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統一教主
幽靜,寧肅。
風吹動竿竿湘竹,發出簌簌之聲,像細吹細打的樂章,像細語呢喃的怨女。
沿著河,一隻大船,緩緩駛來。
因為水淺,又沒有碼頭,船吃水深,很難駛靠岸,不得不用纜夫著力的拉。
纜夫們為了整齊腳步,用力一致,發出了沉悶的哼聲:「嘿!嘿喲!嘿!嘿喲……」
因為這兒是小河細流,現在雖是洪泛期,水也是淺淺的淙淙川流,船,也沒鼓起浪,又有高山阻擋,風小,也揚不起帆。
這隻大船,為何駛進這個並不通航的水道,實在是令人難解。
船艙的竹簾掀起。
八個紅衣「血鷹」,魚貫而出,八字形,排班肅立在船前甲板兩側。
艙內,傳出一聲沉悶有力、帶著嗡嗡之聲的迴音,問道:『怎麼?船耽了淺?」
這話,悶沉沉的十分有力,顯然,發話之人內力修為高極。
為首的血鷹雖沒見到人,卻十分恭謹的、肅立朗聲回話道:「上稟敦主,這條河本不能行船,現在全憑几人在拖!」
艙內人喝道:「為什麼不早說!」
語落,人也掀簾而出。
紅蟒、紗帽、赤面、長髯,從略矮的艙門出來,顯得特別高大。
那棗紅色的臉上,木然的,沒有一絲表情,卻是兩個精光碌碌的眼睛,射出電芒也似的寒光,攝人心魄。
此人出艙。
八個「血鷹』肅聲道:「還差一箭之地,才有一個小小堤岸可以泊船。」
赤面人不耐煩的道:「就在此處泊船!」
「是!」
八個「血鷹」應了一聲。
沒等他們掠出船,一箭之外,一匹駿馬如飛奔來,掀開四蹄,跑得好快,轉瞬之際已來到切近。
馬上人尚未到,聲先到,高喊道:「哪裡來的瞎眼王八羔子,偏偏在這兒泊船!」
他的聲如鶴鳴,力道不凡。
話落,人已到了大船的停泊之處。
此刻——
赤面人已坐在船頭虎皮太師椅上,雙目電射,沉聲道:「是百花門的人嗎?」
聲音不高,但字字如同鋼板上釘鐵釘。
馬上人順手抽出纏在腰際的鹿皮長鞭,迎風抖出「吧噠!」一聲,盛怒的罵道;「混賬東西,開口百花門,閉口百花門!百花門是你叫的嗎?」
赤面人不怒反笑,仰天打了個哈哈,聲動四野,笑聲甫收,懍然喝道:「叫百花夫人出來,老夫有話要與她說!」
「你配?」岸上人長鞭揮動,人從馬背上陡地上射,落實地面,叱聲道:「送死也不是這等送法!」
八個「血鷹」不由跨步……
赤面人左手微抬,止住八人躍躍欲試之勢,反而冷兮兮的道:「你是百花門的什麼人?」
馬上人也報之以冷兮兮的道:「暗香精舍大總管,樂——無——窮!」
「沒聽說過!」赤面人搖了搖頭,一對紗帽翅顫巍巍的抖動不已!
眼高於頂的樂無窮,怎能不勃然大怒,長鞭喇的一聲,照著船舷掃下。
「啪!」木屑亂飛,梨木船沿留下一道五寸深淺的鞭痕。
赤面人鼻孔中冷哼聲道:「小輩……憑這一鞭,就註定了非死不可!」
樂無窮揮鞭出船,原本是習慣動作,當然也含有施功示驚的意思,盛怒之下的結果,聞言不由道:「哦!我看未必吧!」
赤面人已緩緩站了起來,慢步走向船邊,一面不經意的道:「我沒打算出手,沖著你這鞭,我卻要改變我的初衷了!」
樂無窮道:「原來你以為暗香精舍都不堪一擊!」
他顯然的誤會了。
他以為這一鞭已展示的深厚的功力,表面是為了「看得起他」,才改變不出手的原意。
不料——
赤面人忽的怒道:「憑你這分狂傲,憑你傷了我的船,不得不要你知道厲害!殺殺百花門的囂張之氣!」
樂無窮羞怒交加,肩頭動處,長鞭如同靈蛇,咻的一聲收回,然後呼的一聲,像一條怪蟒,認定赤面人連纏帶掃,快如電光石火。
赤面人怒火從兩眼之中暴射,大吼道:「不識好歹的東西,放肆!」
話未落,人已起。
凌空如履平地,寬大的紅蟒,衣袂都沒振動,已由船上移位到了堤岸,正是樂無窮坐下駿馬之旁。
那匹高大的駿馬,被這突然落下的紅影,驚的前蹄人立,長嘶不已!
赤面人似乎十分生氣,一言不發,左掌忽的一揮,照著那匹馬遙遙拍去。
呼——
勁風如同狂飈。
那匹高大的駿馬,像是紙紮的一般,被赤面人所發的掌風,震得四蹄離地,跌出五丈之外的河堤之下,半晌爬不起來」
這也有施功示驚,敲山嚇猴的意味!
樂無窮心頭不由一懍。
然而,他並不氣餒,喝道:「外門蠻力,也敢到暗香精舍來唬人!」
赤面人冷峻的道:「那麼你是要看看內功修為-?」
樂無窮氣極道:「樂爺爺指教你幾鞭!」
鞭隨聲發,話落,一條長鞭又已刷了一個大圈,變成一條硬挺挺的鐵條,蒙頭蓋臉的襲出。
赤面人絲毫不動,不閃不躲,但等鞭影到了眼前,力道隱隱襲至,左臂突的抬起,硬向鹿皮鞭抓去。
樂無窮心中暗喜。
因為,這條鹿皮鞭與一般用的長鞭不同,它鞭身一丈二尺,卻在鹿皮縫裡,夾有一百零八個看不見的鋼鉤,倒刺尖銳,鋒利無比,這是樂無窮獨門的陰招。
他知道使鞭的人,往往為對方大力手法抓牢了,雙方較力,往往是使鞭的吃虧,所以把鋼鑄的小小倒鉤,編織在花紋縫裡,要存心抓鞭之人一招失著,甚至雙手被鋼鉤勾得血淋淋,負下重傷。
有了這個原因,樂無窮不但不收鞭撤招,而且越加下掃。
誰知——
赤面人似乎已知道鞭中有詐,他抬臂高舉,並不抓鞭,忽的略略偏身,用手臂的小臂迎著長鞭擋去。
長鞭乃是軟兵器,遇硬即轉。
整個長鞭竟然有一小半纏絞在赤面人的小臂上。
小臂有寬大的紅蟒衣袖在外,小小鋼鉤縱然勾上衣袖,對赤
面人是絲毫無傷。
樂無窮心中暗喊一聲:「糟!」急忙抽鞭。
可是,為時已晚!
赤面人纏著鞭身的小臂,忽然一式千斤墜垂了下來,冷笑道:「要看內功,可以開招了!」
樂無窮心裡有數。
他只見赤面人這一氣呵成的舉臂、繞鞭、施功、著力,已經是扎手人物。
然而,樂無窮生性驕傲,又豈肯在沒見真章之前,就豎白旗。
他握鞭之手,不由暗暗用力,緊握鞭柄,口中卻道:「在下也願一試,不過,你還沒亮出字型大小之前,是否師出無名呢?」
這句話,乍聽是十分大方,但是,骨子裡已有了怯意,緩合了僵局。
赤面人雙目似睜還閉,淡淡的道:「真要知道我是誰!」
樂無窮道:「你怕人知道?」
赤面人道:「你嘴皮子很強!」
樂無窮應道:「誰都會有此一問!」
「也好!」赤面人點頭道:「要你死得明明白白,免得做個糊塗鬼!」
「哼!」樂無窮哼了聲道:「鹿死誰手,尚在未定之數!」
「聽著!」赤面人朗聲道:「至尊統一教教主!」
樂無窮心頭大震。
因為,七大門派之事,已在江湖傳開,百花門的眼線也有回報。
但是,他故做不知,搖頭不迭的道:「還沒有聽說過!」
赤面人怫然不悅,沉聲道:「沒聽說過不打緊,讓你見識見識!」
話落,纏著軟鞭的手臂立即帶到胸前,厲聲喝道:「你能收回此鞭,老夫回船就走!」
一道隱隱的力道,順著軟鞭,如潮水般涌了過來,綿綿不已。
赤面人的眼神中由精光閃閃到凌厲逼人,接著是冷森陰沉!
樂無窮只覺著原來綿綿的力道,陡然之間如同怒濤拍岸,洶湧澎湃。握鞭的一隻手,有些發抖。
他急忙懾定心神,全力貫注。
名家交手,就是分厘之差,這一絲一毫的分厘之差,就是生死交關。
樂無窮的手臂整個在抽搐,筋酸、肉麻、背痛。
他咬緊牙關,勉力支撐著。
他自料,不能再支撐下去。
因為,手臂的痛楚,已到了肩頭、喉間、五臟……周身的骨節都被震動著,像是要拆散開來。
一股熱的、腥的、酸的、鹽的味道,直衝喉嚨!
樂無窮不能鬆手。
他深深的了解,只要他一鬆手,周身的力道消失,整個人重則血充大脈,像火藥爆船化為粉碎,輕者七孔出血屍橫河堤!
然而,他沒有任何方法能逃過這一劫。
棋高一著,縛手縛腳。
他只有閉目等死,掙扎得-時是一時。
他施出最後的一點力道,捨命的抓緊軟鞭。
「咔!」
輕輕的,短促的一聲脆響。
鹿皮軟鞭從中斷為兩截。
樂無窮頹然跌中在原地,口角滲血,執鞭的一隻手,皮開肉綻,血流、肉翻。
赤面人紋風不動,瀟洒的旋臂抖落繞在小臂上的半截軟鞭,揮揮紅蟒衣上的皺紋,冷冷的道:「內功,這就叫內功,你也見識過了吧!滋味如何?」
樂無窮的語窮了!
他不是沒有話說,而是沒有說話的力氣。
可是,他心中的惱怒、憤恨,從他已經失神的眼光之中,表露無遺,假若他此刻還有力氣,恨不得把赤面人-口吞咽下去,或是像撕一張廢紙,撕個粉碎。
赤面人並不立刻送樂無窮的命,像狸貓在吃老鼠之前,戲弄個夠一樣。
此刻只要他上前跨一步,用一個手指在樂無窮周身任何地方輕輕一點,樂無窮就得真氣泄盡,變成一個臭皮囊,泄了氣的臭皮囊。
他沒有,雖然也跨前一步,卻用手掌處按上樂無窮的命門,緩緩輸出溫暖的真氣,口中談淡的道:「樂朋友!你還不能死,我本來不打算叫你到了這個地步,因為我並無意找你,只怪我高估了你,誰知你這等不堪一擊!哈哈哈……你還不能死!哈哈哈……」
每一句話像一把刀,每一個字像一枝箭,刀刀刺在樂無窮的心頭,箭箭刺在樂無窮的臉上。
樂無窮此刻真到了「欲死不能」的田地!
他破口大罵道:「有種的就殺了我!」
赤面人笑道:「我說過,我意不在殺你!」
樂無窮吼叫如同一隻受傷的野狼,叫道:「你要怎的?」
樂無窮儘管狂吼驚叫。
赤面人卻不慌個忙的道:「我找的是你的主子,百花夫人,她現在何處?」
「哼!」
樂無窮冷哼一聲,並不回答。
赤面人大聲道:「說!她現在何處?」
樂無窮咬牙切齒,一言不發,一雙眼珠,幾乎要突出來,惡毒的盯著赤面人。
赤面人有些兒不耐的道:「再不說,你會後悔!」
樂無窮反而說話了!
他厲聲吼道:「有種把老子立斃掌下,只怪我學藝不精死而無怨,要是再威逼老子,老子做鬼也饒不了你!」
赤面人不由哈哈一笑道:「哈哈!立斃掌下?天下有這等便宜的事嗎?」
口中說著,虛按在樂無窮命門之上的一隻手,忽然快逾電掣的化掌為抓,滑落到樂無窮右肩的琵琶骨上。
樂無窮不由心如刀攪,雙目冒火,吼道:「你要怎麼樣?」
「拆骨縮筋!」
赤面人的目光,比樂無窮更加可怕。
果然,他口中的「拆骨縮筋」,比武林中「錯骨分筋」手法更加惡毒,更加殘酷。
「錯骨分筋」不過是將人的骨節錯開,主筋分離,雖也使身受之人痛苦至極,但事後,骨接原位,筋歸脈絡,仍然無損不殘。
「拆骨縮筋」就不然了。
它是用「穴脈相連」功大,將身受者周身的三百六十個骨節,統統拆了開來,自然傷到軟骨。
軟骨,就是骨與骨接合的膠著素,軟骨受損,兩骨之間沒了接著之處,再難接得上,即使接上,也缺少活動的物體,而骨硬碰硬的磨研起來,痛楚可知。
至於「縮筋」,簡言之就是把全身靠著拉張的筋,完全收縮成一團,失去彈力。
骨散了,筋縮了!
一個人立刻成為「軟體肉球」,比死實在更加難受。
樂無窮不由破口大罵起來!
赤面人不怒不叫,手指輕輕一扭一擰一旋。
「啊……」
刺耳驚魂,樂無窮的人縮成一團,在當地抖動不已。
他之所以「抖動」,真的是在拆骨縮筋手法之下,連滾動的力量也沒有了。
赤面人冷酷的一笑道:「自討苦吃!」
他不理會連哼都哼不出來聲音,在地上發抖的樂無窮,自言自語的道:「她真的不在暗香精舍?那……她到哪裡去了呢?」
他略一沉吟,連地上的樂無窮看都不看一眼,擰腰彈身離地,人在空中一旋,已回到船頭甲板之上,就先前的太師椅上坐下。
揮手對八個「血鷹」喝道:「分途去搜!」
「遵命!」
八個紅衣「血鷹」一齊拉下頭套。
赤面人又叮嚀道:「發現正主兒,不準隨便出手,那是送死!」
「是!」
八個紅衣「血鷹」應了聲,各自展功,躍向岸邊,向竹林深處,暗香精舍撲去。
船上只剩下赤面人,他推了推紗帽,照料了一下天色……
忽然——
一隻雪白的飛鴿,由天際飛來。
赤面人不由雀躍般的離座而起,捏唇發出一聲裂帛入雲的尖哨!
那白鴿忽然凌空改變了飛行方向,收起揮動的雙翅,像墜地流星,帶著破風之勢,落在甲板上。
赤面人緩步向前,招招手。
那隻信鴿頗通人性,跳著躍著,跳上赤面人伸出的手臂。
赤面人一手抓住信鴿,另一手在信鴿的爪子上輕輕地拉開一個細小的紙條,略看一眼,口中狠狠的道:「我管不了許多,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不能讓你壞了我的大事!」
他的目露凶光,咬牙切齒。
血、毛,從他手中不斷的落在甲板。
原來,他忘了手中捏著信鴿,咬牙切齒之際,力道難以收束,忘情的把小小信鴿,捏成泥漿一般。
「呸!」
丟下信鴿的爛泥毛骨,仰天發出一聲長哨。
哨聲甫落。
八個紅衣「血鷹」像飛鷹般越過竹林落回船上。
赤面人揮揮手道:「她的人不在此地,現在金陵,走!船發向金陵,停泊莫愁湖!」
說完,回身向艙內鑽去。
八個紅衣「血鷹」尾隨進艙。
「哼呀!嘿——嘿呀!嘿!」
縴夫,又拉起纜索,一步步吃力的前進。
莫愁湖的夜,淡月疏星。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遠處,吟嘯閣的影子,靜靜的映在水上,像是一個黑衫的舞者,隨著水紋搖曳生姿。
夜湖,是寧靜幽美的!
然而,好景不常。
櫓聲咿呀,波紋陡漲。
一艘巨船,鼓浪而來,就停泊在葉嘯閣這個詩情畫意的角落裡,內湖最隱蔽的地方。
夜已深沉。
天上,忽然彤雲密布,黑壓壓地,也像低了許多,彷彿重重的壓了卜來。
那艘船上的燈火,也突然熄了。
夜色太濃,看不清楚四周的一切,但是,船上一條條的人影,卻明顯的看得出來,從船尾一個個躍身而起,借著吟嘯閣做為接腳跳板,魚貫的落在堤上。
一共是九個人。
為首的,反是最後離船的一個,他到了堤上,卻又是最先的-個。
九個人的輕功,都是上乘,如同落絮飛花,全沒有半點聲息。
像一陣清風,沿著堤岸飛鳥掠水般向「金陵世家」奔去。
金陵世家的一大片房舍,也是半點燈火也沒有,重門深鎖,聲息全無!
九條夜鷹也似地人影,在為首的一揮手之下,立刻收勢停聲。
這時,才看出,那為首之人紗帽紅蟒、赤面長髯,威風凜凜。
他瞧料了一下,一雙眼,不住的閃動。
這太不可思議了。
金陵世家在六朝金粉的寧國府,可是響噹噹的簪纓世家。雖不燈火如畫,也必是宮燈高懸,而且,值更守院的守丁、護院巡查的武師,無論如何是少不了的。
為何如同一座無人空屋?
因此,赤面人在離常家尚有一箭之地的暗處停了下來,猜不透是什麼道理。
他沉吟一下,自言自語的道:「難道說他們已知道老夫今晚要來?」
說著,大踏步踱了幾步。
忽然——
他大聲道:「既來了,入寶山空手回不成,過來!」
對著身側的一個「血鷹」低聲囑咐道:「進去,看看他們為什麼做縮頭烏龜?」
「是!」
紅衣漢子,應了一聲,一個箭步槍前三步,平地一個弓腰,人已上了常家的大門門樓。
就在輕輕借力一點,落向內院!
片刻——
紅衣漢子折返,低聲向赤面人道:「上稟至尊教主,宅內除了下人房有一對老傭人之外,的確沒有第三個人!」
「有人就有訊息!」赤面人冷冷的道:「進去!」
說著,他不用箭步衝刺,平地上拔三丈,向常家大門撲去!
「風擺殘荷」的式子,赤面人恰巧落在樓檐的邊邊上,搖了幾搖,點腳尖、擰雙肩,又已到了獸角飛檐,姿態之美,功力之深,實屬少見。
八個「血鷹」,眾星拱月似的,也上了門樓。
赤面人一言不發,二次上起,幾個躍縱,就落向箭道的盡頭,也是二門的大廳。
他行雲流水的片刻已搜完了常家一連五處宅院,哪有半點聲息。
回到大門,不再躍上門樓,就在粉白明壁之前落實地面,對先前那個「血鷹」道:「去!把那兩個老傭人抓來。」
紅衣漢子趨前應道:「現在已被屬下捆綁在明壁后的假山邊梧桐樹上,等候發落!」
赤面人鼻了里哼一聲,大步走向院落。
假山石側的梧桐樹榦之上,一男-女,都有七十來歲,白髮蒼蒼的老人,雙手背剪的捆了個結實,他們的老態龍鍾,本已振作不起精神,此時,低著頭,蒼白而多皺紋的老臉上雖無懼怕之色,卻有疲倦不堪的神情。
赤面人走上前去,抓住那個老頭的半禿白髮,沉聲喝道:「你是常家的什麼人?」
老者已發禿齒落,又干又癟的嘴唇吃力的動了一動,才道:「常義,金陵常府負責打掃祖先堂的老傭人,七歲由親生父母賣到常家來,今年七十六歲,還差半天就整整七十年!」
赤面人大喝道:「嚕嗦!誰問你這些!」
老者又道:「她是我的老伴!」
他用下巴桃了挑,又接著說:「本來是上房的丫頭,五十年前,老太爺賞給我做媳婦,我們拜堂到昨天恰巧是五十年!」
「呸!」
赤面人啐下一口唾沫怒道:「我只問你,常家一家人都到哪裡去了?」
常義勉強地翻了一下眼皮,又道:「你們找常家做什麼?」
赤面人大喝道:「這個你不要管!」
不料,常義苦掙著咧咧嘴,似笑又笑不出來的道:「既然說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也就不要來問我!」
年紀大,睥氣不小,說完,仰面朝天,一語不發。
赤面人的眼神一閃,冷哼一聲道:「小小的一個下人,竟敢賣弄口舌。」
想不到常義忽然雙目暴睜,大聲道:「下人?下人又怎麼樣?死!活!老漢這把年紀,死活早已嚇不倒我了!你們真的不知死活!夜入民宅,捆綁我這個下人,還有王法嗎?還算英雄好漢嗎?」
他侃侃而講,本來有些憔悴老態,突然變得氣慨非凡,豪情千丈!
常義這個老管家,真的足足在金陵世家做了七十年的差事,從小廝到跟班,毫不含糊。
赤面人似乎有些惱羞成怒,跨前一步,伸手向常義摑去!
「啪!」
這一巴掌雖然沒有用上真力,只是隨手一揮。
然而,以赤面人的武功,加上常義的老邁,怎生消受得起?
「哇!」
常義雙目失神,噴出一口鮮血。
另一棵梧桐樹上綁的老婦人一見,「哇」的聲哭了起來,口中叫道:「你們這幫強盜,是漢子應該找我們主子,打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奴才,你們要臉不要臉?」
她哭哭啼啼的喊著!
八個「血鷹」不由互望了一眼!
赤面人也覺得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下人,真的毫無來由。
可是,常義嘴角血跡尚在滲流,卻撐著道:「讓他們打吧!我在金陵世家七十年,跟隨三代老爺,見過的英雄好漢數不清,沒見過這樣的小人!」
赤面人原本消下的怒火,聞言又暴發起來.大吼道:「小人?誰是小人?」
常義突然重重的呸了聲道:「呸!你就是小人!呸!」
重重的一呸,將口中淤血猛力向赤面人臉上吐去。
一個小小的血塊,正巧吐在赤面人的眼睛上。
赤面人勃然大怒,右手五指戟張,奮力抓向常義的面門。
「啊!」
慘叫聲刺耳驚魂。
常義已面目全非,整個頭分不出五官,像個稀爛的西瓜。
情況之慘,令人鼻酸而不能卒睹。
老婦人一見,頭忽的一垂,昏了過去。
赤面人一不做二不休,斜移半步,探手用單指點了婦人的靈明穴,口中喝道:「說!常家母子到什麼地方去了?」
老婦人被他用點穴法從昏到醒,不由嚎啕大哭,口中罵道:「你們這些殺千刀的強盜,你把我也殺了吧!」
赤面人冷冷的道:「不說出常家母子一家人的下落,你也活不了!說!」
揚掌待發,雙目凶焰畢露。
老婦人哭嚎著道:「老夫人去了秀嵐上苑!有本事你去找她!」
「秀嵐上苑?」
赤面人略一沉吟又喝道:「秀嵐上苑在什麼地方?」
老婦人的精神似乎完全崩潰,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我也不知道!」
「嗯!」赤面人哼了聲道,「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就要你的命!」
老婦人抽泣的道,「要我的命我也不知道!」
真的,這老婦人只聽說常老夫人帶同兒子媳婦等去了秀嵐上苑,至於秀嵐上苑究竟是在伺處,她實實在在的一無所知。
可是,赤面人並不相信,狠狠的道;「你膽敢再說一句不知道,我就要你的命!」
誰知那老婦人忽然止住悲泣,大聲道:「要了我的命最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就要你的命!」
赤面人被老婦人的三聲不知道激起怒火,毫不考慮的右手並指一點,戮向老婦人的喉結大穴。
那老婦人「咯」的一聲,頸子下垂,眼見活不成了。
赤面人的怒猶未息,狠聲道:「不怕找不到別人!走!」
他揮手就待率先起勢!
「走?慢點!」
忽然一聲冷冰冰的斷喝,從二門院牆上傳來。
喝聲未落,一道青影「唰!」哨風聲中,幾乎刷到赤面人的臉上。
赤面人不由一怔,冷不防之下,被逼著退躍三步,手忙腳亂。
一個禿頂的中年漢子,執著根青竹鉤竿,沒見他從何處來,已站立在院落假山石上。
禿頂漢子用眼一掃捆在梧桐樹上常義夫婦的屍體,不由三角眼一皺,手中漁竿指著赤面人道:「啊!真有你的,九個人殺一對不會武功的糟老頭,還要捆起來動手,我金四禿子算是開了眼了,各位真露了臉了。」
赤面人被他出乎意料的一竿逼退,已經怒火如焚,又聽他一頓挖苦,更如火上加油,怒吼道:「你是什麼人?」
金四淡淡一笑道:「我?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姓金排行老四,別人都叫我金四禿子!』
赤面人遲疑了一下道:「沒聽說過……」
金四禿子不等他說下去,緊接著道:「不打緊,我本來就是無名小卒,各位一定是響噹噹的大英雄、大俠士、大丈夫、大武術家-?」
赤面人怒道:「你想知道?」
「當然!」金四禿子冷笑道:「不知道怎麼替各位今晚的事傳名呢?」
赤面人雙目如電,冷森森的道:「等我報出名號來,可能你已沒有機會替老夫傳名了!」
「會嗎?」金四禿子冷笑如舊。
赤面人道:「因為你也會像這梧桐樹上兩個老廢物一樣!」
金四全然不在乎的道:「哦!要不要先把我捆綁在樹上呢?」
赤面人喝道:「用不到!」
金四道:「不捆綁起來,可能沒那麼容易啊!」
「納命來!」
赤面人聲出掌隨,迎面單刀直入,逕取金四禿子的面門。
「哼哼!」金四禿子冷冷一笑,撤回右手的鉤竿不用,左掌一揚,反向赤面人的手腕削去。這是上乘手法,反守為攻。赤面人不由一怔,急切間縮手撤招,人也隨之倒退三步,沉聲喝道:「你是哪一門的?」
金四禿子冷冷一笑道:「我正要問你,你是哪-門哪一派的?」
赤面人勃然大怒道:「放肆!」
「放四!」金四禿子更加調皮的道:「還放五呢?放四!你可以問我,我問你就算放肆?」
赤面人雙目之中,陡的射出懾人心魄的凶焰,悶聲道:「不報出門派,也免不掉一死!」
金四禿子聞言,仰天打個哈哈:「哈哈!我是學你剛才抓人的手法,血魔神掌之一的『魔爪揚威』!你是不是明知故問!」
明顯的,赤面人的神情一凜。
因為,他的功夫被人看出,等於看出他的來歷,這是他一百個不願意,也是他最大的禁忌。
因此,哈哈一笑道:「姓金的,你算是死定了!」
口中說著,忽然略一矮身,立樁起式。
八個「血鷹」之一的快上幾步,捧上那似劍非劍,似笏非笏的奇異兵刃。
「嗆!」
彈簧聲響,赤面人已探手抓了過來!
金四禿子一見,大嚷道:「好傢夥,這柄追魂奪命血魔笏,怎會到你手裡?」
赤面人的目光有驚、有奇、有十分詫異的神情。咬著牙齒道:「你知道的還真不少,你可能不知道,這就是你一定要死的原因!」
「未必吧!」金四禿子忽然側跨半步,手中的釣竿一頓,揚起一溜勁風。
就在他一順竿之際,前面不足三尺的釣索,帶起倒刺鋼鉤,直對準赤面人的眼睛勾去。
這一招既快,又准,既妙、又奇,完全出乎赤面人的意料之外。
急切之際只有兩個化解的手法。
一是抽身急退。
一是揚起追魂奪命血魔笏連架帶削。
赤面人性如烈火,傲氣十足,怎肯抽身退後。
因此,他一揚手中笏,連挑帶削,認定釣竿揮去。
可是,在他驚異之下,不免遲了一步,分秒之差,並沒削上釣索,卻挑了個空。
這並不是赤面人的功夫稍遜一籌,而是金四禿子見機得早,先一剎那之間,力貫釣竿的末梢,不著痕迹的將釣索帶高了一尺。追魂奪命血魔笏又比-般刀劍略短,故而落空。
一招落空,赤面人怒火更盛,挫步前欺,揚笏橫地里照著金四中盤掃左。
這一招頗見功力,而且辛辣之極。
因為,金四的釣竿乃是略長的外門傢伙,凡是較長的兵器,最怕敵人近攻,對方一旦逼近,長傢伙自然施展不開。
金四禿子不是弱者,焉能不明白這個竅門。
他忽的一旋身,滴溜溜一個空旋,像一條滑極的魚,人已斜飄五尺之外。
更巧妙的是,借著旋身側飄之際,手中的釣竿像一支靈蛇,也找赤面人的中盤。
赤面人冷冷一笑道:「這招『回水挽波』是有些功夫,可惜你遇上老夫,算你命中注定!」
但見他腳下不閃不躲,整個人在原地不動,原本掃出的血魔笏突的撤回不揮,守株待兔,等著金四的釣竿纏來。
「不好!」金四禿子人叫一聲,整個人忽然撲身倒在地面。
人既撲倒地面,手臂自然下垂,手中的釣竿也快如閃電般平著地面。
但是,旋轉之力並未消失,直掃赤面人的腳踝。
原來,金四禿子大叫「不好」,乃是誘敵之計的虛招,佯做失手,若是對手以為真的得手,自然不防下盤被攻,少不得著了道兒。
無奈,赤面人卻是個大行家,洞燭先機,已經看穿了。
他冷哼一聲道:「雕蟲小技!」
斷喝聲中,一墊步,用右腳照著沿著地面掃來的釣索,同時手中的血笏也沒閑著,探臂長伸,連刺帶劈,端的威力十足。
金四禿子的倒地出招,原是萬不得已,並未存有一招得手的僥倖之心,因此,就在出招之際,魚躍龍門,人也彈離地面。
幸虧他彈身得早,若是想真的釣上對手的足踝,不免彈起遲緩,且彈起時,人在空中,正送到血魔笏的白刃之下,免不掉來一個大開膛。
饒是如此,但聽「呼!」的一聲,血魔笏的勁風貫斗,一溜寒光沿著中庭二穴滑下,分厘之差。
金四禿子嚇出一身冷,喊了聲:「好險!」
赤面人冷冷的道:「你算躲過一劫!再來!」
血魔笏得了先機,舞成一團寒芒,唰!唰!唰!綿綿不絕,像迅雷奔電,挾萬鈞之勢,一連三十六招,銳不可當。
金四禿子失去先機,加上功力的確稍遜一籌,完全成了挨打的局面,守多攻少。
赤面人的喝聲連連,笏影翻飛,把金四禿子的整個人都罩在一片笏影之中。
金四禿子的釣竿,已失去作用,眼看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金四既是百花夫人手下的五條龍之一,當然也有其獨到之處。
但聽「喀!」一聲脆響!
敢情那枝釣竿原是兩截的裝置,百忙之中,變成兩截,像是一支短鞭、一支判官筆。
金四禿子左手判官筆鵝毛刺的後半截釣竿,右手前半截釣竿,招式也異常奇特。
赤面人不由一怔。
就在他一怔之際,金四禿子右手半截釣竿的倒釣,已卷上赤面人的頸子。
赤面人不由大吃一驚,手中血魔笏,全力前探,直刺金四的心窩。
金四右手猛的上挑,大喝道:「看看你是誰?」
原來赤面人的「紅臉」,乃是人皮面具,被釣鉤鉤到半空之中!
幾乎是同一時間。
赤面人的血魔笏已插進金四禿子的胸膛。
金四禿子臉上的肌肉扭曲,尚自咬牙叫道:「我猜到是你!果然……」
赤面人忙用左手大袖掩住了面門,右手血摩笏猛送急抽,口中大喝道:「回船!」
語落,人已越過二門,八個血鷹同時跟進。
「嗵!」
金四禿子的屍體,撲倒在地。
夜風,吹起一片血腥,飄散在空際。
遠處,梟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