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從追悼會回來,方勝男一頭倒在了床上,只要一閉眼,就是好朋友田芬表情各異的許多張臉。有抿嘴莞爾的,有開懷大笑的,有怒目圓睜的,也有潸然落淚的,而更多的是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她的。獃獃的眼神一直盯著她,好像在表達著什麼又什麼也沒有表達,似乎想對她說什麼又什麼也不想說。最後,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惟獨留下了這對目光,在她面前游來盪去。她坐卧不寧。
追悼會場面龐大而且隆重,同班同學差不多都參加了悼念,許多人是從外地匆匆趕來的,還有幾個是其他班級的熟人。前幾年同學聚會的時候,做了一本通訊錄,人手一份,現在好多同學的工作單位和聯繫地址都已發生了變化。據說是郝董在田芬寫字間的抽屜里發現了這本同學通訊錄之後,讓後勤部費了好大的周折才將大家召集到一起的。
海順公司的員工,身著統一的工作裝,黑鴉鴉地站滿了殯儀館。所有的人,胸前戴著白花,臉上帶著哀痛,在悲樂的哀鳴之中,氣氛靜穆而且凝重。
田芬的母親已經過世,父親還在,但身體一直欠佳,而且生活在另一個城市,聽到女兒的噩耗之時,他正因為肝硬化躺在一家醫院的特護病房,只能讓田芬的一個表妹出現在令人悲痛欲絕的追悼現場。方勝男輕輕地挽著田芬表妹的胳膊,一直陪伴在左右。
花圈的中央,沒有田芬的軀體,只有一幅跟真人同樣大小的彩色照片。灰色的西裝,翻著白色的襯領,臉上綻放著清淳的笑容。那是田芬被海順公司錄用后的第一個星期天,特意到照相館拍下的一張紀念照。記得那天為了到底去哪家照相館,田芬頗費了一番腦筋,直到吃過午飯才像終於做出一項重大決策,定了下來,然後午覺也不願睡地拉著方勝男就往街上跑。一路上,得意而且滿足的笑容始終在臉上蕩漾。方勝男建議她連拍兩張,以比較滿意的一張為準,她笑眯眯地點頭稱是。後來,她在不同的背景前拍攝了四張。這是其中的第三張。
田芬的雙眸閃爍著無限的憧憬,因進了一家知名企業而興奮無比的樣子依然清晰可見,然而此時卻多了一圈令人心碎的黑色邊框。
郝董事長親自致了悼辭。之後,買下殯儀館最大最豪華的一尊骨灰盒,又親手放進了規格最為高檔的存放間。
這一切結束以後,郝董立刻將田芬的表妹讓進他的寶馬牌汽車,讓白秘書陪同著到賓館休息,並叮囑司機一定要把車開得既快又穩。然後走過來,跟所有的同學一一握手,又將同學們送上了海順公司的大轎車。
郝董給方勝男的印象是精明、能幹而且重感情。方勝男曾經聽田芬說起過,董事長和總經理一肩挑,很有魄力,也十分新潮,有時思維比年輕人都活躍。這次為了田芬的喪事,他在一家賓館專門預訂了兩層客房,供同學們食宿,並且負擔了所有外地同學的往返路費。
方勝男沒有在賓館開房,因為心裡有愧,因為心裡發虛,因為沒有勇氣跟往日的同學住在一起。看著滿載著同學們的大轎車徐徐開出了殯儀館,她才快步走出大門。她一分鐘也不敢在放有田芬骨灰盒的地方多留。
方勝男疲憊地朝一輛計程車招招手,郝董的「寶馬」卻無聲無響地停在了她的面前。不知何時,郝董的汽車將田芬的表妹送到了賓館已經返回,此時坐在車裡的是郝董本人。
郝董摁下後座玻璃,向她示意,請她上車。前面的司機隨即跳下,緊走幾步打開後車門,做出一個熱情的手勢。
一路上,話題自然離不開田芬。郝董意味深長地說:「昨天晚上跟同學們閑聊,才知道你是田芬最好的朋友,而且住在本市。見到你,我的心裡就更不是個滋味。」方勝男除了愧對田芬,心裡發虛之外,失去朋友的哀痛自然很重。她抹著眼淚不想言語,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郝董的話語之中充滿了稱讚還有惋惜:「田芬是公司上下一直看好的財務骨幹,我對她一直很重視。董事會已經討論過,準備明年年初提拔她為核算部副經理兼資金運作室主任,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年紀輕輕的怎麼偏偏就命運不濟,出了這種意外!唉,遺體沒能找到,今天只能擺張照片。」郝董的表情極為痛苦,充滿了歉意。說到這,從上衣兜抽出面巾紙,在眼角上難過地擦擦,然後發出一句悲愴萬千的感嘆:「多好的一位職員哪!」接著,熱淚縱橫,像漏了底的水壺,一滴滴一串串直淌而下。
郝董終於止住了噴涌而出的眼淚,問她:「如果請你到公司來上班,不知你能不能給個面子?」問得真誠,問得謙虛。
方勝男自聽到田芬的噩耗起,耳朵一直在輕微地嗡嗡作響,此時她以為出現了幻聽,愣愣地看著郝董,沒有絲毫的反應,直到郝董又問了一遍,才醒過神來。郝董和藹地對她說出了具體的工作安排:「最好能儘快到公司上班,等業務熟悉之後,希望你能接替田芬生前的那一攤。可以嗎?」方勝男臨下車時,郝董既信任又自信地補充道:「你知道嗎?請你來,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人以群分,我有理由相信,田芬的知心密友一定會幹得跟田芬一樣出色!」
久旱喜逢及時雨!失業在家,炒股又賠了本的方勝男,目前最為迫切的就是能有一份合適的工作,況且海順員工的薪水比其他企業的要豐厚得多。然而一想到田芬,她又思緒紛亂,心神不安。那對目光一直在盯著她,她連忙睜開雙眼,翻身下床,突然覺得腳下軟綿綿的,就像走在了棉花包上。不!不是棉花包,似乎是踩在了好朋友田芬的屍體上。
方勝男病了,一躺就是二十多天。去過兩次醫院,除了說她有一點貧血之外,再沒有查出任何問題,倒是帶回來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營養葯。生病的第二天,郝董就來過電話,問她到海順公司上班的事決定了沒有,她說她正卧病在床,等病癒之後再說。這期間,郝董派人來看過她幾趟,兩次去醫院都是白秘書和孟經理硬把她拽到車上的,並且替她支付了所有的費用,專家挂號費還是孟經理自己掏的腰包。方勝男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沒有為海順公司效力過一天,卻讓人家如此地破費,真是很難為情。孟經理說,這是郝董的指示,他們不能有絲毫的懈怠,就算是幫他倆完成任務吧。並且告訴她,郝董歷來看重人才,尤其對她當過財會科負責人的經歷很感興趣,因為海順公司最需要的就是具備實際才幹的人。
盛情難卻,方勝男也只好依了他們。她知道,自己其實是不需要就醫的。因為並不是四肢或哪個臟器出了問題,而是心裡有病。他們越熱情,她的心裡就越不是個滋味,就越是不知所措,就越感覺到心力交瘁,疲憊不堪。她多次在夜深人靜之時,搬開書堆,看著那隻包發愣。愣發夠了,再把散亂的書籍一本本按原樣碼好,然後用一個舊床單遮在上面,將其覆蓋得嚴嚴實實。
方勝男特別想把田芬的這份遺物去交還給田芬的父親,但左思右想都覺得很難為情,實在拿不出手,更張不開口。這隻包,原本鼓鼓囊囊,現在卻少了八萬塊錢,她有何顏面去見田芬的那位重病在身的父親?!
田芬,容我等到股市起死回生,找回來那八萬塊錢之後,一定如數奉還,你看行不?田芬,你不會不同意的,是吧?方勝男一天不知要這樣乞求多少遍!
田芬沒有回應,夢裡也未曾晤面,只有那對難以說清的目光時時刻刻地注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