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步步兇險
(一)
毒牡丹胡美娘的「八寶獅子頭」,是武林中膾炙人口的一道「美味」。
多少江湖人物為了一親芳澤,縱然不惜效飛蛾之撲火,亦未必盡能得償宿願。因為這女人有她自己的一套選擇男人的條件。
她喜歡年輕、英俊,而精力充沛的小夥子。
不只是人追她,有時她也追男人。以前的斷腸人蕭颯,就曾一度是她追求的對象。
她跟七巧夫人柳淑貞原是一對形影不離的手帕交,後來兩人終於醋海興波,翻臉成仇,為的就是爭逐一個斷腸人蕭颯。
最近這些年來,她最心儀的一個男人,是大惡棍弓展。
她不惜犧牲色相,化名易容,混入三湘第一樓執壺,便是為了想找機會勾引弓展。
沒有想到,她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跟弓展接近的機會,使盡各種媚術,眼看好事將成,竟然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被大窮神給破壞得乾乾淨淨。
她這次返回龍虎谷,帶出屍殺手無為和尚,主要的是想出一口氣,兌現她那天離開第一樓的誓言,要大窮神好看!
她仗著無為和尚的一串鐵念珠,本來可以完成心愿,不意歷史重演,竟又遭老浪子突然現身化解了大窮神的一場劫難。
這位毒壯丹報復不遂,積鬱難消,極圖發泄,又加上自離開龍虎谷后,已好幾天未親近男人,忽然碰上已私下跟她攪和過好幾次的毒郎君丁羽,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以她長久以來對付男人的經驗和閱歷,一旦上床之後,她當然看得出毒郎君是個疲兵。)
不過,她一點也不感覺掃興。
在這方面,她有的是辦法。
她先讓毒郎君服一顆丸藥,然後耐著性子,笑語溫存,輕攏慢燃,盡量以漸進的方式,以消除毒郎君心理上的壓迫感,並培養後者對他肉體的渴求,以及對自己的能力恢複信念。
她以這種方式挑逗一個男人,從來沒有失敗過。
這次當然也沒有。
先後只不過盞茶光景,毒郎君便心跳加速,血脈憤張,登時又由「疲兵」變成「英雄」。
由於有秘葯的支撐,這一仗的纏綿慘烈,自是不難想像。
兩人自起更時分開始糾纏,直到東方發白,方雙雙精疲力竭,分別沉沉睡去。
當毒郎君渾身酸軟無力,好夢正甜之際,房門上忽然輕輕響起一陣剝啄之聲。
先被驚醒的是毒牡丹胡美娘。
胡美娘擁被坐起問道:「誰?」
門外答道:「弟子浮塵。」
胡美娘道:「什麼事?」
凈塵道:「富貴賭坊的吳火獅吳老爺子派人來請神勇郎君。」
胡美娘道:「好,你先打發來人口報,就說郎君收拾一下再過去。」
毒郎君丁羽被胡美娘慢慢搖醒了。
他揉揉已浮現一圈黑痕的眼睛,正想欠身坐起,忽然哎唷一聲,又平平直直的躺了下去。
胡美娘心裡有數,掩口吃吃笑道:「怎麼啦,你?」
毒郎君長長吐了口氣道:「奶奶的,腰好酸!」
胡美娘瞟了他一眼,柔聲道:「來,什麼地方酸,大姊替你揉揉。」
毒郎君的腰忽然之間又不酸了。
他像活蝦似的,一下閃了開去。
「我的好姑奶奶,拜託你手下留情。」他求饒似的道:「如果再被你揉上幾下子,我今天包管離不開這張床鋪。」
胡美娘佯嗔道:「小丁,你嘴巴可要乾淨點才好,你把大姊當成了什麼樣子的女人?」
毒郎君挺身坐起,搶著披上衣服,一邊連聲陪不是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亂說話,大姊原諒。」
胡美娘不經意地推開被窩,露出勻稱健美的嗣體,以一種誘人的姿態,轉向毒郎君,幽幽埋怨道:「小丁,你有沒有良心?大姊被你欺侮了一夜,好幾次骨頭差點被你壓碎,頭髮濕得像水淋過一樣,心肝寶貝是你喊的,親娘騷貨也是你喊的,被糟蹋的是我,你損失了什麼?」
毒郎君獃獃盯著她那雙修長的玉腿,昨夜種種,又上心頭。
男人跟女人混在一起,男人有什麼好損失的?
他心想:這女人只是年紀大了一點,但說起來還是個夠味的女人。多少人想盡方法都動不了她的腦筋,而她對我卻是體貼得無微不至,曾不止一次帶給我興奮和舒暢,我怎能味著良心如此對待她?
毒郎君思忖及此,心頭忽然又有點活動起來。
他年紀輕,武功根底深厚,疲勞只是暫時現象.心理上只要起了變化,生理上的變化便能隨時配合。
就在毒郎君帶著一腔慾念撲向毒牡丹赤裸的胴體時,毒牡丹出人意外的拿被子擋住毒郎君的攻勢。
她隔著被子,摟住毒郎君的雙肩,低頭密吻了無數下,才輕輕偎著他的臉頰道:「好了,小丁,曉得你不嫌棄大姊就夠了,吳火獅剛才派人請你過去一下,辦完了正事,快點回來,大姊等著你。」
(二)
吳火獅是個道地的老狐狸,也是個十足的老風流。
他跟一般年輕人不同的地方,便是一向老謀深算,步步為營,安全第一,決不憑一時之慾念和衝動貿然行事。
他好幾天之前,就聽飛天虎柳乘風提過天仙宮這個地方,而他始終按兵不動的原因,便是為了安全問題。
現在,長沙地面上的情勢,已經慢慢的安定下來。他從天門山方面補充的人手,也已全部到齊。龍虎風雷四個特別行動小組,已重新整編完畢,有些事情,他已經可以放心去做了。
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去一趟天仙宮。
如果天仙宮真像大總管飛天虎說的那樣,花樣繁多,財源滾滾,他想來個公私兩便,就此為該宮立下五條規定,訂明每月交費數目,並指派專人坐鎮該宮,以收指揮監督之效。
天仙宮這邊的消息也很靈通。
吳火獅、毒郎君丁羽、飛天虎柳乘風以及龍組兩名殺手自富貴賭坊出發不久,天仙宮這邊的主腦人物,秘京、刁思遠、貴妃姑娘,以及四名東洋柔術高手,便已迅速擬妥接待和相機吸收入會的方式。
雙方見面之後的一番客套,其隆重熱鬧之盛況,不消細表,亦不難想象。
然後,由總領班貴妃姑娘安排酒席和節目。
兩名龍組殺手,職責所在,例不入席。
毒郎君丁羽和飛天虎柳乘風召來的仍是那兩名老相好,「塔娜沙」和「伊脫蘭妮」;吳火獅慧眼別具,看中了那名高麗佳麗「朴淑子」。
後院這邊,節目大致分為鴛鴦戲水、蒸汽缸、按—摩、喝洋酒、調情,而最後以入鏡房為高潮,也是結束。
貴妃為奉承這位吳老爺子,特地去前廳吩咐了一桌酒萊,破例來了個中西合壁,喝洋酒、玩洋妞、吃地道的中國萊。
語言方面,仍由山口百合傳譯。
貴妃則暫時放棄前廳的事務,里裡外外走動,上茶、奉煙、擰毛巾把子,殷勤伺候。
三杯洋酒下肚,吳火獅面孔泛現紅光,情緒漸漸亢奮起來。
飛天虎柳乘風跟隨這位斷魂槍多年,對這位老主人的嗜好與習性,摸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他這位老主人只要有了三分酒意,對於女色一道,德性並不比他們好到哪裡去。
所以,他佯作關懷,要吳火獅帶著朴淑子,先去洗個蒸氣缸,按摩按摩,或是去鏡房裡,休歇休歇。
吳火獅是過來人,當然懂得他這位部屬的弦外之音。
但是,這位斷魂槍搖頭拒絕了。
他說,趁大家興緻好,應該談談正事。
談正事的意思,就是跟這裡的負責人展開談判。
飛天虎立即轉向剛剛進門的貴妃道:「你們那位秘京先生在不在?能不能請他過來一下?」
貴妃道:「怎麼樣,是不是我們這裡的洋姑娘招待不周到?」
飛天虎道:「我們吳老爺子有點事情想跟他商量商量。」
貴妃道:「他正在另一個房間里,招待一位京師里來的王爺,什麼事情跟我說也是一樣。」
飛天虎望了吳火獅—眼。
吳火獅點頭。
於是,飛天虎也朝貴妃點了一下頭道:「好,你過來坐下。」
貴妃走過去坐下,先敬了吳火獅一杯酒,然後轉向飛天虎,等候後者開口。
飛天虎輕咳了一聲道:「你們那位秘京先生雖然是外國人,不過他既然能到我們中國內地來開碼頭,相信人一定不會不懂得我們中國江湖道上的規矩。」
貴妃明眸一轉,立即點頭,她顯然已猜透幾分飛天虎說這話的用意。
「長沙這一帶,原來是一位湯大爺和吳二爺的地盤。」飛天虎接著道:「我們吳老爺子,是從天門山斷魂寨來的,為了接掌這塊地盤,曾經著實費了一番氣力。」
貴妃又點了一下頭,面帶微笑,親切而溫柔。
但飛天虎卻忽然沉下臉孔。
這位飛天虎不僅在輕功方面有著傑出成就,同時在黑道上開盤子講斤兩,也是一位難得高手。
在舉行重要談判時,人不但懂得掌握敵我雙方的情勢和心理,同時也知道如何運用輕重鬆緊的彈性。
跟伊脫蘭妮雙雙進入鏡房,裸裎相對是一回事,如今代表一個黑社會集團,爭取財務上的利益,又是一回事。
進入鏡房講究的是情調,擴張勢力範圍時,講究的是氣派和威嚴。
「你們那位秘京先生,人品沒有話說。」飛天虎擺出一付六親不認的兇相:「只是在江湖禮節上,似乎不太上路。他到長沙來打天下,居然不先拜會我們吳老爺子,如果他是個懂得行規的,他應該知道他這簡直是在開他自己腦袋的玩笑。」
若是換了普通女人,飛天虎以這種語氣說出這種話,縱然不會當場昏厥過去,也必然會張惶失措,一身冷汗,面無人色。
而此刻的貴妃姑娘,只是淡淡一笑。
「我們的秘京先生已經想到過這一點。」貴妃從容而委婉的回答道:「只不過前些日子,長沙地面實在亂得不像話,一下子什麼無心婆婆,一下子什麼君山天啞老人,然後又是什麼大惡棍弓展,老浪子佟二先生,大窮神江東流,以及神武極樂教什麼什麼的。我們秘京先生頭都弄昏了,實在攪不清究竟應該向哪一方面投貼子請安問好。」
飛天虎柳乘風耳中一嗡,差一點把持不住,當場失態。
吳火獅和毒郎君丁羽,聞言也覺微微一呆。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區區一座妓館,竟然對當前湘東江湖道上的綜錯情勢了解得如此清楚透徹。
飛天虎柳乘風接不下去了。
因為他已失去了談判的本錢。
貴妃提到的這些人物,除了無心婆婆已成古人之外,幾乎沒有一個不是他們富貴賭坊的冤家對頭。他開始時,採取的是高姿態,就像一隻振翅揚喙,血冠顫動的大公雞,威風不可一世,滿以為可以憑赳赳氣勢一舉壓垮對方。
不意對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竟一針見血的指出目前湘東這片廣場上,到處都是虎豹豺狼,一隻夜郎自大的公雞,別說沒資格氣勢凌人,如能保住自己不淪為他人餐點,就算很不錯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你還能發什麼威風?
為飛天虎解窘的人,是毒郎君丁羽。
這位神武極樂教的神勇武士,論年紀雖然要比飛天虎柳乘風差上一大截,但由於平時接觸面廣,交往者又多屬兩道高人,膽識以及口才各方面,自然要較飛天虎勝上一籌。
他含笑望著貴妃,從容介面道:「姑娘聲稱,你們那位秘京先生,因為前些日子地方上局勢混亂,以致弄不清楚,究竟誰在掌管長沙這塊地盤。那麼,請問姑娘,他現在弄清楚了沒有?」
貴妃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但笑容中顯已失去那種生意人對好顧客的巴結之意。
「諸位的指點,我會照實轉達。」
她回答得很簡短,而且完全不著邊際,說得上是一招標準而漂亮的「太極拳」。
這種回答方式,毒郎君當然不滿意。
今天,他是站在客卿的立場上,他本來可以不管這檔子事,但現在他既然出了頭,事情就得談個清楚。
飛天虎是吳火獅的部屬,他不是。飛天虎可以在這位貴妃姑娘面前吃癟,他不能。
所以,他也剔除了笑意中的禮貌,立即接了一句:「你現在就可以轉達!」
貴妃淡淡一笑道:「談這種事,何必急在一時?大家喝酒正喝到興頭上,如果纏夾上這個問題,豈非掃興之至?」
毒郎君忽然發覺這位姿色可人的貴妃姑娘,不僅口舌上十分油滑,而且壓根兒就沒有將他們今天這夥人放在心上。
這也就等於說,他們在跟她談正經事,她卻拿他們耍猴戲似的,盡在轉圈圈、翻筋斗、玩皮、逗笑。
這下,毒郎君可真的冒火了。
如果不是礙著吳火獅等人在座,以及尚有正事要談,他真想立即用暴力將這娘們揪入鏡房,以下流手段,好好的「痛宰」一頓。
「這是為了你們好!」
「哦?」
毒郎君面孔上像抹了一層霜:「正如姑娘所說,長沙這一帶,最近非常不太平。你們乾的是哪一行,你們自己心裡應該清楚!」
貴妃仍然帶著笑意道:「我們乾的這種行業,雖然下賤,但光顧的客人卻都很高尚。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遇上過橫眉豎眼的客人。」
「如果萬一遇上怎麼辦?」
「我們有能力保護自己。」
話說到這裡,事態已明。
一言以蔽之:不領盆!
在當時的江湖上,不領盆就是不賣帳的意思。
吳火獅一直坐在那裡,微闔著眼皮,悠閑的抽著旱煙,好像一名局外人一樣,這時忽然輕咳了兩聲,緩緩自座椅中站了起來。
一名龍組殺手立即上前為他拉開座椅。
吳火獅自嘴角拔下旱煙筒,朝毒朗君輕輕一揮道:「弟台,我們走!這叫做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們再說下去,就沒有意思了。」
吳火獅領頭走出房門,接著是毒郎君丁羽和飛天虎柳乘風,丙名龍組殺手殿後。
貴妃姑娘沒有向眾人陪不是,也沒有溫言挽留。
她只是默默的跟在眾人後面。
出了客房是大廳,出了大廳便是那片有著泳池的大花園。
一出大廳,進入花園,貴妃腳下忽然加快,繞去眾人前側,臉上仍然帶著笑容,深深福了福,和悅地道:「哪位付帳?」
飛天虎柳乘風道:「多少?」
貴妃道:「酒菜奉送,只算姑娘們的台費;一千五百兩正。」
飛天虎道:「記上。」
貴妃道:「對不起得很,本宮的規矩一向都是現銀交易。您大爺已經來過好幾次了,應該清楚。」
毒郎君丁羽陰陰一笑道:「現在該是姑娘運用貴宮的能力,保護你們自己的時候了,碰上不肯付帳的客人,貴宮一向都採取什麼樣的保護手段?」
貴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實際上她也用不著回答。
因為就在毒郎君說完這幾句話的時候,花園一角,已適時如幽靈般走出六個人。
這六個人,依順序是主人秘京,兔殺手刁思遠,以及四名矮矮胖胖,臉生橫肉,穿白布衣,腰束黑板帶的東洋壯漢。
秘京走過來,隔著吳火獅約七八步處站定,四名東洋壯漢立即改成一字橫列,正好堵死吳火獅等一行人的去路。
秘京似乎很懂得中國江湖上先禮後兵的那一套,站定之後,立即抱拳道:「吳老爺子領袖天門山,群豪翕從,威名遠播,我們黑龍會上下,一向都景仰得很,今日獲睹丰采,萬分榮幸。」
吳火獅雖然是個老江湖;但從未跟外國人打過交道,現見一名外國人竟然說得一口道地的京片子,已是訝異萬分,接著又聽對方提起什麼黑龍會,更是迷惑不已。
當今武林中,門派儘管龐雜,但凡有點名氣的,他差不多都會有個耳聞。
黑龍會這個名稱怎沒聽說過?
他想問問飛天虎或是毒郎君,但又恐怕對方輕視他孤陋寡聞,於是,他只好也抱拳敷衍道:「好說,好說。」
秘京接著道:「我們黑龍會會主非常欽佩吳老爺子的領導才能,只要吳老爺子願意屈就,我們會主希望吳老爺子能擔任我們黑龍會華南分會的負責人。」
毒郎君丁羽雙目中殺機隱現。
他是神武樂教的特使。
他這次來湘東的目的,就是為了擴張該教在這一帶的勢力。如果斷魂槍吳火獅為黑龍會收買,他這位特使將有何面目返見教主?
吳火獅不假思索的道:「貴會會主怎麼稱呼?」
秘京道:「板田角榮。」
吳火獅喃喃重複了一遍,轉身望向飛天虎道:「他說什麼,板田角榮?」
飛天虎道:「屬下也弄不清楚,聽來好像是個東洋名字。」
吳火獅心頭突然冒起一股無名之火,他雖然一生都在黑道亡打滾,雙手染滿血腥,賺的都是昧心錢,但多多少少還有一點民族氣節。
處心積慮,不擇手段,不惜以犧牲別人的生命來謀奪湯大爺的地盤,他毫無內擴之感,要他歸順神武極樂教,只要有利可圖,他也不怎麼在乎。
但若要他投靠一名東洋人,在自己國土上受異邦人指揮統轄,他則認為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所以,這位斷魂槍的一張面孔,在瞬息之間,突然改變顏色。
秘京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以為吳火獅不答話,是因為心思已經活動,正在為如何取捨而猶豫。
因此,他認為機不可失,仍又接著道;「我們黑龍會的宗旨是在謀取中日兄弟之邦的共同福利,只要貴國的有識之士,多多加以支持,相信有一天,貴我兩國,必然……」
吳火獅冷冷一哼,打斷秘京的話頭道:「老夫今天心情欠佳,這件事過幾天慢慢再談還不遲。」
秘京正想開口,貴妃忽然攏了過去,不知低低說了幾句什麼話,秘京的臉色,不禁微微一變。
從秘京聽完貴妃的話,眼光立即移去毒郎君和飛天虎等人身上巡迴打量看來?貴妃顯然是扼要報告了這一行今天來喝酒的真正目的。
她這樣做,也等於是提醒秘京,人家一心想將這座天仙宮據為已有,我們卻希望對力歸依黑龍會,豈非緣木求魚,多費唇舌?
所以,秘京在長長吸了口氣后,也立即板起面孔,點了點頭道:「很好,既然吳老爺子今天心情不佳,鄙人自然不便勉強。」他稍稍頓了一下,又望著吳火獅道:「不過,另外有件事,還請吳老爺子見諒。我們天仙宮經營的這種行業,跟吳老爺子經營的第一樓和百花院,性質完全一樣,一向都是現金交易,剛才的一桌台費,還請吳老爺子結結清楚。」
吳火獅扭頭瞅了飛天虎一眼。
飛天虎立即橫跨一步出列。
「別說區區一千五百兩銀子,就是十萬八萬兩,我們老爺子也不放在眼裡。」他瞪著秘京冷笑:「今天不付這筆帳,完全是我柳某人的主意!」
秘京沉靜地道:「柳爺喝了花酒不肯付帳,是何道理?」
飛天虎道:「關於這一點,剛才我們丁家老弟已經交代得非常明白。你們的貴妃姑娘曾經表示,若是遇上不講理的客人,貴宮有足夠的能力可以保護自己,我們今天不願付帳,為的就是想見識見識貴宮保護自己的能力!」
秘京轉向四名東洋壯漢中的一人道:「大木一郎,那位矮矮的柳大爺,看上去自負得很,你過去陪他玩幾手。」
那個大木一郎深深一躬,同時響亮的嗨了一聲,大步走了出來。
飛天虎也轉向一名龍殺手道:「龍二,你出去會會這個倭奴。」
龍虎兩組殺手,不論何時何地,乾的就是賣命的勾當,聞言自是欣然從命。
這位龍組二號殺手,擅長的武功是一套金剛掌,在拳腳方面的造詣極為深厚。所以,他身上除了一把匕首,別無其他兵刃。
這時他見那名壯漢大木一郎兩手空空,為了表示風度起見,他甚至連腿肚上那把匕首,也先拔出來交給了同伴,方輕快的朝那個大木一郎迎了過去。
兩人見面后,龍二號抱拳道:「請!」
那位大木一郎則雙手按膝,深深一躬,表示答禮。
龍二號有些納罕,既非新春年頭,晚輩見長輩,又不是孝子賢孫陪靈守忌,幹嘛左一躬右一躬的打個不停。
他是性子急躁的人,不耐多作無謂的俗套,當下口喊一聲得罪了,立即側身箭步上前,揚掌便朝門面劈去。
大木一郎迎戰的姿勢非常奇怪。
只見他像拿樁坐馬似的,雙腿左右分開,雙臂向前過肩伸出,腰背則像貓欲撲鼠般的高高拱起。
起手擺開這種門戶,不管其中暗藏多少奧妙,但至少顯而易見的暴露一項弱點,那便是移步騰挪,一定不夠靈活。
難道東洋武術中沒有閃避的招式,完全講究硬接硬拆?
眾人很快的就對這個謎團獲得了答案。
龍二既勁且疾的一式金剛掌劈過去,那位大木一郎只是雙臂上下微微划動,果然沒有閃避的意思。
結果是不是硬接硬拆?也不是!
就在龍二一掌堪堪劈實的那一瞬間,但見那位矮胖的大木一郎雙腿如肉柱般釘在原地不動,只是上身向右一偏,左臂一揮,口中大喊一聲嗨,右掌應聲拍落。
這一掌不偏不移,正好拍在龍二的尾脊骨上。
龍二向前衝出三四步,叭的一聲,跌了個狗吃屎。
另外三名東洋人,立即鼓掌大喊「妖——刀!」
他們喊的是日語,這邊眾人當然聽不懂「妖刀」代表什麼意思。
但不管聽不聽得懂,出師首戰不利,喪了顏面,則是事實。
吳火獅臉色鐵青,看來甚是怕人。
龍二一跤摔倒,久久無法爬起,脊椎骨顯然受了重傷。
另一名龍組殺手咬牙切齒的罵了幾句三字經,接著便想出去代夥伴報仇。
毒郎君丁羽擺手制止道:「慢點,這批倭奴出手怪異,招式頗似我國沾衣十八跌,四兩撥千斤,不習慣這種打法的人,武功再高,也近不了他的身子。待本席過去會會他。」
吳火獅一怔,忙說道:「不,不,丁俠是貴客,怎麼可以勞動丁俠出手?」
毒郎君微笑道:「早晚都是一家人,還分什麼彼此。」
他不待語畢,縱身一掠,人已凌空如怒矢般向那位因勝了一場,正屹立原地顧盼自雄的大木一郎飛撲過去。
毒郎君丁羽的輕功較飛天虎尤為出色,他人在空中,去勢勁疾,姿式優美,就連秘京和兔殺手刁思遠見了,都止不住暗暗喝彩。
而那位大木一郎卻只付之曬然一笑。他似乎認為這種輕功只是一種華而不實的賣弄,遠不及他們大和柔術實際合用。所以,他只是的靜靜等在那裡。
等毒郎君落地之後,再如法泡製一番。
這位大木一郎的想法並沒有錯,只可惜他對中國的江湖上的黑道人物了解得實在太少了。
中國武功千變萬化,指、掌、時、膝,無處不可傷人。黑道人物的毒藥暗器,更是彈指追魂,防不勝防。
毒郎君丁羽不是龍二。
龍二出戰之前,連匕首都拿下來放在一邊,那是龍二的好強性格使然。
毒郎君丁羽則從不講究這一套。
他身上經常都佩帶著七種以上的淬毒暗器,這些暗器並不是裝飾品。
不過,他被人喊作「毒郎君」,倒並不是因為他擅使毒器的關係。
他身上的最毒的一樣東西,是他的一顆心。
所以,當這位毒郎君身形將落未落之際,大木一郎首先看到的,並不是這位毒郎君的出手招式,而是一蓬藍光隱閃的務星針。
等這一蓬務星針全部被他的身軀吸收之後,他才聽到一聲陰笑。
「中國土地上,還輪不到你們這些東洋鬼子來耍威風!」
大木一郎呆立了片刻,然後突然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時,雙睛凸出,面孔紫腫浮腫,本來就很肥壯的身軀,像是突然又發福好幾倍。
另外那三名東洋壯漢相顧愕然,因為他們只看到毒郎君身形落地,並未看到毒郎君如何出手。大木一郎忽然倒下,他們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毒郎君轉向那三名東洋壯漢,笑著道:「『妖刀』,不『妖刀』?」
他雖然不懂東洋話,但他已約略猜出「妖刀」可能是「妙」與「高」或「要得」的意思。
三名東洋漢卡里瓦拉了一陣,人人面現怒容,其中兩人忽然像肥鵝似的踩著小碎步,奔向毒郎君,另一個則快步奔向已受重傷的龍二。
這邊的龍大見了,脫口一聲不好,正想過去搭救龍二,但已遲了。
那名東洋人抬起一條大肥腿,一腳重重踹落,龍二慘吼一聲,噴血如泉,頓告氣絕。
吳火獅這邊的人,全瞧呆了。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對方死了一個人,不找活的正主兒報復,袁拿一名已失去抵抗力的敵人抵數,這算一種什麼行徑?
同一時候,另外兩名東洋人,也已向毒郎君發動攻擊。
飛天虎和龍大,雙雙撲出赴援。
就在這時候,斗場上忽然又出現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受兩名東洋柔術高手夾擊的毒郎君丁羽,突然朗聲一笑,騰身拔起三丈來高,半空中雙手齊揚,分別打出三支毒梭釘以及一蓬五彩迷魂沙。
他這兩股暗器,攻取的對象,並不是那兩名東洋人,而是遠遠站在另一邊的天仙宮正副宮主,秘京和兔殺手刁思遠!
兔殺手刁思遠是過去黑道上的大行家,黑道人物交手時的種種詭橘手段,他幾乎無不了如指掌。
毒郎君第一次對大木一郎下手,他就對這位毒郎君卓絕的暗器手法起了戒心。
如今毒郎君無故拔身升空,他心裡便有了不妙之感。
他之所以被喊作「兔殺手」便是因為他有著兔子一般的警覺,以及兔子一般的靈敏反應。毒郎君的圖謀既已被人事先識穿,這兩股暗器自是傷他不了。
所以,幾乎就在毒郎君所臂之際,他已一個側縱,離開當場。
溜得比兔子還快。
他是一個人單獨溜開的。
他開溜之前,沒有對秘京發出任何警告。
秘京的職位雖比他高了一級,但他對這個外國人並無好感。他製造黑龍會,只是為求一個庇護所,混吃混喝混玩。一旦形勢不妙,他照樣可以再開溜,另覓水草肥美之處。
天地之大,何處養活不了一隻兔子?
這麼一來,那位吉普賽人秘京先生,可就倒了大媚了。
他對中國的人情世故,方言風俗,儘管熟悉得就像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他的一身西洋武功,他稱得上是名高手。但是,神秘的東方,神秘的事物太多太多了。
就算他壽命夠長,再活上一百年,他還是變不了一個中國人。
至少他很難了解中國兵法上的「虛實莫測」、「聲東擊西」。
秘京帶著,一臉驚訝之色倒下去了。
因為毒郎君有例在先,那三名東洋人也遭飛天虎和龍大以游斗方式,像宰大肥豬似的,宰成幾大堆肉醬。
兔殺手刁思遠在混亂中跑掉了。
毒郎君沒有追截。
因為他注意的是另一個人,天仙宮的第一號人物——貴妃!
貴妃也想乘亂開溜。
可是,她腳底下不及兔殺手油滑。
她人還沒有跑進大廳,就被毒郎君如蒼鷹捉小雞似的一把攔腰緊緊摟住。
貴妃非常清楚這位毒郎君劫持她的用意,不過她並不如何害怕,至少不會為自己的生命擔憂。
她對男人了解得太深刻了,尤其是像毒郎君這樣的男人。
毒郎君惱恨的,只是她的一張利嘴,他們之間並沒有生死仇恨。
毒郎君選擇目前這種方式來泄念,這至少證明她的肉體對他還有幾分吸引力;只要她的肉體對一個男人還有吸引力,她就不必擔心掌握不了這個男人。
毒郎君抱起貴妃,走進一間鏡房。
吳火獅捋髯微笑。
他是上了年紀的人,雖然體格健壯,還有著青年人的心情和慾望,但他絕不像青年人那般毛燥猴急,凡事迫不及待,率性而為。
現在,整座天仙宮都是他的了,他高興在這裡住多久,就住多久,他高興玩那個姑娘,就玩那個姑娘。幹嘛不等定下心來細細品嘗?
所以,他仍能向飛天虎從容下令:「叫虎組派幾個人來,把這裡清理一下,繼續營業。」
(三)
在前往武當山龍虎谷途中,弓展跟胡矮子並沒有走在一起。
這是他們經過詳細研究而後決定的。
他們的顧慮是,神武極樂教既以龍虎谷為秘密總壇,必然會像蜘蛛結網一樣,以龍虎谷為中心點,於四周百里之內,密布觸角,以策安全。
胡矮子身材特徵明顯,弓展更是該教的一顆眼中釘,如果兩人走在一起,一定無法逃過該教的眼線。
所以,他們決定兩人一前一後,保持大約半天行程的距離。
胡矮子江湖閱歷豐富,走在前頭,每逢十字路口或丁字路口,留下一個特定記號,弓展便依著這個記號向前行。
如果前途發生異常或緊急情況,胡矮子便在正常記號之外,另附各種警號。
他們的衣著和容貌,當然都經過一番喬裝。
不過,這種喬裝的效果,並不足恃。
若是碰上有心人或大行家,仍然不難認出他們的本來面目。所以他們一路行來,卻都小心謹慎。
五天過去了,他們已抵達天門山附近。
天門山是斷魂寨吳火獅發跡的老巢,左傍必湖,右帶漢水,地形相當險要。由於吳火獅已將主力逐漸移去長沙,這一帶的市面也跟著慢慢的繁榮起來。
黃昏時分,弓展進入鎮區。
根據他跟胡矮子的約定,除非遇上特殊情況,他們是三天會合一次。而剛才他在鎮外橋頭的記號上看到,胡矮卻指明今晚要在進鎮后第一家客棧里跟他見面。
他一踏人鎮,想了很久,仍想不出胡矮子何以要提前一天跟他見面的原因。
鎮上的第一家客棧開在丁字路口,為過往客商必經之途,髒亂嘈雜的景象,自是想像可知。
弓展背著包裹走進客棧,在店堂里攔住一名夥計問道:「今天中午時分,到你們棧里落腳的那位胡爺住幾號房間?」
「胡爺?」夥計一怔:「哪一位胡爺?」
弓展拿手比了一下道:「個頭兒矮矮的,只有這麼高的那一位。」
夥計搖頭:「沒有見過。」
弓展暗暗吃驚。
胡矮子不是個任性的人,他決不會留下記號而不按記號行事。就算臨時因故必須改住到別家旅舍,相信他也一定會在這家旅舍留話交代。
而今胡矮子竟然違背常情,既不見人影子,也沒留下口信,這個矮子哪裡去了?
最後合理的推斷,便是胡矮子過了石橋,在抵達這家旅舍之前,半途出了事故!
弓展沒有再追問下去,向夥計隨便要了一個小房間,然後放下包裹,信步走出客棧。
這座小鎮,名叫天馬集。
是天門一帶蠶絲、木材和茶葉的集貨轉運站。由於出產豐富,水陸交通便利,這一帶居民的生活過得都很寬裕富足。
它也像國內其他重要的水陸碼頭一樣,鎮上除了生活上必須的各式行業之外,到處都是茶館酒肆,喧囂的賭場,低級的妓院。
胡矮子會不會為了跟蹤一名可疑人物,不及落棧留話而追去了這些場所呢?
弓展各處轉了一圈,結果一無所獲。
胡矮子依然音訊杳然。
鎮上已是萬家燈火,時序進入秋冬之交,一陣陣冷風撲面,令人倍增蕭瑟落寞之感。
從來不向任何困境低頭的弓展,如今也不免有點沮喪起來。
胡矮子酒量不錯,人又風趣,像這種天氣,要是不出事故,兩人來一盤冷切羊肉,叫一大碗羊雜湯,燙兩壺燒刀子,談談江湖往事,該是何等愜意?
弓展無精打彩的回到客棧,在鬧哄哄的店堂一角,叫了一盤冷切羊肉,一碗羊雜湯,一壺燒刀子,悶悶的吃喝著。但酒菜味同嚼蠟,愈吃愈沒有味道。
突然問,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
「為什麼不去找丐幫弟子?」
是的,他的確一時急昏了頭,居然沒有想到這條路子上去。
丐幫弟子,無所不在,像天門這種水陸碼頭,儘管大部分行業均為附近各路水寨所把持,但憑丐幫雄厚的勢力,絕無不插—腳的道理。
他自結識大窮神以來,已深諳丐幫內部的聯絡訣要,同時大窮神還送給他一支具體而微的金仗令符,不論誰擁有這種金仗令符,都會被丐幫弟於視為特級上賓。
即使丐幫幫主見了這種金仗令符,都會像見了金仗長老本人一樣的尊敬禮遇。
他既跟丐幫有著如此密切的關係,為什麼還要窩在這裡喝悶酒,而不去找當地的丐幫弟子求教?
就在弓展心念一決,正待起身付帳出棧之際,忽然從客棧外面進來了一個人。
弓展看清這個走進來的人,不禁當場一呆。
原來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胡矮子。
胡矮子背後也背著一個小包裹,活像一個賣了一擔穀子,準備替小媳婦買胭脂花粉,因為誤了日頭,不得不在鎮上留宿一宵的鄉巴佬。
他看上去精力旺足,神情十分愉快。入棧之後,駐足店堂中,四處張望,彷彿想找個熟悉人打打招呼,好顯示他荷包豐盈,也是個經常在小鎮上走動的時髦人物。
弓展看到這位胡矮子,不但沒有喜悅之感,反而恨不得過去當胸賞他一老拳。
因為這個胡矮子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曾經出過事故的樣子。
既然什麼事故也沒有發生,又幹嘛要拖到現在才來這家客棧?
他為什麼不替別人想想,想想別人等他找他的滋味?
胡矮子終於朝他這邊走過來了。
弓展坐下,偏開面孔,裝作沒有看到。
一名店伙跟過來招呼,胡矮子指指弓展道:「這位老弟是我們同村子的,替我添一壺酒,我在這裡搭雙筷子就行了。」
店伙很快的就送來一壺熱酒,一雙筷子。
等店伙離去后,胡矮子道:「我知道你老弟一定想問,為什麼我沒有依約定行事,而且遲到這個時候才過來。」
弓展輕咳了聲道:「我知道原因,那是因為你一過石橋就看到了一個人。」
胡矮子一怔道:「你都知道了?」
弓展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胡矮子將信將疑道:「否則——」
弓展道:「這是江湖上時常發生的一個老故事,我只不過隨便引用一下而已。」
胡矮子輕輕一拍桌面,興奮地道:「你完全引用對了!你猜我見到的這個人是誰?」
弓展道:「誰?」
胡矮子道:「你猜猜看。」
弓展道:「猜不著。」
「算你老弟有自知之明!」胡矮子又敲了一下桌面道:「我矮子敢跟你老弟打個賭,這個人就是讓你老弟猜上五十次,你也一定猜不著。」
這是一種激將法,弓展不理。
「這個人起先我也沒有特別留意。」胡矮子接著道:「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腰間的一把刀,一把很奇怪很奇怪的刀。」
「什麼刀?」
「鳳翎刀。」
「鳳翎刀到處可見,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知道你一定會這樣說。」胡矮子笑了:「我說這把鳳翎刀奇怪,是因為它的刀身只有一般鳳翎刀的一半寬,卻比一般鳳翎刀長了四寸左右。」
「鳳翎刀是依形式取名,本來就沒有一定的尺寸,刀身狹一點或是長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胡矮子笑道:「如果長沙顏尚書府的大竊案里沒有一把鳳翎刀,當然算不了什麼。」
弓展大感意外:「你意思是說,這把鳳翎刀是顏府竊案里的贓物之一?」
胡矮子笑著反問道:「現在你說吧!看到了這樣一把刀,我該不該對它的新主人多多留意一番?」
弓展道:「它的新主人是誰?」
胡矮子道:「小金槍馬其武!」
弓展不覺又是一楞:「跟毒牡丹胡美娘被人合稱為『慾海雙絕』的『小金槍』馬其武?」
胡矮子道:「就是這個傢伙?」
弓展不得不承認,胡矮子剛才一點也沒有說錯,如果要他猜這個人是誰,別說五十次,就是一百次,他也猜不著。
小金槍馬其武積案如山,而且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姦殺案,很多被害苦主,不借重金雇請殺手,四處追捕截擊,致令這位小金槍已很多年未敢再在江湖上露面,如今何以忽然在天門—帶出現?難道這廝最近也像胡美娘一樣投靠了神武極樂教?
弓展道:「這傢伙如今在什麼地方?」
胡矮子道:「一本萬利堂。」
弓展道:「賭坊?」
胡矮子道:「是的。」
弓展道:「這就怪了,剛才我在鎮上找你時,也曾去過那家一本萬利堂,怎麼沒有見到你跟那個傢伙?」
胡矮子道:「我們在後面,貴賓廳。」
弓展道:「你怎知道這傢伙今晚不會離開那裡?」
胡矮子道:「是他自己說的。否則,我又怎會捨得拋下那傢伙抽身跑來這裡?」
弓展道:「他怎麼說?」
胡矮子道:「他跟一本萬利堂的大總官癩痢頭好像是老朋友。一本萬利堂的大賭局,經常都是半夜開場。所以他吩咐那位癩痢頭替他收拾一個房間,弄點酒菜,他要先飽啖一頓,休息一下。」
弓展道:「他既然清楚一本萬利堂的大賭局要到半夜才開場,為什麼這樣早就趕過去?」
弓展道:「他也許只是路過本鎮,臨時動了賭興,想留下來殺一下手癮的也說不定。」
弓展道:「這廝為躲避仇家,已經很久未在江湖上露面。如今竟敢公然招搖過市,你猜想這是什麼原因?」
胡矮子道:「我猜這廝大概是找到了什麼扎硬的靠山。因為有人撐腰,膽就壯起來了。」
弓展微微點頭,沒有出口。
胡矮子雖然沒有明白說出小金槍馬其武找到的是什麼靠山,但誰也不難聽得出他暗示的是神武極樂教。這正跟弓展的猜測不謀而合。
胡矮子接著道:「這廝一身武功不弱,人又機警詭詐。要想逮住這個傢伙,逼問顏府竊案的始末,我看得你老弟出馬才行。」
弓展沉吟了片刻,抬頭道:「你發現這姓馬的,是過了鎮外那座石橋以後的事。在沒有發現這姓馬的以前,你在橋頭留下記號,要我提前一天,在這裡跟你會面,又是為了什麼?」
胡矮子的心情,好像一下子沉重了起來。他望著桌上的酒壺,緩緩道:「昨天在路上,我聽了一個消息。」
(四)
胡矮子沒有馬上說出他在路上聽到的是個什麼樣的消息。
弓展也沒有追問。
因為他們都知道,天馬集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而現在這座店堂中,三教九流,無不俱備,誰也弄不清誰的身份。如果在這種地方談論極密大事,豈非愚不可及?
於是,他們開始喝酒。
兩人由於常年行走於江湖,對陌生環境都養成了一種高度的警覺性。所以兩人看上去好像只是在那裡喝酒閑聊,其實兩人一絲也沒有放鬆對店中每一名食客的觀察。
經過一番觀察之後,胡矮子一邊挾菜,一邊輕聲笑著道:「我看這座店堂中,至少有半數以上是天門山三十六寨的『英雄』和『好漢』。」
弓展喝了口酒,笑笑道:「其中有三位仁兄,我看很像是來自龍虎谷。」
胡矮子有點意外道:「你指的是哪一桌的三個傢伙?」
弓展道;「靠店門左首的那付座頭。」
胡矮子朝地上吐了一塊黏在瘦肉上的肥羊脂,借扭頭游目之際,他已將店門左邊那付座頭上的三名食客,打量清楚。
那一桌上,坐的是一名滿面皺紋,五官慈祥的老者,一名中年胖漢,以及一名青布包頭。眉日秀雅,略帶病容的中年婦人。
胡矮子回過頭來,帶著疑問之色道:「你是怎麼辨認出來的?」
弓展微笑道:「是他們的神色告訴我的。」
胡矮子道:「因為他們一直對你很注意?」
弓展笑道:「不錯,如果他們是天門三十六寨的人,他們就不該把我的一舉一動,看得比他們面前的酒菜還重要。」
胡矮子道:「你看他們在極樂教中是什麼身份?」
弓展道:「除了那個胖子,其餘兩人的身份顯然都不低,很可能都在金武士和黑衣護法之間。」
胡矮子道:「該教目前已將我們師徒兩人當作頭號公敵。以這三人在教中的地位,既然認出了你的身份,豈非馬上就有麻煩發生?」
弓展笑道:「如果怕麻煩,我們就不會趕去龍虎谷了。現在我只擔心他們的膽量不夠。」
(五)
在兵法上,以寡敵眾,是一種藝術。
若是在敵眾我寡的情勢下,而能完成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要求,那更是藝術中的藝術。
膽敢面對這種處境,憑恃的並不只是視死如歸的勇氣。
比勇氣更重要的,還有智慧。
弓展兩者俱備。
這是老浪子佟二先生肯放心將—付重擔子交給他這位愛徒的原因。
同時,這也正是神武極樂教自成立以來,不以武林中各大門派為意?而將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的原因。
弓展身負重任,面對強敵,他將要以什麼樣的心情和行動,來為整個武林割除毒瘤,完成恩師對他的殷切期望?
弓展心情穩定,行動快捷。
他們離開店堂時,正是起更時分,胡矮子道:「再過一會兒,那邊就開場子,我們去別處溜溜怎麼樣?」
弓展仲伸懶腰,打了個呵欠道:「不行,累了一天,我想睡覺了。」
他說時朝胡矮子遞了眼色,胡矮子立即會意。
然後,兩人分手,胡矮子由前門出棧,弓展則向後院棧房走去。
弓展進了自己的房間,吃了兩口夥計送來的冷盤,關上房門,熄了油燈,躺上炕床不久,即告沉沉睡去。
隔著天井,對面的一同客房裡,烏燈黑火,住宿的客人似乎也早已進人夢鄉。
不過,你如果走過去,湊上窗戶,仔細瞧瞧,你就會發現,褪色的窗紙上,已經被人戳了三個洞孔,每個洞孔後面,這時都正閃睞著一雙發亮的眼睛。
這三個在黑暗中偷窺對面弓展動靜的人,正是適才店堂中的那兩男一女。
這時那個胖子首先壓著嗓門,低聲道:「大家都說這小子如何精明,如何機警,我看這小子似乎也並不怎麼樣。」
老者冷冷一笑道:「你看,我看,嘿嘿,我看你是吃得太飽了!」
胖子像受了委曲似的,搶著分辯道:「冤枉了!金老,今晚我沒有吃飽啊,當時若不是您老使眼色,我本來還想叫碗牛肉麵……」
那婦人輕輕推了他一把道:「別又說獃話了,銅肥。金老的意思,是說你像吃撐了一樣,腦袋裡空空蕩蕩的,說起話來,像說夢話。」
胖於仍然不服道:「我沒有說錯啊!我的話哪裡像夢話?」
老者冷笑道:「好得很,你說姓弓的並不如外傳的那麼精明機警是不是?現在這樁功勞讓給你,你過去撿個便宜吧!」
胖子道:「去就去,你以為俺銅肥不敢?」
胖子說著,轉身離開窗前,真的想出房門。
那婦人又一把將胖子拉住道:「銅肥,不許亂來!」
胖子乖乖止步轉身,口中嘀咕著道:「苗護座,您不知道,金老的話,實在氣人,就好像我銅肥除了穿衣吃飯睡覺,什麼事都幹不了似的。」
從三人的語氣上,可以聽出,胖子是一名銅武士,老者則是身份相當崇高的金武士。
而令人吃驚的是,那婦人竟是一名護法。
以毒郎君丁羽的一身武功,以及在江湖上的名氣,在該教中也只被編為一名神勇武土,這婦人職位既在毒郎君之上,武功和名氣,當然也在毒郎君之上。
這姓苗的婦人是誰?
金武士身份的老者,脾氣相當孤傲,他顯然很瞧不起這個比他低了兩級的胖銅武士。但因為有位比他身份更高的護法在場,所以他這時只哼了一聲,便沒有再跟銅肥嘔氣。
那婦人推開銅肥,轉向老者道:「我懂金老的意思,金老是不是說那小子在使詐?」
老者道:「老夫的意思,正是如此。」
婦人道:「金老認為,小子在店堂中就已識破了我們幾個人的身份?」
老者道:「這是不難想像到的。」
婦人道:「那麼,依金老之意,我們今夜要不要採取行動?」
老者沉吟道:「這一點實在很難決定。」
婦人道:「馬其武馬護法以身作餌,歇在一本萬利堂坐等這小子上鉤,我們如果不動手,這件大功榮,豈不就變成馬護法一人獨享?」
老者又想了片刻,毅然道:「是的!這種機會,的確千載難逢。就算那小子已經有了警覺,我們也得試著拼一下。」
婦人道:「按照原定的老方法行事?」
老者道:「不錯!」
他們計劃好了的老方法,果然不錯。
如果弓展一時大意,事先警覺不夠,未能覺察在這麼一家小小的客棧中,居然也埋伏了重重危機,這兩男一女的圖謀,十之八九,必能如願以償。
銅肥雖然體軀臃腫,頭腦也不太靈活,但他能被極樂教編為銅武士,當然也有他某一方面的長處。
這個銅肥最大的長處,便是身手敏捷。
他是第一個從容房中竄出來的,儘管人如肉球,但速度之快,腳步之輕,卻幾乎已達到了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他像一陣風似的,快而無聲的貼去弓展那間客房的窗戶下。
接著現身的,是金武士老者,和苗姓女護法。
天井裡有一排專接無根水的大水缸,金武士一矮身,伏去缸后。
苗護法身輕如燕,香肩微晃,上了屋脊。
銅肥雙手分執著兩根圓筒,一筒是迷魂香,一筒是飛蝗駑。如今迷魂香已經點燃,鶴嘴似的小鐵管,正在慢慢插入窗縫。
弓展的用意,如果是想以詐睡誘使這三名教徒自投羅網,他這步棋顯已落空。
而今三名教徒配置的方位,暗合奇正之道,弓展若是受不了迷魂香的悶熏,想破門突圍而出,則必然會遭上下三路夾擊之厄。
弓展當初有沒有想到這一點?
銅肥側身貼著寺壁,傾耳細聽。
他見房中毫無動靜,一張圓滾滾的面孔上,不由得漸漸露出得意之色。
他使用的這種迷魂香,氣味極淡,毒性卻十分強烈。這是他私人花大價錢,從一名黑道人物手上買來的。若干年來,他已使用過不少次,從來沒有失手的記錄。
時間慢慢過去,銅肥愈來愈興奮。
按照教方訂定的賞格,如果殺死或逮住弓展這小子,除了可以分到現銀一千兩之外,他還可以連跳兩級,直升金武士。
銅肥想到這裡,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奶奶的,那時候,身為金武土,荷包又是鼓鼓的,那可就要輪到他神氣了。
那時候,別的不管,他決定先找一家大飯館——
銅肥正在想得出神,天井裡忽然嘩啦一聲巨響,嚇得他渾身肥肉一顫,差點跳了起來。
天井一隻大水缸破了。
是給一塊石頭砸破的。
那名金武土老者正好躲在這隻水缸的破洞後面,水缸爆破,帶稜角的碎片,一齊撞上他的面孔,在他臉上第二次開花。
這當然不是一次意外。
金武士老者像血人兒似的,從缸后跳了出來,一邊抹著臉上的鮮血,一邊破口大罵:「是那個狗娘養的臭雜種,竟敢暗算老夫,有膽的就給老夫站出來!」
有人站出來了,是胡矮子。
金武士老者一隻眼睛受傷,一時沒有看清楚,還以為從暗處走出來的是個大孩子,不禁當場一怔。
胡矮子招招手,笑道:「老雜種,你來,別驚吵了住宿的客人,我們到外邊遊戲遊戲。」
金武士老者聽出是個大人的口氣,怒火再度升騰。
他一聲悶吼,人如怒矢,突向胡矮子飛撲過去。
胡矮子捷若靈猿,一個倒翻,上了屋頂。
金武士老者當然不肯罷手,雙足落地,一頓復起,眼看追了過去。
銅肥有點發慌,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身後肩上忽被人輕拍了一下。
只聽有人輕笑著道:「胖哥,找個安靜的地方吃老米飯去吧,你這一套早就不時興了。」
伏在廂房暗處的苗姓女護法,雖然知道下面的金武士出了事故,卻仍然潛踞原處,無動於衷。
他們之間,沒有私人情感可言。
一名金武士,應該可以照顧自已。退一步說,就算金武士不幸失手喪生,對於她和銅肥,也沒有任何損失。
她們主要的目標,是消滅弓展。
獎賞的金額,是個定數。三個人或兩個均分,都是這種數額;少掉一個人,少分一份,能說是種損失嗎?
所以,她現在最留心的,是銅肥的動靜。
月色下,嗖的一聲,銅肥突然於屋頂出現。
苗姓女護法大喜,起身輕跨一步,迎上去悄身道:「怎麼樣?小子放倒了沒有?」
銅肥悶聲不響,突然張開雙臂,向苗女護法摟撲過去。
苗姓女護法又羞又急,又氣又怒,低叱道:「銅肥,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你瘋啦?」
銅肥沒有瘋,他只是被人點了穴道,身不由己而已。
苗姓女護法擰身一閃,銅肥撲空,叭的一聲,趴的一去。因為他身軀太重,瓦片給格里格卜的被一下壓破了好幾十塊。
苗姓女護法終於弄清了這是怎麼回事。
銅肥原來只是在客串著一段沒有提線,和沒有音響效果的傀儡戲。
銅肥沖前撲倒,原處仍然立著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自是不問可知。
苗姓女護法發現上當,右手急向腰間革囊探去。可是,她的動作不夠伙,至少跟弓展的動作比起來,她是慢得太多了。
弓展只是一伸手,便如巨蟒吐信般,一把抄住她那隻想去掏取暗器的右手。
她暗中運氣,仍想掙扎。弓展五指廣緊,她右臂一麻,全身頓告酸軟無力。
弓展淡淡一笑道:「省點力氣吧,苗師父。你能列名極樂教的黑衣護法,仗恃的並不是武功修為,這一點你心裡應該清楚。」
苗姓女護法一呆道:「你稱呼我什麼,苗師父?」
弓展微笑道:「不然你說應該怎麼稱呼,是不是該喊你一聲了因師太?」
苗姓女護法,赧然低頭。
這個大惡棍既然識穿她的易容術,知道她就是長沙慈雲庵的了因尼姑,當然不會不知道她的出身以及過去的歷史。
「如果我說我知道你跟毒牡丹胡美娘是姑嫂關係,你聽了一定很驚訝。」弓展又笑了一聲道:「其實,我知道的秘密還多著哩。總而言之,一句話,你自己應清楚你跟胡美娘這對姑嫂,是兩個什麼樣的女人?在過去的十數年中,你們為武林中製造了多少罪惡?清楚了這一點,你就不難清楚自己該有什麼樣的下場!」
了因尼姑忽然全身顫抖起來。
她曾見識過各式各樣的男人,她也曾以不同的手段對付過各式各樣的男人;無論處在何種環境之下,男人們只要碰上了她們姑嫂,都會變得像麵糰一樣,任她們揉搓絞捏。
但是,她清楚,這個大惡棍不同。
這個大惡棍雖然不是柳下惠,卻很少為女色所迷。她的小姑毒牡丹胡美娘化名混入長沙三湘第一樓時,使盡渾身解數,雖然差一點幾乎得手,但那次是摻雜了很多有利的條件,她相信這種事決不會發生第二次。
所以,她很快的想到了她的下場。
她抬起頭,抖索著道:「那……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弓展冷冷道:「因為你還有一條唯一的活路。」
了因嘴唇微張,雙目中露出驚喜之色,隔了好半晌,才像夢囈似的道:「弓大俠說的是真話?不……騙……我?」
弓展道:「是的,只是你說出極樂教主是誰,我會饒你不死。」
了因一怔,臉色慘白,忽又垂下頭去,顫聲道:「你還是動手吧!」
弓展詫異道:「你不肯說?」
了因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我縱然說出實話,弓俠也一定不會相信。」
弓展道;「只要你說的是實話,我怎會不信?」
了因道:「我不知道教主是誰。」
弓展一呆,大感意外。但是.他看看了因那付瑟縮的神情,想想對方此刻的處境,又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沒有說謊的理由。
「你是該教的黑衣護法,居然會不知道你們的教主是誰?」
「所有的黑衣護法都不知道。」
「既然連教主是誰都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投靠這個極樂教?」
「為了享受,為了取得庇護。有些說不出口的事情,弓俠客您應該清楚;若干年來,我們這一群,得罪的人太多了,只是投入極樂教,我們才能活下去。」
「你們從未見過你們那位教主?」
「是的。」
「既然教主有位無人,是誰為你們編列職等,是誰向你們下達各項命令?」
「柳長老。」
「七巧夫人柳淑貞?」
弓展聽了,不禁又是一呆。
他怎麼也想不到,名列江河五奇之一的七巧夫人,另一身份卻是神武極樂教權力最高的長老。
「你們那位極樂教主,你想會不會就是這位七巧夫人?」
「絕不是。」
「你相信極樂教主真的另有其人?」
「是的。」
「何以見得?」
「有很多事實都可證明這一點。」
「你能不能舉個例子?」
「太極神翁蕭平野一家滅門血案,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這話怎麼說?」
「當時龍虎谷總壇接到密報,說我們極樂教的活動情形,已被太極神翁查悉,正準備聯絡八大門派,發起剿滅行動。如果教主就是七巧夫人,便該由七巧夫人下令,或指派人手採取對策。但是,她當時並沒有這樣做。」
「她是怎麼處理的?」
「她只放出一隻信鴝,未動龍虎谷一兵一卒。結果,不出半個月,血案就發生了。由此可以證明,教主不但另有其人,教主身邊顯然還帶領著一批高等殺手,準備隨時從事狙擊行動。」
弓展微微點頭,沉吟不語。
下面很多住客,都被驚動了,不過大家都是出門人,都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所以院子里仍然顯得很安靜。
弓展四下望了一眼,忽然以左手點了子因三處穴道,然後將了因挾起,縱落棧后的小巷。小巷中一人正在揉著自己的小肚子喘氣,身上好幾處地方都在流血。
這個人正是胡矮子。
弓展放下了因道:「傷得重不重?」
胡矮子道:「還好。」
弓展道:「行動方便不方便?」
胡矮子道:「不礙事,除了肚皮上挨了一腿,其餘都是皮肉之傷。想不到那老小子竟然還真有那麼兩下了。」
弓展遞過去一個小藥罐子道:「倒三顆服下去,歇一會兒,然後把這娘們送遠一點,在她身上塞點銀子。我已點了她的散功穴,兩個時辰之後,她會清醒過來。」
胡矮子道:「為了一個臭婆娘,幹嘛這麼費事?」
弓展道:「不,我答應過饒她不死,話說了不能不算。」
胡矮子接過葯缸子,倒出三顆藥丸吞下去,又掏出一塊布巾,抹去身上的血跡。
弓展道:「傍晚時分,在店堂中,你說在路上聽到的是個什麼消息?」
胡矮子道;「在牛家集,我碰到兩個身份不高的極樂教徒。兩人當時似乎都有了幾分酒意,說話毫無遮攔。從他們的交談中,泄露了不少秘密。最令人詫異的一件是.目前在龍虎谷的那批教徒,不論身份高低,好像都沒有見過他們那位教主。你說這事怪不怪?」
這件事聽起來的確很奇怪。但在此刻的弓展來說,已經不算奇怪了。
不過,弓展仍然很高興聽到胡矮子提起這個消息,因為它至少證明了因那女人說的果然都是真話。
另一方面,弓展記得,胡矮子當時在提到這個消息時,神色端凝嚴肅,心情顯得相當沉重。神武極樂教教主身份如謎,又跟這矮子有什麼切身關係?
弓展點點頭,望著胡矮子,等侯下文。
「聽兩人的口氣——」胡矮子猶豫了一下,才接下去道:「該教的那批『金』,『銀』級的武士們,對於他們的教主究竟是誰,私下一直都在紛紛猜測。」
「他們私下猜測教主是誰?」
「他們好像只能肯定這位教主是名門正派中人,在武林中的地位,可能還相當崇高。」
「他們認為這就是他們那位教主至今仍不敢公開露面的原因?」
「不錯。」
「那他們有沒有想想,一位名門正派中的領袖人物,為什麼忽然會想到要成立一個像神武極樂教這樣的邪魔組織。」
「關於這一點,他們的猜測有兩種。」
「哪兩種?」
「第—種原因,可能是為了某人的私人恩怨。其次,也許是由於上了年紀,自覺來日無多,心理上失去平衡,想借一種瘋狂的作為,達到變態的發泄。」
「因此你為這件事感到憂慮。」
「是的。」
胡矮子話一出口,立感失言,但是想掩飾已經來不及了。
弓展的神情異常嚴肅。
他知道胡矮於是為了誰憂慮,他也知道胡矮子的憂慮並非毫無理由。
原因很簡單,他是佟二的徒弟。
一對師徒如能親密得像父子又像兄弟,絕非僅由於武功的授受。在日常生活,他們對事物的看法,必然一致而和諧,才會在門規和倫常之外,建立起真摯的感情。
佟二除了不拘小節,並無重大過錯,當年為什麼會被逐出終南高風堂?
黃河兩岸出現姦殺案,那位佟大先生並未掌握真憑實據,為什麼儀憑道聽途說,就商請江河五奇中的四奇,對他這名師侄作無情的圍剿。
斷腸人蕭颯過去在江湖上,除了武功超人一等,儀錶出眾之外,並無任何俠義事績,那位佟大先生為什麼要對這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傢伙青睞有加?
以他佟大先生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他若是賞識一個人,難道對這個人的過去,完全不加以調查,即下褒眨。
弓展沉默了片刻,長長吸了口氣,勉強笑了一下道:「老胡,辦事去吧!如果再這樣多愁善感,我們就要找兩條裙子來穿上了。」
(六)
小金槍馬其武是個很能叫女人著迷的男人。
他濃眉大眼,身材挺拔,談吐斯文,一臉老實相,正是大多數女人對男人夢寐以求的一種典型。
有人曾經作過結論:這位小金槍若是看中某一個女人,只要稍微拿出點耐心來,相信對方絕沒有不上鉤的道理。
可是,這位小金槍對女人樣樣不差,就是缺乏耐心。
尤其是動了淫念之後,他的耐心更差。
所以,他若是看中了一個女人,經常採取的,都是不耗時間的直接手段。順了他的意,留個活口,稍有違抗,就是一刀。
除了女人,小金槍馬其武還有一項嗜好。
賭。
他的賭技並不高明,但只要有了賭,他甚至連女人都可以不想。
極樂教派他在賭場誘殺弓展,正是投其所好。
一本萬利堂是天門三十六寨中第十八寨轄下的事業之一,癩痢頭是第十八寨的一名中級頭目。
三十六寨的規模不一,第十八寨是其中聲勢最壯的一個大寨。
而第十八寨在三十六寨中,其所以能處於優越的領導地位,便是因為它擁有天馬集上這家財源滾滾而進的一本萬利堂。
一本萬利,是個很吉利的堂號,也是對賭徒們極具誘惑力的一個堂號。
朋友嫌荷包里銀子少,花不痛快,想不想來個一本萬利?
那麼,到一本萬利堂去!
但事實上,這個堂號是賭場主人替他們自己取的。
如果賭徒進了一本萬利堂,人人一本萬利,賭場主人吃什麼?
喝西北風?
另一方面,天門三十六寨,名義上雖然仍受斷魂槍吳火獅的節制,但因為吳火獅已將勢力重心移向三湘一帶,其中半數以上,已漸漸為神武極樂教的勢力所滲入。
小金槍馬其武能跟癩痢頭交上朋友,並且選擇一本萬利堂為殺人屠場。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三更到了,一本萬利堂的場子已經拉開。
弓展那小子會不會如願人彀?
關於這一點,小金槍馬其武並不擔心。
總壇掌權的柳長老曾向他提過保證,只要他佩著鳳翎刀,四處公然招搖,總有那麼一天,弓展會像獵犬嗅著狐兔氣味般乖乖送上門來。
了因尼姑是從長沙一路跟出來的。所以,弓展和胡矮子從長沙出發不久,消息便到達龍虎谷。胡矮子以為是他發現了小金槍馬其武,其實這隻能算是魚兒碰上了魚餌。
現在,一本萬利堂四周的羅網業已撒下,他們包括了兩名神勇武土、四名金武士、四名銀武士,以及六名銅鐵武土。
這是,一股足以摧毀一個幫派的力量。
若是弓展走進了一本萬利堂,只須馬其武一聲令下,這股力量便會像漁夫收網似的將弓展死死罩定。
弓展來了!
弓展走進一本萬利堂時,步履從容,神態洒脫,彷彿完全不知道他正在走向一座死亡之谷。
他跟小金槍馬其武一樣,身上也佩著一把刀。
所不同的是,小金槍馬其武佩的,是一口兵器譜上有名的鳳翎刀,而他佩的,則是一把無人知其來歷的空門七星刀。
如果碰上不清楚的底細人,弓展此刻看上去,實在像極了三十六寨中一名新近走紅的年輕頭目。
所以,當弓展穿過前面鬧烘烘的堂屋,直趨後院大廳時,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小金槍馬其武已經推了兩條庄,手風極順。
他知道弓展今夜一定會來,來了就是一場惡戰,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不容躲避。但是,在私底下,他卻希望最好不要來得太快。
因為他難得遇上今夜這種好手氣,他希望在弓展來到之前,能有時間讓他先行過足手癮。
然而,遺憾,當他剛砌好第三付牌時,弓展就出現了。
天馬集上的各種行業,大部份均為三十六寨中人所經營。集上一些有頭有臉的大老闆,也差不多都是三十六寨中的英雄好漢。
因為他們全是一個圈子裡的人,無論吃喝嫖賭,行為都很規矩。
有時縱然也會發生一點小磨擦,但只要亮出了彼此的字型大小,弄清了原是一家人,便不難三言兩語,立即化干戈為玉帛。
如果圈外人想在天馬集上耍橫要狠,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就拿現在一本萬利堂後院大廳中這十幾名賭客來說吧,儘管他們所屬的寨別不同,地位各有高低,但有一點相同的是,他們對外來客都有一種排斥心理。
他們都有一身武功,也都是一群亡命之徒!
三十六寨中人,都聽說過弓展這個名字,也都清楚弓展有個大惡棍的外號,以及弓展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但是,見過弓展廬山真面目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就算有人向他們介紹,如今走進大廳的這個年輕人,就是大惡棍弓展,他們恐怕也很難相信。
因為他們無法相信一個聲名狼藉的大惡棍、竟會如此年青英俊,而神采飛揚。
弓展走向賭檯,在小金槍馬其武對面站定。
一干賭徒為弓展這份旁若無人的氣勢所震懾,不期然退向兩旁。就連小金槍馬其武本人,也不由得心頭微微一凜。
他沖著弓展勉強笑了一下道:「這位兄弟是不是也想湊一腳?」
弓展點頭道:「不錯。」
馬其武乾笑了一下道:「兄弟準備押多少?」
弓展反問道:「有沒有限注?」
馬其武道:「今天是小局面,以莊家檯面為備」。
弓展點頭道:「好,請分牌開門子。」
馬其武依言推出四墩牌,開了門子,一面轉身向那些已經離開了賭檯的賭徒道:「這位兄弟押天門,你們來押上下門好了。」
眾賭徒湊攏過來,紛紛於上下門落注。
弓展不慌不忙的在天門上放下一枚青錢。
他用指節骨敲敲那枚青錢:「這裡,天門,我押一個子兒。」
馬其武臉色變了。
這是一種戲侮。
就是在前面堂屋裡擲骰子,也沒有一個青錢的注子,何況後院這座貴賓廳?
如果注子都像這個下法,開場子的癩痢頭,有幾個老婆夠賠?
馬其武看看天門上那枚青錢,霍地抬頭瞪著弓展道:「老弟找碴來的?」
弓展道:「一枚青錢不是錢?」
兩旁那些賭徒,均非善類,這時其中有半數以上面露兇相,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他們冒火,並不是為了替馬其武幫腔,而是因為他們都是三十六寨中人,這兒天馬集,是他們的地盤,容不得外人到這裡來搗蛋胡鬧。
馬其武冷笑了一聲,道:「一枚青錢當然是錢,不過不是用在這種地方。你老弟究竟意欲何為,還是實說了吧!」
弓展淡淡的道:「我真正的用意,是為了給你一個翻檯子發暗器的機會!」
馬其武一怔,頗感意外。
他奇怪這小子怎麼一進門就看出大廳四周已經設下埋伏?
小子既然看出了危機,怎麼仍然如此鎮定?
但他已顧不得去思考這些了,不過他也沒有立即發出發動伏兵的暗號。
在正式決戰之前,他還有一著閑棋可用。
賭檯兩邊那些三十六寨中的兄弟,不是一個個橫眉豎眼,早就想給這小子一頓教訓嗎?橫豎拾個兒子當兵,死了不傷心。就讓這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先來點鑼鼓點子,打個鬧台也好。
於是,他暗暗準備好了拔刀的姿勢,然後轉向那批賭徒道:「兄弟們,你們看這小於多猖狂!」
好幾個賭徒一起吆喝:「揍他!」
馬其武立即順風扇火,沉聲道:「誰擺平了這小子,賞銀五百兩!」
那些亡命之徒,沒有賞金,都想動手,一聽到還有重賞,如何按捺得住?
十幾名賭徒,一陣鼓噪,登時像一群野狼似的撲向弓展。
弓展冷笑,對那些亡命之徒的攻擊視如不見。足尖一點,突從賭檯上平平飛越過去,七星刀如閃電般疾點馬其武的咽喉。
這正應了一句俗語: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小金槍馬其武一見弓展出刀的身形和動作,心驚之餘,立即大為後悔。
他知道自己打錯了主意。
這座大廳說來雖算寬敞,但要拿它來作一處戰場,還是太狹仄了。
如果他當機立斷,於弓展進廳后,馬上發出暗號,十六名各級武士,前後一涌而人,將弓展困在核心,這一戰至少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而現在,他想這批烏合之眾困擾弓展,等那十六名各級武士殺進來時,熙熙攘攘,亂成一團,又將如何集中力量攻擊?
這位小金槍馬其武生性邪惡,壞事干盡,一身罪孽,但也一身是膽。過去幾十年來,多次死裡逃生的經驗,已養成了他對事出倉猝的應變能力。
弓展這一刀雖然充滿了威力,小金槍馬其武依然能在慌亂之中,以毫釐之差,閃避開去。
他的鳳翎刀也已出鞘。
鳳翎刀果然是把寶刀,刀一出鞘,大廳中立即閃起一片熠熠銀光。與七星刀的光彩,往來奔逐,如兩團交互騰舞的光球。
弓展對馬其武那把鳳翎刀顯然有著顧忌,好幾次他都因為不願兩刀硬接,而放棄了攻取後者要害的機會。
這種投鼠忌器的拘束,會為弓展帶來何種後果?
小金槍馬其武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出的暗號,埋伏的十六名各級武士,突如幽靈般,於大廳四周湧現。
弓展對付一個馬其武,尚且不敢放手施為,這時忽然又增加了十六名強敵,他將用什麼方法來應付這種眾寡懸殊的因境?
弓展哈哈大笑。
一干匪徒,全都莫名其妙。這小子差不多已經死定了,有什麼值得好笑的?
不過,他們很快就明白了弓展發笑的原因。
唰,唰,唰,唰!
四道破空聲響,大廳兩壁四支兒臂粗細的牛油巨燈,立即應聲熄滅。
火光一滅,滿廳大亂。
慘嚎、咒罵、尖叫、厲呼之聲不絕於耳。
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一座漆黑的大廳里,除了一名敵人,全都是自己人,你怎麼出手?
而弓展的情形,則恰恰相反。
他縱橫東南西北,碰上活的就殺,毫無後顧之憂;他現在再也不必顧忌那把鋒利的鳳翎刀。
廳中人影幢幢,誰是弓展?小金槍的那口鳳翎寶刀,根本派不上用場。
這是弓展出道多年來,誅除姦邪,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一次。
他剛才一人獨對小金槍馬其武,手腳好像施展不開,實則是一種誘敵之計。目的是叫那些埋伏暗處的極樂教徒看了眼紅,儘快入廳,來共分一杯羹。
來自天門三十六寨,那批跟著瞎起鬨的匪徒,經過一陣盲目混戰,一半殆在弓展刀下,一半死在自己人刀下,倖存的一二個人,帶傷掙命爬出大廳,也都一身是血,狼狽不堪。
這一戰沒有維持多久,便告結束。
包括小金槍馬其武在內的十七名極樂教徒,只活著逃脫了兩個人。兩人是見機得快,趁亂溜掉的。弓展無暇查點屍體,也弄不清兩人之中是否包括了那位小金槍馬其武。
他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情勢太亂了,他無法活捉那位小金槍,逼問長沙顏府那批贓物的下落。
出天馬集西北行,沒有正式的官道。
弓展和胡矮子,仍照早先約定的方式,一前一後,保持半天行程的距離,沿途留置特定的記號,以便前後呼應。
黎明時分,弓展離集三十里,於路旁發現一座小涼亭,他打算借著曠野清靜之處,稍事休憩片刻,不意一進涼亭便看到石凳上已先他躺著一人。
躺在石凳上的,是個髯發如銀的破衣老翁。
這老翁的身份介於乞丐與流浪漢之間,身邊僅放著一根竹仗和一口布袋,臉色薑黃,略帶病容,口鼻中微微發出鼾聲,似已熟睡多時。
弓展對這孤苦的老人,油然生出一股憐憫之心,不忍加以驚動,便於另一座石礅上輕輕坐下。
朝陽於東方天際帶著光芒緩緩升起。弓展四顧遠山麥田,因通宵未眠,心情一旦鬆懈,不覺眼皮沉重,睡意漸濃。
不料就在這一瞬間,來路上沙塵滾滾,突然響起一陣悶雷似的馬蹄聲。
弓展睡意全消,立即提高警覺。
因為這一帶仍在天門山三十六寨的勢力範圍之內,在這種荒涼的古道上,根本不可能出現成群策馬疾馳的正派人士。
他果然沒有猜錯。
沙塵瀰漫中,一共出現六騎。
兩女四男。
兩女跑在前頭,是一名藍衣中年麗人和一名紫衣少女,後面四騎上,分別是一名紅臉老者,一名枯瘦的老和尚,以及兩名衣邋遢的壯漢。
這男女六人,弓展全都認得。
帶頭兩個女人是毒牡丹胡美娘,和慈雲庵三妙齡女尼之一的凈塵。
後面四個男人,則是由胡美娘一手製造的四名屍殺手:金鐘大俠、無為和尚,以及丐幫的兩位金仗長老,「大肉虎」和「酒瘋子」。
弓展暗暗心驚。
別說毒牡丹精通攝魂魔法,成了屍殺手功力會驟增數倍,就是在正常狀況下,他也沒有應付眼前這兩女四男的能力。
更何況四名屍殺手中的「大肉虎」和「酒瘋子」都是俠義之士,他根本就下不了手。
而他下不了手的對象,因為心神意識泯失,卻可以對他做無情的攻擊。像這種穩輸不贏的爭戰,叫他如何承擔?
在一陣混亂的馬嘶聲中,毒牡丹胡美娘和凈塵尼姑首先於亭外古道上勒住坐騎。後面四名屍殺手目光獃滯,臉無表情,也跟著一一控騎停立。
胡美娘撥轉馬頭,翹起小指頭,撩撩吹散的鬢角,然後沖著弓展拋了一個媚眼,微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怎麼樣,小弓,跟我一起回去如何?」
石凳上的老翁翻了一下身子,又復沉沉睡去。
弓展朝老翁瞟了一眼,雙眉微皺,緩步走下涼亭,指指亭內老翁,對毒牡丹道:「這位老先生是局外人,跟你我無關,希望姑娘手下留情。」
胡美娘笑笑道:「放心,我對老頭子一向不感興趣。」
凈塵尼姑偷偷溜了弓展一眼,抿嘴而笑。
弓展日注胡美娘道:「聽說芳駕在神武極樂教中,完全聽命於七巧夫人柳淑貞,貴教根本沒有正式的教主,實情是否如此?」
胡美娘微微一怔,道:「你聽誰說的?」
弓展道:「聽誰說的,並不重要。問題是有沒有這回事?」
胡美眼目光一轉,忽然含情脈脈地佯嗔道:「有這回事怎麼樣?沒有這回事又怎麼樣?這是敝教的家務事,弓俠何必操心?」
弓展接觸到對方那雙媚波蕩漾的眼神,心頭不覺一凜。
他知道這女人施展攝魂魔法時,最重要的憑藉,就是這雙眼睛。幾個月前在長沙三湘第一樓,他曾經領教過一次,自然不願重蹈覆轍。
弓展想著,立即吸氣凝神,屏除雜念,增強定力。
毒牡丹胡美娘不知道弓展已經有了警覺,尚以為初步誘惑已生效果,於是又拋了個媚眼,嫣然含笑道:「弓俠若是真正關心敝教的內務,就該隨大姊前去龍虎谷,親身體驗一番。有大姊朝夕陪伴著你,包管會把你伺侯得舒舒服服的!」
弓展淡淡一笑道:「芳駕能被極樂教封為黑衣護法,是否就是因為芳駕把貴教教主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代價?」
不知道這兒句話是觸及了毒牡丹的「癢處」還是「痛處」,毒牡丹的臉孔居然紅了一下。
她微帶惱意道:「你嘴巴放乾淨點好不好?」
弓展微笑道:「你們背後不是都喊我大惡棍么?這就是我這個人大惡棍可惡的地方。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誰要想聽乾淨的話,就得先問問自己乾淨不幹凈!」
胡美娘的一張面孔漸漸由紅轉青。
她已看出,不管她對這位大惡棍如何傾心,都已事過境遷;那一段三湘第一樓的旖旎風光,都已一去不再了。
女人心,七月天,說變就變。
她扭頭,一聲:「殺!」
四名屍殺手,立即躍離馬鞍,撲向弓展。
無為和尚的兵器是禪仗加念珠,金鐘大俠的兵器是一根如意棍。
「大肉虎」和「酒瘋子」兩位金杖長老沒有使用兵器,但兩人的拳腳功夫,並列於當今武林三十六名家中的第六名和第七名,比大窮神的第八名,尤勝一籌。
弓展如果想跟這四大高手正面為敵,結局如何,不同可知。
但這又是無可規避的一戰,縱然自知不敵,亦無退卻之理。
師父老浪子佟二告訴過他,屍殺手的進退行止,幾與殭屍無異,作戰時的最大弱點,便是移位轉向獃滯,遠不及常人靈活。
所以,他第一點必須牢記的,便是絕不能被這四名屍殺手包圍或夾攻。
其次,便是絕不逞一時之勇,硬接對方的兵器或招式。
他唯一可以獲勝的機會,便是借靈活的身法,將四名屍殺手分散開來,再設法繞去其中一人的身側或身後,憑快疾手法,將其個別擊倒。
弓展接著實行的,就是這種戰術!
首先飛撲過來的,是無為和尚。
弓展大罵道:「禿驢,你修的是禪門臨濟宗,行為卻像山賊毛寇,將來不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才怪!」
罵完,對準無為和尚面門啐了一口,人則斜斜掠去對面麥田中。
無為和尚果然從后趕來。
第二個落地的是金鐘大俠。
他落地后,弓展已經離開。他愣了一下,才慢慢轉身。等他發現弓展的行蹤,跟著趕去,弓展又已將無為大帥引去另一角。
「大肉虎」和「酒瘋子」兩名屍殺手的情形亦復如此。
然後,就像春節舞龍燈似的,弓展如龍頭般,領著四名屍殺手,在大片麥田間,以各種扭曲的形狀,左拐右彎盤旋亂轉。
四名屍殺手對他無可奈伺,而他一時也找不著向四人下手的機會。
毒牡丹胡美娘幾乎瞧呆了。
凈塵尼姑喃喃道:「這姓弓的人人都說刁鑽油滑,機智百出,看來果然名不虛傳。這四名屍殺手,都是屍殺手中的精華人物,居然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胡美娘幽幽的嘆了口氣道:「這個小冤家要不是天賦過人,為師的又怎麼會中意於他?他又怎會掙脫為師的擺布?」
凈塵尼姑皺眉道:「這樣糾纏下去,如何了局?」
胡美娘輕輕一哼道:「屍殺手們有的是體力,我要他們累死這個小渾球!」
身後忽然有人乾咳了一聲,冷笑道:「如意算盤!」
胡美娘師徒大吃一驚,雙雙於馬背上轉身查看。
看清之下,師徒更為吃驚。
原來發話者竟是涼亭里那位一直都在睡覺的破衣老翁。
胡美娘驚疑不定,帶著戒備之色道:「這位老前輩怎麼稱呼?」
老翁面無表情,冷冷道:「想知道老夫是誰,是不是?」
他口中說著,舉手自額際緩緩拉下一張人皮面具。
假的老翁面孔後面,仍然是一張老翁面孔。
兩張面孔最大的不同之處,除了五官形狀之外,便是如今這張真實面孔膚色紅潤,氣色極佳,不似戴著人皮面具時那般薑黃枯槁,如患重病。
胡美娘一呆,脫口訝呼道:「好好先生葛香楓?」
好好先生葛香楓輕輕一嘿道:「武林中出了你們這批男女敗類,我這個好好先生就好不起來了。」
胡美娘臉色發白,悄悄瞥了凈塵尼姑一眼,彷彿在作脫身打算。
好好先生指著凈塵尼姑道:「這個丫頭是你教壞的,壞事也已幹得不少。不過,她年紀還輕,只要一心悔悟,還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凈塵尼姑當然知道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楓在武林中的威望和地位,聞言不期然在馬背上福了一福,顫聲道:「但乞葛老前輩手下留情。」
胡美娘見愛徒棄師不顧,竟當著她面前向敵人示弱乞憐,明澈的雙眸中頓時泛起一片凶光。
好好先生緊盯著胡美娘,嚴厲的接著道:「至於你這個不知羞恥為何物的婆娘,佟大晚節不保,可說全是你一個人的罪惡!你敗風傷俗,為了修練邪功,到處勾引年青男人。自知難容於正派人士,便想到利用那個昏庸的老傢伙。以為以媚功引誘他出山,召集一批男女歹徒,成立一個邪教,便可化災解難,永遠……」
胡美娘駭然張目道:「你——你都知道了?」
好好先生冷笑道:「我被人喊作好好先生,只是懶得多管閑事,並不是糊塗得像行屍走肉。自從那個佟老頭兒行為有了異樣,我就起了疑心,經過兩年多的私下查訪,果然不出所料。」
胡美娘忽然也冷笑了一聲道:「另外有一事,你老鬼也許還不知道。」
好好先生道:「什麼事?」
什麼事?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她使的是一種分神手法。
因為就在好好先生等她說下去的時候,她的身子已如脫弦之箭一般離開馬背。
而當她身形將起未起之際,她揮手發出一掌。
這一掌攻擊的對象,並不是好好先生,而是凈塵尼姑。
這是一種一舉兩得的手段。
一個人騰身縱竄,必須借實物引發勁力,這一掌不但幫助了她的上升之勢,同時也正好趁此將凈塵擊斃,以發泄她對這名不肖劣徒的痛恨。
可是,她忘了她如今面對的人物,是與終南佟家兄弟及丐幫幫主齊名的三湘好好先生!
好好先生一聲斷喝,雙掌齊發。
毒牡丹胡美娘就像一隻不小心撞著了天花板的燕子,身形上升不到五尺,忽又通的一聲摔了下來!
她向凈塵發的一掌,只使凈塵受了輕傷,而她自己挨的一掌,則使她這位毒牡丹為自己一生的罪孽作了一個總結。
弓展望著四名並排盤膝瞑目而坐的屍殺手,心中對三湘好好先生充滿了景羨之意。
他轉向好好先生道:「老前輩剛才那一聲獅子吼,便教他們四人一齊停止動作,是不是因為老前輩也懂得這種攝魂魔功?」
好好先生笑笑道:「對於什麼叫攝魂魔功,我是一竊不通。」
弓展道:「否則前輩那一聲獅子吼,怎麼會對他們產生如此奇異的效力?」
好好先生笑道:「老夫懂得一點醫理,走的是正道。如果剛才那一吼不生作用,老夫就無以為繼,一籌莫展了。」
弓展似懂非懂的道:「前輩的意思……」
好好先生道:「依老夫推測,所謂攝魂魔功,不過是借某種特殊的動作,使人心智喪失主宰,這跟一個人發瘋或夢遊是差不多的道理。在這種情況之下,如果暮聞巨喝,心神受到震蕩,縱然不能立即清醒過來,也必能暫時中斷他們以往被強行灌輸的妄念。」
弓展道:「照這樣說,要破這種魔功,豈非也很簡單?」
好好先生道:「是的,這就叫做:知難,行易。首先你必須先想透其中的道理,其次便要具備足夠的功力。如果內力不夠深厚,雖懂得這個道理,無法實行,也是枉然。」
弓展聽得不住點頭,隔了片刻,他又指著四人道:「你看他們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恢復清醒?」
好好先生沉吟道:「他們都有一身驚人的功力,應該用不了多久的時間才對。」
弓展道:「對於極樂教設在龍虎谷的那座總壇,前輩認為下一步應該如何處理?」
好好先生指著四人,笑笑道:「這一部份,他們自會前去處理,你的擔子可以交卸了。」
弓展惑然道:「他們會去處理?」
好好先生笑道:「等他們神智清醒過來,知道了前此種種,你以為他們咽得下這口氣?如果你搶了他們的生意,他們不恨死你才怪。」
弓展想了一想,也不覺有點好笑。
無為和尚和金鐘大俠因為跟佟大先生交情深厚,弄清原委后,也許還不怎樣,「大肉虎」和「酒瘋子」這兩個丐幫金杖長老,全都性烈如火,知道真象之後,縱然有十座龍虎谷,也難保不被夷為廢墟。
好好先生接著道:「這邊的事,由老夫善後,你還是先趕回長沙,找你師父,想想辦法,看怎麼對付那個佟老頭兒吧!」
弓展道:「晚輩得先追回胡矮子,才能回程。」
好好先生點點頭道:「好,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一切由你自己作主,我們以後香楓山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