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朝宗一嘆道:「她倒是很開通的。」
「也不是開通,是她這些年在風塵中打滾,看得多了,看法也就比人家遠了。」
「你是否肯跟我走呢?」
香君低頭道:「我不能,相公,娘雖然那樣說了,但是我卻不能在這時候撇下她。」
朝宗神色微微一變,香君道:「娘對我如此推心置腹,我也得憑良心,娘在我身上不知化了多少心血,我看過她的存摺,她沒剩下多少。」
朝宗似欲有所言,香君已經明白了道:「娘在秦淮河走紅了不少年,收入不算少。」
朝宗道:「她現在也仍是頂尖人物,有些人還把她列為十二金釵之首呢!」
「是的,她原先是有點錢,約存下了萬把兩銀子,把這些錢在家鄉置了產,開了兩家店,準備養老的,一鬧流賊,她的所有都毀了。」
朝宗哦了一聲道:「她怎麼沒跟人說呢?」
「跟誰說去,毀都毀了,告訴人又能要回來嗎?她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那筆錢來得容易,也去得輕鬆,趁著現在還能混,再撈它個幾年還不遲,在這種情形下,我不能撇下她走吧!」
朝宗低頭不語,香君又道:「再說我就是跟定你走,你也沒法安頓我,左侯軍中不能帶家眷。」
朝宗想想也是,軍中不能攜眷,而且自己現在身無恆產,如把香君接出來,又要往那兒放呢?
放在南京是最好的,許多朋友相信也能照顧,但是,總不能叫朋友替自己來養活老婆吧!
香君朝他一笑道:「你別愁眉苦臉的,娘已經答應我了,我在這兒幫她撐一下,只出堂差、打茶圍,不接宿客。」
「這樣子行嗎?」
香君笑道:「娘若是不強迫我,自然是行的,不過還得要仗著你的一點面子,我算是你的人,這樣一來,官府中的一些惡客們也不能強求了,必要時你在南京的那些朋友也能為我撐撐腰,相信沒問題的。」
朝宗道:「那倒沒問題,我想吳次尾、陳定生,甚至於楊龍友都能出力的,只等一年半載,我在左侯那邊安定了,立即來接你。」
「那倒不急,像娘答應我的情形,一兩年都沒什麼,我多少也可以幫娘一個小忙,不過要說我是你的外室,可不能只讓你在這兒住一晚,多少要像個樣子。」
「像什麼樣子?」
「你別急,可不是要你花錢,你至少也得把我帶出去住幾天,然後在你的一些朋友面前公開的介紹一下。」
「這都沒問題,我們先前不是說了嗎?我在棲霞山有個朋友,也是置了個外室,兩人住了一所大別莊,我們去打擾他們幾天,他們一定萬分歡迎的。」
香君笑道:「我聽了心裡就在打算,我實在也很想過幾天那種平凡的日子,所以對娘說了,她也同意了。」
「那太好了,我們這就走。」
「急也不急在這一天吧!今天你應該出去邀幾個朋友來,在這兒小聚一下,把阮大鬍子的事向大家解釋一下。」
「還有什麼好解釋的,龍友把錢還了就沒事了。」
「相公,話不能這麼說,阮大鬍子已經把話放了出去,而且這件事多少也有個影子,應該讓大家明白的,照說你若要他們代為照顧我,也應該打個招呼。」
朝宗想想也是,點頭答應了,於是道:「好!我出去找大家一下,晚上在這兒請他們吃飯。」
香君道:「別邀太多的人,我一個人可忙不過來,最多不能超過六位。」
「六個,那怎麼行,就算坐滿一桌,也得十二個人。」
「我們兩個,娘跟龍友,還有玉京姐跟妥娘姐。就已經是六個人了,你再去邀六個客人也差不多了。」
「龍友恐怕不會來,他怕大家罵他。」
「他一定得來,否則沒人證明了,而且他來也正好替自己澄清一下,我想他不敢不到的,我叫娘去請他。」
朝宗對請什麼人倒是沒什麼意思,但是對於阮大-對外揚言說自己用了他的銀子的事,的確覺得很可恨,也感到這個傢伙太卑鄙了,居然利用自己來作為打擊復社的手段。
這倒是應該好好地澄清一下,於是他穿整衣服出門去了。
他要找的那些朋友,第一個就是吳次尾,因為此公性情最烈,脾氣最硬,疾惡如仇,別人那兒都好說話,對這位老先生,倒是應該好好下一番功夫不可。
吳次尾已經搬到蔡益所書坊,找他也最近,於是折向了三山街去,上次到南京時,朝宗就住在這兒的,這次雖然搬了地方,不常來了,可是附近的一些街坊鄰居們看見了他,都恭恭敬敬的跟他打招呼。
朝宗也客氣地點頭回答,心中很得意,這表示他的名望不錯,這些人之所以尊敬他,乃是因為他是復社的領袖,而復社在南京人的心目中,則是一批年輕有為,忠君愛國,不避權勢,不畏惡霸的讀書人,以志同道合而組織起來,從事愛國救國的努力。
老百姓們也許不懂得什麼朝政大局之所趨,卻分得出忠奸好壞,對復社的這些相公們,他們都是由衷地從心裏面尊敬,因此對復社中堅的侯朝宗,更是不用說了,但朝宗在身受之餘,卻不免有些慚愧。
對於復社,他並沒有像吳次尾、黃宗義等人那樣的熱中,他加入復社,是硬被人拖進去的,他成為復社的領袖人物,只是為了他要求表現特殊,發表了一些,與眾不同的言論而已。
但是現在,他似乎成為一般人心目中的偶像,有些人特地放下了手邊的買賣,跑過來只為向他打個招呼,然後再回去繼續接待顧客,並且還驕傲地向對方說明朝宗是什麼人,把能夠認識朝宗,當作是一項光榮。
因此,侯朝宗益發地體會到目前這種身份的清高與可貴,絕不能使它受玷污。
前兩天,左良玉的代表黃御史黃澍進京述職,代表左侯來拜訪自己時,言下之意對南京復社中人,也頗多景仰,這使朝宗心中多了個計較,到寧南侯軍中去參贊謀個出身,固然有父親的那一層關係,左帥不至於虧待自己。
但若是再加上復社的原故,則可受到更多的尊敬,自然也更容易出人頭地了。
朝宗忍不住加快了腳步,他認為要快一點找到吳次尾,把阮大-的陰謀揭穿出來,目前看情形,那件事還沒有流傳開來,若是那些話傳了出來,即使再加否認,恐怕也難以澄清了。
到了蔡益所書坊一問,吳次尾卻不在,一大早就出門去了,而且是跟蔡老闆一起出去的。
朝宗折回頭又跑到陳定生的寓所去,居然也不在,不過陳定生的小廝卻知道他們的去向,說是上明倫堂去商量祭聖大典了。
朝宗這才想起,再過兩天就是大成先師孔老夫子的誕辰,也是欽定的祭孔大典。
這是讀書人的大典,而且每年都是復社中人大出風頭的日子。
尤其是在推定與祭者方面,復社更是掌握著絕對的影響力,國學的座師是個拘謹方正的老好人,平時也不太管事,所以把這件工作交給復社一些少壯派去商量了。
大祭是欽定的重典,文武百官都要來參祭的,而這一天偏偏又是以士子為主,因此參祭時位次的排列,不以爵位及官銜的尊卑為序,乃是以本人在士林中的聲譽為主,因此很可能高倨首席的是布衣平民,而當朝一品卻被安在末座,甚至於還挨不上邊兒。
選列首位並沒有什麼好處,這只是一種榮譽,但是被摒諸門外,卻是個很失面子的事了。
所以每年到這時候,總是有些不太愉快的紛爭,學師雖然清高,但畢竟是官,官就難免有人情關說。
所以這位學官王老師為了省得麻煩,乾脆把這個邀列陪祭人員的工作交給這些名流們去商討,而這一些名流則又由復社的人員為主,事實上也就是等於復社在操持一切。
不過大典究竟不是兒戲,被選出來的人,多少也要能孚眾望的士林前輩。
由文人名士合議邀選的與祭人員也有個好處,他們都是真正的讀書人,不會有那些不識之無以及無實之徒,憑仗權勢而混跡其中,因而鬧笑話了。
明倫堂則是文廟議事的地方,讀書人有了文字筆墨的糾紛,就在那兒請座師出面,邀了地方名流列席,雙方各自陳述理由,展開辯論,聽候公決。
大家都在明倫堂,一定是討論大祭的事。
朝宗也曾參加過一次大祭,不過那時他是以生員的身份參加,站在外面生員的行列里隨眾行先拜而已。
但就是這項資格也不容易,必須要進過學、所謂進學,就是要郡試及第,拜在郡里學官的門下,成為附生,也就是取得秀才的資格。
有了這種資格,才能進文廟的門,在明倫堂上站進一腳的地位,他才能穿上一領青衿,算是讀書人。
中了秀才才能被人尊為先生,雖然仍是布衣,卻已有了地位,這也是一種榮譽。
朝宗想今年自己至少可以弄到個與祭的資格了,那雖不算什麼,卻是一種榮譽,也可以取得相當程度的尊敬,本來是絕無問題的,但是有了阮大-亂說話,很可能會受影響,利用大家都在的關係,應該去解釋一下,所以又急急地走到文廟去。
夫子廟離貢院不遠,而妙的是舊院也在附近不遠,秦淮河就在鄰近,朝宗暗罵自己糊塗,多用腦子想想,早該知道他們會在明倫堂上,這兩天他們一定是最忙和最起勁的時刻,豈不是少跑好多冤枉路了。
遠遠看到文廟,再看看貢院,朝宗的感觸又多了,四年前他就是在這兒應試的,那時意氣風發,自其必中,那知居然會名落孫山。
這次卻是為避亂而已,本來也是想再度赴試的,那知為了流寇的關係,把考舉停了。
前途茫茫,而自己卻又情牽孽纏,真不知要如何才好,想到這兒,他停住了腳,沒有再走過去。
這是一個陰天,沒下雨,卻有一層薄薄的霧,不遠處的秦淮河在煙霧裡隱約著,使他不禁興起了一股莫名的哀愁,使他感到異樣的沉重。
他不承認自己頹唐,雖然他流連在煙花中,然而他的紅粉知己香君卻是個深明大義、憂時愛國的女子,他的膩友鄭妥娘更是個積極憤慨的女性,她們雖身在風塵,她們的心卻在天下。
她們比起那些醉生夢死的傢伙,不知要好多少倍,甚至於比起那些只會唱高調的書生們,也高明多了。
像吳次尾他們整天嚷著要報國要除奸,可是他攻擊最厲的人卻是阮大-一個趨炎附勢的小人而已。
比阮大-更可殺的人還多得很呢,吳次尾他們倒不是不敢攻擊,這些復社的書生們發作起來,倒是百無禁忌,任何人都不顧的。
他們只是蒙塞了耳目,不知道誰才是該殺的人而已。
他們局促在南京,不知道天下大事演變到什麼情形,不知道朝中發生了些什麼事,完全靠著道聽途說的一點消息作為根據,然後就高叫著該打倒誰,該殺些什麼樣的人來以謝天下。
靠這樣子就能救得了國家嗎?救得了天下嗎?
朝宗忽而對文廟中的那一群人,也感到十分的不耐,覺得跟他們一起混,也是很無聊、很幼稚的一件事。
他感到窒息,這是一個悶死人的地方。
他突然萌起了一股豪情,他要走,他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安樂的、太平的、快要腐朽的地方。
到前線去、到軍中去,在左良玉的軍中,他也沒有直接參与戰事的機會,但總算是盡了他的一分力量。
再者,他自認並不是一個文弱的書生,他也學過拉弓射箭、盤馬揮刀,必要時他也能挺身一戰,何況他讀過兵法,腦子靈活,那就是所謂的韜略,他相信自己在左良玉那兒,一定有更好的表現。
想到這兒,他胸中豪情四塞,盈溢而出,他覺得不必去到文廟,去跟那些人廝混,浪費時間了,回去帶了香君,立刻就到棲霞山去,在那兒兩個人好好地廝守一陣,然後立刻就動身。
不必向誰去解釋,也不必去要求誰的諒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隨便他們怎麼去想,反正將來我拿事實的表現來給你們看看,才是最有力的說明。
他有了這個想法,相信香君一定會諒解的,還有妥娘,一定會贊同的。
到了棲霞山,要把地點告訴妥娘,雖然不能接她去共渡一個月,但是要她想辦法,抽出兩三天的空,到那兒去聚一聚,相信她是辦得到的。
對這個女人,他有著深深的懷念,雖然他們有過肌膚之親,也有過纏綿之夜,但是卻沒有愛情,不但沒有那種男婚女嫁的終身廝守的愛情,就是連如火如熾,如痴如狂的男歡女愛也談不上。
但是他們之間,卻有著極深的感情,一種超乎一切,至深至上的友情。
這種感情比愛情更為雋永,更為堅貞久長,更為有力。
沒有任何誓言的約束,十年、二十年不見,這種感情不會變質,不會褪色,也不必重逢見面,依然是互相關切,互相懷念。
遙遠傳來一個訊息,得知對方有了什麼困難,不必對方提出什麼請求。(通常對方是絕不會提出任何要求的,甚至於還會亟力瞞下自己的困境,不讓對方知道)只要是能力所及,一方必然會不計一切地幫助對方。
這種偉大的感情,極難發生於男女之間,但是居然就發生了。
女人很少能具有這種情懷的,因為她們的胸襟太窄,生活的圈子太小。
只限於包圍在她們身邊的一些人,丈夫、子女,往往已是她們的一切,能夠推及到兄弟、姐妹、親戚,那已經是十分難得了。
她們沒有朋友,因此不會有友情,她們根本不懂得這種感情。
現在,居然有了一個鄭妥娘,不但懂,而且還懂得十分的深刻,這是多麼可貴的一件事。
朝宗怎麼覺得妥娘可愛之處,簡直是無可比擬的,連香君都不能比。
早上,為了還阮大-的銀子,香君還去向她挪借了一百多兩,她毫無猶豫地就拿了出來。
那是她的私房體己,是她含淚市笑,一點一點地積存起來的,而她卻毫無吝惜地拿了出來,明說是借,卻是心照不宣的贈與,這是不要還的。
朝宗覺得自己虧欠妥娘的太多了,香君為他所作的犧牲也是不少的,但那是可以償還的。
只有對妥娘,這虧欠將永遠無法補償。
雖然在妥娘而言,他接受了幫助,就是最好的補償,能夠為自己所關心的人盡一點心力,解決對方的困難,這種心裡的滿足是無以比喻的。
可是朝宗卻不能這麼想,究竟,他還沒有那麼厚的臉皮,認為理所當然地接受下來。
他心中萌起了一個衝動看看妥娘去。
至少,也該謝謝他去。決定了,朝宗就舍了文廟,又改向舊院走去,但又怕太早,找了個沒人的小館,用了飯後來到了妥娘的香閨,卻聽見裡面鬧哄哄的,好像人很多,朝宗皺皺眉頭。
他沒想到妥娘的生意會這麼好,才過中午不久,居然也是高朋滿坐。
不管是對朋友也好對女人也好,朝宗天生有一種獨佔性的心理,所以他不太喜歡與人共享快樂,也不想去湊熱鬧,正想退出去,卻又被鄭家的小廝瞧見了。
他立刻迎了上來,笑道:「侯相公,您可來了,小的到媚香院去請了您兩三趟了。」
「啊!到媚香院去請我?」
「可不是嗎?香君姑娘說您出去找朋友去了,恐怕兩下子錯開了,因為您要找的人全在這兒,正在說著一件剛發生的大新聞呢!」
「剛發生的大新聞?是什麼新聞呢!」
「復社的相公們,在明倫堂上狠揍了阮大鬍子一頓,是吳相公領的頭,把阮大鬍子的騷鬍子拔了個精光。」
朝宗聽得十分驚奇,連忙問道:「吳應箕把阮大-給打了,而且是在文廟的明倫堂上打的,為什麼?」
小廝道:「是吳相公先動的手,後來大伙兒一起上了,一頓拳腳,把阮大鬍子狠揍了一頓,要不是怕出人命,就活活地打死他了……至於詳細的情形,小的就不清楚了,您請進去吧!大伙兒都在等您。」
朝宗跨了進去,才踏進廳房,只見一屋子的人,不僅吳次尾、陳定生他們在,連香君、貞娘她們都在,卞玉京跟妥娘兩個人,拿了白細布在為吳次尾擦著臉上的一塊浮傷,他一進去,大家都站了起來。
陳定生一把就抓住了他笑道:「方域,你可來了,大家為了你,跟阮大-打得不亦樂乎,你這個主角兒卻不知溜到那兒去了。」
朝宗倒是一驚道:「為了我?」
「可不是為了你,阮大鬍子在到處糗你,說你用了他的銀子,大家對你也起了誤會,今天一早,大家集合在文廟商量祭典的事,楊龍友來了,一問才知端的,於是大家一面怪他糊塗,一面又對你感到抱歉,巧不巧阮大鬍子也來了。」
「他去幹嗎?」
「他自恃是兩榜進士出身,也在斯文之列,要求參加祭典。」
朝宗道:「他拿這個理由,倒是無可奈何他,文廟歷年祭祀,都有成規,凡是兩榜及第,不論是否在任,都有一席之地,以示尊重科舉之不易。」
陳定生笑道:「話是不錯。但是由我們接手之後,幾年都沒有他的份,他前幾年不服氣,找人來理論,我們說他孔門四德,文行忠信,沒有一樣是具備的,而且投身閹黨門下,殘害忠良,廉恥蕩然,已非孔聖門下,故而不讓他參祭。」
「他肯接受嗎?」
吳次尾叫道:「他敢不接受?我們給他的批評完全是事實,沒一字虛假。」
陳定生一笑道:「他雖然不甘心接受,但是投訴無門,誰也不肯出來為他說話,他也只有認了,後來幾年他倒是安安分分的,不再自討沒趣了,今年,他以為能藉著你這件事故,對我們復社的同仁反擊一下,所以理直氣壯的來了。」
朝宗臉上一紅道:「我可實在是被蒙在鼓裡,全不知情。」
「我們知道了,楊龍友一五一十地都說了,他是一大早上石巢園還錢去了,問知阮大-上文廟,他又匆匆趕到文廟,卻還比大鬍子早了一步,因為阮大-還去邀了幾個老先生,先燒了一把火,再拖了他們一起來作為聲援的,幸好有此一耽擱,我們能夠先聽了楊龍友的說明,否則真要叫他給問住了呢!」
妥娘卻道:「問住了什麼,就算是侯相公用了他的銀子,這也沒什麼,他的錢是刮自民脂民膏,不花白不花,他存心孝順,不花才便宜了他。」
陳定生搖搖手道:「妥娘,道理不是這樣解釋的,復社以知廉恥,重氣節為標榜。」
鄭妥娘激烈地道:「那又怎麼樣,你們所謂的廉恥、氣節,標榜的是飢不食首陽蕨,渴不飲盜泉水。」
吳次尾庄然道:「不錯,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這才是人臣之節,也是我輩讀書人的榜樣。」
鄭妥娘忽而一笑道:「好,那麼南宋的文天祥不算是一個忠臣了,漢朝的蘇武也是個貪生怕死的匹夫了。」
吳次尾連忙道:「文天祥被囚北庭,數載而不屈,著正氣歌,乃天地間完人,蘇武牧羊北海十九年,不忘大漢,清操萬冰雪,他們都是青史上的忠臣先哲。」
鄭妥娘道:「但是他們卻不死於被俘之時,做了多年的俘虜,吃的可是敵人的糧食,也沒說不吃的。」
吳次尾窘迫地道:「這……又不是這樣解釋的,他們的情形不一樣,他們活著尚可以有用之身,來報國,故不輕易就死,而伯夷叔齊,則見天下歸周,復殷無望,惟盡人臣之死節。」
鄭妥娘道:「他們若是心中只有殷周,便不該率土之濱,莫非周土的觀念,不食周粟還可以說的通,把首陽山的蕨草也視作周物,則是他內心中已經承認了周是正統了,像這種漢夷不分,也能作為榜樣?」
不僅吳次尾被駁倒了,在座每一個人都被駁倒了,朝宗拍手道:「精彩!精彩,孔夫子於地下,恐怕也會為你這番言詞所折。」
鄭妥娘道:「我要抬的是個理字,我也不是說重氣節,明廉恥不對,但是行事的手段則要多加變通,我是個歌妓,是個市身賣笑的娼女,以婦人的貞操而言,我早就該死了,以你們的標準而言,我也是廉恥喪盡,可是你們為什麼還是要上這兒來?」
吳次尾瞪著眼道:「妥娘,我們可沒有說你該死,而且一直對你十分敬佩,稱你是個奇女子。」
「我倒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出奇之處。」
吳次尾道:「你雖是個女流,卻比很多衣冠中人更有國家的觀念,更明白是非生死的大道理。」
「我卻是個婊子,婊子也可敬嗎?」
吳次尾沒話說了,朝宗道:「妥娘,你這是在抬死杠了,娼妓絕不是一種可敬的行業,也不是一個女人該有的歸宿,這一點想必你也承認的,你若是認為這一行很光榮,那你就無可救藥了。」
鄭妥娘低頭沒作聲,朝宗繼續道:「娼妓雖不可取,但是沒有一個女人是甘心如此的,每個人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原因,所以這是可以原諒的。」
鄭妥娘是存心抬杠道:「假如有一個女人,她為了貪圖富裕享受,不耐清苦而如此呢?
也值得原諒嗎?」
朝宗道:「是的,人沒有願意挨貧受苦的,為了追求較好的生活,這是每個人奮鬥的目標,有些女人流連在此間,倒不能說她是自甘下賤,因為在這兒賺錢容易,日子容易過,這的確是事實。我知道在秦淮河,像這樣的女人很多,不能說她們是錯的。」
吳次尾道:「方域,這番高論我就不佩服了。」
朝宗一笑道:「你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那種女人之所以值得原諒,是由於她們無知,她們不懂得所謂節操是心靈重於身體的,她們以為自己反正不是完璧,怎麼樣也修不到一座貞節牌坊,所以才變得不在乎,卻不知道身體的沉淪是形式的,靈魂的沉淪才是永劫不復的,這就像妥娘說的文天祥與蘇武一樣,身體被俘不為恥,他們的意志卻沒有被屈服。」
吳次尾道:「說得好,我也是這個意思。」
侯朝宗道:「我還沒有說到主題呢!宋亡之後,史家看重者在臣節,卻不及民,臣子投降元人的謂之逆,老百姓也做了元朝的順民卻不去責備他們了。」
「這……不能要求他們太多,他們不懂得春秋之大道。」
侯朝宗一笑道:「這就是了,所以我說秦淮的娼家女子可以原諒的道理也是一樣的,不過只有一個人,如果她也是有心沉淪就不可原諒。」
「妥娘,這個人就是你。」
朝宗特別把妥娘提出來,而且那句話也加重了語氣,倒是使人一怔,他們的話題本就是個很不愉快的,不知如何開了頭,大家都想結束,卻沒想朝宗反而加強了氣氛,鄭妥娘道:
「何以我就不可原諒呢?」
「因為你在賣身之前讀過不少的書,你明知這是火坑,跳進來是不得已,那可以原諒,但是進來了,就該設法跳出去。」
鄭妥娘嘆了口氣道:「我何嘗不想跳出去,但是我身不由己。」
「這個我們都明白,不過你自己應該時時刻刻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時時作這個努力,就算你快要死了,也一定要把自己成為一個自由的人。」
鄭妥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有淚光閃爍,她明白了朝宗的意思。一定是香君把她自毀自棄的厭世態度告訴了朝宗,所以朝宗,才會用這些話來激勵她的。
因此她點點頭道:「我知道,我死也要死得乾淨。」
朝宗一嘆道:「你還是沒明白,我說的是自由,不僅是身體上的自由,還包括了內心的自由,無拘無束,不虧不欠,那才是一種真正的乾淨。」
妥娘道:「我懂!我若是要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一定會把自己里裡外外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
「那可不是說說就行了,你要知道,那可能還要一段很長的時間,所以你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身體的保養。」
妥娘點點頭,眼淚撲簌簌地直落,朝宗輕嘆一聲,輕撫著她的香肩,用最低切的聲音道:
「為我珍重此身。」
這是一句充滿了無限感情的言語,妥娘再也忍不住了,若不是有這麼多人,她一定會撲進朝宗的懷裡,摟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她總算明白了,朝宗拐彎抹角,轉了半天,說了一車子的廢話,兜迴圈子來,才點明了主題,要她堅強的活下去。
她用手帕捂住了嘴,一頭衝進了內屋,倒在床上,又趕忙用枕頭壓住了臉,才使自己沒痛哭出聲來。
吳次尾愕然地道:「方域,你們是怎麼回事,你那些話也能使妥娘傷心嗎?」
朝宗只能岔開話頭笑道:「她不是傷心,是替阮大-難受,叫你一頓好揍的。」
說得大家都笑了,朝宗道:「你還沒有講完呢!到底是怎麼打起來的。」
吳次尾道:「楊龍友剛說完,那個狗頭一搖三擺地來了,而且還邀了兩個退致的老翰林,進了明倫堂,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說啊,各位都在這兒,兄弟還以為各位都去給方域賀喜了呢!」
朝宗微微一笑,他心中自然很氣,可是知道楊龍友已經把事情解釋清楚了,大家也已明白內情,無須再作分辨,樂得裝大方一點。
吳次尾道:「大家都不理他,他以為我們理屈了,更加得意了,笑吟吟地摸著鬍子說——
各位中也許有人還不知道,歸德侯方域,這位小兄弟文採風流,人才出眾,你們復社把他引為魁首中堅,的確是找對了人,只是各位卻不知道他跟我們秦淮河上的第一名姝地香君姑娘兩情相悅,打得火熱。」
香君恨恨地道:「這個狗頭,滿口胡言,下次我見了他,也給他兩個大嘴巴。」
陳定生笑道:「香君,阮大鬍子是該打,但是你卻打不得他。」
「為什麼,難道我就該給人欺負的。」
「那倒不是,他說你跟朝宗兩心相許,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哩,你如果打他就沒道理了。」
朝宗笑道:「吳兄說下去吧,別又岔遠了。」
他見大家還是沒搭腔,更是得意了道:「朝宗是才子,香君是佳人,正是一對佳偶,只是朝宗老弟客居金陵,手中不便,只能暗通款曲,無由真箇銷魂。」
香君罵道:「這個老混帳,在明倫堂上居然說出這種話,陳相公,難道不該打。」
陳定生道:「該打!但不該你打,這是學師王老先生的權利,你可不能代打。」
吳次尾笑道:「我就抓住他這個機會,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鬍子,說他在文廟中言詞輕浮,冒瀆聖人,當時就給了他一巴掌。」
香君拍手道:「打得好,吳相公,你該多打兩下的。」
吳次尾笑道:「慢慢來,你還怕沒得打的,剛才那一下只是開始……他問我為什麼打他,我就說他出言不遜,冒瀆先師,對這一點,他倒是沒話說,接著我又罵他是奸賊貪官,是孔門敗類,不該前來,也不配涉足此神聖之地,這下子他可逮到機會了。」
朝宗道:「他又把我給抬了出來。」
「可不是,他說大家罵他是貪官,說他的錢是老百姓的血汗,可是我們復社的魁首卻拿了他的錢去花天酒地,我們復社又比他好得了多少。」
香君紅了臉,這次卻無以回答,吳次尾道:「這一次卻犯了眾怒,有幾個人上來擄拳就打,罵他胡說,他看見楊龍友也在,忙叫道楊龍友是中間經手人。」
貞娘關心地道:「老楊是怎麼作證的?」
「龍友一過來就掏出那張銀票,往他面前一摔。」
香君道:「該對他臉上摔過去的。」
陳定生笑一笑道:「楊龍友也光火了,罵他不是東西,利用他做圈套來害人,使他也見不了人,然後說原張銀票還在這兒,一個子兒還沒花呢!人家侯朝宗一聽說是他的錢,當時就把銀票給換了回來,不願沾他半點關係。現在銀票在這裡,你可不能再說姓侯的收了你的銀子了。」
侯朝宗有點訕然,但還是關切的問道:「阮大鬍子怎麼樣,他不會就此認了吧?」
「他當然不肯認,還強辯說只要用過他的銀子,就是沾上了他,現在還出來也來不及了,這下子把楊龍友也氣瘋了,當下一五一十,把阮大鬍子托他代為轉寰的事一一說了出來,他為了盡心,急著促成了朝宗與香君的好事,而自己未得朝宗同意之前,就把銀子先墊付了,始終也沒告訴朝宗銀子是誰的,直到今天早上,外面開始了阮大-借錢給復社中人的消息,朝宗才知道,臭罵了他一頓,立刻把錢還了出來。」
事情總算跟事實符合,朝宗也覺得可以面對諸友了,才吁了口氣道:「這傢伙太陰險了,其實我既無功名,又無權勢,只是避難來此的一名士子,跟他毫無利害衝突,他打擊我幹嘛?」
吳次尾道:「朝宗,你可別妄自菲薄,大家都有口同碑,推崇你為復社的青年領袖,有才氣、有見地、明是非、有魄力,一般的太學生,都以你為楷模,阮大鬍子不找你還去找誰?」
陳定生笑道:「而且大家已經決議,由你領著今年的太學生首祭。」
侯朝宗道:「那怎麼行,這該是學師的職權。」
「今年由於致祭的人多,一次無法容納,所以才分為兩批,有職有品的一批,是學師首祭,以示學師的清高榮譽,我們這些無職無品的生員,就由你來領頭了。」
「那不行,怎麼也不該我,那該選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出來才是。」
吳次尾冷笑道:「我們這一個圈子裡沒有年高德邵的前輩,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大概是因為我們非議朝政,怕我們會多言賈禍,又像以前的東林學人一樣受了牽連,故而遠遠地躲開我們。」
陳定生道:「應箕,你就是太偏激了,人各有志,非吾類者,不一定就是壞人。」
吳次尾憤慨地道:「我沒有這樣說,我是氣他們太過於怯懦,明明在心裏面也贊同我們的,卻因為怕得罪當朝的權貴,不敢站出來跟我們在一起,說得好聽是明哲保身,其實完全是鄉愿,是孟子說的,德之賊。」
黃太沖道:「應箕,你這種論調我不同意,別人也許不同意我們的作法,這可不能勉強的。」
鄭妥娘道:「對啊,正如我先前所舉的例子,在變亂之世,因不屈而康慨成仁的烈士固然可敬,可是也不能說不死的都是漢奸國賊。」
吳次尾道:「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至少讀書人應該表現一下氣節,做千萬人民之模範。」
朝宗對於這個問題不想討論下去,因為他發覺吳次尾有點走火入魔,固執得不肯聽人的勸告了。
於是岔開了話題道:「阮大鬍子的事又如何結束的呢?」
「楊龍友說明內情后,大家都光火了,一致認為阮大鬍子實在太可惡了,群情激憤,再度喊打,一時百拳齊落,你沒看見那種熱鬧,實在痛快,更妙的是沒有一個人出來為他請命,一直把他打得倒在地上,還是楊龍友怕打出了人命,才攔住了大家。」
侯朝宗笑道:「次尾,這麼多人打一個,你怎麼還掛了傷。」
吳次尾道:「群情激憤時,大鬍子一看苗頭不對,轉身要逃,被我一把抓住了鬍子,大家一哄而上,因此連我也挨了幾下。」
陳定生笑道:「豈止是挨了幾下,要不是我們護著把你拖出來,你就活活被打死在裡面了。」
吳次尾挺挺胸道:「打死了我也高興,因為這些拳頭都是要打那奸賊的,我只是無辜被涉及而已,每挨一拳,我心中只恨落得太輕,根本不覺得痛。」
侯朝宗不禁搖頭苦笑道:「我沒見過你這種傻的人,皮肉在你身上,替人挨打還在嫌輕。」
吳次尾道:「不錯,我也知道我傻,尤其是替那奸賊挨打太過不值,但至少也由此知道別人心中對那奸賊如何痛恨,只可惜是在太廟上,伸拳的都是些文弱書生,沒把那狗頭打死,若是有人拿出刀來,一刀把我跟那狗賊砍在一起,我也毫無怨言。」
他的行為與想法雖是傻,但他這種殉道的精神卻是可佩的,大家的目光中都流露出敬意。
門子來報說楊龍友來了,吳次尾道:「他來幹什麼!莫不是阮大鬍子死了,最後是他僱人把阮大鬍子送回庫司坊的。」
楊龍友進來了,看見朝宗在,倒是有點訕然,尤其是貞娘母女都在,使他更不好意思了。
貞娘見了他,不由分說就叫道:「好啊!老楊啊,你可真夠交情,你幫著大鬍子坑侯相公不說,為什麼把我們母女也拖下去。」
楊龍友飛紅了臉道:「連我自己也是叫他給騙了,滿心想促成一件好事,那知道他是存著這個心呢!」
「那也不應該,你怎麼知道侯公子會領他的情呢!」
楊龍友一嘆道:「我這件事辦得是糊塗一點,可是絕對問心無愧,阮大-說他頗有悔意,很想以此有餘之生,為大家盡點力,以彌補從前的錯失,一個人若是有這種心,我是否要拉他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