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慾海雙絕

二、慾海雙絕

(一)

艷陽如火。

行人絕跡。

占城長沙。

顏尚書府。

顏公子顏如玉斜躺在後花園的天風亭上,一邊輕嗅著提神醒腦的鼻煙,一邊細嚼著爽脆的冰鎮藕片,雙目微闔,怡然欲眠。

這裡沒有一絲暑氣。

只有香氣。

從「楊姬」和「柳姬」鬢角衣底,幽幽散發出來的.如蘭似桂的香氣。

顏如玉是顏老尚書的獨生子。

老尚書已長辭人世。

顏如玉從老尚書那裡得到了三項繼承:億萬家財,酷肖的相貌,以及吃東西時盡量避免使用自己的雙手!

如今,這位顏公子一邊嗅鼻煙,一連嚼藕片,就沒有勞動自己的一雙手。

他的雙手,正在作另一種更有效的運用。

楊姬拿著鼻煙管,柳姬喂他藕片,他則左手按在楊姬身上最富彈性的地方,右手則深人柳姬衣底,像探索什麼似的,掏摸不已。

這座天風亭是顏老尚書生前每年歇夏避暑的地方。

如今當然只有他的獨子夠資格一個人佔用享受。

今天,這位顏公子來到這座天風亭,除了納涼法暑之外,他還要在這裡辦件正經事。

他將要在這裡會見一個人。

大惡棍弓展!

(二)

顏如玉與弓展以前並不相識。

顏府中雖然雇了不少武師,但這位顏公子並不是江湖中人,他以前甚至沒有聽說過弓展這個名字。

介紹他們認識的人,是老尚書生前的一位好友。

「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楓!

好好先生葛香楓不僅名滿三湘,即使在整個湖廣道上,也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名聲之響亮,並不稍遜於終南佟大先生!

顏老尚書生前極為尊重這位好好先生,他臨終時,一再交代這位老友:「老葛.看在我們幾十年的交情上,你一定得好好的照顧如玉,你知道的,我就只這麼……這麼個兒子……」

葛香楓一直沒有忘記這件事,深覺得他有責任要照顧顏如玉這個不太長進的世侄。

但是,他的年齡已經不小了。

要想教好一個不易管教的年輕人,他已力不從心。

於是,他想到佟二先生有一次跟他下棋,曾向他提起過的一名弟子「弓展」!

好好先生葛香楓跟佟大先生和佟二先生,都是多年的朋友。以後,佟家這對老兄弟鬧翻了,他跟兩兄弟仍是好朋友。

他很少過問別人家的是非。

他只盡自己的心力。

他認為應該做的,只要自己辦得到,無不傾力以赴。這也許正是佟家兩兄弟雖然反目失和,卻未損及跟他之間的友誼,以及他被江湖上黑白兩道共同稱為好好先生的原因。

江湖上對弓展的風評,以及加在弓展頭上的「封號」,好好先生當然也早有耳聞。但是,他不相信。

弓展是晚輩人物,出道不久,為人如何,他不清楚。

但他跟佟二是至交。

也了解佟二。

如果弓展真如傳言中說的無惡不作,以佟二的「破」脾氣,第一個就不會饒了這小子!他說佟二的脾氣「破」,是有一次輸給佟二一盤棋,佟二得理不饒人,拚命挖苦他,他給嘔急了,衝口喊出來的。

事後.他覺得這個字用得「鮮」而有「味」,便一直拿來當作對付佟二的「利器」。

他棋下不過佟二,口舌也鬥不過佟二。但在有了這一「發明」之後,他將局勢扭轉過來了。每逢他處於下風時,只要在罵佟二的話中加個「破」,他便第一個哈哈大笑,心滿意足,認為自己已「大獲全勝」!

他有時甚至對佟二感到同情:「可憐的佟二,樣樣精明,不愧為一代風雲人物,但就是『破不了』老丈這個『破』字!破,破,連三破,好厲害的一『破』,好過癮的『破』!」

在這位好好先生心目中,佟二這個人,脾氣雖「破」,人可不「破」佟二的徒弟,當然也就不會「破」到哪裡去。

但顏如玉卻是個道道地地,有目共睹的「破公子」!

讓顏如玉來接受弓展的潛移默化如何?

好好先生覺得這實在是個好主意。

葛香楓是個老實人,他告訴顏如玉時,並未隱瞞目前江湖上對弓展所流傳的風言風語,以及大家加諸弓展的那個不雅綽號。

顏如玉聽了,滿口答應,喜形於色。

這位大公子真為能交結上弓展這樣一個朋友而高興?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引起他興趣的,不是弓展這個人,而是弓展這個罕見的外號。

大惡棍!

他認為一個三十歲不到的人,出身名門,武功高強,而竟被人喊作「大惡棍」,想像可知,這傢伙的鬼點子,一定多得出奇!

他顏如玉如今錦衣五食,銀子多得八輩子花不完,想什麼有什麼,什麼是他所欠缺的?

出鬼點子的人!

銀子再多,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的、要的,還不是那幾樣?

要如果能碰上一個奇才,三天兩頭,就能變出一個作樂的新花樣,那該多麼美妙,該多他媽的快活刺激?

對於好好先生葛香楓的請託,弓展一口應允,答應得非常爽快。

因為他答應的是師父佟二先生。

佟二先生告訴他:他這個當師父的,虧欠好好先生葛香楓很多人情,而且好好先生的出發點也不壞,故人之子,耽於酒色,自甘墜落,身為世伯者,豈能坐視不管?

他要弓展相機行事,儘力而為。如果顏如玉劣根天生,無藥可救,那也不必過份勉強。只要這位大公子不以雄厚的財勢,干下什麼喪天害理的勾當也就行了!

(三)

天風亭。

未正。

弓展備時如約赴會。

顏如玉有點失望。

也有點嫉妒。

顏老尚書生前有一付很特出的相貌。突額、八字眉,高顴、蒜鼻、厚唇。但因為他書念得好,官拜尚書,本來可跟豬八戒拜把子的相貌,便被相士稱為:「骨格清奇」,「貴不可言」!

今天的顏如玉,便是老尚書年輕時的翻版。

也有一付骨格清奇,貴不可言的長相。

他將弓展上上下下,打量又打量,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弓展是那種會出鬼點子的人!

弓展修長的身軀,堅實的肌肉,英俊的五官,更不討他歡喜!

「弓展就是你?」

「是!」

「你是佟二先生門下?」

「是!」

「武功很高?」

「談不上。」

「本公子最近遭遇到一點麻煩。」

「不才正是為公子解決麻煩來的!」

「你願聽本公子指揮?」

「萬分願意!」

顏如玉開始有一點點歡喜這個不像惡棍的大惡棍了。

他請弓展坐下。

「弓兄哪裡人?」

「常德。」

「常德是什麼地方?」

「離這裡不遠。」

「長沙長大的人,居然不知道常德是什麼地方?」

侯門深如海?

「弓兄過去有沒有來過長沙?」

「來過幾次。」

「聽沒聽說過這兒城裡的那座三湘第一樓?」

「聽說過,沒去過。」

「你今天晚上就替本公子去一趟!」

弓展有點迷惑,他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別人說話他聽不懂的時候。

人人都知道長沙的三湘第一樓是處什麼地方。

你可以稱這座第一樓為「有南北佳麗侑酒的大酒樓」,也可以稱之為「兼賣酒菜的特級豪華大妓院」!

無論怎麼稱呼,男人們心裡都清楚,就是那麼回事!

弓展弄不懂的是,那種地方怎麼可以「替」別人「去」?

難道這種事情也可以「代理」?

顏如玉有點不高興了。

「你不願去?」

「當然願去!」弓展微笑:「小弟今年才二十八歲,身體尚稱健康,無論怎麼說,也沒有不樂意去那種地方的理由。」

顏如玉的臉色仍然不怎麼好看。

「我不是叫你去尋樂子!」

弓展又是一怔!去那種地方不為尋樂,難道去研究如何預防黃河決口的問題不成?

「我要你去替本公子偵察一個人。」

「偵察一個什麼人?」

「胡艷秋!」

「裡面的姑娘?」

「揚州來的,目前是第一樓的第一號大紅人。」

「公子想知道她的來歷?」

「她的來歷關我屁事?」顏如玉有點不耐煩:「我要你去查個清楚:她是不是被什麼大人物暗中包下來了,為什麼每次對本公子總是愛理不理的!」

弓展這次可真的有點感到意外了。

一個在風塵中淘金打滾的女人,一旦遇上像顏如玉這種肥得滴油的名公子,巴結猶恐不及,又怎麼拒而不納?

是那女人在耍欲擒故縱的老把戲,

還是真的另有隱情?

「你去好好的替本公子查個清楚!」顏如玉重複道:「花多少銀子,都是小事。」

「不才一定儘力。」

「像這種娘兒們,本來並沒有什麼稀奇,她若是亂搭架子,瞧本公子不起,本公子就非要把她搞上手不可!」

這一點弓展非常了解。

男人就是這個調調兒!

不過,話說回來,男人要不是有著這種與生俱來的毛病,一些歡場中的女人,又憑什麼大把大把的賺銀子?

直到這時候,弓展才發覺自己接下的是個燙手的山芋。

師父佟二先生和好好先生葛香楓都希望他能以他的影響力,將這位整日只知酒色徵逐的大公子帶上正路,不意雙方剛一見面,他就被派上了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差使!

他該怎麼辦?

倘若他不接受這份差使,賓主關係必然立即破裂。

他白跑一趟,算不了什麼。只是到時候他將如何向師父交代?師父又將如何向好好先生葛香楓交代?

日影西斜,時間已經不早了。

顏如玉交給他一袋念珠子。

這袋念珠子份量相當沉重。依弓展估計,如果全部兌成白銀,至少也在一千五百兩以上!

顏如玉最後的交代是:「三天之內,你一定要設法幫我把這女人弄上手。銀子儘管任意花用,不夠就去帳房向姚管事支取!」

念珠子的份量相當沉重。

弓展的心情更沉重。

窮苦人家,養雞生蛋,輕易捨不得自己吃一個,因為要留著換油換鹽。

一枚雞蛋幾文錢?

每逢年關,為打發不了三五吊錢的債務,而羞急投環者,更是迭有所聞。

而這位顏府大公子,僅為了一名青樓紅妓,竟不惜一擲萬金的搏伊人歡心!

難道這真是老天的意思?

弓展走出第三進院落的富貴大廳,忽然在院子里被一排人擋住去路。

一排七人。

七人都穿的是上等緞綢短衫褲,年紀從三十齣頭到五十左右不等,有人手上搖著招扇,也有人嘰哩格達的在搓著英雄膽。

每個人臉上都浮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笑意。

七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瞧。

但其中至少有四雙眼睛光是歪著脖子投射過來的。

顏府中當然不會隨隨便便的容許閑人出現。

所以,弓展一目了然,這七名漢子,一定都是府中的護院武師!

這時其中一名年紀較輕,臉上長滿痘痘的漢子道:「看清楚沒有,廬頭兒?搶我們飯碗的,就是這小子!」

另一個缺了半邊耳朵的陰陰接著道:「還有,你們看,小子腰間那把刀,看起來蠻唬人的,只是不知道開過門子沒有?」

其餘的漢子聽了,全忍不住哄然大笑。

弓展也陪著笑。

他覺得這個缺耳漢子實在很風趣。

任何一把刀鑄成之後,鋒口都是鈍的。就彷彿像必須行過開光儀式,才能接受各界膜拜一樣,新打造的刀也必須磨利了刀鋒,才能使用。

「開口子」,就是磨利刀鋒的意思。

弓展跟佟二先生學的是刀法,上次他跟江河五奇中的四奇見面.不帶刀而帶劍,只不過因為斷腸人蕭颯生前使的是劍,佩劍容易亂真而已!

一般江湖人物諷刺對方,差不多總指對方的兵刃是件裝飾品。

這種話已經夠人咬牙切齒的了。

如今這名缺耳漢子又拐了個彎兒,更進一步懷疑他這把刀是否開過口子!

沒開過口的刀如何殺人?

不能殺人的刀佩帶何用?

會聽活的人,都聽得出來。缺耳漢子的意思是笑他這把刀連裝飾品的條件都夠不上,只能說是佩在身上充充門面,擺個架勢而已!

但弓展並不生氣。

七人當中那個手搓英雄膽,身材高壯,臉上有疤,年約三十七八的黑膚大漢,大概便是年輕痘漢口中的廬頭兒。

這個廬頭兒看上去一身武功似乎頗有根底,也就數他對弓展最為注意。

他雖然沒像另外兩名武師出什麼刻薄話,但他顯然比其他任何一名武師都更關心弓展忽然出現顏府的原因。

因為弓展如果真是來搶他們飯碗的,他身為武師管帶,第一個被搶走的,可能就是他的飯碗。

所以如今七雙虎視眈眈的眼光中,也就數這位廬管帶的眼光,叫人看了最不舒服。

不過,弓展好像並沒有這種感覺。

他彷彿根本分不清誰是這七名武師的「廬頭兒」,也無意去弄清誰是「廬頭兒」,他等大家笑完了,從容走向那名滿臉痘痘兒的年輕武師。

「我不是來搶你們飯碗的。我也不叫『小子』!」他含笑逼視著那名痘臉漢子:「如果有一天你們飯碗砸了,甚至連命賠上,你們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玩藝不怎麼樣,卻長了一張多話的嘴巴!」

痘臉漢子目瞪口呆,又驚又怒,想發作卻又缺乏信心。

弓展橫走數步,又來到那缺耳漢子面前,淡淡一笑道:「大家都有兩隻耳朵,為什麼你老兄只有一隻?如果兄台這隻耳朵當初是被別人利刀割掉的,兄台為什麼還對人的刀有否開口如此關心?」

缺耳漢子年歲較長,膽量也較壯,聞言面孔一紅,雙眉倒豎,兩眼圓睜,胸肌也突然高高隆起。

「你想找老子麻煩?」

「我很少找別人的麻煩。」弓展微笑如故:「今天咱們究竟是誰找誰的麻煩,彼此心裡應該有數。」

他又笑了一下,緩緩道:「不才雖然不願沾惹麻煩,但如果一旦麻煩臨頭,也絕不會藉口規避。」

缺耳漢子的兵刃,是一對套腕狼牙輪。

這對狼牙輪本來懸吊在他的腰帶上,如今已套上他的兩隻手腕。

這種狼牙輪齒利如刀尖,構造特別,有環套腕,有柄可握,齒輪向前延伸,不啻一雙手臂憑空增長了一尺多。

當這位武師套上狼牙輪時,弓展如果先發制人,他原可加以阻止。

但弓展只當沒有看到。

缺耳漢子套上狼牙輪,心情大為的穩定,語氣也更強硬。

「你想怎麼樣?」他問,兩臂運勁,嘩卜作響,如爆開花豆。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的刀?」

「沒開口的刀,有啥好看的?」

弓展一笑,正待探手拔刀,一條軟鞭,已如怪蟒般,呼的一聲,纏上弓展的脖子!

眾武師彩聲雷動。

「好鞭法!」

「要得!」

「過癮!」

「這下就看陸師父的了!」

「陸師父,給這小子一點教訓!」

「對!」

「對!」

「陸師父賣點勁……」

陸師父名陸大順,是個大麻子,他在顏府七名武師中,並不是個風頭人物。

如今機緣湊巧,被他抽冷子一鞭纏住弓展的脖子,再經大家這麼一吆喝,一種揚眉吐氣的英雄感,頓時使他興奮得每個麻坑兒都泛起了紫醬色的油光。

賣勁?那還用說!

就是拼掉這條老命,他也不會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露臉機會。

弓展粹不及防,喉頭一窒,居然被那位麻子武師陸大順的軟鞭拖得離地面起。

眾武師又是一陣歡呼。

麻武師陸大順更是得意非凡,他探出左腳,沉腰、扎馬、上身後仰、雙臂使力,想將弓展浮起來,來個大蓬轉,以博取更多的彩聲。

只可惜他雖使盡了渾身解數,但對弓展這樣一名對手來說,他的動作還是太慢了。

當他架勢拉開,正待吸氣發勁之際,他忽然有了個很不妙的發現。

他忽然發現他的軟鞭鞭梢,如今已不是纏在弓展的脖子上,而是纏在弓展的右手腕上!

陸大順大吃一驚。這小子是什麼時候解開鞭梢,勾上手腕的?

但他只有為自己提出問題的時間,而沒有為自己解答問題的時間。

因為他的身軀已經浮起。

然後,他就在空中如轉蓬似的,翩翩飛舞起來。

這正是他想施諸弓展,以供同僚取樂的一招,沒想到結果反變成自己現身說法。

這時候,這位麻武師握的是鞭柄,鞭柄上並無扣環,他只須五指一松,人鞭便可分離。

可是,他沒有這份勇氣。

四周的迴廊,全是大理石鋪設的,他沒練過鐵頭功,輕功也不高明,除非敵人一定要他好看,他自己可下不了這份狠心。

弓展轉了七八圈,適可而止,終於歇手。

麻武師爬在地上,目眩耳鳴,喘息不已。

另外幾名武師不再喧嘩叫囂了,他們已看出這個年輕人顯然並不如他們想像中的好欺侮。

弓展向院外走去。

六名武師自動打中央裂開行列,任其通過。

弓展經過那名缺耳武師身邊時,突自腰際拔刀在手,以刀鋒飛快的在缺耳師眼前晃了一下,笑道:「夥計,你看這把刀有沒有開過口子?」

缺耳武師臉色一變,向後疾退。

他的狼牙雙輪居然沒有出手。

弓展點點頭,笑道:「這就對了,一個人要想在江湖上混得久一點,最好記取六字真言:多吃飯,少說話!」

缺耳武師生性暴戾,經這一訓,無名火不由得又冒了起來。

他大跨一步,厲喝道:「你小子有種就——」

但是,弓展不理他,一路走出院門,頭也沒回一下。

缺耳武師怒氣難消,還想追趕出去。

管帶廬武師冷冷道:「算了,老陳,咱們耍不贏這小子的。何況他是公子的客人,事情鬧得太大了,大家都不好看!」

這位管帶說至此處,游目所及,忽然怔住。

缺耳武師惑然道:「廬頭兒,怎麼啦?」

廬管帶指指他的右肩道:「你這肩上,是那兒來的血?」

缺耳武師伸手腦旁一摸,突然痛呼:「媽呀,我的耳朵……」

他本來缺的是左耳,現在則連右耳也不見了!

(四)

日落西山。

炊煙四起。

天色尚未完全黑透,長沙南城,莫老將街,一座嚴然王侯府第的大門樓前,已于飛檐下高高懸起五盞長穗大紅燈籠。

燈籠上分別顯出五個描金大字。

三湘第一樓

三湘第一樓。

菊花大廳。

一名頭戴瓜皮小帽,衣袖反卷,滿臉煙容和假笑的長衫漢子,將弓展哈腰領進大廳末端的一個小房間。

菊字第八號房。

三湘第一樓除了里院紅姑娘「伺候」特等客人的「金套房」之外,共有「梅」「蘭」「菊」「竹」四座大廳。

瑞「竹」廳沒有房間,是座敞廳。它專供重「酒」不重「色」,重「鬧」不重「玩」的客人使用,收費也較低廉。

所以。這座菊花廳事實上便成了該樓招待第三流客人的地方。

而今天,這個叫煙蟲老六的夥計,肯將弓展帶進這座三等吝廳,已算是破格開恩的了。

因為在這位煙蟲老六的眼光中,一個衣著隨便,沒有書童,沒有跟班,又報不出什麼字型大小的年輕人,根本就不配前來三湘第一樓這種地方!

連在瑞竹廳擺一桌普通酒席,大伙兒共叫一個姑娘,講講粗話過過乾癮都不配!

這裡的酒菜,一頓吃喝下來,銀子全是論兩計數,一個連荷包袋也沒佩帶的寒酸小夥子,到時候拿什麼抵賬?

正賬尚且支付不起,小賞自是更不必談!

但是,儘管這位煙蟲老六心裡有著一千萬個不願意,他只后還是將弓展帶來菊花大廳這個小房間。

那是因為他雖然沒有看到弓展腰帶上佩帶荷包袋,卻在弓展腰帶上看到了一把刀。

刀和拳頭,一向都是煙蟲老六這種人最尊敬的東西。

有時甚至比對銀子更尊敬!

弓展的刀受到了尊敬。

人也因而沾光。

一進房間,煙蟲老六立即殷勤請問:「弓大爺點什麼樣的酒菜?」

弓展道:「你瞧著辦好了。」

煙蟲老六陪笑臉道:「來個五兩銀子一席的小全套如何?」

弓展道:「什麼叫小全套?」

煙蟲老六道:「六萊一湯,煎、炒、燉、炸、燜、烤俱全。一席搭配黃酒兩斤,不夠另添。果點免費,小帳隨意。經濟,實惠。」

弓展點頭:「好,就這麼辦。」

煙蟲老六又賠笑臉道:「大爺這兒可有熟識的姑娘?」

弓展道:「沒有。」

煙蟲老六道:「去喊幾個來,任大爺挑揀怎麼樣?」

弓展道:「不必如此費事。聽說這裡有位姑娘,從揚州來的,名叫胡艷秋,就請這位艷秋姑娘過來坐坐好了!」

煙蟲老六呆住了!

他心想:這小子是吃錯了葯?還是故意找碴兒來的?

你小子既知道胡艷秋這個名字,就該知道這位艷秋姑娘在今天的三湘第一樓是什麼身價,你若是知道了這位艷秋姑娘的身價,居然還敢提出這種非份之求,不是存心攪局是什麼?

但當他一眼瞥及弓展腰帶上那把尖刀之後,這位煙蟲老六的火氣又消失了。

「這個——這個——咳咳。」他堆起一臉假笑:「請弓爺另換一位姑娘怎麼樣?弓爺您請放心,不是一等一的姑娘,決進不了我們三湘第一樓。我們這兒的姑娘,個個色藝雙全,人人能彈會唱。您弓爺即使閉上限睛隨便挑一個,都包管能令弓爺您稱心如意!」

弓展道:「我說艷秋姑娘,不是已經挑定了么?為什麼又要改挑?」

煙蟲老六乾笑:「因為我們這位艷秋姑娘脾氣怪得很,容易得罪客人。而且,她一向也只在梅花大廳行走。」

弓展道:「那你為什麼不把我領去梅花大廳?」

煙蟲老六先是假笑,繼而乾笑,終於轉為冷笑。

不是笑在臉上,而是笑在心底。

「我們當然希望梅花廳的客人越多越好。」他在心底嘿嘿不已:「可是,像你小子這付模樣,渾身輕飄飄的,骨頭沒有四兩重,腰間還插了一把刀,像個痞棍。我若要把你小子領去梅花廳,豈不是跟我他媽的飯碗過不去?」

弓展是個明白人。

他以前雖然從未涉足過像三湘第一樓這樣的風月場所,但憑多年來行走江湖的經驗,對煙蟲老六這種小人物的咀臉,卻不難察言辨色,洞若觀火。

煙蟲老六心底冷笑,臉上苦笑。

弓展目光隨著煙蟲老六的目光轉了幾轉,馬上就弄清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他搔搔頭髮,摸摸胡碴,再低頭瞧瞧自己的衣褲鞋襪,以及腰帶上那把刀,自己也不禁為之啞然失笑。

顏如玉交給他的一袋念珠子,他已去城中興隆銀號兌成一大疊面額大小不等的銀票,總數是一千七百八十八兩六錢四。

顏如玉的意思,就是要他前來第一樓,設法替他花掉這筆銀子。

而他居然連衣服都沒換一套,就以這一身趕山路,斗豺狼的行頭,貿貿然跑了進來。

以他刻下這付德性,連一名跑堂的夥計都瞧他不起,他會見到本樓的第一號紅姑娘?

弓展轉著念頭,立即決定了亡羊補牢之策。

他坐下,點點頭,示意煙蟲老六也坐下。

煙蟲老六遵示落坐,一臉迷惑。

弓展坐定,緩緩探手人懷,從容取出那一大疊,兌自興隆銀號,面額大小不等,總數不下百餘張的銀票。

他開始仔細點數。

數了又數。

若將百多張銀票重複的數上個三五次,實在是件無聊而費時的事情。

可是,一旁瞪著眼睛瞧的煙蟲老六,居然一點不耐煩的表示也沒有。

弓展每將銀票重點一次,他的一雙眼珠子,幾乎就跟著漲大一倍!

他在三湘第一樓當了十多年的跑堂,達官貴人,富商大賈,見過不計其數。但一個人能一下子掏出這麼多銀票來,他這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麼一大疊銀票,要是全部兌成銀子,我的媽呀——」他狠狠吞了口口水:「那要……他奶奶的……幾輩子才……才花得完?」

弓展眼角一飛,知道這種「展露」已經收到「預期的效果」。

於是,眉頭一皺,從中抽出一張十兩面額的銀票,喃喃道:「叫他們少開幾張,想不到裡面還是雜了這麼多碎票!」

煙蟲老六不覺微微一呆。

因為他已看到銀票上那個大寫的「拾」字。十兩一張的銀票,一般行業,找都找不開,居然有人把它看成「碎票」?

這還不算什麼,緊接著又發生一件更令煙蟲老六驚異的事。

這張「碎票」居然一下子就到了他的手上。

「今晚辛苦你了,夥計!」弓展笑著拍拍他的手:「這是你的酒錢,一點小意思。兄弟玩得舒服,還有你的好處!」

煙蟲老六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第一樓,一個月的口糧是三錢三分五,全勤另加四百文。

他在客人方面,得到的最大一次賞賜,是五吊青錢。那還是因為那名客人那晚喝醉了。

十兩銀子,我的媽呀!就是肯在紅姑娘身上-花幾百兩的尚書府顏公子,對他們下人們,也沒有這等手面!

弓展一笑,淡淡接著道:「我們換去梅花大廳坐坐如何?」

(五)

菊花廳一席花酒才不過五兩銀子,十兩銀子,當然可以辦更多的事情。

所以當弓展走進富麗堂皇的梅花大廳時,全身上下,已是煥然一新。

他那把刀,已由煙蟲老六代為收藏起來。

如今,他頭髮雖然還有點零亂,胡碴兒也沒刮乾淨,但大致上看上去,已很像個有點來頭的公子哥兒了。

這當然都是煙蟲老六的功勞。

由於弓展已十足的像位公子哥兒,身上又帶著那麼一大疊嚇死人的銀票,以致當煙蟲老六將弓展領進梅花大廳時,這位第一樓的夥計精神抖擻,一路吆喝不停,自己也覺得很神氣。

神氣得就像剛下大煙鋪子,剛剛吹足了八顆大煙泡子!

干他們這一行的,逢人打躬賠笑,見面都是大爺。看上去花花綠綠的,整日穿梭於衣香鬢影,弦歌笑語之中,好不旖旎羨人。其實他們是打碎牙齒和血吞,艱辛不足為外人道。

一個月太太平平的混下來,酬勞就是那麼一點點。還抵不上紅姑娘們一笑一顰,或是一扭腰肢的代價!萬一個侍應不周,嘿哈,那可夠瞧的了。

當場受盡客人的窩囊氣不算,回頭還得再受東家或管事狗血淋頭的呵斥!

你不服氣?好極了!

加發三個月的遣散費,另請高就。薛大麻子的小舅子,兩年前就在等著你老兄這個位置了!

所以,他們這批跑堂的,平時除了收工以後,躺上大煙鋪子,吹幾口大煙泡子,興來了罵罵山門面外,常年到頭,幾乎很難碰上一件值誇張炫耀的事,四處宣揚一番。

如今,這位煙蟲老六碰上了。

全樓上下各部門的夥計,以及後院幾十位姑娘,都將是他煙蟲老六大吹法螺的對象!——

你們有誰見過一位身揣三寸來厚大額銀票的闊客人沒有?——

你們沒有見過是不是?告訴你們,我見過!

梅花大廳的裝玻雖然氣派而豪華,但這裡接待的客人,顯然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高級。

弓展剛剛一腳跨進大廳門欄,便聽到不知是從哪個房間里傳送出來的一聲女人的尖叫,「哎唷唷,我的呂大爺,您這是幹什麼?您手腳輕一點好不好?」

一個男人的聲音笑著介面道:「受不了了,是不是?我們呂大爺這不過是牛刀小試,真正的絕活兒,他還沒拿出來哩!」

「什麼絕活兒?」

「剛才這一招,叫做『五爪金龍探雙峰』。而我們呂大爺最拿手的一招,則是『單柁搗黃龍、犁庭掃穴』!」

「死鬼!」

「哈哈哈哈!」

打哈哈的,不止一個男人。其中一個聲音沙啞的,呷呷嘎嘎,笑得特別刺耳難聽。

弓展不覺微微一楞。

這人聲音好熟。

但他已沒有時間去繼續思索這個聲音沙啞的男人是誰,煙蟲老六正在大廳末端一座屏風旁邊朝他招手。

又是八號房。

方才是菊字八號房。

現在是梅字八號房。

另一點不同的是,方才菊花廳五兩銀子便可以來個「小全套」,如今這座梅花廳則必須十五兩銀子才能來個「八仙富貴鍋」!

什麼是八仙富貴鍋?

四冷盤,四熱炒,外帶一個以魚頭為主的什燴大火鍋是也!

(六)

冷盤。

熱炒。

魚頭什膾火鍋。

茶點。

核果。

水煙台,毛巾把子。

一樣樣、一件件,於吃喝聲中,盤盤碟碟的陸續端了上來。

最後,吆喝聲震屋瓦,艷秋姑娘到!

錦簾撩起,一股醉人的香氣,幽幽然飄送人房。

但說也奇怪,曾跑遍黃河兩岸,歷經無數風浪,不知見過多少大場面的弓展,居然感到有點緊張起來。

因為他無法想像那位即將人房侑酒的艷秋姑娘究竟生做什麼樣子。

一名美女經常會帶給人一種受不了的感覺。

不是令人自慚形穢,便是令人不克自持。

他今晚這份「奉命喝酒」的差使,說起來似乎很香艷,其實窩囊透頂,這兩種感覺,他都不希望發生在自己身上。

領先人房的,是一名十二三歲,面目娟秀的小丫頭。

接著現身的,便是那位艷秋姑娘。

然後是煙蟲老六。

「艷秋姑娘到!」他哈腰指向弓展,嗓音升高一階:「艷秋,這位便是來自關西弓員外府的弓大少爺!」

艷秋疊玉手,折腰萬福:「賤妾叩請弓相公安好。」

弓展沒見過這等儀仗,一時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還禮是好。

煙蟲老六識趣退出。艷秋姑娘盈盈移步,緩緩走來弓展身側坐下。

弓展星目流轉之間,眼睛突然瞪大,露出一片迷惑驚愕之色。

他流露在面孔的疑問,非常明顯。

「這位——就是艷秋姑娘?」

是的,就是把第一樓全部的夥計和姑娘都喊過來,答案也只有一個。

這位姑娘,正是艷秋姑娘!

弓展當然也相信這位姑娘就是艷秋姑娘。

正因為他相信,他才感到奇怪。

如果說,一個美人必備的條件是:有一張花一般的臉蛋兒、苗條的身材、細膩的肌膚、端莊的儀態,以及動人的風韻。那麼,眼前這位艷秋姑娘,首先得跟美人兩字絕緣。

因為上面這幾項條件,這位艷秋姑娘幾乎一項也不具備。

依弓展估計,這位艷秋姑娘的芳齡決不少於二十五歲。

實際上也許還要高得多。

她的一張臉蛋兒雖然多多少少還具有幾分吸引力,但那也只能說是中人之姿。

這種地方沒有黃臉老媽子。

這裡的姑娘,若是連這麼一點起碼的本錢也沒有,三湘第一樓這塊金字招牌,豈非早就遭人砸爛了?

至於這位艷秋姑娘的身材,肌膚、風韻、儀態、寬厚一點,也只能勉勉強強說一聲還可以。

如果碰上急色兒,她也許是個寶。

但如果要加以細細的晶評,弓展敢跟任何人打賭,在今天第一樓粥粥群雌中,這位艷秋姑娘若能排進前十名,也都願意輸卻東道!

弓展感到奇怪的原因,就在這裡。

像這樣一名姿色平庸、乏善可陳的姑娘,何以竟會被人捧成三湘第一樓的第一號紅妓?

顏如王的那兩名侍妾,楊姬和柳姬,無論哪一方面,都比這女人強過好幾倍。顏如玉看中這女人的,又是哪一點?

若說這女人的「妙點」,是指的「某一方面」,「口碑」如此,「品嘗」之眾,蓋可想見。

既然一般人都能「登堂入室」,何以像顏如玉這樣一位名公子,反被「拒」而不「納」?

弓展百思莫解,終於對這女人產生出一股強烈的好奇心。

他想弄清楚這女人憑什麼條件夠資格選擇男人?

他選擇男人的條件是什麼?

顏如玉為什麼會吃閉門羹。

如果他弓展臨時客串一下普通的尋芳客,又會不會被這女人接納?

弓展心裡這樣想,覺得非常有趣。

胡艷秋姑娘美目流盼,也覺得眼前這位文不文武不武,既像一位豪門公子,又像個土流氓的弓大少爺很有趣。

男女一起喝酒,如果彼此都覺得對方有趣,這頓酒喝起來自是萬分有趣之至。

有趣的酒,喝起來一定輕鬆。

輕輕鬆鬆的喝下去。

輕輕鬆鬆的醉倒。

弓展尚未醉倒,但也差不多了。

艷秋姑娘又端起一杯酒,滿滿一杯,溢出幾滴,她的一雙手,也不怎麼穩定了:「來,弓相公,奴家再敬您一杯!」

弓展打了個酒呃,端起杯子,忽又放下。

「不行,這一杯我不喝!」

「為什麼?」

「杯太小。」

「你想喝大杯?」

「是的。」

「怕醉照樣會醉。」弓展又打了個酒呃:「倒不如早點喝醉了,我或許還能多多少少保持一點君子風度。」

「你醉酒之後的風度特別好?」

「普通好,不是特別好。」

弓展豎起右手一根食指,搖著更正:「但絕對……我保證……一定……要比……半醉不醉時的風度好得多!」

「像現在這樣?」

「是的。」

「你現在的風度並不壞。」

「馬上就要不像樣子了。」

「不像什麼樣子?」

「我會帶給你很多麻煩。」

「哪一方面的麻煩?」

「你心裡應該有數。」

艷秋姑娘飛了弓展一眼,微微挽首,抿口淺笑。

「弓相公說話真有意思。」

弓展輕輕一把摟起她的腰,低聲道:「我有意思,你呢?」

艷秋姑娘撩起眼角,呢聲道:「奴家有沒有意思,相公難道看不出來?」

意思!意思!它有時候所代表的意思,實在很有意思。

弓展突然產生一種眩暈的感覺。

他看出來了!

他看出來的,不是這女人對他有沒有意思,而是,這女人為什麼會成為今天三湘第一樓第一號紅妓的原因!

這女人的一雙眼睛太騷了。

那是一種饑渴與乞求的揉合,沒有一個男人在接觸到這樣一雙眼光之後,還能剋制自己不作進一步的非非之想!

就像晴蜒一旦碰上蜘蛛網,便無法掙脫一樣。

愈掙扎只有粘得愈緊。

弓展雖然知道自己正在逐漸沉淪,但他彷彿樂意如此,絲毫沒有抗拒的打算。

他真正的醉了。

不是酒醉。

而是心醉。

艷秋姑娘輕輕拉起他的一隻手,吐語如鶯:「如果弓相公不嫌浪費,可否撤掉這一席,移駕後院奴家住處,另整杯盤,小酌一番?」

弓展真想哈哈大笑,區區一二十兩銀了,也算浪費?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他似乎已忘了今天到這座第一樓來的目的。

這些銀子都是誰給他的。

什麼顏如玉、顏如磚、顏如瓦,他當然更是忘得一乾二淨!

「好,好,好極了!」

他迫不及待往起一站,身子一歪,差點栽倒。

艷秋姑娘招呼立一隅的小丫環。

「菊兒,過來扶扶弓相公!」

梅字大廳中,人影穿梭。

兩邊廂房裡,座無虛席。

急管繁弦。

笑語如常。

弓展左腳剛剛跨出梅字八號房,迎面四號房間中,突然飛出一道白影。

白影落地。

哐啷聲起。

原來是有人摔出一隻白瓷大湯碗!

這人腕力相當驚人,弓展若非及時閃避,差點就被一片碎瓷擊中面頰。

緊接著,一個沙啞而粗暴的聲音從四號房中傳出。

「奶奶的,老子的銀子不是銀子?胡艷秋那個騷貨,是金子打的,老子玩不起?」

然後,砰砰蓬蓬,又是一陣桌翻椅飛的聲音。

弓展的記憶突然鮮明起來。

他想起如今這位鬧事的呂大爺是誰了!

湖北天門山,有座斷魂寨,是漢水、必湖、雲夢一帶三十六幫盜魁經常秘密聚議之處。

斷魂寨寨主名叫吳火獅,功力深厚,槍法通玄。

三十六幫盜魁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惡煞,但對這位斷魂寨主,卻都恭順有加,敬若神明。

各幫派間遇有利益衝突,或是發生其他糾紛,只要斷魂寨主一句話,不論大事小事,無不迎刃而解!

吳火獅手底下最有名的人物,是「斷魂四虎」。湖北黑道上,均尊稱「大爺」、「二爺」、「三爺」、「四爺」而不敢直呼其名。

如今這位在梅字四號房內大喝咆哮的「呂大爺」,正是「四虎」之首的「暴虎」呂耀庭!

弓展以前只見過這位暴虎一次,時間約在兩年前,地點是潼關一家賭場里。

當時這位暴虎也正在掀人家的賭抬子。潼關賭場的後台老板是鐵拳尤猛。

鐵拳尤猛,在關洛道上,也是個家喻戶曉能止小兒夜啼的響叮噹的人物。

弓展當時雖然覺得這位暴虎的行為跡近囂張狂妄,令人無法忍受,但一想到鐵拳尤猛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加上賭場本來就是個罪惡的深淵,因而也就忍了下來,沒有多管這檔閑事。

儘管那只是一次偶然湊巧的遇合,但由於這位暴虎橫蠻的行為和怪異的沙啞嗓音,卻給弓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廝大鬧潼關賭場時,他可以不管,如今這廝找上三湘第一樓,他當然也可以置之不理。

但是,這廝口出穢言,辱及艷秋姑娘的部份,他是否也該甘而受之?

大廳中每間廂房都有人探出頭來張望。

一條人影忽如出洞老鼠般竄了過來。

來的是煙蟲老六。「弓爺,您請先退回去。」他喘著氣,神色緊張萬分:「聽說這廝頗有來頭,弓爺身份不同,犯不著跟這種人一般見識。」

「我這邊用不著你擔心。」弓展淡淡一笑:「我只怕這位仁兄繼續胡鬧下去,會不會嚇跑其他的客人,壞了你們第一樓的營生?」

煙蟲老六冷笑:「弓爺您等著瞧好了,第一樓不是個靠神靈保佑平安的地方,誰要在這耍狠發酒瘋,那是他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經營賭場、妓院、酒樓這一類的生意,銀子雖然來得容易,但是非也多。沒有一股勢力背景於幕后大力支撐,絕無立足可能。

三湘第一樓的後台大老闆是誰?

弓展很感激煙蟲老六的關心。

但他並沒有接受忠告。

他不僅沒有退回自己的房間,反而索性走出房外,也接受了煙蟲老六另外的一句話,他想等著瞧這位伙汁所暗示的好戲。

弓展沒有等多久。

三名身材粗壯,肌肉結實的漢子,突然寒著面孔,快步魚貫入廳。

從三人的衣著和長相上看來,誰都不難看出這是三個很有點武功底子,並不把別人的性命或是自己的性命估價太高的亡命殺手。

三人進人大廳,面向梅字四號房,成品字形站定。

前面那名漢子冷冷發話道:「呂大爺,你出來一下!」

呼!一張椅子應聲飛出。

領頭漢子不閃不躲,揚臂一格,木椅空中轉向,飛撞一根巨柱,只聽啪的一聲,立即化為一蓬木屑。

接在飛出的木椅後面,是一串不堪入耳的髒話,然後才見那位禿頭紅臉的呂大爺從房裡氣咻咻的沖了出來。

「誰他娘的找老子?」

他兩眼如鈴,眼珠子布滿血絲,彷彿只要讓他認出這個找他的人,他就會將對方一口活吞了似的。

領頭的那名壯漢子昂然不懼,冷冷介面道:「是我,李文敖!」

暴虎呂耀庭鼻孔噴氣,鼻翼向左右迅速擴張。

「老子花銀子喝酒,干你鳥事?」他問,上跨一步:「你他娘的無緣無故的喊老子出來,怎麼樣子屁股癢?」

李文敖道:「沒有人管你喝酒,亂砸傢伙,可不行!」

「砸了又怎樣?」

「賠!」

「賠多少?」

「照算!」

「這個數兒夠不夠?」

暴虎豎起一隻手,一隻手代表的數字是「五」。

五——多少?

五兩?

五錢?

李文敖正想開口,暴虎的「五」突然變「一」。

一個大拳頭。

然後,這個大拳頭就像流星錘似的,以其快無比的速度,蓬的一聲,重重擊中殺手李文敖的鼻樑骨。

李文敖的面孔應聲開花,人也跟著向後倒飛出去!

暴虎呂耀庭這一拳,不僅出手不夠光明,居心亦極殘忍狠毒。

他跟第一樓這三名護樓殺手,並無私人恩怨,李文敖帶人出面指責,也只是基於捧了別人飯碗,職責攸關,勢在必行。

他暴虎身為黑道中人,應該比別人更明白,干李文敖他們這行的,表面上看來威風凜凜,其實也有他們說不盡的辛酸。

人在江湖行走,一言不合,動拳、拔刀,說穿了,除了利益衝突,大部份時間爭的都是一個面子,一口閑氣。

所以有時只須雙方把話說開了,讓彼此都下得了台,也並非一定非翻臉不可。

退一步說,就算他仁兄一向囂張慣了,走到哪裡都是老大,有了幾分酒意之後,更是非干一架不足以盡興,他剛才這一拳,也盡可以找李文敖身上別的部位下手。

李文敖被他打傷了,甚至送掉老命,那是另外一回事。

在像第一樓這種充滿是非的風月場所中,無論殺手打死客人.或是殺手遭客人打死,都算不上是什麼大新聞。

就客人方面說,喝酒喝掉老命,那是樂極生悲、咎由自取,怨人不得。

殺手出了意外,也是一樣。

誰叫你學藝不精,渾充好漢,混進這一行來的?

但如果僅為了一點小爭執,尤其是在自己理虧的情形之下,冷不防一出手就想毀掉別人的一張面孔,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無論男人或女人,也不論這個人如何不重視自己的儀錶,相信這世上絕沒有一個人不希望自己有一張完整而端正的面孔。

而今,這位雙手捂臉,血溢如泉,蜷以抽搐的李姓殺手,在挨了暴虎如鐵鎚般的一記重拳之後,就是找上全國最有名的骨科大夫,無疑也無法重新獲得一張「完整」,而「端正」的面孔了!

另外兩名殺手見暴虎呂耀庭出手如此辛辣,無不雙目噴火,牙關咬得格格作響。

當下也不再多言,悶吼一聲,雙雙撲上前去。

暴虎呂耀庭嘿嘿冷笑。

「你們找死!」

只見他身形微微一矮,腳下打轉,雙臂一曲,突以雙時分向兩名殺手腹隔間撞去。

俗云:「拳打一升,肘重一斗。」

貼身過招,善用肘拐者,經常都是勝家,便是這個道理。

暴虎呂耀庭人雖生得矮胖臃腫,身眼腰步卻靈活得出奇。

兩名殺手急怒攻心,仗著人高馬大,恨不得起手一拳便將這名暴虎捶個稀爛,以致於疏忽了暴虎這種小巧緊湊而霸道的招式。

咚!

咚!

雙肘均未落空。

兩名殺手被撞中的部位,都是胸口。

這兩名殺手雖較李文敖幸運,沒給一拳打爛面孔,但受創的程度,卻比李文敖嚴重得多。

兩人腰一弓,先是一聲噯唷,然後便噴血如泉,酒醉般絆出幾步,咕咚栽倒。

梅花大廳中,登時形勢大亂。

「快點找馬師父!」

「快去!」

「快去!」

「啊,好,馬師父你來了!」

弓展身形已動,聽說什麼馬師父來了,便又停住腳步。

馬師父是個雙目炯炯發光,身材高瘦,神情穩重,約莫四十齣頭的中年人。

這位馬師父人一現身,大廳中驚惶失措的夥計和姑娘們,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頓時肅靜下來。馬師父手持刀柄,緩步上前道:「這位呂大爺是不是喝醉了?」

暴虎呂耀庭雙手叉腰,氣熱洶洶的血絲眼一翻道:「老子醉了怎麼樣?沒有醉又怎麼樣?」

馬師父寒著面孔道:「醉了,請先安靜點躺下來,等酒醒了再賠本樓損失,沒醉,那便是有意找碴!」

「是的,老子是有意找碴,你能怎麼樣?」

「我不能怎麼樣,只想討個公道。」

「討個公道!哈哈哈!」暴虎呂耀庭仰天桀桀大笑:「我操你奶奶的,你他媽的,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他笑聲一收,大跨一步:「你他奶奶的,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

馬師父寒著面孔道:「喝酒耍賴,砸傢伙揍人,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暴虎呂耀庭突然躍身而起,一拳直擂馬師父面門。

「老子不是東西。老子只會揍人!」

這一拳去勢之猛,力道之沉,均不下於殺手李文敖剛才挨的那一拳。

但是,這位馬師父不是李文敖。

馬師父不慌不忙,只一閃身,便將這雷霆萬鈞的一拳避開了。

暴虎一拳落空,凶焰更熾。

他沖前一步,剎勢挫腰,蹲身蓬轉,一個掃堂腿,疾攻馬師父下盤。

馬師父於化解對方第一招之際,刀已出鞘。

雙刃雁翎刀!

這時只見銀光一閃,雁翎刀如大鵬展翅,陡削暴虎呂耀庭掃出之右腿!

暴虎呂耀庭春風得意,戰無不克,這一腿更是招出如風,想收招已是不及。

馬師父這口雙刃雁翎刀,乃江夏名匠丘天林熔五金精英所鑄成,刃口之鋒利,自不待言。

暴虎呂耀庭一身軟硬功夫不論如何了得,他的一條右腿,也絕無法承受這一刀。

不過,請別為這位暴虎擔心。

這位「斷魂四虎」之首的「呂大爺」,看上去雖然像個莽夫,其實心機細密奸險無比。

他出拳之初,便已看清這位三湘第一樓的首席殺手是位刀法名家,如果他以掃堂腿為一拳落空的的後繼手段,豈非自己開自己的玩笑,有意跟自己的一條腿過不去了。

所以,他對自己的拳招固未寄子厚望,接著的一招掃黑腿,便是虛中弄虛的一種花招。

雁翎刀一刀劈下,暴虎右腿突告不見。

暴虎呂耀庭一腿掃出,只虛應故事,兜了一個小圈子,便告原地歸位。

馬師父一刀斬空,嚓的一聲,刀尖深入地板三寸。

就在他奮力凝腕拔刀之際,暴虎呂耀庭已驀地大笑彈身而起,一掌對準馬師父後頸斬落!

馬師父的一身武功與江湖閱歷,均不在暴虎呂耀庭之下。

他唯一輸給這位暴虎的,便是他比這位暴虎少了一份奸詐之心!

砰!

馬師父棄刀抽身不及,頸後背椎骨遭暴虎一掌劈個正著!

暴虎出手奇重無比。

馬師父一個踉蹌,向前衝出三四步,噴血如雨,脖子一歪,撲地仆倒。

倒下去就沒有再動彈。

大廳中這下亂得更厲害了。

姑娘們無不花容失色,幾名夥計則全成了木頭人。有些膽小的客人,已摸著牆壁,打著哆嗦,戰戰兢兢的移步走向樓梯口。

暴虎呂耀庭似乎意猶未盡,這時又順手一把揪住一名面無人色的夥計,如夜梟悲鳴般嗨嗨怪笑道:「小雜種,你替老子聽仔細些,艷秋那個浪蹄子老子今晚上要定了!」

就在那夥計張口結舌,雙腿發軟之際,突然有人冷冷沉喝道:「放手!」

暴虎眼光一招,才發覺身前四五步處,不知什麼時候已站了一名一身文士打扮,但一張英挺的面孔上卻布了殺氣的年輕漢子。

他不知道是何原因,這位狂妄自大,目空四海的暴虎,居然乖乖的依言鬆手放開了那名夥計。

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弓展兩眼,然後微偏著腦袋,望著弓展道:「老弟怎麼稱呼?」

弓展道:「武二郎,弓展。」

弓展故意捏造出武二郎這個綽號,用意至為明顯,閣下不是被人稱作「暴虎」么?本爺乃專門「打虎」的武松是也!

只可惜這位暴虎一身武功雖然不俗,畢竟是個不學無術的傖夫。

粗話、髒話、尖酸刻薄的損人話,他全會聽會罵。這一類拐了彎兒的雙關語,他就無法領會了。

「老弟也是這裡的護院?」

「不是。」

「客人?」

「是的。」

「今晚召艷秋陪酒的客人,就是你老弟?」

「不錯。」

「老弟來了多久了?」

「很久了。」

「已經跟那騷娘們上過床?」

「還沒有。」

「正想去?」

「對!」

「那就好辦多了。」

「哦?」

「老弟有沒有聽說過天門山斷魂寨四虎,兄弟其人?」

「聽過。」

「區區便是天門四虎老大,暴虎呂耀庭!」

「失敬!」

「這裡標緻的娘們多得很,你老弟可以另找一個。」暴虎一張黑驢臉上,突然泛起一片油亮的光彩,聲調中也充滿了寬恕和慷慨:「我暴虎呂耀庭是出了名的大肚量,你老弟放心,只要讓出艷秋娘們,你老弟方才的鹵莽舉動,我呂某人答應絕不計較。」

弓展淡淡一笑,從容道:「呂老大不想追問我跟那娘們為什麼還沒上床的原因?」

暴虎道:「什麼原因?」

弓展-字字的道:「因為我要先聽你喊她一聲親娘!」

暴虎當場一呆,眼瞪如鈴。

他顯然說什麼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似乎很上路的小子,竟會突然冒出這麼樣一句話來!

那只是很短暫的一陣僵凝。

暴虎呂耀庭回饋這一類的折辱,通常只有一個方式:先咒罵對方的母系尊親屬,然後一拳打碎這人的滿嘴牙齒!

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我操——」

第三個字尚未出口.一拳已經飛向弓展面門。

弓展沒有閃避。

他像一般武館里,師徒或師兄弟套招似的,人立原地不動,揚起左臂一格,盪開暴虎來拳,同時一掌朝暴虎臉頰上颳去!

叭!

暴虎應聲挨了個大巴掌。

由於雙方動作太快,暴虎那句粗話的下半段,就像是被這一巴掌打斷了似的。

跟暴虎同席的那名灰衣大漢,自暴虎鬧事以來,他一直靜立一旁,悠然觀戰,迄無插手之意。

因為他跟暴虎進出這種風月場所已不是第一次,暴虎酒後鬧事也不是第一次,他對暴虎的一身武功極具信心,他知道暴虎經常總能將這種場面輕輕鬆鬆的打發過去。

如今,弓展這一巴掌,不僅打中了暴虎的臉頰,同時也動搖了這漢子對暴虎拳腳無敵的信心。

但這灰衣漢子並未立即有所行動。

若說呂耀庭真是一頭「暴虎」,這灰衣漢子則無疑是一頭道地的「狐狸」。

暴虎呂耀庭當眾被摑一掌,頓時凶性大發。

只見他裂嘴一聲厲嘯,全身關節,如爆豆似的,劈啪劈啪,響聲不絕,不只是臉頰呈現紅腫,整個身軀也彷彿突然腫了起來。

他前沖之勢一頓,身形蓬轉,化拳為掌,如螳螂搏蟬,上下交錯掄舞,疾斬弓展臉雙肩。

其勢猛如利斧,威不可當。

弓展只好退讓。

灰衣漢子目露凶光,無聲冷笑,雙袖一抖,突看腕底冒出兩截明晃晃的刀尖。

他像狸貓似的一耀上前,雙刃並舉,對準弓展後背閃電插落J

大廳中人人胸口駭呼。

明槍易躲。

暗箭難防!

除非弓展腦後長了眼睛,否則絕無法於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及時避開灰衣漢子暗藏袖中的兩把狼牙刀。

弓展背後當然沒有長眼睛。

他有的只是一面鏡子。

這面鏡子,便是暴虎呂耀庭的一張面孔!

如果弓展要等聽到眾人的驚呼之聲,才摹然警覺過來,灰衣漢子的兩把狼牙袖刀早就不知把他分成幾塊了!

暴虎呂耀庭於逼出第三步時,一張殺氣騰騰的鐘馗臉上,突然泛起一抹快慰的笑意。這種反常的表情,就像閃電般立即傳給弓展一個警訊。

背後一定有了情況!

他沒有扭頭察看。

老浪子佟二先生授藝時,一再提醒他:人在江湖上,「要命的」有時候並不一定是「技不如人」,「警覺不夠」或是「反應遲緩」,才是大多數武林人物失手喪生的原因!

所以,弓展佯作不知,照樣後退。

直到灰衣漢子兩把狼牙刀狠狠插落,他才一扭身軀,像黃鱔般滑出兩名敵人的夾攻。

灰衣漢子雙刀插空,收勢不住,埋首前沖,正好迎上暴虎呂耀庭的螳螂雙掌。

朵——朵!

暴虎雙掌均未落空,如屠夫闊刀斬骨似的,先後兩掌全都結結實實的砍在灰衣漢子後腦勺上!

灰衣漢子哼也沒哼一聲,腦袋應掌碎裂,紅白進濺,魂歸極樂。

暴虎發覺砍錯了人,不禁當場一呆!

等他陡然警覺如今不該是發獃的時刻時,他的好手氣已全部結束。

弓展身形陀螺般一轉,一腿橫里掃出,暴虎立即叭噠一聲,五體投地!

弓展疾上一步,一腳踩緊他的後頸骨。

暴虎居然沒有掙扎。

因為他已從弓展的身手上,明白在這種情況之下掙扎的後果。他只是不把別人當人看,對於自己的性命,則看得比什麼都珍貴。

「你夥計自出道以來,一共殺了多少人?」

「記不清了。」

「你以前殺人的原因和手段,是否都跟今晚一樣,只是稍不遂心,便叫對方好看?」

「我的脾氣一向不好。」

「你這樣被我踩在腳底下,看來極不雅觀,為什麼不發脾氣?」

一些膽量較大留下未走的客人中,已有人忍不住噗哧出聲。

暴虎居然不以為意,仍像先前一般低聲下氣的道:「我呂某人服了你老弟了,只求老弟高抬貴手!」

「還想不想這兒的艷秋姑娘陪你上床?」

「不敢!」

「這座第一樓你以前常來?」

「以前沒來過,今晚是第一次。」

弓展一怔,有點迷惑:「既是第一次來,為什麼指明了一定非要艷秋姑娘陪酒不可?」

「因為我聽人說,這位艷秋姑娘紅得很,一般客人不容易叫得到。」

「愈是不容易,你愈想叫?」

「是的,這樣才有鬧事的藉口。」

弓展不覺又是一怔:「原來你是有意找碴來的?」

「是的。」

「為什麼?」

「因為我們老寨主看中了這座第一樓。」

弓展點點頭,似有所悟。

他相信這是實話。

在黑道上,像第一樓這種風月場所,本來就是塊令人眼紅的大肥肉,天門山一水相隔,近在咫尺之間,如果斷魂寨主吳火獅認為已具獨霸兩湖的實力,當然不願放過這筆垂手可得的財源。

經過這番折騰,弓展心情已經平靜。

他既不關心黑道上這種狗咬狗的地盤之爭,同時心頭那股被艷秋挑起的無明之火,也已逐漸熄滅,現在該是他離開這座第一樓的時候了。

但這並不表示他將這樣就放了這頭天門之虎。

他的慈悲之心,永遠不會用在這種人身上。

「你的夥計殺人,一向都是用拳頭?」

「在下一向練的是拳法。」

「什麼拳?」

「霸王拳。」

「你這一雙拳頭,威力相當驚人。」弓展點頭,表示讚許,然後緩緩道:「為了留個紀念,你夥計這雙拳頭弓某人要定了!」

格黑劈卜!

格黑劈卜!

弓展口中說著,另一隻腳像玩童踩毛毛蟲的,一踏一捻,只兩下,便將暴虎一雙大拳頭輾得支離破碎。

「媽呀,我操——」暴虎痛極厲吼:「你這個天殺的,小畜生,小雜種,我操你祖宗,哎唷,我的媽呀!」

大廳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五個人。

前面是位滿臉橫肉,雙眉如帚的緞袍老者。老者身旁是一個面黃如臘,但一雙眼光卻炯炯有神的高瘦中年人。兩人身後,是三名黑色勁裝佩刀壯漢。

這時,緞袍老者首先豎起拇指喝彩道:「弓大俠力降天門虎首,神勇蓋世,令人欽佩!」

接著,一扭頭,宏聲大喝道:「大廳擺酒,梅字全席,待我湯某人向弓大俠好好的敬幾盅!」

弓展心頭微微一震。

湯某人?

湯中火?

君山天嘔老人的門下弟子鬼槍追魂湯中火?

他低下頭去查看暴虎呂耀庭。

呂耀庭的惡詬已轉為呻吟。

同時,這位暴虎詛咒的對象,也由已殘害他雙拳的弓展轉變為他一向崇敬的頭領天門斷魂寨主吳火獅。

「我操你祖奶奶,你這個吳老賊,好狠的心腸。」他切齒喃喃不休:「三湘第一樓的後台老板,明明是鬼槍追魂湯中火,你老賊卻騙老弟說是幾個不成氣候的小毛匪,你他奶奶的,這豈非擺明了要我姓呂的自尋死路?」

弓展微微搖頭,感慨叢生。

這位暴虎看起來雖然可惡萬分,其實也是個可憐蟲。

他刀尖舔血,使盡了威風,自以為豪勇不可一世,沒想到最後才發覺自己原來竟只是別人家的一顆問路石!

弓展想到這裡,心頭不期然泛起一股作嘔的感覺。

若說暴虎呂耀庭像是斷魂寨主吳火獅的一顆問路石,他今天的行為,又該如何形容?

他覺得自己像只蒼蠅!

斷魂寨主吳火獅,鬼槍追魂湯中火、斷魂四虎、顏大公子、楊姬、柳姬、胡艷秋、第一樓的殺手、尚書府的護院,以至於煙蟲老六等這一大批男男女女,無異於善良社會中的一大堆垃圾,他為什麼一定要像蒼蠅一樣,在這些垃圾堆中飛來飛去?

假如解釋為他是奉了恩師老浪子佟二先生的命令行事,須知恩師已交代過他:「相機行事,儘力而為,如果顏如玉劣性天生,那也不必過份勉強。」

如今,事實明明白白,那位顏如公子的劣根性,即使扁鵲,華陀復生,顯亦束手無策。

他若是跟這位大公子廝混敷衍下去,不僅對這位大公子毫無助益,很可能還會沾上一身無法洗刷的污腥!

弓展心意一決,也不理鬼槍追魂湯中火的阿諛,一腳踢開暴虎呂耀庭,轉身徑向瑟縮一隅的煙蟲老六走去。

煙蟲老六精神一振,立即快步迎了上來,滿臉堆笑道:「弓爺的一身功夫,真是沒得話說。」

弓展聽如不聞,淡淡道:「我那把刀你放在什麼地方?」

煙左老六長衫一撩,拍拍腰帶,笑道:「在這裡,已經替弓爺拿來了!」

弓展接過那把蟒紋刀,又望向那位尖頭滑腦的夥計。

「這把刀你一直都帶在身上?」

「是的。」

「因為你料定我遲早可能用得到它?」

「是的。」

弓展點點頭:「第一樓有你這種夥計,倒的確是用對了人。」

煙蟲老六居然弓腰回子一聲,「還望弓爺以後多多栽培。」

弓展道:「酒帳結一結。」

煙蟲老六像是吃了一驚道:「弓爺打算離去?」

弓展道:「不可以?」

煙蟲老六結結巴巴的道:「我們湯老爺子為了感謝弓爺的義伸援手,已吩咐了一桌梅字全席,正準備……好好的……好好的……」

「他是你們的湯老爺子,不是我的。」弓展冷漠的接著道:「他擺他的梅字全席,我走我的路,我可並不一定非領這份盛情不可。」

正在指揮夥計排席的鬼槍追魂湯中火,聞言愕然轉身,臉色很不好看。

他似乎無法相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夥子,光憑了幾乎還算是過得去的武功,就敢將他這位在湘東黑道上,別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的湯大爺不放在眼裡。

樓上的一些夥計和姑娘們,也跟著緊張起來,因為他們都很清楚他們這位湯老爺子的脾氣。

鬼槍追魂湯中火平時最講究的,就是一個顏面。

就像很多講究顏面的人一樣,你可以要了他的命,但你絕不可以在他還有一口氣的時候,不給他顏面。

而這位湯大爺,尤其注重這一點

無論你對他的恩惠有多深厚,只要你當眾損了他的顏面,你就絕不會再是這位湯大爺的朋友。

在湘東這一帶,一名江湖人物如果得罪了鬼槍追魂湯大爺,他最好的保命之道,就是從速離開這個地段,走得愈遠愈妙。

就在鬼槍追魂湯中火臉上陰暗不定之際,他身旁那名臉黃如臘,雙目卻炯炯發光的高瘦中年漢子,忽然湊近主子耳邊,不知低低說了幾句什麼話,鬼槍追魂一張已經變色的面孔,這才重新緩和下來。

高瘦中年人穩住鬼槍追魂之後,半轉身軀,朝站在八號房門的艷秋姑娘遙遙使了個眼色。

艷秋姑娘微傾螓首,表示會意。

弓展自懷中掏出一張面額五十兩的銀票,強行塞人煙蟲老六的掌心,然後轉身走向樓梯口。

煙蟲老六獃獃的站在那裡,沒敢再說什麼。

鬼槍追魂湯中火和那高瘦中年漢子,也好像沒有挽留的意思。

但是,弓展只向前跨出兩三步,還是被一個人擋住了去路。

艷秋姑娘。

艷秋姑娘挽首幽幽的喚了一聲。

「弓爺請留步。」

弓展沒有留步的意思。

他側移一步,想從她的身邊走過去,但是沒有成功。

因為她也跟著側移了一步。

此刻擋在弓展面前的,如果是個男人,無論是煙蟲老六,或是鬼槍追魂湯中火,相信都不會為了弓展帶來任何煩惱。

那時他將會毫不猶豫的一掌推過去。

對方若是識趣,大家太平無事。否則,對方即使堅壯得像座山峰,他也會叫它變成一堆碎石頭。

如今呢?如今擋在他面前的,正是兩座小山峰。

所不同的是,這是兩座永遠也不會變成碎石頭,也絕沒有一個男人忍心讓它們變成一堆碎石頭的小山峰。

弓展只好停下腳步。

「弓爺不能說了不算。」艷秋姑娘羞答答的抬起一邊眼角:

「您答應好了,要去奴家房中坐坐的,無論您弓爺待多久,奴家都不在意,您若是不去坐一下,奴家可不依您。」

弓展心頭一陣恍惚,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都彷彿在這一瞬間突然起了變化。

因為他又觸及了對方那充滿饑渴和乞求的眼光。

那是一種能令男人忘其所以,只會想到一件事上去的眼光。

千古以來,代有才人,豪傑輩出,而柳下惠只有一個。弓展不是才人,不算豪傑,更不是柳下惠。

所以,他的選擇只有一個。

望著兩人背影於樓梯口消失,高瘦中年漢子笑了。

他以手肘輕輕碰了鬼槍追魂一下,鬼槍追魂也笑了。「麻老二,還是你行。」鬼槍追魂豎起大拇指:「你說這娘們的一雙眼睛有點邪氣,只要是她中意的男人,誰也過不了她這一關,果然有點道理。」

麻老二笑笑道:「這小子是個難得的人才,只要他迷上了胡艷秋,老大想辦的那幾件事包管沒問題。」

鬼槍追魂欣然道:「底下就看你麻老二的了。」

麻老二笑道:「我活無常麻竹庭是江湖上有名的人見人厭,看我的有什麼用,底下要看艷秋那娘們的!」

兩人四目相逆,哈哈大笑。

流螢三五。

曲徑通幽。

艷秋姑娘指著花陰深處,一間有燈光透射出來的廂房,說那就是她的卧室。

但弓展並沒有依照她的指點望過去。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塊草地上。

樓后這座院子很深也很靜。他的呼吸短促濁重,在他冒火的眼中,那塊柔細平整的草地,就是一張最好的床。

他已等不及再走完底下的一段路。

他轉身將她一把抱起,抱得緊緊的,跨過一排盆栽,走向那片草地。

艷秋姑娘當然曉得他想做什麼。

她沒有抗拒。

她像酒醉似的,放鬆身子。將臉頰貼在他脖子上,輕輕揉擦,這種炙熱的肌膚接觸,更增加了雙方心跳的速度。

她永遠懂得並能滿足男人在不同情形之下的各種需要,她經常只須一個輕微的動作,便能使男人保持高度的興奮狀態。

但她只為她喜歡的男人,才會這樣做。

她所歡喜的,就是俾弓展這樣充滿活力而又帶點猴急的男人。

因為像弓展這樣的男人並不多。她已很久很久沒碰上一個像弓展這樣的男人了。

但她寧可等待,決不遷就。

因為只有像弓展這樣的男人,對她才有好處。

她選擇一個男人,並不全為了肉慾。

浮雲掩月。

大地朦朧。

卿卿蟲鳴聲中混雜喘促的呼吸和呻吟,兩個身軀已經在草地上纏成一團。

就在這關鍵性的一刻,不遠處的假山頂上,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小老弟,女人多的是,何必一定要碰這朵毒牡丹?」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在進行之際絕對受不得干擾的。

如毫米雕刻家正在勾劃一個肉眼難見的人家,或是一個人皺起鼻子,張開嘴巴想打噴嚏,或是一位餐館夥計端了一大碗滾湯。

在這種情形之下,當事者受到干擾,誰都不難想像會有什麼後果。

男女間事亦復如此。

後果也許更為嚴重。

弓展像受驚的兔子般突然跳了起來。

他的反應異常敏捷。

因為月色太暗了,誰也沒瞧清楚他是以什麼方法,於倏忽之間,將衣服整理好的。

只見他略一拾撮,便帶著一片閃閃刀光,身形如怒矢般,朝發聲之處的假山頂上飛撲過去!

慾火熄滅。

怒火升騰。

在情感上,這是一種狂烈而可怕的遞增。

一個人就算未曾有過這種身歷其境的經驗,也不難想像得到弓展此刻的心情。

弓展的一套刀法,原就霸道犀利之至,如今挾忿出手,氣勢自然更是凌厲驚人。

但是說也奇怪,盤膝端坐在假山頂上的那位壞人好事的不速之客,對弓展的一刀潑風攻至,竟似入定老僧般完全不當一回事。

弓展見對方如此託大,更是如油淋火,怒滔大熾。

他心想,我弓某人這一刀,就是換了江河五奇,戰戰兢兢的招架,都不一定化解得了。你他奶奶的不叫你來個人頭瓜滾,諒你也不曉得我弓某人的厲害!

風吹浮雲。

雲散月現。

弓展瀉虹般一刀劈落,刀至中途,突然駭呼一聲,剎勢住手。

「原來是你這個老傢伙?」

老傢伙是誰?

大窮神是也!

大窮神等弓展收好蟒紋刀,這才微微一笑,點頭道:「能發能收,好刀法!」

弓展像受了戲弄一般瞪眼冒火道:「這一刀我若是收勢不住,又當如何?」

大窮神笑道:「那我就不配稱為大窮神,死了活該!」

弓展的一張嘴巴,本來也很「皮」,但碰上了這位大窮神,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下只好恨恨的點頭道:「好,以後我一定補你一個機會就是了!」

他想了一下,忽然帶著疑問之色,又接著道:「前幾天分手時,你不是說過要去青城的么?怎麼陰魂不散,還在長沙這一帶打轉?」

大窮神笑了一下道:「老夫要是真的去了青城,就要失去一位新結識的忘年之交了!」

「你老傢伙是不是曾經吃過這娘們的苦頭?」弓展不悅道:「否則你對這位艷秋姑娘,為什麼如此不友善?」

大窮神道:「你稱她什麼?姑娘?」

弓展道:「她年歲是大了一些,但這並不影響她的身份,一個人來到這種花錢買樂子的地方,又何必多加苛求?」

大窮神道:「你以為這位艷秋姑娘今年大約多大歲數?」

弓展道:「看來約莫廿四五歲左右。」

大窮神微微一笑道:「如果她十四五歲就嫁人,這應該是她女兒的年紀。」

弓展一怔道:「你意思是說,這娘們已經是四十齣頭的人?」

大窮神微笑道:「你不相信,是不是?那麼,我就不妨再說得明白些,當你老弟還在穿開襠褲子的時候,我們這位大姑娘,就已經是江湖上無人不知的名女人了!」

弓展呆了好一陣子,才吐字維艱地道:「這女人究竟是何來路?」

大窮神道:「她的本名叫胡美娘。」

弓展又是一呆,臉色有點發白道:「你說的是過去江湖上,專采男人元精,以助長本身功力,及維持容顏不老,與『小金槍』馬其武,共稱為慾海雙絕中的那位女淫魔,『毒牡丹』胡美娘?」

大窮神道:「現在你該算得出這女人該有多大年紀了吧?」

弓展道:「你就是因為無意中識破這女人的身份,才決定在長沙停留下來的?」

大窮神忽然斂起笑容,輕輕嘆了口氣道:「所以說,老夫剛才如果被你小子,一刀劈成兩半,一定死不瞑目!」

遠處花木中,忽然遙遙傳來一聲冷笑:「臭老要飯的,你記住了,二十多年來,這已是你第三次破壞老娘的好事。等老娘的太陰九轉功練成,有你這個老小子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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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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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慾海雙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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