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仇恨聽說有張字條,不由一怔,急忙躍下地來,搶近一看,只見一張薄薄的紙條上寫著:「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令師喪命誰手,妹當查個水落石出,如系白衣婆婆所為,妹決自殘此身,以報知遇之恩。」

字條雖然沒署名,仇恨已然明了,雙肩一晃,人已追下山去。

仇恨雖然聞知雪兒乃是殺師仇人之女,然而自己中毒之時,雪兒衣不解帶,晝夜不分的服侍,加上相處兩年,耳鬢廝磨,情緒漸生,又怕她女孩心胸狹窄,自尋短見,故此追了下去,可是黑夜茫茫,又哪裡去找雪兒蹤影。

帶著惆悵的心情回到山頭,靜明卻甚感奇異地問道:「一個仇人的女兒,你又追她則甚?」

仇恨哪敢說出心事,低頭不語,久久嘆了一口氣道:「她母給我的是恨,她卻給我的是恩,恩仇混在一起,叫我仇恨如何是好?」

靜明心怕引起他的傷感,改變話題,道:「我把咱們百丈峰分手后的經過說給你聽,好不好?」

仇恨並不答話,抬起頭來,望著天上明月,輕輕吟道:

「抬頭望明月

低頭對故人

故人今非彼

明月知我心

……」

靜明知他又已勾起愁情,急說道:「仇兄弟!過去的已然是過去了,咱們不要再去提它。」

這仇兄弟三個字,就象一把利箭,穿過仇恨胸膛。

仇恨聽她改口相稱,證明她已然鐵了心腸,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心中不由難過萬分,倏然低下頭來,發出一陣苦笑,笑聲凄厲,刺人心脾。

靜明忽聽一陣苦笑,有如刺骨挖心,身心為之一顫,雖知仇恨柔腸寸斷,但卻硬起心腸,裝作充耳不聞,也不管他聽與不聽,說道:「那日百丈峰別後,翠姊姊忽然想起她師父乃是江西人氏,說是江西武功山或能找到,於是我們決定前往江西。不數日,到了安徽池州,順手長江可達江西,為了女身行路不便,翠姊主張以船代步。不數日,船到東流縣城,那日風浪較大,舟子不敢啟航,紛紛上岸尋樂,翠姊也為我暈船之故,趁著停航機會,進城配藥去了,船上只剩我與掌舵老者兩人。」

「不過頓飯工夫,驀地風起雲湧,狂風大作,巨浪掀天而起,船上繩索盡行裂斷,老掌舵奮力搶救,卻被一個浪頭打入江中,我則嚇得昏迷不省人事。」

「待我醒轉時,船上已然多了一人,那就是我現在的師父了塵師太。」

「由師父口中,得知船已漂至彭澤小孤山下,當時我也曾要求了塵師太回道東流去找尋翠姊,師太卻說人生生死,自有定數,我囑不必杞人憂天。」

「了塵師太問明我的出身,有意收我為徒,我從爺爺口中,也曾聽說她的武功蓋世,並且還是『武林帖』的第一代執掌人。為了四海茫茫,無處投身,也為了一家血仇,我自是求之不得,但了塵師太卻提出兩個條件……」

仇恨急急問道:「兩個什麼條件?」

靜明停了一停,道:「第一個,要我皈依佛門,出家為尼……」

仇恨瞪起一雙虎目,又插嘴道:「你答應了!」

靜明露出一個苦笑,一掀衣角,道:「你這不問得多餘?看這身裝束,難道你還不相信嗎?」

仇恨仍道:「世上也有帶髮修行的呀!」

靜明心想:「我知你還存有一線希望,如不顯示當面,勢難令你死心。」心念一動,驟然扯下頭上青巾,月光之下露出一個雪白光頭,說道:「仇兄弟!你這該相信我的決心了吧?」

仇恨一瞥之下,心膽俱寒,連忙將頭歪過一邊,不敢正視,說道:「還有第二個條件呢?」

靜明一邊纏著頭上青巾,一邊說道:「第二個條件是藝成之後,除了家仇之外,不準過問武林中事,這次前來西湖,如非三年有約,也如你非是紫陽真人之徒,師父還不准我下山呢!」

仇恨忽聞此語,不禁萬分詫異,劍眉微皺,問道:「此活怎講?」

靜明道:「適才在房中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你的師父乃為白衣婆婆所害,當日西湖印證武學,家師不滿百毒天君為人與那驕凌之氣,憤而退出,但她卻未遠去,仍然隱在附近,故而得知令師亡情。聽說我是前來會你,特別准許,並要我轉告師仇之事,看來家師對紫陽真人十分敬佩。」

仇恨緩緩道:「煩你回山見師之時,代為轉告,就說仇恨多謝她老人家的指點。」

靜明立起身形,道:「我因遠居華山,三年之中未曾下山半步,世事多有隔膜,但不知翠姊可有消息否?」

仇恨正被靜明出家之事弄得心情沉重,突聞道及翠兒,更是愁腸百結,哭喪著臉,道:「翠姊姊已被百毒天君擒去,至今身在何處,無從打聽……」

靜明略整衣巾,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冥冥中自有定數,非人所可強求,你也不必傷心難過……話盡在此,貧尼去也。」

此時,一層烏雲遮去明月光輝,似是暗陪仇恨傷心欲淚。

仇恨木然神傷,正自磋嘆不已,驀地,但聞「哇」的一聲,響於耳際,仇恨猛然驚醒,心神為之一震,暗道:「中秋佳節萬家團聚,何故獨有鳳凰山頭,傷心人對傷心人!莫非此人遭受與我同樣不幸?」

心念未已,只見他展開夜明眼,人也跟著東巡西望,陡然,瞥及一個妙齡女子,正斜伏一塊巨石之上,雙肩抽動,仍在啜泣不已。仇恨甚感奇異,因何一個單身女子,卻在中秋之夜,跑到此處暗自飲泣。

正待發話相問,那女子已緩緩轉過身來,驀地一縱,投入仇恨懷抱。

仇恨先是一怔,旋即張開雙臂,迎抱女子嬌軀,失聲叫道:「翠姊姊……」

愛人在抱,悲喜交集,說不盡的柔情蜜意,久久,也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但見明月懸空,四周寂靜如死,翠兒緩緩推離仇恨胸前,輕啟櫻唇,道:「仇弟弟,為姊總算不虛此行,見著你們了!」

仇恨甚感不明,問道:「翠姊姊,既然早巳到此,為何不現身出來相見?卻令萍萍空憂?」

翠兒嘆了口氣,道:「萍萍既已看破紅塵,出家為尼,我又何必再……」

翠兒本想說出心事,但另一念頭霎時掠過腦海,遂將原意打消,可是一時之間卻欲圓無詞,故此吶吶說不下去。

且說翠兒自船在東流縣被浪吹散,當下也曾會台船主,另行賃船,沿江而駛,一路追尋散失船隻,經過兩天兩夜,終在小孤山下發現船蹤,但已人去船空,船上老掌舵與萍萍,想必凶多吉少,除了暗嘆萍萍命中多劫外,已無別法可施,只好含悲忍淚,獨自前往江西武功山而去。

輾轉到了武功山,雖未得遇其師,卻意外地發現昔日師父藍畹華修真之所,事到如今,只好定下心來,就在山中等侯下去,滿以為師父短期之內,必定回山。

冬去春來,暑過寒到,一年已過,師父仍無半點音訴,翠兒心想:「如此下去,終非良策,師父雙腿殘廢,想必定在黃山附近隱居下來,何不前往找尋。」因此,翠兒起了天涯尋師之誓,無論千山萬水,不辭千辛萬苦,如不尋獲師父,絕不終止。

某一日,尋至浙省天目山脈的莫干山,翠兒正在四處飛縱高呼,驀地,一陣笑聲,由遠而近,音中夾有絲絲陰氣,懾人心弦,翠兒立時感到周身熱血沸騰,心癢難禁,不由大驚失色,連忙運功相抵,準備以死相拼。

須知這絲絲陰笑,正是百毒天君稱雄武林的「厲聲斷魂音」,翠兒身受其毒,焉有不知之理,明知逃無可逃,倒不如一死拼之,不料笑聲瞬間已停,身前卻飄落了百毒天君的身影。

翠兒運功周天,睜眼看時,只見百毒天君兩目射出邪惡光芒,朝著自己,微笑不已,倒無仇視之意,不覺十分疑惑怔怔愣住。

驀地,百毒天君發話道:「翠姑娘,沒想到你黃山之夜,居然尚能保得性命,是誰救的?」

不提黃山之夜,還則罷了,提到黃山,翠兒想到師徒分散,天各一方,又想到如不是仇恨將自己背負黑蜂洞,此刻焉有命在。當時銀牙暗咬,氣衝心田,怒道:「一山還比一山高,你休妄自託大,稍停人到,要你死在眼前。」

翠兒雖怒,自知武功不敵,故此口出謊言、意欲將他嚇走。

百毒天君豈是庸庸之輩,哈哈一笑,道:「敢情你那小愛人要來呀!好極,好極!如其不來,我還唯你是問呢……你這小不害臊的,丟了殘廢師父不管,跟那仇小子跑了,今天交出那小子還則罷了,如若不然,立叫你這賤人命喪黃泉。」

翠兒氣得滿臉通紅,且又想到此刻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解決,不如拼了,心念甫定,猛然揮出一掌,叱道:「要你管,你也配!」

百毒天君見她掌風逼到,自也揮出一掌,將來風化解,冷哼一聲,道:「要不是看在你師父的份上,憑這一掌,我就可以送你上天,乖乖地交出那小子,我不追究於你,否則,你是自尋死路。」

翠兒此時哪有心情答話,把心一橫,「呼呼」又是兩掌同時揮去,跟著駢指如戟,直點百毒天君面門。

百毒天君生性惡毒,一見她不聽勸告,反而虎頭拍蠅,一氣之下,非同小可,只見他狂笑一聲,雙足微彈,人已飛上半空,半空中驟然抽出摺扇,一招「萬蜂出巢」,白光閃閃,扇影幢幢,倏然折身而下,直把翠兒罩入扇影之中。

翠兒哪是敵手,數十招內,已然香汗浹背,氣喘連連。

驀地,但聞一聲暴喝,翠兒已然飛出尋丈,翻倒於地。百毒天君隨聲而進,摺扇眼看點到翠兒后心,翠兒命在瞬息之間,正待閉目等死,倏然,肋下一麻,隨之身形一輕,被人提了起來。

翠兒雖被點了穴道,可是心裡明白,暗忖:「百毒天君因何不下殺手,難道真是礙於師父情面而手下留情?或是懷有歹意,要想砧辱我身?你要沒有此意便罷,如有此心,變鬼我也找你。」

立下決心,也就處之泰然,事實上她也莫可奈何,四肢動彈不得,聊以解嘲也。

百毒天君一向做事不顧情義,哪會看在藍院華的面上而留翠兒之命,只是當他摺扇點下,將沾衣衫之際,突然想到可由翠兒身上引出仇恨,可以翠兒為餌,故此頓斂殺心,扇端一轉,點了她的穴道,提起一挾,飛身而去。

其中部分事故,讀者已然明了,無須重述,仍有部分因限於布局,容后書交代。

十餘日前的一個深夜,在那湖北雞公山中,翠兒突被魏葦放逃,翠兒雖曾追問其因,魏葦只是苦笑不言,僅囑速逃遲恐不及。

翠兒逃下山來,急如驚弓之鳥,日夜兼程,趕往西湖,皇天不負苦心人,一路之上,倒還沒有意外,可是到了抗州,翠兒反倒茫然了,昔日百丈峰前之約,甚為含糊,然而偌大西湖,賞月之人充斥湖濱,又到哪裡去找仇恨人影?

略為打聽,聞悉西湖附近,有一鳳凰山,不妨前往一走,也許可獲意外,主意打定,縱起身形,如飛而去。

翠兒來至鳳凰山上,正逢靜明說到昔日分別經過,本想即時上前相會,驀地一想,不如暗聽他們講些什麼,遂將身形隱在兩丈以外的一塊大石之後。

女孩多疑,自生已然,翠兒何能例外,不過她之起疑,乃是出自善意。原來她想暗中觀察兩人言行,如若他倆彼此有意,自己則不現身,打算成全他倆,否則,再出面相會不遲。

片刻,但見靜明扯下頭上青巾,露出雪白光頭,不由心頭一震,突感悲從中來,滿眶熱沮欲滴,羞愧不已,心中暗道:「萍萍小小年紀,為了家仇,居然能看破紅塵,投入空門,我又為什麼不能拋去兒女私情,去為殘廢之師著想!」

她想到萍萍,又想到師父藍院華,連著又想到莫干山,百毒天君嘲笑小情人的話。淚眼模糊中,但見幾個人的影子,霎時出現眼前,師父指責她不孝,百毒天君嘲笑她無恥,兩個影子指手劃腳,此起彼落,就象萬根金針刺入心坎。

人不由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驚動了仇恨,也驚醒了自己,連忙抹淚看時,已失萍萍蹤影,不由心頭一酸,伏石飲泣起來。

仇恨見她語忽中斷,心想:「必有難吉之處,而且自己也不願再提傷心之事。」只見他,攬著翠兒細腰,說道:「人備有志,不必再去提她,翠姊姊,你可嘗盡苦了!」

翠兒嘴角展開一絲笑容,道:「有驚無險,苦倒不苦,只是心情不安罷了。」

仇恨忽然眼露奇光,問道:「翠姊姊,你又怎麼逃出虎口?」

翠兒神秘一笑,道:「是你的心上人放我逃的。」

仇恨突聞此言,甚感詫異,急道:「此話從何說起?」

翠兒微微一笑,瞟了仇恨一眼,道:「百毒天君魏三省之女魏葦、不是你的心上人嗎?瞎子吃湯圓,心裡有數……」

仇恨面色一正,道:「翠姊妹何出此語!想那百毒天君,罪大惡極,武林之中,人人皆欲擒而殺之,而且萍姊一家皆喪其手,我又豈能鍾情其女,不過魏葦對我倒無惡意,我也只是利用她而求得你之安全而已,何來心上人之說!」

翠兒收斂笑容,玉指一點仇恨胸膛,道:「仇弟弟,你可不能忘恩負義,魏姑娘待我無微不至,情逾姐妹,你對她無意,她可對你一往情深。再說,魏姑娘雖是百毒天君之女,可是性格完全不同,她講道義,重感情,做事光明正大,絲毫沒有其父習氣,我看哪!你倆年齡相仿,郎才女貌,倒是珠聯璧合的一對。」

仇恨聞言,微感不悅,道:「翠抹姊,我不准你再說這些,從今以後,我不准你再離我半步。」色厲詞嚴,大有一言既出,駟馬難道之概。

翠兒也是胸有成竹,不慍不怒,緩緩言道:「正當有為之年,卻說出恁地無志之話,豈不賠笑於人,再說,你有家仇師恨未報,何能只顧兒女之情而棄大事於不顧,父母生你一場,師父教養之恩,你難道都忘了?你能忘,我可不能忘,我師父雙腿殘廢,我不奉養,誰去奉養?枉你身為男子漢,竟不如萍姊姊一個女流之輩……」

說至此,翠兒又恐仇恨刺激過深,於心不忍,旋即改變語氣,又道:「仇弟弟,我已立下誓言,有生之年,不管天涯海角,也無論天長地久,必要找到我師。找到若生存於世的話,我將奉養她老人家天年,如果不幸亡故,我也要移送她的靈骨回鄉,不達目的絕不休止。」

「你逼我也沒有用,我是吃了彈子,鐵了心腸,你不逼我,今生或有再見的機會,否則,我就撞死身前,以盟心愿……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非可強求得來,仇弟弟,仔細想想姊姊的話,姊姊只為你好……」

語言至此,已是泣不成聲。

仇恨聽她說出一番發人深省的話,自己覺悟,暗感慚愧,可是面對胡思夢想而即將離去的淚人兒,心中卻也不免難過萬分,然而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適當的話來安慰一番,是以雙目發直,怔怔無語。

翠兒見他沉默不語,也沒再說糾纏的話,心知已被自己打動,打鐵趁熱,急忙收淚,說道:「仇弟弟,趕快振作起來,家仇師恨正等待你去洗雪,辰光不早,姊姊也要去了。」

仇恨嘴角抽搐一下,露出一絲苦笑,道:「姊姊金玉良言,弟弟永記不忘……但願姊姊保重……」

翠兒微笑,伸手在仇恨臉上輕輕拍了兩拍,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弟弟,咱們後會有期……」

語言未落,人已似箭離弦般地飛去。

仇恨緩緩抬起頭來,望著漸漸西沉的明月,流下有生以來第三次的熱淚。

感情是種微妙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東西,它能沖淡一個人的理智手也能腐蝕一個人的心靈,天下能逃出情感束縛的人,可說微乎其微,仇恨何能例外,短短一夜之中,連續發生三件令人傷感之事,先是雪兒不辭而別,繼之又是姊姊遁入空門,目前翠兒又斷情尋師,這一連串悲慘韻事,都是應在他的頭上,又怎能不令他傷心欲絕。

仇恨茫然立在鳳凰山頭,僵直得有如一座神像,兩行熱淚爬下臉頰,流至衣襟,他連動都懶得一動,腦里空得有如一張白紙,什麼他也不想,其實什麼他也想不起來,晨露濕透衣巾,也瀰漫了頭臉,分不出是水是淚,要不是山下晨雞啼曉,他還不知一直愣到什麼時候。

仇恨抹去臉上露淚混雜的水,重重一甩,暗想:「萍萍、翠姊,兩個女流之輩,竟然都能有那超世脫俗的思想,何獨我仇恨不能!追根問底,皆因世上惡人而起,如非百毒天君尋仇,萍萍何致於捨身空門?翠姊又何致於師徒離散?我要是不殺盡天下惡人,此身征生於世!」

思想至此,憤然左掌右拳,右拳重重的往左掌一擊,「啪」的一聲,顯示他對惡人的深恨痛絕,也顯示他有除惡的無比雄心。

仇恨立下此願,心中反覺泰然無事,回到客店,倒頭便睡,這一睡,直睡到黃昏始醒。

往往一個人事情越忙,只要與之所至,他會忙得忘去疲睏,忘去辛勞,可是一旦將事忙完,心情平靜上來,他反而覺得瞌睡連連,仇恨此時也就是這個道理,當他把一切都想通了以後,心裡毫無留戀,除了家仇師恨兩件大事之外,他已別無挂念,是以蒙頭沉睡,久久不醒,要不是腹中飢鳴,他倒真能睡上個三天三夜。

武當派十年大會之事,仇恨一個晚輩,本可借師仇未報為名,不去參加,況且他又無意爭取掌門人的地位,本想不去,但忽想到白衣婆婆與師父究有什麼過節,這點紫虛師伯或能知曉,至於白衣婆婆的來龍去脈,或者也能從此大會中獲得端倪,因此,遂又有武當山一行的打算。

仇恨一向富有冒險精神,聽說長江風浪奇險,而平生又從未經過,故此選定由水路進發,一來可以省去腳力,二來也可飽覽長江風光,主意打定,第二天起程,過孝豐,入安徽,經青陽,至池州,採取翠兒昔日同一路線。

到了池州這天,雖是距離會期尚遠,可是仇恨已無遊興,匆匆穿過城去,尋至江邊,準備雇船趕路,江邊眾多舟船,聽說他是單身包船,圖個輕快,又見他肯出高價紛紛兜上前來爭搶生意。

仇恨一向慷慨成性,尤對一般勞苦之人,更是出手闊厚,從不刻薄。一見眾人圍上前來,反覺手足無措,不知僱用哪條是好,放目一掃,倏見一條船頭,立著一個慈祥老者,身旁站著一個與已年齡相仿的少年,不由想道:一路之上,有個歲數相近的人談談,例也聊解寂寞之苦。又見那船還很潔凈,船身又新,用手一指,道:「那站著一老一少的可有人在?」

人群中閃出一個紫膛面孔,滿臉忠厚的中年漢子,一揖到地,道:「小的就是。」

仇恨頭一點,道:「我就僱用你的船吧!」

眾人見他選定船隻,一鬨而散,中年漢子弓腰擺手說道:「公子請上船,但不知公子喜歡喝酒不?要是喜歡,小的也好事先準備。」

仇恨道:「不妨準備一點好酒,菜倒無所謂,但不知可有鮮魚否!」

那漢子忽然哈哈一笑,高聲說道:「公子可算雇對船啦!小船上正有抓魚聖手,保管公子每餐都有活色下酒。」

言畢,領著仇恨,跳上小船,並為那老人引見過後,提著幾個竹制酒筒,打酒去了。

那船雖小,可也有二十來尺長,五六尺闊,船板似是新上油漆,精光透亮。船上一共三人,倒巧的是三代同船,慈祥老者姓杜叫老大,紫膛面孔叫杜保,少年叫杜全。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仇恨和杜全,不一會已談笑風生,熟如知己,慈祥老者杜老大見他兩人頗為投機,自也不便阻止,只是叮囑杜全切莫招惹公子生氣,以免得罪客人。

不過頓飯時光,杜保已然一手提著酒筒,一手提著大捆青菜、肉類,回到船來,見了仇恨,倏將酒簡提起一晃,嘻嘻笑道:「公子好運道,這是今天剛到的山西汾酒,給小的搶到了三筒,三五一十五,十五斤,公子十天夠了吧!」

仇恨微笑道:「我例對酒沒有十分興趣,有的話,可以喝上兩懷,沒有也無關緊要,我的意思是買酒大家沒事的時候喝喝,並不是為我個人。」

老少三人聽了此話,俱都露出感激的神色,尤其杜保,更是欽佩,心想:「公子小小年紀,居然設想周到,又能體貼下人,如此心地寬厚,將來定成大器。」正自付間,忽聽杜老大手捋長須,笑道:「難為公子盛情,小的船上酒倒不少,不過都是水酒,我們窮人喝慣了水酒,一旦喝上好汾酒,反會覺得燒喉嚨呢!」

此語一出,眾人一陣鬨笑。仇恨等待眾人笑停后,問道:

「大家沒事了吧!還需要上岸嗎?」

杜保覺得他這話問得很突然,急道:「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開船啦!公子還有事不成?」

仇恨見他形色很急,方始領悟自己問得過於唐突,緩緩道:「我倒沒事,不過既然什麼都準備好了,為什麼還不開船,不是浪費大好光陰?」

杜保這才明白,原來問的此事,嘴巴一張還沒笑出聲來,倏然想到這是失禮的行為,連忙改口道:「啊!公子有所不知,我們水上有水上的規矩,開船以前必須祭奠水龍皇爺,而且我們行船,亦有一定宿頭,到了宿頭,就得泊岸,不能再趕,尤其目前,江中常有強人出沒,一兩艘船,根本不敢開航,往往等上兩三天才能等到同伴……」

仇恨搶言道:「那麼我們又要等幾天?」

杜老大以安慰的口氣,道:「明天沒有,後天總有伴的……」

杜全臉色一沉,道:「爹!我看咱們用不著等了,船上又沒載貨,公子又沒什麼行李,再怎麼樣我諒他李……」

言至此,倏的噤口不語,兩目左右一掃,又道:「諒他們也不敢打破自古以來的規定,為難咱們船家,我看明早開船得啦!」

杜保適才倏然一停,雖只剎那工夫,哪能逃過仇恨的機靈心目,又見他雙眼左右一掃,心中已知必有蹊蹺,故作不聞,若無其事的靜靜聽著。

一夜過去,第二天,天還未亮,杜老大祖孫三人都已起來,燒香鳴炮,起錨的起錨,解纜的解纜,動作迅速,不過片刻工夫,已然收拾停當。

鄰船舟子被他們炮擊驚醒,紛紛探出頭來觀看,有人叫道:「杜老大,怎麼著?獨自扯帆啦!不怕碰著鬼呀!」

杜老頭唾了一口吐沫,暗自罵道:「去你媽的,別人扯帆,圖個吉利,什麼人那麼不留口德!」

忽地,又有人叫道:「你別替人家自操心吧!長江黑鰻,水上黑白兩道,誰不怕他三分……」

仇恨為了好奇,早已隨著杜全爬起身來,耳聽鄰船喧嚷,暗中已記在心。

船撐離岸,水流甚急,眨眼已到江心,鄰船嘲笑之聲,漸漸模糊,杜保、杜全整理好鐵錨纜索。扯起風帆,已然沒事,杜保走至船尾,接過舵來代杜老大掌舷,杜老大則轉入后艙引火燒飯,杜全沒事,陪著仇恨聊天。

風平浪靜,但是順風順水,船行甚速。杜全說了很多水上軟事掌故,都是仇恨聞所未聞,甚為有趣,談話中,杜全伸出手指,在船板上劃了一個「韭」字,說道:「這個字你認識嗎?」

仇恨心想:「你也未免小看人哪!」順口道:「韭萊的韭字呀!……」

杜全連忙以手示意,要他輕聲,旋即壓低嗓門道:「我們不念字。」

仇恨覺得甚為奇怪,雙眉微皺,也自輕聲問道:「不念字,又念什麼?」

杜會得意洋洋,似乎在說,不管你學識多高,這個字可把你給考住了吧!朝著仇恨,做出一個鬼臉,道:「我們念『快』字,韭菜叫作快萊!」

仇恨更感莫名其妙,急道:「這是什麼意思?」

杜全坐正身形,緩緩言道:「我們船家講究迷信,韭字與長久的久字同音,久字是表示靜,快字是表示動,一條船要是老停在一個地方不動,那是倒霉的現象,把韭字改成快字,那就是表示說這船生意興隆,行船如飛,圖其口彩的意思。」

說著說著,仇恨驀地記起早上鄰船說出的話,伸手一按杜全膝蓋,道:「杜全,船上誰叫長江黑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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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爭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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