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河五奇
(一)
枯藤。
老樹。
兀鷹迴旋,不見烏鴉。
小橋。
流水。
荒冢滿目,無有人家。
這裡只有崎嶇山路,沒有走道:如今時值於夏,離吹西風的日子還遠得很:河邊有馬一匹,但非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不在天涯!
(二)
斷腸人在離小橋不遠的一片亂葬崗下。
草席半張。
人兩個。
酒兩袋。
荷葉墊底的滷菜一大包。
斷腸人蕭颯面垂黑紗,膝橫長劍,手執酒袋,目凝遠峰,時飲時輟,神態冷漠傲岸,心情顯得有些沉重。
跟斷腸人蕭颯隔席盤膝而坐的,是個衣不蔽體,既瘦又髒的老叫化。
一個人雖不像樣子,卻頗懂得及時行樂的老叫化。
斷腸人的一袋酒才喝子兩三小口?他那一袋酒則已去了將近一半。斷腸人沒動一下滷菜,他老哥則已啃光兩條雞腿,四個滷蛋,半邊豬耳朵,六塊五香豆腐乾。
只要遇上有酒吃喝的,他從不虐待自己。
但他也絕不虐待別人。
今天這些酒菜,本來就是他帶來的,「江河五奇」中,就數他最窮,也數他最慷慨。
他年輕時,原是富家子弟。就因為他太會揮霍,終於在耗盡祖產之後,變成了一名三餐不繼的江湖落拓漢。
很多人都為他的身世感到惋惜。
而他自己卻為這一生的際遇感到滿意和驕傲。
他認為要不是從小就吊而郎當,他將不會成為丐幫弟子,也不會因而習得一身上乘武功:當然更不會被人喊成「大窮神」而列名「江河五奇」之一!
(三)
夕陽西下。
彩霞滿天。
斷腸人默然不語。
大窮神酒興正濃。
就在這時候,小河對岸來路上,忽然傳來一陣宏亮雄壯的歌聲。
劍氣橫天北斗寒,
東風吹盡百花殘:
人間天上無邊恨,
一聲金鐘轉大還。
歌聲餘音未了,一名高大魁梧的金衣老者出現。
斷腸人仍然端坐不動。
他對這位金衣老者的踏歌而來,視之不見,聽如不聞。
大窮神扭過頭去瞟了金衣者者一眼,輕輕嘆了氣道:「這老傢伙一生中最大的長處,就是皮厚。人家尊稱他一聲金鐘大俠,他非但沒有遜讓之意,居然還將當年戰勝『七星劍』和『東風先生』的兩場爛仗,編了這樣一首歪歌,一唱就是幾十年,叫人一聽就倒胃口!」
他又嘆了口氣,果然放下了酒袋。
金衣老者跨著大步走過來,人尚未到,哈哈先到:「兩位早,哈哈。另外兩位還沒有來?」
斷腸人一聲不響,端坐如故。
大窮神搖搖頭,表示回答,然後又抓起了酒袋。
他忽然發覺,雖然胃口已差,但與其跟這老傢伙說廢話,反倒不如喝喝悶酒來得舒服些。
金衣老者游目四顧,似乎在找尋什麼。
當他看到不遠處草叢中露出的一角棺材時,他點點頭,唇邊泛起一絲滿意的笑意。
他知道棺材里裝的是誰。
這是他們江河五奇協力完成的又一傑作。有了這口棺材,他們五奇的聲望必將再度大大提升,今後武林中,也將又有一段太平歲月了。
大窮神忽然嗅了一聲道:「好,好,又有一位來了!」
來的是個和尚。
和尚站在橋上。
金衣老者高聲道:「無為大師,我們在這裡!」
無為大師身軀矮小,著一襲月白色袈裟,長眉覆目,臉如枯棗。頸下懸著一串亮得發光的大念珠。
他是釋家南宗頓悟門的弟子。
頓悟門講究的是:「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搗人心,見性成佛!」
頓悟門的弟子,既不重形定慧,不修凈土,當然用不著什麼念珠。
這串念珠既不是修持法器,也不是一種裝飾品,它是什麼?
武器!
無為大師除了一身般若禪功,最令群魔喪膽的,便是胸前這串普渡珠。普渡珠不出於則已,一旦出手,疾如流星,勁若怒矢,力能穿金入石,縱然一等的高手,亦難倖免。
這位禪門高僧不知道是沒聽到金鐘大俠的招呼,還是聽到了無心理睬,這時只見他佇足目注橋下流水,恍若觸景悟人,突然投入一個忘我的境界。
空手把鋤頭。
步行騎水牛。
人從橋上過。
橋流水不流。
無為大師吟罷這首禪宗史上有名的偈子,立即面帶怯容,轉身緩步下橋。
大窮神撫掌道:「好,好,高僧名偈,足足的十九分好!」
無為大師飄然來至近前,單掌一立,打了個問訊道:
「老施工怎麼說?十九分好?」。
大窮神笑道:「對,多-分不可,少一分不行,足足的十九分好!」
無為大師道:「老施主語涉玄機,貧僧道基尚淺,願施主明教。」
大窮神笑道:「老叫化若是懂得什麼玄機,早已剃度出家,受十方供奉去了。」
無為大師道:「施主慈悲。」
大窮神笑道:「這首偈子是昔日一位什麼傳翁大土的名作,一共四句二十個字對不對?」
無為大師道:「對!」
大窮神笑道:「老叫化的意思就是說,這首偈子里,十九個字都很傳神入骨,只有一個字用得欠妥,所以我老叫化給它的評價是十九分。」
無為大師聽了,不覺微微一楞。
傳翁大士這首偈子,清澈空靈,拂門傳誦,膾炙人口,千百年來,除了六祖慧能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歷來名偈,無有過此者。無為大師心想:你這個老叫化,除了酒肉葷腥。對佛學一竅不通,居然敢發這種謬論,豈非不可思議之至?
這位佛門高僧心中犯疑,表面上依然和顏悅色的道:「施主認為這首偈子里哪個字用得不妥?」
大窮神道:「第三句的『上』字!,如能易『上』為『下』,令偈改成:『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下過,橋流水不流。』那才是真正的羚羊掛角境界,大師以為然否?」
無為大師默然不語,片刻后,忽然納頭伏拜:「無為受驚!」
金鐘大俠一頭霧水,喃喃道:「你們在搞什麼名堂?江河五奇中的『無為大師』居然會向『大窮神』下拜.要是傳揚出去,豈不是個天大的笑話?」
大窮神又舉起了酒袋,他老實不容氣,居然端端正正的受了無為大師一拜。
金鐘大俠方想開口,突然神色一動,長長噓了口氣道:「好,好,都到齊了!」
小河對岸,適時傳來一陣歌聲。
大窮神忽然將酒袋一扔道:「奶奶的,今天大家到底犯了什麼毛病?先是歌,后是偈,如今又來了個唱曲子的,聽了真是煩死人!」
金鐘大俠噓了一聲道:「別吵!且聽聽他唱的是首什麼曲子?」
已掛了齊王印,
不撐開范蠡船,
子房公身退保會纏。
不思保全,
不防未然,
劃地據位專權!
豈不聞太平時,不許將軍見!
金鐘大俠搔搔耳根子,道:「這首曲子,好象在諷刺一個人,他諷刺的是誰?」
大窮神道:「韓信。」
金鐘大俠一拍額角道:「對,對,韓信。韓信封過齊王,只為不知急流勇退……」
大窮神冷笑道:「這首曲子聽起來瀟洒豁達,頗具曾世韻味,但由一個女人唱出來,可實在叫人不敢恭維。」
金鐘大俠低聲笑道:「來了,老夥計,少替自己惹麻煩。」
(四)
歌聲甫告消失,但在一陣由遠而近,清脆而有節奏的蹄聲中,於小木橋上出現一頭通體呈紫醬色,毛如錦緞般潤澤發光的小毛驢。
騎在驢背上的,是位白衣中年婦人。
這位看上去雍容華貴、風情萬種的白衣婦人,正是今天「江河五奇」中最後一個到達也是「江河五奇」中平時被人談論得最多的一位。
「七巧夫人」柳淑貞!
「七巧夫人」柳淑貞,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武林七大美人之首的「花蝴蝶」小柳。
「花蝴蝶」是綽號。「小柳」是諧稱也是昵稱,小柳者,小姐也。
二十多年來,風風雨雨,物換星移「花蝴蝶」小柳終於變成了「七巧夫人」柳淑貞。
「小姐」變「夫人」,在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一件很自然也平凡的事情。抱獨身主義的老處女,畢竟是女人中少數的少數。
如今發生在這位七巧夫人身上的問題是:既稱「夫人」,「老爺」是誰?
這是江湖上迄今無人能夠解答的一個謎。
就連五奇中人也解答不了。
因此,很多人暗地裡都有一個希望。希望七巧夫人如此「改稱」,只是為了配合年齡的「需要」,實際上並無「七巧老爺」其人!
抱這種希望的,當然都是男人。
根據推算,這位七巧夫人應該已經是四十齣頭的人了。
但是,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如今這位七巧夫人即使跟一大群標緻的大妞兒站在一起,相信大家目光最後集中的地方,無疑還是這位已屆徐娘之年的七巧夫人!
以前的「花蝴蝶」也好,今天的「七巧夫人」也好,永遠都是江湖上大伙兒津津樂道的對象。
也是很多人追逐的對象。
不過大家心裡清楚,這位七巧夫人可不是好招惹的。
莫說一般凡夫俗子招惹這位夫人招不起,就是五奇中人,見了這位七巧夫人、都不敢過份放肆。
包括一向自稱天不怕地不怕,事實上也的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窮神在內!
七巧夫人緩緩策驢來到亂葬崗下,第一個起身迎接的人,仍是大窮神。
結果大窮神碰了個大釘子。
他含笑上前向七巧夫人問好,同時伸出手去,想接下韁繩,將毛驢牽開,但七巧夫人卻連望也沒有望他一眼。
七巧夫人望過去的人,是斷腸人蕭颯。
她一雙秋水似的眼神,緊緊凝注著斷腸人蕭颯。「是你發的斷腸令?」她問:「你已收拾下了弓展那個小狂徒?」
「是的。」
「人呢?」
「只有屍體,沒有人。」
「屍體在那裡?」
斷腸人沒有開口,他似乎知道這個問題一定有人代他回答。
代他回答這個問題的人是大窮神。
大窮神回答問題的方式,是大步走去不遠處的草叢中,然後像扛酒瓮似的,扛出一口狹長的白皮棺材。
大窮神放下棺材道:「要不要掀開蓋板,讓夫人瞧瞧清楚?」
這次七巧夫人沒有給他難堪。「好!」她點點頭,聲音很柔和:「大家一起瞧個清楚,將來也好向佟大先生有個交代。」
大窮神使勁撬開棺材蓋時,無為大師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一陣山風從亂葬崗上吹下來,彷彿吹來了一片陰森鬼氣。
天包也彷彿突然暗了下來。
棺材蓋板移開了。
棺材蓋板移開,除了斷腸人蕭颯,其餘四雙眼光,都不約而同地一齊朝棺材中那具屍體投射過去。
四人看清棺材里的屍體,目光突然同時僵凝!
金鐘大俠古一豪愕然抬頭轉向仍然盤膝端坐的斷腸人道:「這——怎麼回事?」
斷腸人道:「什麼怎麼回事?」
金鐘大俠道:「蕭兄肯替他辦付棺具。已算是對得起他小子的了,為什麼還要將他打扮成這付樣子?」
斷腸人冷冷道:「不論活人或死人,蕭某人從沒有替別人打扮的習慣!」
金鐘大俠遲凝了一下道:「這意思難道說,小子生前就是這付裝束?」
斷腸人道:「至少跟他死前的裝束沒有兩樣。」
金鐘大俠忍不住哼了一聲道:「好個可惡的小賊子,原來他為了嫁禍於蕭兄,生前犯案時,一直都在模仿蕭兄,不僅衣著完全相同,甚至還學蕭兄戴上一幅面紗,你們瞧這小子陰險姦猾到什麼程度!」
斷腸人道:「他沒有模仿我。」
金鐘大俠一怔道:「他沒有模仿你?」
斷腸人道:「是我在模仿他。」
金鐘大俠像學舌鸚鵡似的道:「是你在模仿他?」
斷腸人道:「是的!如果你們聽不懂我的話,你們挑起他的面紗瞧瞧就明白了。」
覆蓋在死者臉上的面紗,是七巧夫人上前挑起來的。
面紗下面,是張相當英俊的面孔。
雖說死人的面孔都好看不到哪裡去,但這張面孔上除了欠缺血色之外,卻仍予人一股挺拔秀逸之感。
無論誰看了這張面孔,都不難想死者生前,定然是個相當罕見的美男子!
如果一定要說這張面孔有什麼暇疵的活,也許就是死者左頰上那道疤痕。
疤痕顯然緣於割傷,長約兩寸許,微微扭曲.有如一條爬行的蚯蚓。
七巧夫人突然花容失色,玉手微微一抖,面紗立即滑落,重又回復原狀。
斷腸人冷冷道:「現在諸位明白了沒有?」
如今眾人只有更糊塗。
因為除了佟大先生,他們江河五奇只知道弓展這個名字.以及這個大惡棍近兩年來的種種罪行。
這張面孔對他們並沒有多大意義。
因為他們誰也沒有見過弓展本人。
這張面孔只對一個人發生了震撼。
七巧夫人!
七巧夫人面露驚恐之色,愕然轉向斷腸人道:「蕭颯!這小子是你什麼人?難道你跟這小子竟是一對戀生兄弟?」
斷腸人道:「『蕭』和『弓』是兩個不同的姓,我沒有這種兄弟!」
七巧夫人反問道:「否則你們為何長得如此相像?」
斷腸人反問道:「夫人居然還記得蕭某人的長相?」
七巧夫人似乎被這句話刺傷了心,隔了好半晌,才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五年的日子,雖不算短,但我柳淑貞的記憶力,諒還不致於一下子壞到那種程度。」
大窮神、無為大師,以及金鐘大俠等人聽了這番對答,均不禁面面相覷,大感意外。
他們感到意外的,並不是因為從七巧夫人最後的幾句話里,聽出這位七巧夫人跟斷腸人之間,以前還似乎有過一段微妙的關係,以他們的年齡和身份來說,他們絕不會對這一類事情感到興趣。
他們感到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江河五奇」這個稱號,是佟大先生送給他們的。
他們五奇之間,除了偶爾有事藉信符書函聯絡之外,平時並無密切的交往。
三年前,終南佟大先生六十大壽,當他們在佟府第一次見到斷腸人蕭颯時,斷腸人蕭颯差不多就是目前這付樣子。
一身黑衣.面垂黑紗,不苟言笑,神情冷漠而高傲。
當日赴宴的兩道豪雄不下千百人,就只他一人穿的是一身黑色衣服。而佟大先生非但不以為意,且對這位斷腸人招待得特別親切。
主人既不忌諱,旁人自然無話可說。
所以,他們也跟一般江湖人物一樣,只知道斷腸人是為了一件什麼傷心事,才改成目前的這種裝束。
至於那究竟是件什麼傷心事,他們也同樣弄不清楚。
剛才,棺蓋移開,他們感到驚奇,只是驚奇死者弓展幾與斷腸人一模一樣的一身裝束。
他們絕未想到,死者與斷腸人的相貌,竟然也相像到令人幾乎無法辨認的程度!
金鐘大俠腦海里靈光一閃,忽然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如果有這麼一對戀生兄弟,哥哥是位家喻戶曉的俠客,而弟弟卻是個無惡不作的歹徒,身為兄長者,既無法勸令悔改,又無法加以管束,除了暗自傷心悲痛,復有何策?
斷腸人,斷腸人!
這豈非正是這位蕭家老弟台,自感愧對江湖,自覺再無面目見人,以致改裝蒙面,自稱斷腸人的一種很自然而合理的解釋?
金鐘大俠古一豪原就不是個能忍得住長時間只聽不說的人,如今突然參透玄要,自然更是難甘緘默。
於是,他不等斷腸人開口,搶著插口道:「蕭兄,我看你也不必掩瞞了,就算這個弓展是你的親兄弟,也與你蕭兄英名無損。你蕭兄今天能夠大義滅親,江湖道上的朋友,只有對你蕭兄更欽佩!」
斷腸人冷冷道:「他是你的兄弟,不是我的!」
金鐘大俠乾澀的笑了兩聲,道:「如果他是我古某人的兄弟,無論他犯了多大的罪,我古某人也絕不………」
斷腸人冷冷打斷他的話頭道,「你們是否一定想要弄清楚,死者何以跟蕭某人長得如此相像的原因?」
眾人不期然一齊點頭。
他們當然想知道原因。
斷腸人緩緩掃了大窮神等人一眼,目光最後停留在七巧夫人臉上。
他望著七巧夫人,平靜地道:「夫人記憶不錯,眼光也很銳利,只是聯想力方面還是差了那麼一點火候。」
七巧夫人不覺一怔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斷腸人道:「因為我說過死者生前就是這付裝扮,並表示我如今的這身裝扮,完全是在模仿他,夫人居然仍沒想出他是誰。現在夫人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棺材里躺的,不是別人,正是你那位老情人,斷腸人蕭颯!」
如說這世上最易令人震驚的聲音是晴天霹靂,那麼,黑衣蒙面人最後幾句話,至少要抵得上十個晴天霹靂相加的威力。
夕陽已下西山。
天際一片紅花。
從亂葬崗吹下來的山風更緊更急,金鐘大俠的長衫,無為大師的僧衣,七巧夫人的百幅裙,同在風中獵獵飄揚作響。
它們的主人,則木立如塑像。
七巧夫人呆了片刻.強壓下滿腔驚怒,冷冷道:「蕭大哥是你殺死的?」
黑衣蒙面人道:「是!」
七巧夫人道:「你們之間有仇恨?」
黑衣蒙面人道:「不錯!」
七巧夫人道:「什麼仇恨?」
黑衣蒙面人道:「他不該把自己乾的黑心下流事,全部賴在我的頭上!」
七巧夫人嬌軀一震,失聲道:「你是誰?」
黑衣蒙面人仍然橫劍端坐如故,一面舉手緩緩拉下臉上的黑紗:「我就是你們五奇受佟大先生之託,四處追拿的那個大惡棍,弓展!」
無為大師又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沒人懂得他念這聲佛號的用意。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懂。
最近這兩三年來,黃河兩岸,晉、陝、甘諸省,罪案突然直線上升,尤以姦殺盜竊為甚。
終南佟大先生雖不是什麼武林盟主,但數十年來,由於人品高潔,武功精絕,早已是黑白兩道公認的領袖,既然發生了這種事,佟大先生當然不能坐視不管。
經佟大先生派人打聽的結果,據說匪徒名叫弓展,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劍法和輕功,造詣很高,一般高手根本拿他無可奈何。
於是,佟大先生想孫了「江河五奇」。
「江河五奇」受邀出動緝拿匪徒,是半年前的事。半個月前,大窮神、金鐘大俠、無為大師、七巧夫人等四奇,忽然先後接到斷腸人蕭颯飛騎專送的「斷腸令」和「密函」。
函中大意略謂:惡棍弓展已就逮,希於X月X日至晉南王屋山南麓七星岩亂葬崗下聚齊,以便共同處理。
現在他們才知道,當他們接到斷腸令時,它的主人,早不知斷腸多久了!
拉下面紗,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張方正而充滿朝氣的面孔。
他剛才那種冷冰冰而老氣橫秋的口吻,顯然都是做作出來的。
無為大師這次沒有念佛號。
這次他嘆了口氣。
此時此地,同樣的也沒有人能夠領略得出他為什麼長嘆這樣一口氣!
是為了替弓展這樣一個看上去極堪造就的年輕人,過去兩三年來竟犯下那麼多罪案感到惋借?
還是認為過去大家一直都冤枉了這個年輕人而有所不安?
大窮神喃喃道:「剛才這小子就坐在我身旁,我居然還跟他一起吃菜喝酒,要是傳揚出去,唉,唉,……」
金鐘大俠使的兵刃是一根如意棍。
這根如意棍,曾有過極為輝煌的歷史,當年他跟「七星劍」丁強和「東風先生」司徒沉醉交手而分別大獲全勝,使的仍是這根如意棍。
那是近數十月來,武林中有名的兩場大拼戰。
經過那兩次輝煌的勝利之後,金鐘大俠幾乎就沒有再使用過這根如意棍。
不是他捨不得使用,而是沒有機會。
儘管江湖人物普遍都有一種自命不凡的心理,但自從為能強過「七星劍」和「東風先生」的人物似乎還不多。
不過,今天這位金鐘大俠可能要讓大家開開眼界了。
現在,金鐘大俠的右手已經搭上如意棍的一端。他不相信這個姓弓的小子,會比當年的「七星劍」和「東風先生」還難打發。
就算他相信,別人也不相信。
山風中已摻雜了涼意。
不見人家。
卻有炊煙。
這使人很容易想起那種荷鋤歸來,稚子赤足相迎的感人畫面。只可惜這片山崗下,炊煙遠不及殺氣濃厚。
暮藹中,七巧夫人凝眸諦視著眼前這個比斷腸人蕭颯當年看上去還要英俊得多的年輕人,臉色忽紅忽白,心情似乎異常複雜。
「你意思是說,近年來,黃河兩岸的罪案,都是蕭颯蕭大哥干下來的?」
「不錯!」
「你有證據?」
「當然。」
「證據何在?」
「不便提供!」
「為什麼?」
「為了證人生命的安全。」
「這話什麼意思?」
「因為這名飽經摧殘,幸獲不死的證人,如今生活尚稱平靜,我如說出她的姓名住所,難保她不會被人殺之滅口!」
「你認為我們江河五奇之中,誰會走漏風聲?」
「也許不會,但我弓展從不以別人的一命作賭注。」
「你有證據而不能提示,便跟沒有證據沒有兩樣。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之下,你怎可以隨便殺人?」
弓展微微一笑。
笑得很懶散。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的表示很明顯,他對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回答的興趣!
七巧夫人慍然道:「你笑什麼?」
弓展笑道:「我笑夫人最後這幾句話,實在問得很可愛。」
七巧夫人面孔陡地一沉。
「你說什麼?」
「我說可愛。」
「姓弓的,請你放莊重些!」
「我說話一向都很莊重。」弓展從容道:「如果夫人對『可愛』兩字聽不順耳,弓某人可以重新解釋一下。可愛的意思,就是純真,純真,有時也就是幼稚!」
七巧夫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妾身幼稚?」
「非常幼稚!」
七巧夫人面籠嚴霜,輕輕一嘿,素袖無風自動。
弓展紋風不動,視若無睹。
大窮神橫跨一步,揚臂擋住七巧夫人的發難,同時面對弓展道:「我老叫化發現你弓老弟說起話來也很可愛,你老弟是否可以再可愛點,少打這種啞謎,來個開門見山?」
「弓某人的話,你們照理應該聽得懂。」弓展冷冷一笑道:「這位夫人的意思,殺人要有理由,要講證據,這種論調很好。那麼,我倒要請問一下:像你們江河五奇,人人均具一派宗主身份,如今你們合五人之力,四處設法追殺我弓某人,我弓某人究竟犯了什麼罪?你們的證據又在哪裡?」
七巧夫人冷冷道:「我們敬重佟大先生的為人,我們也相信他老人家的判斷力!」
「我弓展也很敬重佟大先生的為人。」他望向七巧夫人:「至於判斷力,夫人,你認為這三個字應該怎麼解釋?」
「你又認為應該怎麼解釋?」
「它比較正確的解釋,應該是:當某一真象不明的事件發生之後,某一個人對已知的事實,經過詳細分析,所下的結論!」
「你認為佟大先生的結論不正確?」
「我說的『已知的事實』,就是『證據』。如佟大先生就『證據』而下『結論』,那沒有話說。但事實上,對這件事,佟大先生所搜集的,卻只是一些『傳言』。佟大先生不論多麼值得尊敬,終究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受蒙蔽,犯錯的時候!」
七巧夫人突將大窮神一把推開。
「夫人,慢點!」金鐘大俠忽然大吼道:「這裡面有個大疑問!」
這位金鐘大俠,嗓門粗大,是有名的。
他每次發聲吆喝,差不多都能嚇人一跳。有人甚至懷疑:當年的「七星劍」和「東風先生」,究竟是敗在他的一根如意棍下?還是遭他於緊要關頭摹地一吼,亂了心神,才失手的?
七巧夫人蛾眉微蹩,面露不悅之色,她對金鐘大俠這種粗嗓門,顯然也很厭惡。
「什麼疑問?」她問,語氣很不友善。
金鐘大俠好像逮住了弓展什麼把柄似的,迫不及待的指著弓展道:「你說的那個女人,且不管她姓什麼住哪裡。我只問你: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女人的?她又為什麼肯對一個陌生男人說出她這段難以啟齒的遭遇?」
「還有——」他頓了一下,加重語氣:「你老弟提到的,好像只是一名普通民婦。請問,一名普通民婦,遭人強暴,她事後又怎知道強暴她的匪徒.就是江河五奇中的斷腸人蕭颯?」
大窮神大點其頭:「唔唔,好,問得有道理!」
無為大師這次沒有念佛號,也沒有嘆息。
他這次喊的是兩聲:「善哉!善哉!」
這兩聲「善哉」的意思,並不像前幾次的佛號和嘆急難懂。誰都可以聽得出來,他稱「善哉」,就是表示他完全贊同大窮神的按語,認為金鐘大俠盤問得的確有道理!
這兩聲「善哉」,也就是「美哉」「妙哉」的意思。
七巧夫人的臉色也突然好看了起來。
她也許並不希望眼前這名傲慢的俊漢子就是真兇:但她顯然更不希望真兇就是她的老情人蕭颯!
不管她跟斷腸人蕭颯以往那一段感情是否值得珍惜懷念,但如果老情人經證實是個卑鄙無耿的傢伙,對她的顏面和自尊,總是一種難堪的打擊。
弓展臉上忽又露出笑意。
金鐘大俠心底立即泛起一股不自在的感覺。
他不歡喜看到弓展臉上這種笑容。他看不出這小子目前究竟多大年紀,但小子詞鋒之犀利,神態之沉穩,卻處處老練好像個老江湖,氣勢上更時時予人一種壓迫感!
江湖,跟一般社會一樣,新人平地一聲雷,一夕之間,名滿天下,對從事同一行業的某些前輩人物,多少總是一種威脅,多多少少總會有一種難以容忍的感覺!
弓展這一次笑得特別輕鬆:「尊駕這凡個問題,很好回答。」
金鐘大俠板著面孔道:「好回答就快回答!」
弓展緩緩含笑道:「第一、這個女人不是我設法找到的。第二、她也沒有告訴我她的遭遇。第三、她的確只是個普通民婦,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什麼『五奇』『六奇』『斷腸人』或『斷胃人』!」
每個人都幾乎聽呆了。
金鐘大俠呆得最厲害。
這他媽的什麼話?
這種混蛋加十八級混帳話,你他媽的聽得懂聽不懂?
弓展又笑了,他知道他們聽不懂。
「你們那位蕭大俠最大的毛病,就是他永不願改變他那一身裝束。」他笑著接下去道:「他戴面紗,顯然是為了遮掩他臉上那塊疤痕:他喜穿黑色衣服則顯然是為了造成一種氣派和神秘感。」
金鐘大俠怒聲道,「別說廢話!」
弓展微笑道:「我會說笑話、氣話、狠話,就像你這位金鐘古大俠一樣。但我弓某人可從來沒說廢話的習慣!」
金鐘大俠冷冷道:「你現在說的就是廢話!」
「那隻怪閣下耐心不夠。」弓展笑笑道:「如果你的修養能配合你的身份,靜靜聽我說完,你就會知道我說的並不是廢話!」
金鐘大俠古一豪名列江河五奇之一,一向自高自大慣了,哪裡受得了這等諷刺?這時如意棍一揚,便擬向弓展當頭砸下。
無為大師合掌垂眉。
「阿彌陀佛!」
這位空門高僧的綽號實在取得傳神之至。今天這種場面,隨時都有發生流血衝突的可能,而這位五奇中的高僧,卻始終都沒有出手的意思。
非不能為,乃不為也,其謂無為?
如果這種解釋正確,他若是在別的地方,單獨遇上了弓展,他「為」乎?不「為」乎?
「為」,則有違「無為」,不為則又何必接受佟大先生的徵召?
真是佛無涯,令人難測高深。
結果又是「五奇」中的「甘草」大窮神化解了這個火爆的場面。
他使眼色攔下了金鐘大俠,然後轉向弓展道:「好!你說下去。」
弓展輕咳了一聲,緩緩接下去道:「自從江湖上傳出消息,說佟大先生已商請江河五奇,合力搜緝大惡棍弓展之後,我弓某人便對這位斷腸人起了疑心……」
七巧夫人插口道:「江湖上採花淫賊多的是,你為什麼獨對蕭大俠生出疑心?」
蕭「大哥」已經變成了蕭「大俠」,她是不是也對她那位老情人起了「疑心」?
弓展淡淡一笑道:「提到這一點,我弓展恐怕就沒法不說幾句廢話了。」
七巧夫人道:「你說!」
弓展道:「為了他臉上那塊疤痕。」
「你清楚他這塊疤痕的由來?」
「對」
「為了女人?」
「對!」
「你能否說得更明白些?」
「不能?」
「為什麼?」
「因為我無法為這件事舉證。所以我剛才已聲明過了,我這些話,你們可以當它是廢話。」
「這件事是你親眼看到的?」
「不是。」
「聽別人說的?」
「是。」
「閣下也對傳言有興趣?」
「正如你們相信佟大先生的判斷一樣,這個人的話我也不得不信。」
「說這話的人是誰?」
「老浪子!」
老浪子,這三個字,好像具有一股無邊的魔力。七巧夫人、金鐘大俠、無為大師,以及大窮神等四江湖名人全都一下呆住了!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金鐘大俠才結結巴巴的道:「你指的是佟二先生?」
弓展微笑道:「如果武林中被稱為老浪子的人不止一個,你才該問這句話。」
這就是俗語說的拐彎兒罵人。
也就是一般人說的「罵人的藝術」。因為它聽起來,無論如何總要比「廢話」兩個字順耳得多。
大窮神道:「佟二先生自從跟佟大先生鬧翻之後,十多年來,音汛杳然,原來這位佟二先生仍然健在人世?」
弓展微笑道:「我弓展從不跟死人打交道。」
這當然又是個無形的耳刮子。
好在這位大窮神具有丐幫傳統的「容忍精神」:別人發生磨擦他都能加以排解,自己碰上這種不關癢的奚落,當然更不在乎。
七巧夫人道:「像老浪子佟二那種人的話,你也聽得進去?」
弓展笑道:「自己師父的話不聽,該聽誰的?」
眾人不覺又是一呆!
大窮神愕然道:「你是佟二門下?」
「這就是你們喊我『大惡棍』,我一點也不生氣的原因。」弓展微笑:「師父是『老浪子』,出個『惡棍』徒弟,牡丹綠葉,相得益彰,豈非也是一段『佳話』?」
金鐘大俠忽然寒著面孔道:「你夥計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言歸正傳?」
這位金鐘大俠在摸清弓展的師承底細之後,心情已大力穩定下來。
佟大先生雖是今天武林中的泰斗人物,但他那位不長進的胞弟佟二先生,在武林中的評價可並不高。今天就是換了那位老浪子佟二先生親自到場,他金鐘大俠都不一定放在心上,佟二的傳人,又算個啥?
金鐘大俠這種神態上的變化,當然逃不過弓展的一雙眼睛。
但這位浪子傳人依然沉穩從容如故,他顯然並不因為自己是老浪子佟二門下,而自覺矮人一截。
他斜睨著金鐘大俠古一豪,眼光中既無敵意,亦無敬意或覺意。
「七巧夫人殷殷見詢,弓某人敢不盡言?」他臉上仍帶著笑意:「既然尊駕性急如此,弓某人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他言詞利如刀鋒,性格之爽直,亦如刀鋒,接著果然就以簡潔的的敘述,說出整個事件的真象。
「事情是這樣的:弓某人自家師處獲悉蕭颯曾在女人手上栽過筋斗之後,便懷疑黃河兩岸的奸劫罪案是一種變態的報復行為,於是弓某人便也縫製了一套相同的行頭。」
沒有人打岔。
「姓蕭的能獲得佟大先生器重,除了一身上乘輕功之外,便是善會人意,奸詐而機警。要跟蹤這樣一名人物,搜集其罪證,自非易事。」
暮色四合。
山風呼嘯。
遠近一片死寂。
「三個月前,某天黃昏時分,弓某人忽於晉南一座樹林中瞥及一名衣衫零落,口角流血,氣如遊絲,下體裸裎的少婦,眨眼一目了然,這少婦顯然剛遭非禮,暴徒臨去匆匆,萬沒料及這女人竟在重毆之下,命不該絕,死而復甦……」
「這也並不能證明暴徒一定就是斷腸人蕭颯!」金鐘大俠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頂了一句。
弓展沒有理他。
「弓某人暫時放棄追蹤行動,設法救活了這名婦人。不意那婦人睜開眼睛,見了弓某人這一身裝束,一聲驚叫,竟又昏了過去。」
七巧夫人臉色一片蒼白。
弓某人第二次將那婦人救醒,稍稍使了點手法,她才較為穩定下來,然後她便向弓某人雙膝跪下,哭訴哀求:「這位壯士大人,您行行好,小婦人上有公婆,下有幼兒,您已壞了妾身名節,何必定要趕盡殺絕……」
弓展語音一頓,徐徐起立。
「我要說的,到此為止。」他劍貼肘后,目光環掃四奇:「如果諸位認為這只是弓某人為卸脫罪嫌而虛構的一個故事,或是諸位堅持要向佟大先生有個交代,弓某人人事已盡,但憑天命,願以一人一劍,捨命陪君子,恭候諸君子划道賜教!」
四奇茫然屹立,似乎都有點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打發這位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門下高足。
隔了片刻,無為大師第一個合掌躬身:「善哉,善哉!天色已經不早了,老衲先行告辭。」
他說走便走,也不跟其他招呼一聲,僧袖一拂,雙足離地,立即如落葉飛絮般,飄然而去。
好個「無為」!難道這就是禪宗常打的機鋒:「赤足刀山來回走」,「長空不得白雲飛」?
緊接著,七巧夫人一聲不響,騰身跨上驢背,也於一陣得得蹄聲中,悠悠然溶入蒼茫的暮靄。
如今,荒涼而昏暗的敵葬崗前,活著的四奇中,就只剩一個金鐘大俠和大窮神了。
大窮神自始便對弓展沒有多大敵意,他在江湖上,是位甘草人物,一身武功雖經佟大先生評定為「三十六名家」中的「第八位」,但他卻從未以這身武功去干過一樁壞事,或是冤殺過一個好人。
他接受佟大先生徵召,顯然只是由於情面難卻。
關於這一點,弓展當然看得出來,所以他這時只望著金鐘大俠道:「古大俠可還有什麼吩咐?」
金鐘大俠輕咳了一聲道:「我希望你老弟最好能去見見佟大先生,當面說個清楚。」
弓展微笑道:「如果弓某人沒有去見那位佟大先生的興趣,又當如何?」
金鐘大俠轉臉望向大窮神。
大窮神抬頭仰望浮雲。
金鐘大俠眼看大勢已去,孤掌難鳴,只好又咳了一聲道:「其實,我古某人也是一番好意,老弟既然聽不進去,還有什麼話說?!」
語畢,作賭氣狀,如意棍往腰帶一插,寒著面孔,轉身大步而去。
這位金鐘大俠走後不久,遠如山路上便遙遙響起一陣嚎亮的歌聲。
劍氣橫天北斗寒
東風吹盡百花殘……
大窮神拾起地上的打狗棒,一腳踢飛那包尚未吃完滷菜,狠狠吐了口口水道:「奶奶的,以後誰再他媽的喊老子是五奇中人,老子就操他祖宗十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