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血染古城

十、血染古城

(一)

弓展跟胡矮子回到長沙,先後花了三天工夫,居然到處找不著老浪子佟二先生,也沒見著大窮神的人影子。

他們去過富貴賭坊,去過三湘第一樓,也去過百花院和天仙宮。

使他們大感驚奇和迷惑的是,在這幾處地方,他們竟然也沒有見到斷魂槍吳火獅,飛天虎柳乘風,毒郎君丁羽,以及那批以龍、虎、風、雷為代號的殺手。

這些地方仍在照常營業,但都換了一批新面孔。

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離開長沙,才不過半個多月,難道吳火獅的那一幫人,在這短短几天之中,都已經被佟二先生和大窮神收拾得乾乾淨淨?

不對!

如果長沙城中曾經發生過這種大事情,表面看來絕不會如此平靜。

再說,佟二先生和大窮神都知道他們去了龍虎谷,即使因事必須離開長沙,也應設法在臨行前留下聯絡的信號。

最後,他們決定再去一趟慈雲庵。

庵中雖然去掉了「了因」和「凈塵」老少兩名尼姑,但因它是極樂教的長沙分壇,或許多多少少能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來也不一定。

結果,他們又失望了。

慈雲庵已經封閉。

連剩下的那兩名年輕尼姑,「凈月」和「凈雲」,也不知去向。

當他們走出林蔭小道,忽然在小紅橋上看到兩個人。

看到這兩個人,弓展和胡矮子都不禁微微一呆。

來的是散花仙子佟美鳳和小鶯主婢!

佟美風看到弓展和胡矮子,如逢親人似的,立刻像花蝴蝶般向兩人快步奔撲過來。

弓展和胡矮子則緊張得手心冒汗。

弓展雖然沒有告訴胡矮子,那位極樂教主可能就是他的老主人佟大先生,但胡矮子心中早已有數,說不說都是一樣。

他是條鐵錚錚的血性漢子,是非分明。

老主人待他不薄,他對老主人也一向忠心耿耿,老主人晚節不保,他比誰都傷心,但這並不是他的錯。

他現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神武極樂教主另有其人,而並非他那位老主人佟大先生。萬一希望落空,他也承受得住。

然而,在小女主人佟美鳳來說,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這個純潔的小妞兒,她像一般人一樣,都將神武極樂教恨入骨體,如果一旦發現該教教主竟是她一向敬若神明的老爹爹,以她一顆善良的脆弱心靈,將如何承受得住這種無情的打擊?

所以,胡矮子趁佟美鳳尚未跑過來之前,輕輕拉了弓展一把,悄聲道:「老弟,說話小心一點!」

弓展道:「我知道。」

「胡叔叔,弓大哥,你們想不到我會這麼快回頭吧?」佟美鳳高興得雙頰泛紅:「我們在鳳陽地面上打聽過了,可惜到處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胡矮子輕咳了一聲道:「沒有關係……」

「這一路我跟小鶯曾經仔細研究這件血案。」佟美鳳接著道:「我們一致認為,這件案子一定是神武極樂教派人下的手。我們若想替蕭老前輩一家報仇,只有一個方法,消滅極樂教!」

胡矮子敷衍著道:「我們如今就在著手進行,你跟小鶯一路辛苦了,先回水竹盧歇歇吧!」

佟美鳳道:「不,我們不累。我要跟弓大哥一起對付那批喪盡天良的匪徒。」

弓展忽然咦了一聲,指著女婢小駕腰間的一把佩刀道:「這把刀你們是從哪裡弄來的?」

胡矮子看清了那把刀,也不禁當場一愣,脫口道:「鳳翎刀?」

佟美鳳面現得色,轉向小鶯道:「小鶯,你告訴他們獲得這把寶刀的經過。」

小鶯道:「是我們在大前天經過天門山附近時,一個瞎了眼的淫賊,居然想對我們小姐無禮,結果我們小姐以家傳絕學,一式醉彈瑟琶就了結了他的一條狗命。這把寶刀,就是從那廝身上弄來的。」

弓展和胡矮子心裡有數,都知道那個淫賊無疑就是小金槍馬其武。

兩人不便明說,只誇讚了主婢兒句,便又力催主婢先回水竹廬。

主婢兩人大概已看出他們似乎正在處理一件正經事,不便從中打擾,就依言雙雙轉身離去。

胡矮子等主婢兩人去遠后,皺著眉頭道:「我們現在怎麼辦?」

弓展思索了片刻道:「我想去找一個人。」

胡矮子道:「找誰?」

弓展道:「三湘第一樓里的一名夥計,煙蟲老六。」

胡矮子詫異道:「那麼一個不入流的小角色,找他何用?」

弓展笑笑道:「我敢打賭,這個小角色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你我知道的多得多!」

(二)

煙蟲老六知道的事情的確不少。

但在煙蟲老六本人來說,像這種雞毛蒜皮大的小事情,他幾乎從沒有想到過它們有什麼價值,當然更沒有想到竟有人願為打聽這種事情一付就是一百兩銀子。

他告訴弓展,吳火獅吳老爺子自從趕走湯大爺和吳二爺之後,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會來第一樓巡視一次。來的時候,多半由一名柳大爺跟五六名武師作陪。

大概在七八天前,第一樓忽然來了一批客人,這批客人跟吳火獅見面經過一次密談之後,那位吳老爺子跟柳大爺那一批人就不見了蹤影。

弓展追問道:「來找吳老爺的那批人,大致上都生做什麼模樣?」

煙蟲老六回想了片刻道:「他們是分成兩批來的,第一批大概有十來個人,老少不等,一個個神情栗悍,好像都有一身好武功。第二批則只有三個人,一位是相貌堂堂的老大爺,一名是表情呆板的老蒼頭,以及一名風情動人的中年婦人。」

弓展點頭,他望了胡矮子一眼。胡矮子也點點頭,表示心裡有數。

依他們猜測,第一批那十來個人,大概是極樂教的高等殺手,而第二批的三個人,無疑就是佟大先生,太極神翁,以及七巧夫人柳淑貞!

弓展沒有再問下去,同時遣開了煙蟲老六。

胡矮子道:「這樣看起來,吳火獅一批人忽然消失不見,可能是有計劃的化明為暗,以便設伏誘殺令師,以及大窮神江前輩。」

弓展點頭道:「是的,這可能也正是家師和大窮神忽然隱藏行蹤的原因,他們老一輩的,彼此針鋒相對,了解極深,自然誰也不願在戰略上吃虧。」

胡矮子道:「令師和江前輩只有兩個人,掩藏行蹤極為容易,而他們那一邊、加上吳火獅的大群殺手,總數合起來不下五六十人之多。要想聚集一起,而不露一絲痕迹,長沙城裡哪有這種地力?」

弓展思索著道:「我想是想到一處地方,只是不知道正確不正確。」

(三)

巳牌時分,一名家僕模樣的青年漢子打趙記肉鋪前面經過,趙胖子正在肉案上執刀為一位顧客剁排骨。

年輕漢子停下腳步,高聲道:「趙老闆,肉送去了沒有?」

趙胖子抬頭,微微一怔,他似乎並不認識這個年輕漢子。

他眨著眼皮道:「送那一家的肉?」

年輕漢子道:「尚書府呀!」

趙胖子啊了一聲道:「顏尚書府?早送去了,早送去了。」

年輕漢子道:「送去多少?」

趙胖子道:「跟昨天一樣,八十斤。」

年輕漢子應了一聲好,轉身想走。

趙胖子像想起什麼似的,接著道:「老弟是顏府的人?以前怎麼沒見過?」

年輕漢子笑笑道:「剛來的。」

會台了等在街角的胡矮子,弓展低聲笑道:「你大概也聽到了,顏府上下,連護院武帥在內,不過三四十口人,居然-天要吃八十斤豬肉,你說奇怪不奇怪?」

胡矮子點頭道:「這一手你老弟的確耍得高明。」

弓展笑道:「底下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找到家師和江前輩,就要看你的了。」

烏雲蔽空。

天陰欲雪。

顏尚書府庭院冷落,平靜一如往昔。

不過,這時你如果走進後偏院的大廚房,你便會發現,趙記肉鋪早上送來的那八十斤鮮肉,如今大部分都已變成香噴噴的筍燒肉和獅子頭。

七八名大腳婆子小丫頭,撿菜的撿菜,洗碗的洗碗,上下忙成一片。

再往後一進的內院中,一間獨立的書齋中,佟大先生正托著一根象牙煙筒,在室內來回踱步,神情似乎非常煩躁。

七巧夫人坐在一張虎皮軟椅上,慢慢品嘗一碟留炸松子,神態雍容優雅,舉止安閑穩定。

佟大先生旱煙筒鍋兒里的火種已熄滅多時,如今冒著火花的,是他的一雙眼睛。他雙目布滿血絲,紅得極為怕人。

「你瞧,這些傢伙,是不是一批大飯桶?」他揮舞著煙桿:「長沙就這麼大一點地方,居然連找兩個人也找不著!」

七巧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還有那位李護法,叫他查明龍虎谷的那邊的情形,立即以飛鴿傳報,人已去了十來天,竟如石沉大海,一點消息也沒有。」

佟大先生搖搖頭,臉色鐵青:「哼,這些混蛋,真能把老夫氣死!」

七巧夫人柔聲安慰道:「不要生氣了,天鋼。這種事情急也沒有用,橫豎唱反調的也就是這幾個人,起不了什麼作用的。」

佟大先生正待開口,牆角地面下,突然傳來一陣卜卜之聲。

七巧夫人問道:「誰?」

地面下有人回答道:「新編三號神勇武士柳乘風,有事稟報教主和娘娘。」

七巧夫人道:「上來。」

地板一翻,冒出一顆腦袋,正是那位斷魂槍吳火獅的老部屬,飛天虎柳乘風。

原來這座顏尚書府,還築了地下秘道,倒是頗出人意料之外。

等飛天虎鑽出地面,佟大先生轉過身去道:「是不是有了那兩個老混蛋的消息?」

飛天虎必恭必敬的垂手道:「不是。」

佟大一張面孔登時陰沉下來,冷冷道:「老夫當初是怎麼交代你們的?在沒有打聽出那兩個老混蛋的下落之前,還有什麼事情值得你來報告?」

飛天虎不慌不忙的道:「新編銀組兩名武士,在城隍廟前,發現了那個弓姓小子的行蹤。」

佟大一哦,神色立刻緩和下來。

七巧夫人眼中也閃起亮光。

佟大緊盯著飛天虎道:「只發現那小子一個人?」

飛天虎道:「跟弓姓小子走在一起的,據說還有一個矮子。」

佟大忍不住嘿了一聲,跟弓展走在一起的矮子是何許人,他心裡當然比誰都清楚。

「那小子如今何在?」

「銀五號回來報告,銀四號己繼續跟蹤下去,他會一路留下特別記號,這小子相當難纏,請教主指示處理方法。」

佟大沉吟了一下,毅然道:「老夫親自去……」

飛天虎像是吃了一驚,瞠目不知所對。

七巧夫人也不禁站了起來道:「天鋼,你是怎麼啦?那小子雖說身手不俗,畢竟只是一名後生晚輩,你怎能以萬金之軀,去冒這種無謂的風險?」

佟大血絲眼一翻道:「你的意思,是說連老夫也不是那小混蛋的敵手?」

七巧夫人跟這位極樂教主之間,很明顯的有著不尋常的關係,所以佟大的語氣雖然咄咄逼人,七巧夫人卻似乎不怎麼在意。

「你的撼山掌法,已達到萬人莫敵的神化境界,那小子靠的充其量不過是佟二傳授的一套刀法,就算他們師徒加起來,也擋不了你的起手三招,我怎麼擔心你不是那小子的敵手?」

她娓娓道來,溫柔而懇切,佟大自然無法再發脾氣。

「那麼,依了你該怎麼辦?」

「先派兩名黃衣護法,率領十名金銀組的武士支援新銀四號,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不能讓那小子溜脫監視範圍。」

佟大點頭,這一點的確很重要。

那小子比泥鰍還要滑溜,好不容易進了羅網,如果再被他破網逃脫,要費多少時間和氣力才能失而復得?

「這是第一步。」七巧夫人條理不紊的接下去道:「第二步便是由奴家帶著蕭老頭作接應,那小子無論有多勇猛,也絕承受不了蕭老頭的無極一式。」

佟大再度點頭,太極神翁蕭平野是全部屍殺手中功力最深的一個,別說一般江湖高手,就是他這位極樂教主,都可能領受不了老傢伙那功力驟增數倍的太極神拳。

七巧夫人風情萬種的面龐上,忽然浮起一絲動人的微笑。

「如果你真的恨死了那個混蛋小子——」她最後說:「你可以帶著吳火獅他們,作為第三批,從后趕去欣賞那小子死後的慘狀。」

(四)

天色更陰沉了,第一片雪花終於飄落。

大街小巷,很多小酒館的生意都突然好了起來。這種寒冷的天氣,來個小火鍋,溫一壺酒,三兩知己,把盞言歡,乃天下之大樂事也。

人間歡樂,神抵冷清,城隍廟前,車馬行人絕跡。

新銀四號用以留置記號的東西,是-種染色的大米。

紅色的米粒,從城隍廟前開始,一路指向廟側的一條小巷。

兩名黃衣護法帶著十名金銀武士,很快的便在小巷中找到一具屍首,死者是一名粗壯的短衣漢子,正是那位撒大米的新銀四號。

這是一條死巷子,而且非常狹仄。兩名護漢和眾武土正驚怒錯愕之間,一道閃閃銀光,突從巷口飛射而入。

他們總算見到了他們要找的人。

一個活生生的弓展。

一個活著的弓展,而且握著一把刀。他們見是見到了,但見到之後的日子可並不怎麼好過。

刀光疾閃,血光迸濺。十名金銀武士,人頭滾滾而落,有如參加滾頭比賽。

連兩名在極樂教中身份極為崇高的黃衣護法也瞧呆了。他們在江湖上曾經歷過不少大風浪,但顯然從未見過這麼快的刀法。

這是關係重大的一戰,弓展的刀,毫不留情。

等這兩名黃衣護法回過神來,弓展的七星刀?已經穿透其中-人的胸膛。

另一名黃衣護法鬥志盡喪。

好在他的輕功還不錯,巷子雖無退路,但頂上並未加蓋。

他一點足尖,凌空拔升。弓展想不到以他會如此沒出息,結果因弓展出手稍慢,這位福大命大的黃衣護法只損失了左腳三根腳趾頭。

最後一名敵人跑掉了,弓展也縱上牆頭。

他居高臨下眺望,很快的便發現了極樂教的第二批人馬,七巧夫人柳淑貞和已成了屍殺手的太極神翁蕭平野。

神智不清的屍殺手,既然連轉身移位都不靈活,在登高竄低方面,自然也較平時稍遜一籌。

七巧夫人知道一名屍殺手的優點和缺點,所以她在巷口儘管也看到了高處的弓展,卻未立即下令太極翁發動攻擊。

她仰臉望著三丈開外的弓展,目光霎動,神色瞬息數變,像是對如何處置弓展一時拿不定主意,又像是正轉著一些自己也認為很荒謬的念頭。

弓展站在高處,橫刀微笑道:「聽說夫人跟顏尚書府有點親戚關係,以往常在顏府走動,對顏府里裡外外,莫不了如指掌。前些日了那件竊案,可就是夫人的傑作?」

七巧夫人居然坦承不諱道:「不錯,顏如玉是我的遠房表侄,一個道地的敗家子,拿走他一點財物,也是要他少作一點孽。」

弓展道:「你的這種想法,也許有理。但你事後為什麼要散布謠言,說這件竊案是我大惡棍乾的好事?」

七巧夫人忽然說出一句弓展任怎麼想也想不到的話來。

「因為你不解風情!」

弓展愣了一下,才又裝作沒聽到似的,改變了一個話題道:「老實告訴你,你們的龍虎谷總壇,已經完了。而你們這次帶來的心腹殺手,也死得差不多了。如果你們還想有所作為,就必須依仗吳火獅那批人,你們以為吳火獅那老傢伙真的可靠?」

七巧夫人沒有開口。她知道弓展說的是實話,但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無法走回頭路的。

她如今走的,就是這樣一條路。

弓展接著道:「所以,為免陷於萬劫不復之境,夫人應先解除蕭老前輩的禁制,交出顏府財物,與佟老頭自縛待罪,相信家師等人,自會給你們一個公道。」

七巧夫人冷冷一笑道:「如果換了你是我柳淑貞,你又肯不肯這樣做?」

弓展道:「我不肯。」

巧巧夫人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這是誰也辦不到的事情,為什麼你要向我柳淑貞提出這種勸告?」

弓展道:「那是因為你不比胡美娘那女人那樣罪孽深重,無可救藥。今天的禍根,是你自己栽種的,我說我不肯,是指人之常情,也許你能憑超人一等的智慧,為自救而幡然悔悟。我如此建議,純出於一番善意,至於聽不聽得進去,當然還在於你自己。」

七巧夫人沉默了片刻道:「我柳淑貞對江湖上的名利之爭,早就厭倦多時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急流勇退的機會。」

她緊緊逼視著弓展,接著道:「如果我柳淑貞打算從此以後心甘情願的去伺侯一個人,為奴為仆,在所不辭,弓俠能不能為我柳淑貞代為安頓一下?」

弓展道:「家師為人,面噁心善,只要夫人一心改過,重新做人,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會對夫人有個適當的安排。」

七巧夫人輕輕嘆了口氣,神色黯然。

她知道歲月不饒人,年齡的差距,已為她和這個年輕人之間築起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對方的不解風情,也許正是為了顧全她的顏面。

如果她表現的過份露骨,豈非自找難堪?

就在這位七巧夫人慚愧交織,進退兩難之際,弓展忽然手-指道:「夫人,你瞧瞧那邊,你考慮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七巧夫人循聲轉過頭去。城中西北角落上,一股夾著火焰的濃煙,正向半空中滾滾升騰,聲勢極為驚人。

七巧夫人一呆道:「起火的是顏府?」

她隨即轉向弓展,厲聲道:「你們有本領,盡可以正面攻擊,為何要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弓展微微一笑道:「你錯了,夫人。家師、大窮神,以及應邀助拳的丐幫弟子,相信沒有任何人會採取這種盜匪行為,只怕是你們那位佟大教主,眼看大勢已去,財物又無法攜走……」

提到財物,七巧夫人臉色大變。

她顧不得再聽弓展說下去,轉身一掠而起,飛馳而去,連對屍殺手蕭平野也沒有招呼一聲。

(五)

煙濃火烈,畢剝爆烈之聲還不絕於耳。

正如弓展所料,數十名丐幫弟子,正提著水桶,揮舞著竹仗木棍,奮不顧身的與大火搏鬥,似乎已全忘了他們今天奉召前來這座尚書府的真正目的。

而在熊熊大火中,那位極樂教主佟大先生,鬚眉倒豎,雙目火赤,如瘋虎似的,跳躍奔騰,嘶呼狂吼不已。

「佟二,佟二……你這個老賊囚,你滾出來……你從小就瞧不起老夫……說老夫昏庸愚昧,愛慕虛榮,妄自稱尊……你滾出來,老夫要讓你瞧瞧,咱們究竟誰行……佟二,佟二,你這雷劈火燒的賊囚……」

離火場稍遠處,吳火獅帶領的一批殺手,正跟丐幫堂主護法級以上的一批弟子,分成七八堆,兵刃來往,拳腳交加,殺得難分難解。

七巧夫人沖近火場時,頭髮已經散亂,一張雍容艷麗如貴婦人般的面孔,已完全扭曲痙攣得變了形狀。

「我的首飾箱子呢?」她扭頭四下高聲喊叫:「我的藍田彩玉,我的夜光杯,我的歡喜佛,還有那些——」

但是,沒有一個人理睬她,甚至已沒有一個人認得出她是誰。

吳火獅、飛天虎、毒郎君,一字並肩,遠遠的站在另一邊。

吳火獅皺皺眉頭道:「我看佟大先生好像有點不對勁。」

飛天虎低聲道:「極樂教的人,差不多快翹光了,而丐幫弟子卻如蟻兵出洞,綿綿不絕,我看我們實在不必為了幾個虛銜頭而白白耗光我們的元氣。」

毒郎君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介面道:「小弟的意思,也是如此。」

飛天虎又道:「老爺子要快點拿定主意才好。」

吳火獅終於點頭道:「好,你去下令撤退,我跟丁家老弟先走一步。」

佟大凄厲的呼吼仍在四處激蕩。

「佟二,佟二,你滾出來……」

呼吼聲中,突然響起另一種聲音。

「天門的弟兄們,走!」

吳火獅朝毒郎君點頭示意,立即拔起身形,領先向東邊一排瓦房上躥去。

不意他們一先一后,剛剛躥上屋頂,迎面便來了一股疾勁掌風。

「想溜?嘿嘿,沒有那麼便宜!」

擋住去路的,是大窮神江東流。

吳火獅看清只是大窮神一個人,心情立刻穩定下來,他扭頭朝毒郎君丁羽丟了一道眼色,然後手中斷魂槍一挺,便往大窮神心窩戳去!

毒郎君明白吳火獅朝他使眼色的用意,就在大窮神偏身避開吳火獅槍頭的那一瞬間,雙掌齊揚,藍光閃閃,四五種不同的淬毒暗器,像漁人撒網似的,往大窮神兜頭蓋臉的飛灑過去。

江湖上人人知道,毒郎君的暗器手法,傳自天雨毒叟,是黑道上令人談虎色變的三害之一,要化解極為不易。

好在大窮神也是有備而來。

以這位金仗長老的江湖閱歷,他既敢主動攔截這一老一少,當然知道吳火獅斷魂槍法的厲害,以及毒郎君暗器的狠毒。

四五種暗器如漫天花雨般射至,大窮神一個千金墜,突自瓦面消失。

吳火獅和毒郎君均不禁當場一呆。

瓦下屋中,有人大笑。

吳火獅神色一變,忽然大呼道:「小丁,快退,這個老狐狸——」

可是,太遲了!

兩根雪亮的精鋼槍尖,嗖的一聲,透瓦穿出,迅速由下而上,沒入老少兩人小腹中。

大窮神如幽靈般,又自消失的洞口冒出瓦面,他指著眼球突出的吳火獅大笑道:「你說得不錯,咱們都是兩頭老狐狸,只有狐狸對狐狸的習性清楚,也只有狐狸才懂得捕殺狐狸的方法!」

西邊,火場附近,那些來自天門山的匪徒,當飛天虎號令發出后,雖然有意撤退,但已力不從心。

丐幫這次支援的,都是一批高級弟子,人人武功都不在這批匪徒之下,你想走,他們可不答應。

吆喝喊殺之聲,漸漸摻雜著哀呼嚎叫,天門山匪徒的人數開始產生變化。

活的減少。

死屍增加。

佟大因為四處找不著佟二,已瀕臨瘋狂狀態。

「佟二……佟二……」

他呼叫著,突然就近一掌劈向一名丐幫弟子。

這名丐幫弟子正跟一名天門虎組的匪徒交手,眼看勝利在望,不虞橫禍飛來,被情緒失去控制的佟大一掌打得離地而起,啪的一聲,掉入烈火堆中。

佟大毫不在意,一邊呼叫,一邊任意揮掌,又想向另一名丐幫弟子發出攻擊。

就在這時候,銀光一閃,一口長刀陡削向佟大的右手掌。

來的正是老浪子佟二。

佟二鬚髮蓬亂,一臉油污,顯已多日未施浴洗。

這位老浪子如今臉上毫無平日那種玩世不恭的笑之態,他眼眶下斑痕綜錯,眼球微紅,似乎在此之前,曾不止一次流下英雄老淚。

佟二為什麼到現在才出現?

從佟二適才現身的速度看來,很明顯的,這老浪子並不是剛剛來到。

他暗守一角,遲遲不願現身,無疑是因為大局已在控制之中,希望佟大眼看大勢已去能有個逃身的機會。

可惜佟大走火入魔,竟向丐幫弟子發動攻擊,他當然無法坐視不管。

他受了親情的影響,想對罪無可迫的佟大網開一面,已為江湖上的正義公理所不容,而且犧牲了一名丐幫弟子的生命,要是再不挺身出面制止,他又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佟大見到了佟二,欣喜若狂,不但沒有抽回那隻右掌,反而掌心一翻,迎著刀鋒抓去。

佟大的一身功夫,真的已到了刀槍不入的境界?

非也,這只是一種狂人行逕!

佟二牙一咬,閉上眼皮,一刀砍落!

一刀砍落,熱淚盈眶。

他知道這一刀對付的並不是什麼神武極樂教主,也不是他的同胞兄弟,而只是一個神智不清的糊塗老頭子。

佟大右掌齊腕而斷,竟然哈哈大笑,好像一生中從未有過目前這種痛快的一剎那。

「佟二,我說過要比你見識一下什麼才叫真正的英雄……」

佟二一聲悲呼,突然扔掉手中長刀,向前一-撲,抱住佟大,縱身一躍,雙雙跳進熊熊烈火中。

大窮神奔至,發出暴喝,響如春雷。

「別打了,救人,救火……」

他自己則搶下一名使鉤弟子手上的兵刃,足尖一點,朝火焰中掠去。

丐幫弟子紀律嚴明,金仗長老的命令,誰敢不聽?於是,眾弟子立即住手,紛紛協助救火。此舉肥惠最大的,便是那些尚圖作困獸之鬥的天門匪徒,他們一個個都等於從棺材板蓋上撿回了一條性命,不過這些幸運兒,為數也已不多了。

人多好辦事,加上這批救火者人人都有著不凡身手,不消多大工夫,火勢由強而弱,終於完全撲滅。

在眾弟子尚未放棄戰鬥,全力救火之前,大窮神一鉤下去,本已將佟家兩兄弟一齊鉤起,無奈佟二人已昏迷,雙臂失去抱持之力,原被他緊摟著的佟大,竟又掉回火海中。

佟二雖被救起,但灼傷嚴重,是否能挽回一命,尚在未定之天。

這場大火與血戰中,只有兩個人下落不明,那便是七巧夫人柳淑貞,和飛天虎柳乘風。

七巧夫人繞著火場,奔走狂叫了片刻,便告人影要杳然,沒有人留意到她是跳進了火窟?還是悄悄離開了現場?而飛天虎是什麼時候溜走的,則根本沒人知道。

弓展到過火場,但未參與作戰,因為下面的戰場中,根本沒有他插手的機會。

吳火獅和毒郎君已被大窮神設計收拾了,匪徒方面,業已敗走,而師父與師伯兩老兄弟,感情上的死結,他又無能為力。

所以,他來過,又走了。因為他還有一個重要的地方要去。

弓展趕到王大麻子的小酒店時,胡矮子已經喝得醉爛如泥。

這是弓展的安排。

在城隍廟前分手時,弓展正容吩咐他:「去王大麻子酒店等我,不能輕易離開,不見不散!」

胡矮子起初有點納罕,但在幾杯酒下肚之後,他終於悟出了弓展的用意。然後,他就紅著眼眶,一口一口的灌著烈酒,他知道弓展希望他多喝一點,他自己也希望最好能醉個人事不醒。

他終於醉倒了。

弓展叫了一輛馬車,將胡矮子載回水竹廬。

未到黃昏,天已全黑。

寒風如刀,雪花濃密。

佟美鳳披著一件罩肩,在燈下綉著一幅山水草堂圖。

她看到弓展抱著胡矮子走進來,放下針線,起身笑迎著:「我已經替你們準備了很多你們喜歡吃的菜,你們為什麼要在外喝酒?」

弓展放下胡矮子,笑道:「他嘴饞,一個人偷喝的,等下酒菜由我一個人包辦就是了。」

女婢小鶯道:「剛才城裡起了大火,火勢猛烈得好怕人,燒的是什麼地方?」

弓展搖頭道:「不太清楚,那時候我正在西門外看望一個朋友。」

他為了岔開話題,指著那幅針綉,笑接著:「師妹原來還有這一手?繡的是什麼風景?」

佟美風將那幅已快完成的針綉遞了過來道:「這是我在終南高風堂后,一人獨居的景色圖,弓師兄什麼時候要不要去看看?」

弓展微笑點頭,心裡卻止不住一陣酸澀。

他覺得今晚也該好好醉上一場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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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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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血染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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