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個把月下來,流叶音非但不喊半聲苦,甚至還以能幫忙為樂。
而由於她的勸奮,懷國軍營里上上下下的士兵們,也對她接納得相當快,免除了他擔憂有人想私下違背他的命令暗殺女王的問題。
這段日子以來,不管是幫忙傷者包紮換藥、上山採藥草,她照單全收,毫不介意。
問她何必如此勞累自己,她卻僅是苦笑一聲,「自己造的孽,總要多少負起責任收拾。」
甚至,她還感謝他給了她機會幫忙懷國的士兵。
一次又一次的改變,讓他對流叶音著實是越來越另眼相看,更讓他在流叶音問他,該怎麼喚他的時候,毫不遲疑地開口應她,讓她直呼他的名。
除了幾位知交好友、懷王慕連非鷹、輔臣檀玉濂、幾位當年的華京族長老外,其實沒什麼人這樣喊他名字的。
可他就是允了她……
「鳩羅,我想這一定是我堂兄的主意。」不知道律景鳩羅的心思正繞著自個兒打轉,流叶音拍拍身上的塵土,應道。「過去,流火國的政策都是他在處理的,現在我不見了,他八成在四處找我,為了怕不小心誤傷到我,才會暫且停兵吧!」
「我也這麼猜想,所以早先已遣人去信議和詢問。」
因為與流叶音之間少了嫌隙,卻多了點親近感,因此,律景鳩羅也從她那裡聽聞不少流鐵竟的事迹,知道流鐵竟曾勸過流叶音退兵后,他索性派人送信前往流火國,為的是直接與目前領兵的流鐵竟打交道。
「哦?那我們只要等堂兄回信,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流叶音點點頭,露出鬆懈的笑容,「太好了,堂兄不會不管我的啦!他可是我父王臨死前指名的宗相呢!」
「嗯……」律景鳩羅瞟了眼流叶音一臉欣喜的表情,聲調裡帶著幾分欲言又止。
「既然沒事了,鳩羅,你叫軍醫把我摘的那籃草藥熬成湯,分給大伙兒喝吧!剛才我向他們解釋過,說這是對退燒、安定心神很好的藥草,可他們卻硬說這是雜草,沒半點作用,怎麼也不肯聽我的話。」放下心來的流叶音將方才抱進帳里的葯籃拖到律景鳩羅面前,略帶委屈地抱怨起來。
「這在懷國確實沒人拿來當藥草,而且這草……我記得專長在斷崖岩層上不是?」律景鳩羅低頭瞄了眼那籃雜草,搖搖頭嘆道。「反正近來毫無戰事,傷兵不會再增加,多你一個人幫忙換藥治傷已是莫大幫助,所以不管這葯有什麼用,你都不該這樣冒險!」
他是好意讓流叶音四處走動,由著她填補心裡的歉疚沒錯,但可不想教她的安危受到考驗。
只是,她這般為懷國士兵著想,倒也令人感到欣慰便是。
這種情況,還真是矛盾啊!
「那不一樣啦!」流叶音不贊同地打岔道。「你們營里的葯我看過,治外傷沒問題,但有些人身子天生虛,受了傷后便虛弱、發高燒,這種時候就要靠這一籃『雜草』了,喝了葯湯讓他們穩定心情,能好好睡上一覺,安心休養,才好得快啊!」
她邊說,還特別加重口吻在「雜草」兩個字上頭,甚至伸手往葯籃拍了幾下。
那一臉寫滿介意的表情,有些怨懟,卻又不似以往僅是充滿頤指氣使的抱怨,倒摻入些許嬌嗔味道,讓律景鳩羅在一瞬間看得有些失魂。
而且……也為了她這幾聲略帶撒嬌的語調,讓律景鳩羅雖明白此時發笑有些不合時宜,但仍是忍俊不住地迸開笑音。
原來,流叶音也有這麼嬌憨甜嫩的時候。
沒有女王的撒潑,卻是多了幾分樸實的女人家媚態。
這才是她的真性情吧!
在卸下女王的身分后,單純地以流叶音這名字活下去的時候,才會顯露出來的甜膩樣子。
真教他這個見過她女王悍樣的人,也要為她著迷幾分了……
「那就喝吧!」難得地混入些許私心的決定,令律景鳩羅毫不考慮地咧唇應聲。
「今晚,我讓軍醫照你說的熬藥煎湯,給每個發燒、無法安睡的士兵,都來上一碗定神安心的熱湯喝。」
「你就這麼信我啊?」
在軍醫的半信半疑之下,葯湯端上了桌,而且頭一碗還是端給律景鳩羅,讓軍醫感到有些無奈、有些擔心,也讓提出主意的流叶音感到詫異不已。
其實,如果律景鳩羅不肯信她,那也是應該的。
可律景鳩羅非但信了她,甚至還想以身試藥,反倒令她有那麼點不知所措了。
畢竟過去從來就沒有人真把她的話當一回事,都僅是敷衍而已。
但是律景鳩羅從不這麼待她,他總是公平地細聽她的原因理由,再來判定結果,該她錯、該她對,他從不循私偏袒。
就連這「雜草藥湯」,他也對軍醫言明,懷國的學識都是融合各族而來,今天這種在懷國看來是雜草的藥草,或許真是對退燒有益的藥草也說不定,因此試試亦無妨,便讓軍醫去熬藥了。
而且,為了謹慎起見,他索性頭一個試喝,只要他真的沒事,就分給大伙兒喝。
這種公平到底的作法,雖讓人有些擔心,卻也令流叶音對他徹底地傾倒一地芳心。
過去,有人這麼信任她嗎?
可有人這麼真誠地對待她嗎?
沒有,這可不是流叶音要自誇或自我哀怨,而是真的沒有。
只是如今她不再介意這點小事,但面對律景鳩羅的一再相挺,她要想不為他傾心都難啊……
這男人不該出現在她面前的,他十足十是生來克她、治她的!
熱辣的高溫往流叶音的雙頰上爬升,教她俏麗無雙的嫩頰又多添了幾分艷色。
「是信你,也是敬你這女王,再者,是多給懷國軍醫添些學識。」端起湯碗,律景鳩羅低頭連著淺嘗了幾口,教身旁候著的軍醫一顆心都給吊高到了喉嚨口。
看著軍醫的反應,再瞧瞧流叶音直勾勾瞅在自個兒身上的淺棕眸光,律景鳩羅不禁又想發笑。
由於流叶音的性情與初始時大有不同,來到軍營后又成天一身輕便地在軍醫那兒晃蕩,沒半點女王架子,若不是他偶爾的提醒,大伙兒早忘了她是一國之主吧!
「敬不敬的用不著啦!你喝起來覺得怎麼樣?」
流叶音有些不好意思地噘了噘嫩唇,總覺得律景鳩羅的眸光讓她越來越無法直視了。
「有些苦味,但很順口。」律景鳩羅轉向一旁,吩咐道。「應當沒什麼問題,分給需要的兄弟喝吧!」
軍醫領了命,安心地退出帳外,霎時,帳內又僅余流叶音與律景鳩羅。
「你……真的沒事吧?」雖說是自己信心滿滿帶來的藥草,流叶音此刻卻顯得有那麼點不安。
「你問我這話倒好笑了。」律景鳩羅仰首將剩餘的葯湯一口氣喝光,才應道。「莫非是擔心自己弄錯?」
「也不是,你肯信我,我很高興,也很開心,但是心裡頭就覺得怪怪的。」流叶音聳聳肩,整個人癱坐在一旁,複雜的心情幾乎讓她無法好好思考。
「是嗎?」
律景鳩羅苦笑幾聲,沒說出口的是,他敢如此安心喝下藥湯,是因為算準依流叶音的單純性情,也不可能先假裝對士兵們散播關懷,換取信任,再下藥害人。
這般陰謀太複雜,流叶音使不上這計的。
「你是因為被背叛,現下又得到大夥的信任,才不習慣吧!」律景鳩羅推測著她的心思,又道。「軍里不少士兵對你成天為了大夥東奔西忙的身影,可是印象深刻。」
甚至,由於流叶音身分特殊,平時也跟他走得近了些,因此還有人開玩笑地在私下喊她一聲將軍夫人,理由僅是流叶音跟他這個將軍一樣,天天就只惦記著同袍弟兄的事,自個兒的安危都管不著了。
對於他們的隨口玩笑,律景鳩羅沒有多加搭理,只是心裡不免受著些許影響。
尋常人或許寧願看一個女人為自己成天窮忙,心思只掛著自己,可他卻不同。
像流叶音這樣,為了他所重視的懷國大軍忙碌奔波,連敵我都不去區分的女人,反倒更加吸引他。
今天若重啟最初的問句,問他對流叶音的感覺……
那和親退兵的契約,若是不必逼他入贅流火國的話,他倒真想答應下來了。
只是如今雙方戰況未明,他又已明白地拒絕過她,所以就算他心裡已受到她吸引,卻也不好再開口了。
「不知道如果我早些發現自己的問題,流火國的士兵會不會就不追殺我了?」
流叶音賴在鋪了毛皮的大毯上,棕眸瞟向了帳門口去。
雖說是給背叛了,不得已才到懷國軍營來暫居,但她心裡多少是惦著故鄉的,而且,不管日後究竟能否重回流火國,她都想弄清楚這次的追殺到底所為何來。
「只要你誠心,我想不管是哪邊人馬都會歡迎你的。」律景鳩羅瞧著她帶些落寞的側臉,心裡竟興起幾分失望。
她到底還是掛心著流火國,不管懷國對她接納多少,人終究習慣了思故鄉……
「是啊!你們這兒的人對我真的不錯呢!如果我真沒去處,我看依你的個性跟脾氣,肯定會想收留我。」
流叶音不曉得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勾動了律景鳩羅的情感,僅是以輕鬆的語調應道。「不過,真逼不得已走到那步路的話,你也不用擔心我太多啦!給我個地方住就好,我知道你心裡只有懷國,所以我不會死纏著你了。」
這段日子下來,她天天瞧著律景鳩羅,兩人雖無親密交集,但她的心緒卻越趨平穩,彷彿喜歡他不再是一種折磨,而是帶給自己從沒想過的幸福。
她從來就不知道,原來……單相思,也是能使人心情快樂的。
「所以啦!到時候你繼續忠心你的懷國,我就繼續喜歡你。」
揮揮手,流叶音不以為意地繼續思考著自己的將來,「我覺得這樣也不錯啦!你我都用不著煩惱身份問題,而且……萬一我有幸回國了,日後還要面對政治聯姻呢!既然身為女王,少不了為國考慮選夫婿,到時候心裡掛個你,就算嫁個沒興趣的對象,多少也能安慰自己。」
她說得滔滔不絕,不像在對律景鳩羅抱怨,倒更像是在自省。
過去她這女王,空享受卻什麼責任都沒盡到,總是叫堂兄與朝臣們忙成一團,這回,她不再這麼做了,若能回國,她會擔起女王責任的。
「我說鳩羅,你覺得這樣好不好?你能接受嗎?讓我繼續想你?」流叶音越說越是順口,就連先前糾結成一團的心情都彷彿尋到了出口,變得思緒清明起來。
「不……」
該是教自己輕鬆,不用再掛心流叶音的告白,卻讓律景鳩羅心裡突生惱怒。
是了,流叶音是女王,若她回國,政治聯姻自是免不了的命運。
可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她走上這條路,在這種明白她心意的情況下,在這樣為她的轉變而撼動心緒的心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