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其他三人也沒有較為突出的主意,自然只有聽她的,相偕下山,江夢秋才發現有件苦事,因為他出門之時,雖然早就得到祖父的指示,但沒有打算就此不回家,不僅沒帶錢,也沒帶換洗的衣服,除了一劍之外,別無長物。
家門雖然不遠,但江河遠有了指示叫他不要回去,他也不敢抗命,下山在飯店打尖,是方梅影付的帳,可是店中的小夥計卻先向他報帳,弄得他十分難堪。住下店后,要三間上房,他一身汗水,首先洗了個澡才發現無內衣可換了,只得胡亂穿上了髒的,但那襲長衫也髒了,只好咬著牙,就著浴后的殘水,將外衣洗了一下。
但行旅之中,又沒有涼曬的地方,只好搭在椅背上,第二天早上,摸摸衣服還是濕的,想穿出去又怕不妥,不穿外衣,又不敢出門,憋得在屋裡亂轉,直到日上三竿方梅影在外叩門道:「兄弟,你還沒起來嗎?我們要走了!」
江夢秋看看還在滴水的衣服,只得道:「大姊,昨天太累了,我們多休息一下,午後再走行不行!」
方梅影在門外笑道:「可是你也該起來了,我等了你半天,肚子也餓得咕咕叫……」
江夢秋何嘗不餓,但又不好意思說要等衣服干,只好裝著疲累的聲音道:「大姊!我不餓,只想多躺躺,你一個人先去吃吧,到中午我再吃好了!」
方梅影道:「胡說,廿多歲的小夥子,哪能這麼沒腸胃,昨天晚上你一口氣扒了五六碗飯……」
江夢秋道:「正因為昨晚吃多了,現在還脹著呢!」
方梅影笑道:「你別是病了,讓我看看!」
說著就聽見推門的聲音,江夢秋急了道:「大姊!你別進來,我沒病,只是不想吃而已!」
但方梅影已經推開門進來了,手中還提了個包袱,看看屋中的情形一笑道:「你倒真勤快,自己都會洗衣服了,怎麼不拿去晾呢,放在屋裡幹得了嗎?」
江夢秋滿臉通紅。
方海影更不放鬆,摸摸濕衣服笑道:「這樣子三天也幹不了,少爺!你洗過衣服沒有?」
江夢秋只得紅著臉道:「沒洗過,我在家裡一直都有人服待著,但既然出來了,什麼都得學學。」
方梅影一笑道:「學學是應該的,但也得拜拜師,衣服洗得還乾淨,只是你不絞乾,要晾到那一輩子去。」
江夢秋一怔道:「洗衣服還要絞乾呀?」
方梅影笑道:「當然要絞,否則這麼水淋淋的,除非有大太陽,像你這麼放在屋裡,三天也幹不了,昨天我就奇怪,你一盆水洗澡,端出去只剩了半盆,我還以為你喝下去了呢,哪知道都吸到衣服上去了。」
說著取下衣服,打開窗子,將水滴都絞乾了,再度抖開,披在椅背上,江夢秋接過道:
「早知如此現在已經可以穿了,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方梅影笑道:「難怪江爺爺要我照顧你,看你離了家連日子都不會過了!不過你是個大男人,這種事不經手也是應該的,好兄弟,有大姊在,以後可不必操心了,該換洗的衣服交給大姊好了,別客氣,誰叫我是大姊呢!」
江夢秋紅著臉道:「大姊!實不相瞞,如果有衣服可換,我也不會窩在這裡等衣服幹了。」
方梅影咯咯笑了起來,用手敲敲他的額角道:「這才像句話,自家姊弟,有什麼話不能說的,昨天你躲在房裡洗衣服,我早就知道了,今天你在屋子裡轉,不敢出門,我也知道,崔大姊瞧著不忍心,要來幫你的忙,是我攔著他的,非要你受點罪不可,誰讓你把大姊當外人的。」
江夢秋只有低下了頭,不敢作聲。
方梅影打開布包,取了一襲新衣交給他道:「快穿上跟我出去吃飯吧,這件衣服是我跟你挑的,未必會合你的意,將就著穿上,回頭再去買兩件帶著,以後有什麼困難,只管說好了,跟著大姊,可不能讓你受委屈,否則以後見江爺爺怎麼交代呢?」
江夢秋十分感動,連忙穿上衣服,覺得沉甸甸的,摸摸衣兜里,方梅影又自身邊取出一個繡花的荷包,替他系在內襟裡面道:「荷包里有兩塊金子跟五百兩的銀票,往後路上花費都由你開銷了,昨天我是不知道你頭一次出門,讓你受了一次難堪,那怪大姊不好,只是我沒想到你家裡富甲一方,身上會連個小錢都沒有。」
江夢秋忍不住握著她的手道:「謝謝方大姊!小弟痴長廿五歲,可真是沒出過門,除了練武讀書,任何事務卻沒經過,以後要大姊指點的地方太多了!」
方梅影一笑道:「別客氣了,你的機智武功都不比我差,甚至於還超過我,江爺爺要我照顧你,大概就是指這些起居方面的瑣碎事務,以我們兩家世誼還有話說嗎?」
江夢秋抽回手笑道:「大姊!我們吃東西去,真對不起,讓你餓著了,其實我也餓得難受!」
方梅影點點頭,剛要出門,崔妙人與崔明珠也闖了進來,每人捧了一個小包,崔妙人笑道:「就快吃午飯了,我帶了包子來將就吃一點吧,這個小城裡也沒有什麼好吃的,我們趕一程,到徽州府去好好吃一頓。」
崔明珠卻遞上那個小包道:「江大哥,這是昨夜為你趕縫的小褲褂,把換下的給我……」
江夢秋只好老著臉皮接下來道:「謝耐!謝謝!臟衣服我自己洗,不敢再麻煩你了!」
崔妙人卻道:「江兄弟!這可不是客氣,跟著我們三個女的同行,要一個爺們自己洗衣服,讓人家看著也是笑話,再說貼身衣服可不能將就。因為我們練武的人,衣著的關係很大,稍一不舒服,跟人交手時就會受到很多的牽掣,明珠可不是要替你漿洗,而是好比照你的尺寸,給你再縫兩件合身的,你就別再推辭了。」
方梅影一笑道:「正是,你這位少爺只知道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不曉得日常生活中學問大著呢,以後還得多學學,看我們怎麼照顧你,才知道怎麼照顧自己,換好衣服出來用點心,然後上路,可別客氣。等到了徽州,好好請我們吃一頓就行了,崔大姊,你不知道他多嫩,自己身上帶了銀子,居然沒想到買身衣服來穿穿,守在屋子裡等衣服干呢,要不是我替他買了一套,他還出不了門呢。」
崔妙人一笑道:「這也難怪,他根本就不知道衣服可以買得到的,在家裡的時候,何曾操過這種心。」
方梅影把她們拉了出去,江夢秋回味了一下,才明白方梅影暗中塞銀兩給他是為了掩飾他身無分文的窘態,心中更感激了,換下內衣褲后,覺得新穿上的這一身果然不太對勁,連走路都有牽扯的感覺,這是崔明珠酌量著縫製的,自然不會合身,也明白崔妙人何以一定要他舊衣的尺寸另行縫裁了,這些小節在家中從未注意到,只知道拿來就穿上,從無不適之感,而且那些衣服都是簡士堯指令他的孫女兒曉萍親手縫裁的,他也曾為此提出異議,說家中使女傭仆很多,何必一定要麻煩曉萍呢?但簡士堯卻堅持不允,由此看來,這些細節都是含有深意,只是自己懂得太少了,同時也明白為什麼爺爺要他出來磨練一番,老耽在家裡,他永遠也不會有長進的;父親從不出門,閉門在家裡練武,有許多事情是不會知道的。
換下臟衣服,他包了起來,遞給崔明珠時,他還有點靦腆,崔明珠卻落落大方地接下,毫無不自然之態,江夢秋才感到自已不僅在細節上要學,在處世對人的態度上,也應該多學學,否則自己就不配做江湖人。
那種洒脫豪放的胸襟,處世無偽率真的態度,才是江湖兒女本色,這也是自己拘謹不苟的父親無法教導的,幸好有個祖父,否則自己將永遠被關閉在一個小圈子裡了。
為了要在路上行走代步,他們各自買了頭馬,對馬匹他倒是稍微喜愛,騎術也不錯,自命內行,要代他們選馬,結果只有崔明珠聽了他的話,買了一匹跟他差不多的駿馬,崔妙人和方梅影卻選了一頭瘦小的川馬。
開始上路,前面的二三十里,他與崔明珠揚蹄賓士,十分得意,把另兩個人拋得遠遠的,但走了一陣之後,他們的馬匹就不濟了,頻頻喘氣,而方梅影與崔妙人的川馬卻步伐沉穩,不疾不徐,毫無疲態,到了最後,反倒落在他們之後了,快到徽州時,他們的馬根本就走不動了,口吐白沫,要他們下來拉著才能勉強前進!
江夢秋憤憤地道:「這兩頭畜生真氣人……」
崔明珠也氣道:「是啊,看起來比姑姑他們的要壯出一倍,走起來卻半點勁兒都沒有。」
方梅影一笑道:「買馬又不是為了好看,更不是論斤量,那是你們自己挑的,可怨不了人。」
江夢秋紅著臉道:「那怪我不好,是我幫明珠選的,我家也養馬,每匹馬都是精精壯壯的,腳程耐性都很好,我從家裡騎著去看爺爺,百餘里路,連氣都不喘;哪曉得這兩頭畜生會如此不濟事呢?」
方梅影一笑道:「你家裡的馬自然都是佳種,可是一般市面上哪有這種好馬呢?尤其是良駒,千金不易,你花五百兩銀子就買得到嗎?這些馬的外形好看,只能給一些紈褲子弟騎著充充場面,要走長途,倒不如選小川馬,看起來雖然不像樣子,跑起來也不很快,但很靠得住。」
江夢秋道:「那在買馬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呢。」
方梅影笑道:「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何況那地方根本沒有什麼好馬,倒不如到徽州府,我再幫你挑匹好的吧,我們的馬也不行,同樣的需要換一下。」
江夢秋道:「可是平白丟了幾百兩銀子多可惜呢。」
方梅影笑道:「這個你不必心痛,損失算我的好了。」
江夢秋紅著臉道:「我不是跟大姊計較這個。」
崔妙人道:「你聽她的呢,她想從你身上賺幾文才是真的,你跟明珠的馬,如果在府城裡賣,還可以賺幾兩銀子,倒是我們這兩匹馬才賠定了,連一半的身價都賣不出來,方大姊她打算從你們身上撈回損失呢。」
崔明珠道:「這我又不懂,何以劣馬反而能賣高價。」
方梅影一笑道:「在那個小地方,有錢的人家少,但這種靠長相的馬匹找主顧,養著又耗口料,它們雖然不中用,還嬌貴得很,壞口料不肯吃,所以馬主人寧可賠幾文錢脫手,到府城裡,有錢的子弟多了,懂得馬的卻少,倒是你們的馬好脫手,賣得起價,因為他們可以混充駿馬賣個高價,而我們的川馬就不值錢了。」
江夢秋搖頭嘆道:「人情世故皆學問。」
方梅影庄容道:「兄弟!這番話也許市儈氣太重,你聽不入耳,但也不妨記在心裡,我們長年累月在江湖上遊盪,不能把身家全帶在身邊,不事生產,不屑偷盜,唯一的財路就是行情熟,順路隨便帶點什麼東西,都可以一本萬利。」
崔妙人笑道:「大妹子,我倒沒想到你還會打算盤,仁翁把江兄弟交給你真是找對了人,幾年江湖跑下來,怕不成個百萬富翁了。」
方梅影笑笑道:「崔大姊又在挖苦我了。」
崔妙人道:「不是挖苦,是真心的佩服你,以前我從來未想到這個問題,因為我也不大走動,今後我倒是要跟你學學,實不相瞞,我也有手頭拮据的時候,有一回出門匆匆,忘了帶銀子,結果只好找一個世交開口,借了二百兩銀子才沒挨餓,可把我窘苦了,以後我出門之前,一定先充實行囊,帶足了錢才出門。」
方梅影笑道:「你家有萬貫家產,自然花得起,我可不行,必須得自己想法子。」
崔妙人噗嗤一笑道:「大妹子,你可別跟我裝窮,誰不知道三公都是富甲王侯,比起家私來,我們可差遠了!」
方梅影一笑道:「我家裡有錢是不錯,但都是田產,我總不能背在身上,而且我長年不回家,總不能為了沒錢就回家去拿,其實我做生意也是逼出來的,告訴你一個笑話,我初次出門時,為了一文錢所逼,還當街賣唱呢!」
崔妙人笑道:「你怎麼做得出的?」
方梅影道:「有什麼不能做,隨遇而安,不是很好嗎,而且賣唱我還足足撈了一大筆,整整賺了五千兩。」
崔妙人一愕道:「有誰肯出那麼大手筆?」
方梅影笑道:「魯西柴吳鏢局的總鏢頭金刀呂文泰。」
崔妙人道:「這個老色鬼,他怎麼敢惹到你頭上的呢?」
方梅影笑道:「我就在他鏢局門口賣唱,被他看見了,他不知道我是智叟的孫女兒,居然色膽包天,叫我進去問肯不肯做他的第六房姨太太,我一口答應了,向他討價五千兩,他也照付了,當時就在鏢局裡擺了兩桌酒,我也照樣吃喝,等他有了幾分醉意,開始動手動腳,我老實不客氣賞了他兩個嘴巴,使出了我的散花手。」
崔妙人大笑道:「你也夠捉狹的,後來怎麼樣?」
方梅影道:「他看出我的手法,問明了我的身份,連忙跪在地上磕頭求饒,恭送我出門,也不敢向我討回銀子。」
崔妙人笑道:「痛快!痛快!這種傢伙是應該如此對付他,你還要少了,該多敲他一筆才是。」
方梅影笑道:「那就泄底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是為了窮途無奈才賣唱的,只以為我是遊戲人間,開開他的玩笑,花了五千兩銀子買了兩個嘴巴,還不敢告訴人,也就夠慘了,我又何必太過分呢,不過我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到底幫了他一個忙,他的鏢在六年前出了事,為勞山七雄所劫,我剛好路過,順便做了人情替他要了回來!」
崔明珠道:「方姑娘!你的江湖人緣真好,到哪兒都賞你的面子,黑白兩道,你都有熟人。」
方梅影輕喟一聲道:「其實還是我自己吃虧,弄得惡跡昭彰,誰見了都怕,看來這一輩子都要在江湖漂泊了。」
崔妙人也不禁默然,她與方梅影都是卅出頭了,依然雲英未嫁,都是害在這點虛名上,方梅影以智為名,她卻以情留名,以前四海邀游,認識了不少武林青年,但沒有一個是能終久的,那倒並不是她急視感情,是她自視太高,無以為匹,偶而有一兩個中意的,人家卻因為性子太倔強,終於不歡而散,只落得情狐之名。
方梅影的話引起了她的感喟,但當著江夢秋與崔明珠的面,卻不便流露,笑了一下道:
「大妹子,你別嘔人了,憑你還怕嫁不出去,只是你不肯而已,段老邪的兒子不是一心想要娶你嗎?你反而要殺人家。」
方梅影哈哈一笑道:「憑他那副德性,居然敢存這種心,簡直是侮辱我,不殺他殺誰!」
崔妙人道:「聽說段成志是個美男子……」
方梅影道:「這倒不假,江湖上稱他玉面郎君,段老邪的兒子會是好人嗎?要不然白天狐怎會將他列名首位!」
崔妙人道:「自從十年前跟鶴老一約后,我很少在外面走動了,對外面隔膜得很,他很壞嗎?」
方梅影道:「豈止壞而已,簡直罪該萬死,他仗著老子的勢力與那張漂亮的臉蛋兒,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孩子,都是始亂終棄,有人找上門去理論,他居然說是人家的女兒長得賤,自己送上來的,這種人難道不該殺!」
崔妙人臉色一變道:「他居然如此混帳!」
方梅影道:「混帳處還不止於此,他還對外揚言,除了七劍九狐中人,誰都不配做他的妻子,七劍九狐中,只有我們兩個人是光棍,這不是明指著我們而言嗎?」
崔妙人忽道:「該死!在山上你為什麼不說,否則我就先宰了他老子,這簡直欺人太甚!」
方梅影一笑道:「算了吧,跟這種人還能生氣,我也只當沒聽見,否則他更得意了,等割下他腦袋的時候,他就知道是為什麼死的了!」
崔明珠也憤然地道:「到了伏牛山,兩位姑姑都別動手,讓我給他一針,叫他屍骨無存!」
方梅影笑道:「你也別看得太容易了,段成志的武功已不遜於他老子,狡猾尤為過之,所以我聽說白無暇已經把他制住了,就不太相信,除非他故意失手,早有安排,否則那有這麼容易,果然不出所料,白天狐冤枉送了一個老家人的性命,還栽了個跟頭。」
崔明珠道:「這小子犯在我手上,總有他好看的。」
方梅影大笑道:「人家比你大上十幾歲呢,你老氣橫秋的叫他小子,小妹妹!你可別跟我們學,我跟你姑姑在江湖上把嘴都闖油了,想改也改不過來……」
崔妙人也道:「明珠!這句話必須牢牢記住。女孩子行走江湖,必須矜持身份,開口說話尤須慎重,這些油腔滑調的口吻,絕對不可以,出門前大嫂還一再吩咐我,要在這上面對你特別管束,以後千萬留神,否則我只好送你回去,把你帶壞了,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
崔明珠伸伸舌頭笑道:「是!姑姑,我以後注意就是,徽州府到了,我們先把馬匹換了吧,牽了這匹馬可把我累壞了,騎馬為了省力,現在倒成它騎我了。」
說得幾個人也笑了起來,進了城門后,他們倒是先找了家大客店,用過了飯,歇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才牽了馬匹到騾馬市場去,那兩匹馬經過一夜的休息,洗刷乾淨后,倒又是毛光肚壯,很容易脫了手,而且還賣了個好價錢,補足了兩個川馬的虧損,還賺了好幾十兩!
江夢秋笑著道:「這倒真是好交易,相去不過百十里,竟然相差這麼大,黃山的人為什麼不把馬運到這兒賣呢?」
方梅影笑道:「這是生意經,未必人人都懂,除了我們江湖人,誰會四處奔走呢?有的人一輩子也沒離過家鄉十里以外去,百里以外,就是兩個世界了!」
江夢秋點點頭道:「大姊說的是,行萬里路,才能使人的心胸開朗,見聞淵博,所以爺爺一定要我出來闖闖!」
他們的馬賣得方便,想買匹好馬卻難了,這次江夢秋不敢自作聰明,一切由方梅影作主,挑了半天都不中意。
崔妙人道:「大妹!我看將就一點吧,找幾頭能騎的也就算了,徽州又不是產馬的地方,上哪兒去找千里駒呀?」
方梅影道:「也要過得去才行呀,此去伏牛山迢迢千里,總不能到一個地方換一次馬!
這兒的馬看來精壯,其實全是虛,跑不了百十里路立刻就氣喘如牛了!」
馬販子在旁道:「這位姑娘倒是個大行家,小號的牲口只是做短程代步之用,各位要好馬,就得上望山莊去!」
方梅影道:「望山莊在哪裡?那兒賣馬嗎?」
馬販子道:「望山莊是盧大官人的莊院,他可不賣馬,而且還喜歡養馬,只要有了好馬,往那兒送,任憑討價多少,從不還價,他的馬廄中經常養著百十匹呢!」
方梅影一笑道:「人家既然不賣,去了也沒用。」
馬販子道:「那又不然,盧大官人雖不賣馬,卻最喜歡養馬,遇上了真正懂得馬的人,他不取分文,免費奉送,這位姑娘是行家,不妨去試試!」
崔妙人笑道:「這個人倒是大方得很。」
馬販子道:「盧大官人真不愧為今世伯樂,他說好馬雖是讓人騎的,但要落在懂得它的人手中才能發揮所長,否則就是白糟蹋了,所以他重金收購好馬,卻不是為了自己要騎乘,而是為了送給認馬的知音了。」
方梅影道:「有著這麼一位大財主,你們可發財了。」
馬販子道:「那也不盡然,要盧大官人看得上眼的馬匹太少了,一年裡也難得遇上一兩匹,小號十幾年,過手的馬何止上萬,也只被他挑中四五匹去。」
方梅影又問道:「這個盧大官人叫什麼名字?是幹什麼的,今年多大年紀?」
馬販子道:「盧大官人的官印我可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個大財主,廿年前就來此,買下了東城的一塊大空地,建了所望山莊,大家都叫他盧大官人,今年多大歲數也很難說,廿年前,他看起來不過卅來歲,過了廿年,還是那個樣子,有錢的人,到底懂得保養身子」
方梅影頗感興趣地道:「他家裡有些什麼人?」
馬販子笑道:「那也說不上,大戶人家的內眷從不出來的,他的家宅院很大,屋子也多,總有不少人吧!」
方梅影點點頭道:「那我們就到望山莊去看看。」
馬販子道:「出了東城,走不兩三里就是望山莊了,好找的很,那兒只有這一片大宅院!」
幾人離了騾馬行,折向東去,崔妙人道:「非親非故,當真上門向人家討取馬匹不成!」
方梅影笑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對這個人感到很奇怪,照他的行逕,該是個江湖人才對,可是江湖上沒有姓盧的這一號,我倒要瞧瞧是何方神聖!」
江夢秋道:「何以見得就是個江湖人呢,也許人家是個真正的大財主!」
方梅影道:「他不是本地人,只是廿年前遷居來此,徽州府又不是個大地方,不值得在此落根,何況你沒聽說嗎,廿年來,他的形貌毫無改變,廿年可不是個短時間,連一棵小樹都可以長得大可合圍了,人豈有不變的!」
江夢秋一征道:「對呀。假如二十年前他就是三十來歲,二十年後依然如此,只有內家導氣吐納之功才得如此,他必定是個避世隱居的高人,我們又何必去打擾呢。」
方梅影笑道:「避世隱居,就該蹈光隱晦,他的行逕又不太像,這個人引起了我的興趣,非要探探究竟。」
崔妙人笑笑道:「難怪人家對我們七劍九狐沒有好評,說什麼時乖逢七劍,運蹇遇九狐,誰碰上誰就倒霉,看樣子那個姓盧的又該遭殃了,至少會被你攪得不安寧。」
方梅影笑道:「這個我不承認,我雖然愛管閑事,卻行不悖義,從未殺錯過一人,這個姓盧的如果真是個慷慨君子,我絕不對他有任何失敬的舉動,假如他是個隱跡的綠林巨寇,或是背人在此作怪的惡徒,我當然也不能放過,吾輩行俠江湖,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崔妙人道:「我總說不過你,但你跟人家素不相識,憑什麼就判定人家是正是邪呢?」
方梅影道:「察其言,觀其色,審其行,由許多小地方湊合起來,也就差不多了,我倒不是一定想多事,其實現在對付八煞門才更重要呢,何暇顧及其他,但江兄弟與明珠都是初履江湖,借這個機會讓他們磨練一下也好。」
崔明珠特別高興地道:「方姑姑,讓我們也試試我們的眼光,到了那兒,你先別把觀察所得結果表露出來,讓我跟江大哥比一比,看是誰的觀察正確。」
方梅影一笑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但是我先把評語說在前面,你一定不如江兄弟。」
江夢秋連忙道:「大姊又取笑了,明珠多少還跟崔大姊闖過一陣子,我卻是第一次離開家門。」
方梅影笑道:「我倒不是捧三公的場,為自己臉上貼金,你得到了江爺爺的稟賦,天生是個江湖人的典型,雖然初次出道,但是在雁回峰上,你的表現,心智武功,把七劍九狐都比下去了,這種能力是與生俱來的,無師自通的。」
崔明珠倒沒有不服氣的感覺,笑笑道:「我當然不敢跟江大哥比,別的不說,他比我大幾歲,書讀得比我多,也應該比我強呀,雖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有的人讀破萬卷書仍是痴不知書,但江大哥可不是死讀不化的書獃子!」
江夢秋只得笑笑,他的心理也在躍躍欲試,想利用這次機會探測一下自己察人解事的能力。
出了東城之後,只見一片平野,遠遠一所大宅院,碧瓦青樓,頗具氣勢,想來就是望山莊了。
慢慢走到庄前,果見一塊大木匾,勁書望山莊三個大字,筆力雄渾,江夢秋道:「此間主人,必非邪類。」
方梅影一笑道:「還沒見到人呢,你怎麼知道呢?」
江夢秋手指那塊橫匾道:「看這三個字就知其人,若非心胸磊落之士,落筆無此氣魄。」
方梅影道:「我對書法是外行,相信你的判斷是不會錯的,但你只能說提書的人不是邪道,卻不可斷言那姓盧的必是正人,因為你並不知道這是否他親筆題書呢?」
這一說使江夢秋紅了臉訕笑道:「我第一次賣弄聰明就碰了壁,可見我的閱歷太差,方大姊,你的意見呢?」
方梅影看了一下道:「我想他不會是好人。」
崔妙人愕然道:「你又來了,江兄弟以字論人,多少還有點根據,你又憑什麼呢?」
方梅影一指周圍道:「我是從此地的氣勢評斷的,這一片地方隱含凶煞之氣,居心必非善類。」
江夢秋一笑道:「方大姊原來還精堪輿之學。」
方梅影笑笑道:「我祖父既是智叟,醫卜星象等雜學無不精通,我在他老人家身邊膚受耳命,多少也懂個皮毛。」
崔妙人道:「你懂得這一套我不懷疑,但屋主未必也懂呀,你用這一點來評定人的善惡不嫌太過武斷嗎?」
方梅影道:「不,他懂,而且是個大行家,所以才選了這個地方,利用地勢而建築,外合五行,內藏八爻。這一片宅院里可不簡單,顯然還是陣圖之學呢。」
崔妙人聞言一怔道:「那我們還是別進去算了,毫無淵源,又何必去惹這個麻煩呢。何況我們都不解陣圖之學,萬一失陷在裡面,栽個跟頭,可太不上算了。」
方梅影一笑道:「崔大姊這話可不合九狐的口氣了,我們怕過誰來?你不懂我懂,我倒要見識一下這位望山莊主盧大官人是何方神聖,估量一下他的斤兩。」
江夢秋道:「這是何苦呢,我們是來求購馬匹的,又不是找人較量長短,犯得著嗎?」
方梅影笑道:「江兄弟!你初行走江湖,千萬別學得這麼藏頭藏尾的,一點豪氣都沒有,那可成不了事,我們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這才是俠義行徑。」
江夢秋道:「大姊!兄弟並非怕事,但你是在找事呀!」
方梅影一笑道:「我不會故意找事的,但是進了門之後,絕對省不了事,我們不找他,他會找我們,你愛信不信,誰叫你倒霉,要跟著我與崔大姊呢!人的名,樹的影,我們都是江湖上知名的人物,還少得了麻煩嗎?」
江夢秋只得笑了一下,他們在這地駐足觀望,比手划腳,已經驚動了莊裡的人,一個老蒼頭過來問訊道:「四位可是要到敝庄的?家主人已經鵠候良久了。」
方梅影微怔道:「你家主人已經預知我們要來?」
那老蒼頭笑笑道:「是的。家主人略通先天易數,晨起卜卦,知有嘉賓蒞臨,故而早命老奴掃徑恭迓大駕。」
方梅影一笑道:「你家主人竟有未卜先知的神通!」
老蒼頭連忙道:「不,不,家主人是卜而後知的。」
江夢秋倒有點奇怪了道:「就算貴主人占卜算準有人上門,但這條路上的行人很多,也不一定就是我們呀。」
老蒼頭一笑道:「家主人卦象中算出來的貴賓是三女一男,各位恰符其數,老奴見四位器宇不凡,想必是家主人所恭候的貴賓了,故而前來敦請。」
方梅影笑道:「貴主人的先知神通確是值得欽佩,但卻算得也有點不準,我們都是正一品的布衣,何貴之有。」
老蒼頭笑道:「家主人隱居在此,他說的貴賓,非為塵俗所謂的富貴中人,那種人家主人從不相酬酢的。」
方梅影一笑道:「這一說我們倒是受寵若驚了,既是主人已有先知,我們也不算是不速之客了,就打擾了吧。」
老蒼頭很恭敬地彎腰作禮,說了一聲請。
然後就領先在前十來步為導,客氣地引他們前去。
這是很莊重的禮數,相距十來步,為的是方便客人私下說話,尤其是對初次登門的客人,此舉更見敬意。
江夢秋飽讀詩書,懂得這種規矩,低聲道:「這個主人很了不起,連門下一個老傭人談吐都不俗。」
方梅影笑笑道:「那當然了,強將手下無弱兵,鄭康成家的婢女都能吟詩,望山莊的門下自然不是庸俗之輩,你看他走路的身法,只怕江湖上也不多呢。」
經她這一提,其餘三人也注意到了,這是一條黃泥路,久旱不雨,路面上已起薄薄的一層浮土,老蒼頭走過的地方,卻不留一點腳印,而且他嶄新雪白的襪子與鞋底上也不沾一點塵跡,這表示他的輕功內力都具相當火候。
這點功夫自然不稀奇,但在一個老傭人身上表現出來,則可見得主人的造詣更加不凡了。
過了木橋,進了柵門,才是真正的大門,那兩扇緊閉的紅漆大門早已打開,一個相貌溫文的中年人迎了出來,舉手長揖道:「昨夜燈花,今朝鵲喜,應主貴客蒞臨,盧某已鵠候良久,幾乎要懷疑卜象不準,且所幸四位終於來到,乃使蓬畢生輝,失迎!失迎!」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三綹烏髯垂胸,相貌非凡,方梅影倒是一怔,她精於相人術,而且很少看走眼過,可是見了這個人,實難作一定評,因為他的相格太特殊了,仁厚中藏著奸詐,和平中蘊有殺機,只能說得上是一個亦正亦邪、亦魔亦俠的人物,因此一笑道:「盧大官人太客氣了,我們是偶而起意,才想到前來打擾,不意先觸動了大官人的靈機,有勞久候,實在冒昧之至。」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說哪裡話來,盧某本當遠迎,其奈卦象中僅知客至,卻不知客來何方,因此只好肅沐恭候,遣老奴在門口迎迓,失禮之極。」
崔明珠忍不住問道:「主人既知我們要來,難道我們從哪兒來的會算不出來?」
中年人笑道:「姑娘說得太玄了,以卜測事,不過是仗著一點偶得之機,盧某能測出四位將蒞,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如能事事前知,那不成了神仙了?」
說罷肅客入內,來到大廳中,但見陳設典雅古樸,潔不染塵,一幾一架,俱非近物,卻又煥然若新。
江夢秋出身豪富,他的父親也是隱居不出的高士,雅愛古物,所以他對古玩古器的常識很豐富,來到廳中后,簡直目不暇接,每樣東西都是幾百年的歷史了,也都是價值連城之珍,因此道:「盧先生的收藏真豐。」
中年人哦了一聲道:「兄弟也雅好此道嗎?」
江夢秋道:「不敢當,只是家君也喜歡古物,再晚略有所知而已,家君搜得一些小巧之物,而視同拱壁,專開一室為貯,而先生此間觸目皆是,直有雲泥之別。」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在下不過是喜歡這些東西,卻不知鑒別,所以信手亂放,兄台既有此雅興,回頭倒要請益一番。」
方梅影見他談話告一段落,才道:「盧大官人。」
中年人一皺眉道:「這些世俗的稱呼卻不敢當自俠女之口,鄉間人要那樣叫是沒辦法,各位是……」
方梅影笑道:「我也知道這個稱呼太俗氣了,但入鄉隨俗,在未知台甫之前,實免俗無方。」
中年人笑道:「那是盧某失禮了,應該一開始就自報賤號的,在下名滄客,草字隨波;別號知機。」
方梅影一笑道:「曾為滄海客,隨波識浮沉,知機望山遠,結盧作世人,先生這名號道盡抱負。」
盧滄客哈哈大笑道:「女俠明心慧口,一言道盡盧某平生之遇,這幾個字,盧某是當恭楷正書以謝女俠。」
江夢秋見中堂懸了一幅橫屏寫的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筆力雄健,與門口望山莊三字橫額出自一人之手,落款是知機居士自寫,因道:「門口的橫匾原來是先生手澤。」
盧滄客笑道:「塗鴉之作,不足掛齒。」
江夢秋道:「先生太謙虛了,這一筆字師柳之秀而得顏朴之豪,尤在此三大名家之上,也許後有來者卻可謂前無古人,若可謂塗鴉,則世間無人敢作書矣。」
盧滄客更是高興萬分道:「不得了,這位小友年紀雖輕,胸中丘壑卻山藏海納。佳客,佳客。」
說著忙又起立道:「有佳客不可無酒,盧某雖然已作準備,但那只是作客之餚而非款知己之飲,盧某吩咐他們另作準備去,倚紅,偎翠。」
廳后出來了兩個錦衣妙齡少女,一紅一綠聞名知人,一個手捧茶具,一個手提銀壺出來后,朝各人屈膝見禮,然後倚紅才輕聲笑道:「爺,婢子知道獻茶太遲了,但爺指定要以楓名露,那一定得等水滾到恰是時候,過老就提不出茶味了,我們是等客人來了才開始上爐。」
說著在每人面前放下一隻羊脂玉盞,雕刻玲瓏,在每一盞中傾下數十粒細同粟米,色作深絳的茶葉,清香撲鼻,偎翠則手執銀壺,一一註上大半盞沸水。
盧滄客笑道:「別管茶了,你們倆到廚房裡去吩咐把預備的酒席撒了給下人們用吧。」
偎翠一怔道:「難道客人們不用酒了?」
盧滄客道:「誰說不用,俗餚不足款佳客,你們把應用的東西搬到醉花亭去,擺醉花筵。」
倚紅笑道:「爺有十年未設此筵了,今天怎麼有這份興緻呢?那可得等一下,全套傢伙都藏起來。」
盧滄客道:「知音難覓,佳客難得,稍慢一點倒沒關係,可是得準備周全,別掃了我的興。」
倚紅道:「爺難得如此高興,婢子怎敢誤事呢。」
偎翠笑道:「爺,知音佳客,一日並得,這可真是不容易的事,爺能否讓婢子也拜識一下。」
盧滄客笑道:「當然應該,你們也可以多見識一下呢,我介紹吧,佳客是這位……」
說到這兒,他手摸摸頭,尷尬地一笑道:「該死,該死,我一高興就昏了頭,竟忘了請教各位了。」
方梅影道:「這是我們的失禮,容我來自薦吧。」
說著一一將自己這邊四人介紹了,對自己與崔妙人卻僅通名而已,倒是將江夢秋與崔明珠詳細地介紹一遍。
盧滄客興奮地大笑道:「我說呢,尋常人等,怎會預觸先機,原來竟是瑤池台上客,龍華會中人,方崔二位的盛名遐邇皆知自不必說了,江老弟與崔姑娘更是名家傳人,盧某何幸,得四位翩然蒞止,醉花筵都嫌太菲薄了,只可惜盧某有些東西寄在塞外,未能攜來此間,只好將就了,倚紅偎翠,你們可得細心去準備,別讓我丟人。」
方梅影道:「盧先生,我跟崔大姊浪蕩江湖,江兄弟跟明珠則是初出門,見聞淺陋,你可別要我們出醜。」
盧滄客笑道:「方女俠說哪裡話來,你踉崔女俠是俗世兩朵奇葩,崔姑娘人如其名,不愧花露明珠,江老弟更不必說了,仁翁名傳天下,家學淵源,還錯得了嗎?」
說完又笑道:「方女俠是俠中之傑,盧榮斗膽用了知音二字,萬望勿罪冒昧,因為你那二十個字的敘述,道盡盧某生平,盧某不知該如何表達敬佩之意才好。」
倚紅笑道:「爺,方女俠是智叟之後,自己又是絕世才女,跟崔女俠的絕世姿容,並稱武林雙絕,我們仰慕久矣,您可得留他們多盤桓些日子,也讓我們親近親近。」
盧滄客笑道:「我倒是想永久留他們下來,但他們都是雲蹤鶴影絕不會在一個地方久住的。」
方梅影道:「多謝先生盛意,我們確是有事,本來是想買幾匹好馬趕路的,挑遍全市,都找不到一頭佳馬者,販子說好馬都在望山莊,我們才冒昧前來。」
盧滄客笑道:「那太容易了,回頭我們在醉花亭上,一面小飲,一面叫她們兩人將馬匹騎過來,任憑各位挑選。」
方梅影道:「那太麻煩了,貴庄的馬總差不到哪裡去,隨便見賜四頭就夠了,本來我們是想購買的,但是看到先生如此好客,付代價未免太冒犯了……」
盧滄客笑道:「不麻煩,馬上獻技,本就包括在醉花筵的助興節目裡面的,不過另外有獻技的家伎,既是四位要選坐騎,那些庸俗身手既難入方家法眼,也表現不出馬匹的特性,所以乾脆叫他們獻醜一番,你們快去吧。」
兩個女子答應一聲,行禮退下。
方梅影笑道:「這兩位姑娘端的可人,看形貌不是中原人氏吧?」
盧滄客道:「是的。她們是塞外的胡姬,我在塞外時,跟一個回族王公交好,蒙他送給我作侍妾的,可是拙荊棄世后,心如死灰,實無此興趣,但回族的習俗又不容推拒,只好收了下來,跟了我十幾年,只調教他們一點粗淺功夫,我把她們當女兒一般看待,回到中原后,想找個好人家為她們送嫁,她們又不肯去,方女俠與崔女俠如果不棄,我想各送一個,侍候二位。」
崔妙人連忙道:「我們浪跡江湖,不要人侍候。」
盧滄客笑道:「她們的武功已經稍有底子,吹彈烹飪琴棋都很不錯,留在身邊解解悶,有事時作個助手都還可以管用,二位如肯收下,倒是幫了我一個忙,因為把他們常年困在此地,我於心不安,跟著二位在外面跑跑,也讓她們散散心,得便為她們找個歸宿,我這兒實在難選其匹。」
方梅影一笑道:「先生這可是所託非人了,我與崔大姊連自己都照顧不來,到現在還是兩個女光棍。」
盧滄客笑道:「二位是不肯俯就,不過以方女俠之才、崔女俠之姿,俗世亦難求匹了,但她們怎能與二位比呢,把二位的標準降低,配她們也就夠了,二位在外面走動,機會總多些,跟我在這兒,恐怕只有老死荒庄了!」
崔妙人還持拒絕,方梅影卻笑道:「崔大姊!你不要兩個都給我,我倒挺喜歡她們的!」盧滄客忙道:「這可說定了,她們能追隨方女俠,也是她們的福氣,送嫁之事不必說,那要等機緣,讓她們跟方女俠學學,磨練磨練,也比悶在我這兒強上百倍!」
方梅影道:「我答應了也沒有用,她們肯嗎?」
盧滄客笑道:「那有什麼不肯的,我只是不忍心強迫她們而已,其實我要她們隨便嫁個人,她們也不敢違抗!」
方梅影道:「跟著我可沒有在先生這兒舒服,流浪江湖,餐風飲露,時時還有生命之危,她們吃得了苦嗎?」
盧滄客笑道:「女俠別以為她們嬌生慣養,她們可能吃苦呢,在我這兒也沒享到福,偌大一片宅子,全要她們兩個人收拾,還要侍花灌草,洗刷馬匹!」
方梅影笑道:「先生這就是唐突佳人了,府上偌大一片產業,用的人也不在少數,為什麼要她們干這粗活呢?」
盧滄客微笑道:「我倒不是故意要折磨她們,只是藉此磨練磨練她們的性情,嫻熟她們的女子本分,我不希望將她們養成嬌滴滴的花朵,要她們成為一個百藝俱通的幹才,將來嫁出去,也可以成為一個能幹的主婦!」
方梅影不禁肅然道:「先生倒是個有心人!」
盧滄客神色微黯道:「拙荊當年就是這樣的人,我雖有萬貫家財,她卻不肯享一點福,井臼親操,招致積勞而死,薄命長辭知己別,三尺黃土埋芳魂……」
方梅影究竟交淺不便言深,不好意思問他已故妻子的詳情,乃岔開話題道:「只要她們願意,我就要了,我也不會虧負她們,將來一定要找個像江兄弟一樣的好小夥子為她們的歸宿,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江夢秋窘得滿臉通紅地道:「大姊怎麼拿我開玩笑呢?」
方梅影笑道:「不是開玩笑,是怕你沒福氣,像這樣美的女孩子,又能幹又溫柔,你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江夢秋差一點要急了,崔妙人笑道:「梅妹,你這就不像個大姊姊了,江兄弟臉皮薄,你別逗他了!」
方梅影道:「不是逗他,我倒是真心為他著想,弄兩個人來侍候他,因為他在家也是個大少爺,連衣服都不會洗,跟著我們活受罪,我們雖然能照顧他,到底不是侍候人慣的,未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要兩個人來分分勞……」
江夢秋正待反對,崔妙人一笑道:「這話我倒贊成,江兄弟你別想歪了,方大姊沒別的意思,你在家裡也是丫環婆子侍候長大的,難道一定要跟你搭上身份才行嗎?你要看看盧先生,他把兩個女孩子放在身邊十幾年,照樣能一無所染,這才是男兒本色,你是仁翁的孫子,難道連這點胸襟與修養都沒有嗎?」
盧滄客微微一笑道:「江老弟不僅出身名家,本人又是絕世風標,塞外胡姬的庸俗姿色,怎麼會看上眼呢,崔女俠說得太抬舉他們了,不過她們在侍奉起居上倒還能稱職,江老弟既是初次出門,不妨叫她們做點事情!」
江夢秋見他們都這麼說,自己再要堅拒,倒顯得不夠大方了,唯有尷尬地一笑,不再說話。
方梅影笑道:「先生名號滄客,卻又與塞外胡姬十分接近,可知遊蹤之廣。」
盧滄客輕嘆道:「在下生性好動,年輕時乘桴浮海,遍游卅三島,後來又轉至漠上消磨了幾年,直到拙荊過世后,才倦鳥知返,覓地築廬,過了幾年安靜日子,哪知道一安頓下來,人就變得懶散了。」
方梅影又問道:「中華湖山勝景頗多,先生何以偏偏選了這個地方呢,既無山水之勝,又無林泉之隱……」
盧滄客道:「說也奇怪,在下遍游各處,也曾想覓個佳地以供歇腳的,哪知道看了許多地方,都沒有一處中意的,此地是我的故里,我一到這兒,居然就被這兒吸引住了,也算是故土之情吧,我想大概會終老此間了。」
方梅影笑笑道:「聽先生的談吐似有倦世之意,但先生的行止卻又不像,倒是使人難以理解。」
盧滄客哦了一聲道:「在下遷此十幾年,杜門謝絕交遊,什麼事都沒有作,方女俠因何說我安份不下來呢?」
方梅影笑道:「先生選此地築廬,就不是安隱之意,尤其是一樓一閣,莫不別具匠心,可知先生,尚未到歸隱求逸的境界,最多是在這兒養晦蓄銳而已!」
盧滄客怔了一怔,隨即放聲大笑道:「佩服!佩服!方女俠不過才初次見面,竟然看出盧某的心中所思,使盧某無所遁形,盧榮只嘆識荊太遲……」
接著又閑聊了一陣,盧滄客問起他們幾人的行向以及何所事事。
方梅影搶著將沖霄鶴十年前黃山之聚以及十年後又重會黃山的經過說了一遍。
盧滄客不勝欽羨地道:「七劍九狐,一鶴三公,盛會黃山,盧某未能參與,實在太遺憾了,早知有這次盛會,盧某說什麼也要去見識一下。」
崔明珠道:「盧先生,三公中只有江爺爺一人存在,而且他是事後才露面的,你怎麼說是一鶴三公呢?」
盧滄客笑道:「江老弟雄風不遜乃祖,方姑娘睿智尤勝前人,再加上姑娘的手引針,足可為三公之代替!」
方梅影笑道:「先生如果有興趣,也不太晚呀,八煞在伏牛山拖上個老和尚,湊成九煞之數,眼見得將有一場大熱鬧,先生何不也去玩玩,磨磨他們的煞氣?」
盧滄客沉吟片刻才道:「盧某雖然喜歡熱鬧,卻頗有自知之明,這點微末技倆,何敢與群雄爭奇!」
江夢秋見他語中有推拒之意,倒是頗出意外,忍不住道:「盧先生借歌示志,這一曲蘇學士的大江東,已明見先生的豪放懷抱,怎麼又忽然客氣起來了呢?」
盧滄客道:「不是客氣,是真的自慚形穢。」
方梅影笑道:「先生絕非自甘寂寞之徒,只是認為八煞小丑跳梁,引不起先生的興趣而已,江兄弟,你還是別再敦請了,假如把盧先生的興引了起來,反而會糟了。」
崔妙人也道:「盧先生如果要出山的話,很可能是站在八煞門那一邊,跟我們作對呢。」
盧滄客這才哈哈一笑道:「二位把盧某看透了,盧某因到中原之後,風聞七劍九狐之名,寅緣也曾見識過一兩個,前兩個月還跟落拓劍士辛不第開了個小玩笑,覺得他不過是浪得虛名之徒而已,跟方崔二位一比實在差多了。」
崔明珠道:「難怪辛不第在黃山上一肚子火,原來剛在先生手下吃了虧,怎地沒聽他說起呢?」
盧滄客道:「我們也沒明裡交手,只是湊巧同搭一條渡船,為了上岸時爭先之故,大家對碰了一下肩膀,被我使個巧,把他擠到河裡淋濕了衣裳。」
方梅影一笑道:「辛不第性情高傲,心胸狹窄,吃了這個虧還肯甘休嗎?先生是怎麼擺脫糾纏的?」
盧滄客笑道:「他報出了名號,要找我拚命,我懶得跟他生氣,他想追上來,只是腳程不夠快,二十里后,我就把他給甩了,到現在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呢。」
崔妙人道:「窮酸的輕功雖不佳,但他的八步追月神行步卻是最快的,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及,先生居然能在二十里內就將他甩脫了,足見此道高明。」
盧滄客大笑道:「我才不跟他比腳程呢,二十里內,我才走不到五十步,而且還是踱著方步,邊走邊吟。」
江夢秋不禁愕然道:「先生五十步能走二十里嗎?」
方梅影一笑道:「連步飛跳,每步也不過十來丈而已,二十里路有二千丈,一步跨四十丈,那必是神仙的縮地術,辛不第是凡夫俗子,怎麼能追得上呢?」
盧滄客先是一怔,繼而笑道:「縮地術只是一種偷懶的工夫,不一定神仙才會,方女俠對此道也很精嗎?」
方梅影搖搖頭道:「慚愧得很,我不會。」
盧滄客似若不信地道:「方女俠如不精於此道,怎麼能知道這種名稱?又怎能測知我用此術呢?」
方梅影笑道:「先祖號稱智叟,對天下各種奇技異術都有概略的說明,先生在此地的亭舍建築,莫不迎合地勢而奪造化之工,想見是術家門中高人,有何不難猜呢。」
盧滄客沉吟片刻才嘆道:「假如我參加了黃山之會,說不定真要到八煞門中去湊上一腳,這倒不是與他們投合,而是想藉此跟各位較量一下所學,棋逢敵手,鬥起來才有意思,但我們今日訂交在先,盧某雖知此事,也不能再跟各位作對了,因此只有退作壁上觀,兩不干涉。」
方梅影一笑道:「那我們這一趟可真是來對了,否則以先生之才藝,加入了八煞門,我們怎能是敵手呢?」
盧滄客笑道:「言重,言重,想八煞門雖擁有七劍九狐之半,也無非是烏合之眾而已,以各位的才智勝之直若摧枯拉朽,舉手之勞而已,實也用不著盧某錦上添花。」
方梅影笑道:「錦上添花固然不必,雪中送炭卻在所歡迎,假如我們在伏牛山上有了困難,尚祈先生慨賜援手。」
盧滄客微笑道:「會有這種可能嗎?」
方梅影道:「這可很難說,八煞之首靈狐段天化老謀深算,人多勢眾,實在非同小可。」
盧滄客道:「可是他們在黃山的表現平平!」
方梅影一笑道:「先生跟我們一樣,有多少本事都放在臉上,鋒芒畢露。段天化卻不同,他的學問都藏在肚子里,除非必要,絕不漏出半分,所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就是他這種人,他怎會在黃山把所能顯露出來呢,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可怖,假如八煞真是如此輕易好對付,簡鶴老何必忍氣忘仇,仁翁更不必在暗中照顧了,假如能一舉鎮伏他們的話,大家也不會放他們下黃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