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部迷失在黑暗中第一章 快了!等這一切結束我就可以回塔拉莊園了。

在玫蘭妮·韋爾克斯的葬禮上斯佳麗·奧哈拉·漢密頓·肯尼迪·巴特勒獨自佇立在離其他送喪人幾步遠的地方。天空正飄著細雨身著黑色喪服的男女撐著一把把黑傘傘下的人相互偎依女人都在抽泣分擔彼此的憂傷。

斯佳麗一個人撐著傘沒有人與她分擔憂傷。雨絲夾帶冷風匯聚成一股刺人寒流吹進傘底直灌背脊但她渾然不覺。失落的重創已然麻痹了她的神經奪走了她的知覺。等承受得住苦痛的時候再哀傷吧!

把所有的痛苦、感情與思緒暫擱一旁吧!現在只有一再安慰自己:創傷是會痊癒的自己要堅強地熬過去。

快了!等這一切結束我就可以回塔拉莊園了。

「……塵歸塵土歸土……」

牧師的聲音打破她麻木僵凍的堅硬軀殼深植心坎。不!斯佳麗心中吶喊著不是玫荔。這麼大的墓穴絕不是玫荔的!她細如鳥骨的身軀是如此嬌小不她不能死她不能!

斯佳麗將頭別開不看那緩緩放入墓穴中的松木素棺。棺蓋軟木料上的一個個小圓弧是釘棺木釘的錘印從此一棺附身永隔那張安詳慈愛的雞心臉蛋了。

不!萬萬不能!天還下著雨你們不能就這樣把她丟在那裡任憑雨淋她一定覺得冷極了不要留下她孤零零一個在凄風冷雨中挨凍啊!我不忍心看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不相信她真的走了。她是愛我的她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知交。玫荔愛我不會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刻拋棄我。

斯佳麗環視圍站在墓穴四周的人群一股的燙的怒火突然竄起。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傷心沒有一個比我受的打擊還深。沒人知道我有多愛她但是玫荔知道不是嗎?她是知道我的我一定得相信她是知道的。

話雖這麼說他們是決不會相信的不管是梅里韋瑟太太、米德夫婦、惠丁夫婦或是艾爾辛夫婦他們全都不會相信。看看他們穿著喪服像一群淋濕的烏鴉般地聚攏在印第亞和阿希禮身邊。他們在安慰佩蒂帕特姑媽儘管人人都知道她連烤焦一片麵包這種小事都會傷心得哭腫眼泡兒。可是他們壓根幾不會想到我比誰都更親近玫荔也更需要安慰。他們裝得好像我不在場似的。根本就沒人注意到我。就連阿希禮也不注意我。他明知在玫荔死後那肝腸寸斷的兩天中我衣不解帶陪伺在側、幫忙料理後事。他們都一樣沒心肝印第亞甚至還向我哭訴求助:「斯佳麗葬禮的事我們要如何安排啊?要準備多少來客吃的食物?棺木要去哪裡訂?護柩的人要去哪裡請?墓地要選在哪裡?

墓碑上要刻些什麼?訃文要怎麼寫?」現在他們全抱在一起抽泣、哀嚎。

哼!我才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看我無肩可靠、無胸可抱地獨自哭泣。

我千萬不要哭。決不在這裡哭。不要在這時候哭。只怕淚閘一開勢必一不可收拾。等回到塔拉莊園再暢快痛哭一場吧!

斯佳麗昂起頭咬緊冷得格格打顫的牙齒強咽下喉中梗塊。快了!等這一切結束我就可以回塔拉莊園了。

斯佳麗支離破碎的生活中一些往事全又在亞特蘭大的奧克蘭公墓內拼湊起來了。一座花崗岩高塔灰色的石頭上蒙著灰色的斑斑雨跡那是緬懷那個一去不復返的世界的紀念碑緬懷戰前她年輕歲月中那個無憂無慮的世界的紀念碑。這就是南部邦聯紀念碑象徵了南方從遍地飄揚鮮明戰旗到遍地烽火殘垣期間所展現的驕傲及莽勇的大無畏精神也代表了許許多多南部邦聯捐軀的英靈包括她在童稚時期的朋友以及在她只知穿漂亮蓬裙參加舞會時期死纏著她賜跳一支華爾茲或哀求一吻的公子哥兒。也代表了玫蘭妮的哥哥她第一個丈夫查爾斯·漢密頓乃至所有在玫蘭妮葬身的小土墩旁被雨淋濕的送喪人的父親、丈夫、兄弟和兒子。

還有別的墳別的碑。她第二個丈夫弗蘭克·肯尼迪的墓碑也立在那裡。還有一個小得可憐的墳碑上刻著她最小的孩子最疼愛的孩子的全名:歐仁妮·維多利亞巴特勒底下刻著小名:美藍。

活的人、死的人全在那裡唯獨她形單影隻。似乎有一半的亞特蘭大人來此哀悼死者。往昔進出教堂的親朋好友現在全聚攏在玫蘭妮·韋爾克斯葬身的那個喬治亞紅上墓穴周圍在寒雨無情吹打下參差不齊地圍成黑鴉鴉的一圈。

站在內圈的全是玫蘭妮最親近的人不論是白人或黑人無不以淚洗面只有斯佳麗例外。老車夫彼得大叔、迪爾西與廚娘三人鼎足而立將玫蘭妮惜懂的兒子小博團團保護著。

亞特蘭大的老一輩都來了由寥寥無幾的晚輩攙扶著。米德夫婦、惠丁夫婦、梅里韋瑟夫婦、艾爾辛夫婦以及他們的女兒、女婿還有唯一活下來的兒子瘸腿的休·艾爾辛;佩蒂帕特姑媽和亨利伯伯這對鬥了半世紀的手足冤家在共同哀悼他們侄女的葬禮上拋卻了積怨。年紀輕輕外表卻似歷盡滄桑、憔悴不堪的印第亞·韋爾克斯瑟縮在人群中以哀戚和愧疚的眼神凝視著她哥哥阿希禮。他和斯佳麗一樣獨自仁立著沒留意到別人是否為他撐傘遮雨茫然不覺是潮是凍無法接受牧師的告別禱文放入紅泥墓穴的狹長棺木竟成定局。

阿希禮一身頎長的瘦骨不見一絲血色淡金色的頭幾乎在一夕之間轉為灰白惆悵、蒼白的臉和獃滯的灰眸顯得空洞。幾年的軍官生涯養成他肅然站立的姿勢毫無知覺地靜立不動。

阿希禮曾是斯佳麗荒唐生活的中心與象徵為了愛他她背棄丈夫不顧他對她的愛也不容自己對丈夫的愛以致於無視曾屬於她的幸福這一切都該歸咎她一心想獨佔阿希禮。現在瑞特已經走了。唯一在此代表他的就是那把金黃色秋菊。為了愛阿希禮她背叛了生平唯一的知己對玫蘭妮執拗的忠誠與愛情嗤之以鼻、現在玫蘭妮死了。

斯佳麗對阿希禮的愛也完了因為她終於了解到愛他這一行為早已蒙蔽了愛的本質可嘆為時已晚。

其實她並不愛阿希禮將來也不會再愛。玫荔雖然在臨終前將阿希禮託付給她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擁有阿希禮了也已答應玫荔要代為照顧他和小博可是現在她已不再想要他了。

阿希禮是毀了她終身幸福的禍也是唯一留給她的私產。

斯佳麗孑然傲立她與亞特蘭大舊識間只隔著一道令人心寒的陰暗鴻溝一度玫荔填補了這道鴻溝才免得她受到孤立和排斥。傘下原該依偎著瑞特強壯的寬肩膀現在卻只有潮濕的寒風颼颼。

斯佳麗高昂著頭迎著寒風渾然未覺地承受著全部意志集中在這幾句話上那是支撐她的精神力量和希望:快了!等這一切結束我就可以回塔拉莊園了。

「瞧她那副德性!」一位面罩黑紗的女士悄聲對共撐一把傘的同伴說「真是鐵石心腸。聽說她在安排葬禮期間連一滴眼淚也沒掉過。眼裡只有工作沒心肝這就是斯佳麗。」

「大家都說她對阿希禮心儀已久」她的同伴小聲回道「你想他們是不是真的……」旁人的噓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但是她們仍想著同一件事情。每個人都如此沒人會從斯佳麗那雙幽暗的眼睛里看出絲毫悲慟或在那身華麗的海豹皮大衣下看出任何心碎的跡象。

泥土灑落在棺木上的空洞聲音令人不寒而慄斯佳麗握緊雙拳她想要捂住耳朵、尖叫、大吼用盡任何方式堵住那種將玫蘭妮掩埋在地下的可怕聲音。但她終究只是痛苦地咬緊下唇。她不願尖叫決不。

打破莊嚴氣氛的是阿希禮的叫聲。「玫……荔!玫……荔!」那是受盡折磨的心靈出的叫聲充滿了孤寂與恐懼。

他像個剛失明的瞎子、踉踉蹌蹌地撲向泥坑兩手胡亂抓尋著曾經賜予他力量、現已靜躺不動的小女人卻撲了空只抓到寒雨彙集而成的銀色水流。

斯佳麗看著米德大夫、印第亞和亨利伯伯他們怎麼不想想辦法?

怎麼不阻止他?必須有人出面制止他!

「玫……荔……」

老天吶!他快送命了他們還光楞在那裡眼巴巴地看著他在墓穴邊緣搖晃不定。

「阿希禮!別過去!」她高聲喝止「阿希禮!」她開始拔腿往前奔去。

草地濕滑跌了一交傘柄從手中滑脫被風一吹就吹走了卡在花叢中。她抱住阿希禮的腰企圖把他拉開免得生危險卻遭到抗拒。

「阿希禮!不要這樣!」斯佳麗使勁壓制他掙扎「現在玫荔已經幫不了你了。」她粗聲大嗓門的才喚醒如痴如聾、悲痛欲絕的阿希禮。

只見他愣住不動雙臂垂落身側低聲哀吟全身癱入斯佳麗的臂彎里。就在斯佳麗被他的重量壓得快支持不住時米德大夫和印第亞才趕到把他扶起。

「你可以走了斯佳麗」米德大夫說。「可沒你的事了!」

「可是我……」她望了望四周的臉孔巴不得再看場熱鬧的眼睛毅然轉身冒雨走開。人們紛紛往後退開深怕被她裙擺上的紅泥玷污似的。

決不能讓他們知道她心裡難過得很她不會讓他們知道他們能傷害到她。斯佳麗公然昂起頭一任雨水沖刷顏面滴入頸項。她挺直背脊抬起肩膀撐到公墓大門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才攀住鐵欄杆。她感到精疲力竭頭昏眼花雙腳站立不穩。

馬車夫伊萊亞斯向她跑來打開傘替垂頭喪氣的斯佳麗遮雨。斯佳麗不顧人家伸出手來替她打傘徑自走到馬車前。進了絲絨軟墊的車廂她就倒在角落裡拉起羊毛圍毯。她被自己剛剛的行為嚇壞了一路冷到骨子裡。兩三天前才答應玫荔要照玫荔以往那樣照顧、保護阿希禮的方才怎能在大家面前丟阿希禮的臉?可是她又能怎麼樣呢?

眼睜睜看他投進墳墓里嗎?她不能個阻止他。

馬車輪一路碾壓過深深的泥濘車轍左右顛晃得厲害。斯佳麗差點跌落倚座胳膊時撞上窗檻整條胳膊都痛得要命。

若光是**上的疼痛她還挺得住。但最令她無法忍受的是長久以來受排斥的精神上的隱痛。現在雖一個人在馬車裡還是不能盡情泄。她一定要回到塔拉那裡有黑媽媽。黑媽媽會用那雙黑色的手臂把她緊緊擁入懷裡讓她枕在胸前她小時候就在這懷裡訴苦。她可以窩在黑媽媽的臂彎里哭哭掉內心所有的痛苦。她可以枕在黑媽媽胸前讓黑媽媽的愛治癒她受創的心靈。黑媽媽會抱她、愛她分擔她的痛苦幫她渡過難關。

「快一點!伊萊亞斯!」斯佳麗下令說「快!」

「幫我把這些濕漉漉的衣服脫掉潘西」斯佳麗對她的女僕命令道「快。」她的臉白得像鬼綠眼珠看起來更綠、更亮、更嚇人。小黑妞緊張得手忙腳亂。「我叫你快一點聽到沒有?要是害我趕不上火車我就拿鞭子抽你。」

潘西心裡明白她的女主人不會這麼做。蓄奴時代已成歷史她不屬於斯佳麗小姐不願干隨時可以甩手不幹。但是一看到斯佳麗綠眼珠里那種絕望、狂熱的閃光潘西就沒了轍信心大失斯佳麗看起來是那種說到做到的女霸王。

「天氣轉涼了別忘了收拾那件黑呢絨衣服。」斯佳麗望著敞開的衣櫥說。黑羊毛、黑絲綢、黑棉布、黑色斜紋呢袍、黑天鵝絨。本來還在哀悼美藍現在又在哀悼玫荔。我應當再找些比黑色還要暗的料子做喪服穿上身來哀悼自己。

但現在我不去想這個問題再想下去我會瘋掉等回到塔拉再想在那裡我才受得了。

「收拾你的東西潘西伊萊亞斯在外面等著。別忘了在袖子上別黑紗。我們可是從喪家踏出門的。」

大街彙集的五角場成了爛泥塘。各種雙輪輕型馬車、運貨馬車、四輪馬車全都陷入泥淖動彈不得。車夫咒罵雨咒罵街咒罵馬咒罵其他擋路的車夫。吼叫聲、揮鞭聲、人聲四起。五角場總是車水馬龍行人匆匆不時有人爭吵、抱怨、談笑。五角場充滿了生命力、推動力、活力喧騰不已。五角場是斯佳麗心愛的亞特蘭大。

然而今天是個例外五角場擋了她的道。亞特蘭大正扯著她的後腿。我非得搭上那班火車不可如果趕不上倒不如死在這裡算了;倘若回不了塔拉和黑媽媽身邊我准垮。

「伊萊亞斯!」她嚷道「不管你抽死這匹馬也好撞死行人也罷你一定要及時趕到車站。」

她花錢買來的馬是最強壯的馬車是性能最佳的雇來的車夫也是技術最高的什麼都阻擋不了她。

她終於從容地搭上火車。

火車頭轟然噴出一團白色蒸汽。斯佳麗屏任氣傾聽火車輪轉動的第一下恍當聲緊接著是第二、第三……聲車廂微微晃動她終於踏上了歸途。

就要回塔拉丁一切都會安然無恙。她先在腦海里勾勒出家鄉的景緻:風和日麗晴空萬里白屋閃耀白布簾從敞開的窗口飄出窗外有茉莉的青翠綠葉和香郁白花。

火車出站時急驟的豪雨刷打在她身旁的車窗上。沒關係!塔拉的客廳里想必已生好爐火扔在柴禾上的松果嘩嘩剝剝響窗帘都拉上了隔絕了外頭凄風苦雨的世界。她將躺在黑媽媽柔軟的大胸脯上傾訴生過的每一出悲劇。然後才有餘力思考理清每一件事情……蒸汽嘶地一聲火車輪吱嘎一響斯佳麗猛地抬起頭。

已經到了瓊斯博羅嗎?連著兩夜沒合眼甚至猛灌白蘭地也無法平定緊張的情緒她累成這樣怪不得一定是打過盹兒了。不是瓊斯博羅這一站是馬虎鎮還差一小時才到瓊斯博羅。不過至少雨是停了前方甚至已經露出了一方藍天也許塔拉正艷陽高照呢!她在心中描繪著杉木環繞的車道、寬廣的草坪、矮坡頂端矗立著她心愛的家園。

斯佳麗重重嘆口氣大妹蘇埃倫目前儼然以塔拉的女主人自居。

哈!叫愛哭鬼還差不多。自小到大蘇埃倫只會像個可憐的小狗一樣嗚嗚哀鳴。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子女個個都像母親過去那樣是小愛哭鬼。

斯佳麗的子女韋德和埃拉也在塔拉她一得到玫蘭妮去世的消息就把他們送去給他們的保姆普莉西帶。或許她該帶他們同去參加玫蘭妮的葬禮好給亞特蘭大那些三姑六婆多一個茶餘飯後的話題數落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近人情。愛說什麼就讓人說去吧!不過話說回來假如玫荔死後那兩天多出韋德和埃拉這兩個難纏的小鬼在身邊她可能無法熬過這幾個可怕的日日夜夜。

夠了不想了!就要回塔拉了就要回黑媽媽身邊了她乾脆不去想那些讓她心煩的事。天曉得不去扯上這些事讓我心煩的事情也夠多了!我實在好累……她的頭漸漸垂下眼皮輕合。

「瓊斯博羅到了夫人。」乘務長說。

斯佳麗眨眨眼坐直身子。「謝謝。」

她在車廂里四下尋找潘西和她的行李。如果那黑妞敢到別的車廂溜達我要活剝她的皮!唉要是有身份的女人出門不必人陪該有多好我自己動手可比下人幫忙有效率多了。潘西來了。

「潘西到站了把架子上的行李搬下來。」

離塔拉僅剩五英里路程我馬上就能回家了。家!

蘇埃倫的丈夫威爾·本蒂恩在月台等她們。見到威爾開頭一會兒總免不了要大吃一驚。斯佳麗倒是由衷敬愛威爾。她一向夢想有個兄長就是威爾這樣的人。他當然不是個窮白人只是裝了條木腿而已。

人家決不會把威爾錯當成上流人士他確是下層階級錯不了。但是不論跟他相處一會兒或分開她總是將那點忘得一乾二淨因為他這個人實在太善良、太好了。評論起哪個是上流社會的先生、小姐來黑媽媽可是天底下最挑剔的了連她都很看重威爾呢。

「威爾!」

威爾以他特殊的旋轉步伐走向斯佳麗她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熱烈擁抱他。

「哦!威爾看到你我好高興我簡直高興得快哭了!」

威爾冷冷談淡地接受她的擁抱。「我也很高興見到你斯佳麗。好人好久沒見了。」

「是啊!好久了快一年了!真不像話。」

「好像有兩年了。」

斯佳麗頓時目瞪口呆。有那麼久嗎?難怪她的生活會搞得一團槽。塔拉一向是在她最失意的時候給她新生命、新活力的泉源。她怎能離開那麼久?

威爾對潘西做了個手勢然後朝停在車站外的運貨馬車走去。「我們最好快點上路否則天黑以前趕不回去。」他說。「將就乘一下希望你別介意斯佳麗。既然我來到了城裡索性買了些日用品回去。」馬車上堆滿了大包小袋的東西。

「我絲毫也不介意。」斯佳麗照實說。她正要回家去只要能載她回家去什麼都行。「潘西你爬到飼料袋上面坐。」

回塔拉的一長段路上她和威爾一樣保持沉默一味沉湎在記憶里那片田園景色的寧靜中。空氣像洗過一樣乾淨午後陽光輕拂她的雙肩。她就要回家了!塔拉會給她一個急需的避風港有黑媽媽在她就有辦法重建瓦解的世界。馬車一拐入熟悉的車道她就探著身子露出期待的微笑。

誰知這座房子剛呈現在眼前她便不禁出失望的叫聲。「威爾!

這是怎麼回事?」

塔拉莊園的正面布滿藤蔓難看的繩子上掛滿枯葉四扇窗上的百葉窗塌了還有兩扇根本不見百葉窗。

「沒什麼事只是夏天到了斯佳麗。等冬天農閑時我再修房子。

現在還不到十月再過兩、三個星期後我先修那些百葉窗。」

「啊呀威爾為什麼不叫我寄錢回來?你可以去雇些幫手。咳都看得見白漆剝落得露出了紅磚。簡直跟垃圾堆沒兩樣。」

威爾的回答倒沉得住氣。「不管出多少錢都雇不到幫手。願意工作的嘛自己的工作都忙得分不開身不願意的嘛對我也沒啥用處。

我跟大個子山姆兩個完全湊合得了用不著你的錢。」

斯佳麗咬咬唇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以前她常刺傷他的自尊她知道他這個人剛正不屈。他說得也對五穀、牲畜必須優先考慮。牆可以等以後再漆填飽肚子的糧食可就延誤不得。此刻她才看得到屋后綿長的耕地剛松過土還沒雜草隱隱聞到一股糞肥味兒施下肥就好播種了。看到紅土仍相當肥沃她放了心。這土是塔拉的心臟和靈魂呢。

「你說得對。」她對威爾說。

大門突然打開門廊里擠滿了人。蘇埃倫挺著大肚子肚子都快把褪色的布衣服綳破了手裡抱著小女兒站在最前頭。披肩滑落在手臂上。斯佳麗勉強露出愉快的神色。

「天哪!威爾蘇埃倫又有小孩了?你得加蓋幾間房才住得下呢。」

威爾格格笑答:「我們還想生個兒子呢。」他舉手向他的妻子和三個女兒打招呼。

斯佳麗也向她們招招手懊悔沒帶些玩具回來送給孩子們。哦老天!瞧瞧那些人。蘇埃倫愁眉苦臉。斯佳麗眼睛掃到別人的臉想看看黑人的臉。普莉西倒在那兒。韋德和埃拉就躲在普莉西裙后……大個子山姆的妻子迪利拉握著湯匙一定是在攪拌……還有——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哦對了!露蒂是塔拉莊園照顧小孩的黑媽媽。可是怎麼沒看到她的黑媽媽?斯佳麗朝她的一對兒女叫道:「喂!寶貝兒你們的母親回來了。」說完便又轉向威爾一手搭在他手臂上。

「威爾黑媽媽呢?她應該還沒老到不能出來迎接我吧!」斯佳麗嚇得把嗓子眼裡的話縮住了。

「她卧病在床斯佳麗。」

斯佳麗忙不迭地跳下仍在走動的馬車跌個踉蹌穩住重心后快步跑向屋子。

「黑媽媽在哪裡?」她問蘇埃倫對孩子們熱情的問候充耳不聞。

「你就這樣打招呼嗎?斯佳麗倒不出我所料!你看你乾的好事明知道我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普莉西和你的小孩往這裡送?」

斯佳麗舉起手準備甩她一巴掌。「蘇埃倫如果你不告訴我黑媽媽在哪裡我就要喊叫了。」

普莉西拉拉斯佳麗的衣袖。「斯佳麗小姐我知道黑媽媽在哪裡。

她病得很重所以我們把廚房旁那間以前常用來掛火腿的小房間整理出來那裡靠近煙囪很暖和。我來這裡的時候她已經搬去那裡所以其實說不上是『我們』一起整理的不過我搬了張椅子過去如果她想起來坐坐或是有客人……」斯佳麗跑到黑媽媽的病房門口扶著門框撐住身子。讓普莉西一個人對著空氣說話。

床上那……那個人不會是她的黑媽媽吧。黑媽媽是魁梧、強壯的女人一身黑皮膚身軀既肥厚又溫暖。黑媽媽離開亞特蘭大才不過六個月不至於在轉眼間就病成這副模樣。決不會是黑媽媽。斯佳麗不能忍受也不相信。那個躺在褪色的百袖棉被下彎曲的手指無力地在被上蠕動的枯槁怪物競會是黑媽媽。斯佳麗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然後她聽到黑媽媽的聲音細弱而遲鈍不過確實是黑媽媽慈愛的聲音。「小姐我不是一面再再而三的叮嚀你出門要戴帽子帶陽傘……叮嚀你……叮嚀你……」「黑媽媽!」斯佳麗在床邊跪下。「黑媽媽我是斯佳麗你的斯佳麗埃求你不要生病黑媽媽我受不了你病不得。」她的頭倚在瘦骨鱗峋的肩旁像孩子似地嚎陶大哭。

一隻細瘦的手撫摩著斯佳麗低垂的頭。「別哭!孩子。沒有糟到不能解決的事情。」

「樣樣事情黑媽媽!」斯佳麗痛哭道「樣樣事情都不對了。」

「噓!別響!那只是一隻杯子。反正你還有一套同樣漂亮的茶具。

黑媽媽向你保證過了你的茶會還是開得成的!」

斯佳麗嚇得縮了回去。她盯著黑媽媽的臉看見那雙凹陷的眼睛閃著慈愛的神色但並沒有看到她。

「不!」斯佳麗悄聲說。她受不了!先是玫荔!然後是瑞特現在是黑媽媽;她心愛的每個人都要離開她。不!命運不能對她這麼殘忍。

「黑媽媽!」斯佳麗大聲說道「黑媽媽!聽好我是斯佳麗。」她抓著褥墊拚命扯動。「看著我」她嗚咽道「我我的臉。你認得我的呀黑媽媽是我啊!斯佳麗。」

威爾一雙大手箝住她手腕雖然抓得牢牢如鐵聲音倒柔和如棉。

他說:「不要這樣斯佳麗。她回到小時候在薩凡納伺候你母親的時代了!那時候的她年輕、強壯、快樂沒有一絲痛苦。就讓她這樣去吧!」

斯佳麗掙扎著扭脫他的手。「可是我要她認得我呀!威爾。我從沒告訴過她她對我有多重要。我非親口告訴她不可!」

「以後還有機會。她大部分時候都很清醒認得每個人。也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到那時候再說反而好。現在你先跟我來。大家都在等你廚房裡有迪利拉注意黑媽媽的動靜呢。」

斯佳麗聽任威爾扶起來。她全身都麻木了連心也麻木了。她一無感覺默默隨他走入客廳。蘇埃倫一見斯佳麗就又開始指責繼續大牢騷但威爾制止了她。「蘇埃淪斯佳麗受的打擊很深別煩她。」

他倒一杯威士忌遞到斯佳麗手中。

威士忌倒管用活絡了斯佳麗全身血脈稍稍減輕了她的痛苦。她將空酒杯遞給威爾讓他再斟一些。

「喂!寶貝兒」她叫喚自己的孩子「給母親抱抱。」斯佳麗聽著自己的聲音彷彿那是屬於別人的不過至少說對了話。

她儘可能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陪伴黑媽媽上。曾經一心希望在黑媽媽臂彎里尋求慰藉現在反倒變成她用年輕強壯的手臂擁抱垂死的黑老太婆了。斯佳麗扶起虛弱的黑媽媽為她凈身更換床單喂她喝湯哼著她常常唱給斯佳麗聽的催眠曲當她呼吸困難時就幫她調整姿勢當她神志不清地把斯佳麗當成死去的母親說話時就代母親回答她。

有時候黑媽媽那雙沾滿粘液的眼睛認出斯佳麗時就會沖著她的心肝兒咧嘴微笑。然後顫聲叱責斯佳麗斯佳麗從小時候起就給她這樣叱責了。

「斯佳麗小姐你的頭亂六八糟照黑媽媽教你的方法去梳一百下。」或「沒人叫你穿這件皺巴巴的上衣換件清爽點兒的免得讓人瞧見。」或「你看起來蒼白得像鬼一樣斯佳麗小姐。是不是又在臉上擦粉了?馬上給我洗乾淨去。」

不論黑媽媽叫斯佳麗做什麼她一定點頭應允。然而還來不及照辦黑媽媽就又陷入昏迷或時序錯置的恍惚狀態。

蘇埃倫、迪爾西甚至威爾總會不時來病房分擔看護工作讓斯佳麗在搖椅小睡片刻。不過到晚上她就單獨值夜。也只有在夜深人靜。

其他人熟睡之際斯佳麗才會捻滅燈心握住黑媽媽乾癟的手放聲大哭讓悲傷的淚水來減輕她的痛苦。

一天在黎明前的恬靜時分黑媽媽醒來。「你怎麼哭了寶貝兒?」

她喃喃道「老媽媽就快要卸下擔子回上帝的懷抱安息了誰叫你難過成這個樣子來著。」她掙開斯佳麗握住她的手撫摸斯佳麗低垂的頭。

「噓!別哭任何事情都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糟。」

「對不起」斯佳麗仍在抽噎「我就是沒法子不哭。」

黑媽媽伸出彎曲的手指頭將斯佳麗臉上的亂撥到一旁。「告訴老媽媽什麼事讓她的小乖乖這麼心煩?」

斯佳麗仔細看看那雙老邁、慧黠、慈藹的眼睛更是覺得難受。「我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對的黑媽媽。我不明白那麼多錯誤是如何造成的真的弄不明白。」

「斯佳麗小姐你只是做你份內的事。誰也不比你強。上帝將重擔交付給你你就得挑起來。不必問為什麼擔子落在你身上也不必問你為挑擔付出多大心血。任何事做了就算了。別盡自尋煩惱。」黑媽媽合上沉重的眼皮掩住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的淚水不調順的氣息在沉睡中漸漸和緩。

我怎能不煩惱?斯佳麗想要大聲喊叫。我的生活全完了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我需要瑞特他卻走了。我需要你而你也要離棄我了。

她昂起頭挺直酸痛的肩背揮袖拭去眼淚。凸肚火爐內的煤塊快燒盡了煤桶也見了底。房內開始變冷她得加煤為黑媽媽取暖才行。

斯佳麗拉起褪色的百袖棉被蓋住黑媽媽屠弱的身子然後提起空桶子往外走匆匆走進又黑又冷的院子走向煤箱去取煤凍得後悔沒披條圍巾出來。

今夜沒有月亮只有一抹月牙形的銀光隱遁在一朵雲絮後方。暗夜的空氣顯得濕重未被雲層遮掩的幾顆星辰看起來非常遙遠、寒亮。

斯佳麗不由打了個寒噤四周的黑暗似乎無定形、無止境。她盲目地跑到院子中央卻分辨不清就在附近的熏肉房和穀倉的熟悉輪廓。一時驚慌失措回身尋找剛剛才離開的白色大宅。誰知仍舊烏漆一片看不出形狀。沒有一絲光線彷彿置身在荒涼、死寂、未知的混飩之中迷失方向。甚至連一片樹葉、鳥羽都毫無動靜。她原已緊張的神經嚇得更緊張了她想要逃走但是往哪裡逃呢?到處都是烏漆麻黑令人感到生疏。

斯佳麗咬緊牙關。暗罵自己真蠢!既然都回到塔拉回到家了但等太陽升起黑暗、寒冷就都一掃而空了。她勉強哈哈一笑笑聲尖銳突兀得把自己嚇了一跳。

聽人說黎明前的天色總是最黑她心想。我看果然一點不錯。我只是想入非非罷了。我就是不退讓也沒有時間退讓爐子還等著加煤呢!她伸出一隻手摸黑走著緩緩往應該放在柴堆旁的煤箱方向走去一不小心踏進一個坑摔了一交。煤桶咕咚滾落地不見了蹤影。

她身上每個飽受驚駭、精疲力竭的細胞都在叫她死了這條心呆在原地緊靠這片看不見的土地反而安全等待天亮看得見再說。但是黑媽媽急需暖氣還有爐子透明窗眼裡出鼓舞人心的黃燦燦的火光呀。

斯佳麗慢慢挺起身子跪著四下摸索煤桶。打從出了娘胎就沒碰到過如此漆黑也沒碰到過如此濕冷的夜空。她喘口氣煤桶在哪裡?

黎明在哪裡?

她的手指擦過冷冰冰的金屬當兩手摸到鐵皮煤桶隆起的邊緣她就欣然坐在腳後跟上將桶子緊緊抱在懷中。

哦天啊!我現在完全暈頭轉向了。連房子在哪裡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煤箱在哪裡了。我在黑夜裡迷失方向了。她慌亂抬頭想要尋找任何一絲光線但是天空漆黑一片連遙遠的星辰都消失了。

片刻間她真想哭真想尖叫好把房子里的人吵醒提燈過來找她領她回屋。

一股傲氣壓下這股衝動。竟在自家後院迷路離廚房只有兩步遠哪!她決忘不了這份羞愧。

她把煤桶掛在手臂上笨手笨腳地在黑暗的地面爬行。這樣下去遲早總能碰上什麼東西——房子阿柴堆阿穀倉阿水井啊這樣就能弄清方向了。站起來走路也許快些。不必像傻瓜一樣爬。不過興許會再摔交扭斷腳踝或什麼的。那樣只能等別人來救她了。總之不論怎麼做都比一籌莫展、迷失方向、獨自躺在那裡讓人看笑話要強。

牆在哪裡?這裡應該有堵堵才對。她覺得彷彿在爬往瓊斯博羅的半途中。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萬一黑暗永遠沒有盡頭萬一繼續不停地爬啊爬卻永遠找不到任何目標怎麼辦?

別再想了!她警告自己趕快別再想了。喉嚨卻出窒息般的怪聲。

斯佳麗掙扎著站起身調緩呼吸努力控制快的心跳。告訴自己她是斯佳麗·奧哈拉。她就在塔拉對這地方的每個角落了如指掌。就算看不到眼皮底下又如何?她知道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只要找出來就行了。

她要靠雙腳找而不是像嬰兒或小狗一樣靠四肢爬。她昂起頭挺直瘦削的肩背。謝天謝地!幸好沒讓人瞧見她趴在地上、慢慢爬行、害怕站立的這副德性。她這一生從沒被打敗過連謝爾曼將軍的軍隊和提包客都動不了她一根汗毛。誰也打不倒她什麼都打不倒她除非她聽天由命那就活該。這種害怕黑暗的念頭只有膽小的愛哭鬼才有!

我想我也像一般人一樣容易受外界影響弄得情緒沮喪她不屑地自忖。她的自嘲猶如一針強心劑鼓舞了她:不管遇到任何困難我決不再讓它生。下坡路走多了總會遇到上坡路。自己把生活搞得一團糟收拾善後的還是自己。我決不躺倒了算數。

斯佳麗提著煤桶擋在身前一步步堅定地往前走。鐵皮桶幾乎一下子就撞到什麼東西眶啷一響。新劈松柴的濃烈樹脂味撲鼻而來她不禁放聲大笑。斯佳麗就站在柴堆旁煤箱就在跟前。這裡正是她要找的地方。

火爐里重新生起火來關上鐵門弄出一聲巨響吵醒了躺在床上的黑媽媽。斯佳麗趕忙跑過去為她再蓋上被。房裡好冷哪。

黑媽媽隱忍痛苦斜著眼看斯佳麗。「瞧你的臉多臟手也一樣。」

她虛弱地嘀咕道。

「我知道我這就去洗乾淨。」斯佳麗趁黑媽媽未昏睡過去之前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我愛你黑媽媽。」

「這我知道用不著對我說。」黑媽媽又悄然入睡了暫時擺脫了痛苦。

「當然用得著」儘管黑媽媽已聽不到她還是大聲說出一半也是對自己說的。「用得著的地方多著呢。我從沒來得及告訴玫蘭妮、瑞特也從沒費時間去想我是愛他們的或你。至少對你我不會再犯對他們的錯誤。」

斯佳麗俯視奄奄一息的老媽媽那骷髏般的臉。「我愛你黑媽媽」她輕聲說「如果世上少了一個愛我的你我會變成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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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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