉掀目舒,他幽幽輕嘆:
「你說的是,尉遲復一生只求功名富貴,到頭來卻落得家敗流落的結果,這些讓大伙兒視為的出息恩榮,無奈僅是浮雲虛華。通讀聖賢書,怎麼就不明白富貴並不等於圓滿,唯有平安快樂才是福氣,想來也真夠教人感慨的。」小啜一口冷酒,他瞥眼過去,試探地問:「只你難道甘願就此無端讓皇上罷官去職,心裡就沒有半點兒不舍?」
十年寒窗苦的功名榮位,的確不是說放就能放得下,他非聖賢,更不自許為清高之士,可一場生死交關,他是看開,也想通了。誠如張青鳳所言,人生在世,平安快樂才是福氣。
「要是三年多前,我必是無法坦然放下,但今日這一句滿話我是說得心無礙。」最緊要的是,他可不想因此抑鬱以終,為的便是身旁之人。
然則張青鳳只拿斜眼瞧他,唇角半揚,不置可否。
見他猶是不信,元照擺擺手。「你不明白,公門之中好修行,更易造孽,往往機事不密禍先行,是非只因多開口,要想在官場安然立身,難、難、難……」連道三次難,模樣口氣像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
又非七老八十了,凈說這些不符身份的話,尤其現已雨過天晴,哪裡生得如此多的感慨來。
張青鳳暗自覺得好笑,也跟著擺起毫不在乎的神態氣度,隨口接道:「既然你都不怕了,我還為你瞎操什麼心。」
句句摻雜抱怨,但更多的是不掩的關切之意。
「我曉得,你這是替我著想。」感念在心,元照不由得傾身湊近,一雙細緻好看的鳳眼頓時變得迷濛深邃。
聽得這話,張青鳳不禁感到臉面一片燥熱,朝他睨了眼,很快地在他臉上繞了一下,隨即轉目側身,裝作沒聽見似的自斟自飲。嘴角隱含有笑。
然而,那快得難以捕捉的一瞥卻恰恰印入元照的眼底,多少情意均顯現在輕顰淺笑中,引得胸口一片火熱,泛起的波瀾差點連自個兒也剋制不住了。
他緩緩閉上眼,倏而張開,略微鎮定心神后,霍地抬手一伸,截住張青鳳剛喝乾的酒杯,同時也帶上自己的杯子一起斟滿。
「就你一個人吃酒,實在太沒意思了。獨醉不成歡,來!」他率先干盡杯中酒。
張青鳳滿心歡喜的接過,很是豪氣地一飲而盡,甚至將杯底翻現,證明半滴不留,孰不知正在為他斟酒的男人心裡另有所圖。
「對了,鳳弟……」元照立身跟前,遮去銀璨月光,微揚的薄唇溢出一聲輕喚。
「嗯?」張青鳳從容響應,心頭卻是警鈴大作,自他倆互訴衷曲以來,許久不曾聽他這麼稱呼了。
「我已丟官,你何時也要一同辭官求去?」
「無官可做是你自找的,我做啥同你一塊兒成布衣?」實則在他奏請皇上之時,早已稟明清楚,也得批允了。吃著酒,張青鳳拋眼一睨,刻意隱匿不說,反露出貪婪的笑。「何況,我還沒撈夠本哩!」官場上走一遭,兩袋還空空,他怎能甘心?
「世昀,你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什麼么?」他笑得極甜。「我這人吶平生無大志,會上京求官也不過是想找些樂子,或許等我覺得官場沒趣時,自然就走。」
「你呀,滿嘴荒唐言,偏生最有理。」往他臉上輕擰了下,元照半眯起眼,眸底儘是寵溺。「沒有我在的官場,何趣之有?」
好一記回馬槍,都忘了他城府之深絕不輸尉遲復。兵來將擋,張青鳳揚唇笑道:「確是不比以往有趣,可有你在旁也不見得能添多少樂子。」
「可你不能否認,沒我在,的確無趣多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
「辭官。」他順手一攬,將人緊緊抱在懷中,共享溫暖。
「行。」見他的唇就要湊了過來,張青鳳巧妙地一掙,卻讓他吻上黑溜溜的長辮子,然後反身揪著他的前襟,吐得他一臉酒氣,睜起迷離的眸子,惡聲惡氣地說:「可我要你立誓!」
見他這模樣,想來至少醉了有七、八分……
「立什麼誓?」不會是學戲曲中那些什麼海誓山盟、情堅不移吧?元照小心拿開胸前揪緊的拳頭,陪笑問道。
「你──日後絕不能比我早先一步離去。」要,也是他先走。這種痛苦煎熬,受過一次真的夠了。
聲音微顫,臉色通紅卻滿布兇惡,張青鳳不住喘息,孰不知是惱,抑或是酒喝多的緣故。
「不會的,若然有這麼一天,我必會找你作陪。」元照輕撫他的臉龐,見他眸子隱隱含著淚光,心中更是不忍,遂傾吻住他紅潤的溫唇,將所有未完的話語均化成無盡柔情。
於是,一杯又一杯,在元照勸酒、張青鳳猛灌不知節制的情形下,直至殘燈燭熄,兩人皆已喝得銘酊大醉。
酒過三巡,元照抬起朦朧醉眼,細數舉杯暢飲以來,他倆通共喝乾了一壺白乾,兩大瓮的紹興,外加剛自地窖取來尚未開封的女兒紅,配上幾碟下酒小菜,全是些易於入醉的東西。
他調眼過去,目光落在伏桌酣睡的男人,雲馳月運,銀白帶黃的光輝璨璨地照得那漂亮細緻的臉龐益發清俊,儼如幻夢中,此情此景,真如天上宮闕,何似在人間。
「喝得這樣多,應當是醉了吧?」
聽那均勻綿長的呼吸聲規律起伏,想來不僅是醉,也睡得極熟了。元照微微一笑,強打起精神起身,悄悄地靠了過去,立時將人攙扶進房。
「青鳳呀青鳳,你讓我等得夠久了,打從真相大白時,我便再也無法旁視,寧終身不娶,只因有你這樣的知己在旁,一生即無他求。」輕悄撫上睡顏,他低語喃喃,眼底情慾漸熾。
「你不讓我先走,天命若是如此,你我又是怎能阻攔?」一聲輕嘆溢入夜色中。「可你該知道,倘或是你早一步離開,我必追隨你而去,倘或是我,我實不願見你追來……」拭去殘留於眼角的淚漬,他喃道:「並非我薄情寡意,可你就當我是個無情之人,死了便不記得你……這樣想,是不是能讓你不再念著我?!」
「嗯……」忽地躺在床上的人輕溢一聲,像是響應。
心一驚,以為他醒了,元照俯身看了看,見他依舊雙眼緊閉,睡相安詳,整身散發出淡淡酒味。
果真是自己多心了。他抿唇一笑,單手拖腮,側身倚在外床上,細撫他的眉目、唇瓣……
如此良晨美景,情焰正熾,再耽擱下去未免太對不起自己了。
不待多想,元照隨即脫去短袖外掛,撩開他的前襟鈕扣,滑入單衣內輕觸那光滑平坦的胸膛──
不料,原以為早已睡死的人一個大翻動,揚手一抬,竟緊緊得把他壓在床榻動彈不得,情勢急轉直下不過電光火石間。
瞪眼愕然,就在元照恍神之際,一道黑影已是欺了過來。
軟軟的唇貼上他的,盡情所能的吻,什麼唇舌交纏都不足以形容眼下的激烈程度,濃郁的酒氣伴隨肆無忌憚落在身上的細吻,足以讓人暈頭轉向毫無抵抗之力,只有任其擺布。
神智隱沒前,於黑暗中他僅見得一雙璨亮如星的眸子正對他眨呀眨……
就此,共度春宵月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