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夕陽的餘暉,把大地渲染得一片絢麗。
隴陌間,農夫荷鋤,婦孺呼兒喚母,牛兒卸了犁歸架,疲乏而緩慢的隨在主人身後,數點帚鴉,噪空而過,是歸巢的時候了。
好一副動人的晚村圖。
一個衣衫敝舊的老人,蹣珊行走在村道上,像個落魄的老秀才。
他,正是易了容的武同春,沒有親人,成了江湖遊魂。
望著眼前的景物,不由感慨萬千。
他想:這些平凡的農人多幸福,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家人相依,與世無爭,乎凡中有安樂。
自己何不幸生為武林人,在詭波誘濤中翻滾浮沉,沒有一刻的安寧,像陷入可怕的泥沼,一輩子無法自拔!
想著,不由深長地嘆了一口氣,他似乎真的是個老人了。
一條人影,從前面不遠之處橫掠而過,快極,如蒼鷹低飛衝刺。
武同春心中微微一動,沒理睬,照樣走他的路。
又一條人影掠到,停在路上張望,似在追前面的人而失了方向。
武同春目光掃處,心頭為之一震。
停在身前不遠的,赫然是方大娘的兒子方桐,才分手數日。想不到這麼快就碰面了。
他忙開口叫道:「兄弟,追人么?」
方桐扭頭一看,先是一怔,繼而認出來了。
他喜孜孜地道:「武大哥,是你,我們又見面了!」
武同春走近前去,低聲道:「兄弟,叫我賈老哥!」
方桐笑笑道:「是的,我竟忘記老哥的囑咐了。」
「你在追人?」
「是的,老哥看到了!」
「剛過去不久,朝山區方向!」
「小弟得去追……」
「什麼人?」
「仇家,賈老哥,對不住……」
聲未落,人已疾馳而去。
武同春心念一轉,也尾隨追去。
越過田野,村落,進入山區,順山道而奔,武同春與方桐保持了一段適當的距離,遙遙跟進。
日落,黃昏來臨,山中瞑氣四起,較遠的地方,視線已呈模糊。
山道盤旋而上,仰頭望去是個馬鞍形的山椏。
方桐略不稍停地穿過山極,武同春身形一緊,連縱帶奔,到達桃口,一看,業已失去了方桐的影子。
極口之後,是下坡,山影重疊,穀道交錯,在這種地方找人可就不太容易了。
武同春居高臨下,目光在山谷間遊動,久久,仍一無所見。
他暗忖:「方桐不知道發現仇蹤了沒有,追到哪裡去了?以他冒充『冷麵客』時所表現的功力,倒不必替他擔憂,怕的是他年輕識淺,容易上當。
「據方大娘說,他父親遇害時,他尚在裙褓,算來已將接近二十年,不知他是如何在這短時間內查出了仇家?」
心念未已,突然發現右前下方的谷地密林中隱有屋宇,不禁心中一動,那很可能便是方桐所追仇家的落腳處。
略一思索,武同春不循山路,抄近向那片隱現屋宇的谷林瀉去。
到了地頭,只見巨松成林。
由於天色已經昏黑,林深處的景物已看不真切了。
林邊,有塊天生的巨石,大小如一幢小屋,上面刻有八個怵目心驚的大字:「行人止步,犯禁者死。」
武同春心頭大震,看來此非善地,不知方桐是否已經闖入?他躊躇了。
凡屬這等被列為禁地的所在,必有意想不到的兇險布置。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但方桐祖孫三代都對自己有恩,說什麼也不能袖手。
思慮再三,他解開劍包,把劍提在手中,以防不虞,然後舉步緩緩踏入林中。
入林院丈,目光所及,不由怦然心震,停下了腳機步。
一株巨松之下,端然坐著一對老年男女,一動不動,生像是土地祠里的土地公婆,夜色中,情況顯得一分詭譎。
仔細凝神細看,這一對老男女已白髮蒼蒼。
那老者開了口:「老婆子,有人闖禁!」
老娘冷森森地道:「多半是不認得字。」
「你錯了,是個老窮酸,怎會不識字?」
「那是窮昏了頭!」
「也許是衣食不周,三餐不繼,想求解脫。」
「唔!不管是什麼原因,規矩不可廢,老頭.依你看……」
「當然照例成會。」
兩個人一唱一和,眼睛根本不著武同春。
武同春又好氣,又好笑,這一對邪門人物,不知是什麼路道?四道目蒼,突地射了過來,有如午夜寒星。
老者招了招手,道:「喂!窮酸,你過來!」
武同春緩緩上步,迫近到丈許之處。
老嶇目芒在武同春身上一繞,道:「你到此地來做什麼?」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找人!」
「有意思,到此地來找人,找的是什麼人呀?」
「一個年輕人。」
「此地沒年輕人。」
「剛才……是否有人來過?」
老者陰惻惻地道:「老窮酸,你自己了斷吧,省得我老人家費手腳。」
目芒一閃,武同春道:「什麼意思?」
「你沒看到外面石刻的字?」、「字……沒注意。」
「別裝蒜,快快自了!」
「這……可就難了!」
「什麼難了?」
「區區還不想死里!」
「窮酸,如果你不自了,要我老人家動手,你就不得全屍了,要你自了,算是你運氣,正碰上我夫妻懶得行動,這是天大的便宜。」
武同春氣極反笑道:「區區不想揀這個便宜!」
口裡說,心裡卻在想:」方桐不知道來過沒有,以方桐的身手,這雙怪物要制他得費些手腳,他脫離視線的時間並不久,不可能如此寂寞無聲,看來方桐沒來過……」
老嫗陰陰一笑道:「老頭,世代變了,居然有人敢對我夫妻如此講話。」
老者湊趣地道:「可不是,生平第一次!」
武同春反唇相譏道:「區區活到這把年紀,也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要區區自了!」
老者怪叫道:「好哇!老小子,你還挺沉得住氣。你什麼來路?」
武同春冷冷地道:「閣下何不先表明身份?」
「你不配問!」
「彼此!彼此!」
「真是反了,你老小子是吃了天雷豹膽來的,居然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說?」
「閣下先說!」
老者偏頭向老嫗道:「老伴,這老小子不識好歹,得好好的消遣他,你說……該怎麼辦?」
老嫗想了想道:「老頭,這麼著吧,主人要是三天後不開壇祭令么,把他逮進去,留待三日後當豬羊祭品,如何?」
武同春心頭一震,聽口氣,這裡是一個神秘邪門的幫派。
老者道:「好是好,可是……眼前這口氣抹不下。」
老嫗道:「那就這樣,先切他的手足掌,要他爬著走,定然有趣。」
老者撫掌道:「對,有意思!」
武同春不由的火冒三丈,這對老怪物無疑是窮凶極惡之徒,殺之絕不為過,當下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兩位倒是一廂情願啊!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老者忽地站起身來道:「老小子,一會你連哭都哭不出來!」
老嫗也跟著起身,道:「老頭,你走開,讓我來殺殺手癢。」
老者側移了一個大步,道:「老伴,出手可得輕著點,別一下子就使他完蛋,那就沒意思了!」
老嫗翻眼道:「我知道,你省點嘴吧!」
武同春把劍提起,又放下,沉聲道:「兩位最好先表明身份,以免誤殺。」
老者突然好像聽到什麼滑稽的事似的,聳肩擠眼的。
然後哈哈大笑道:「誤殺?實在有意思,老小子,你若非昏了頭,便是失心瘋,也罷,讓你死得安心些,做個明白鬼,聽說過「嫠婦鰥夫』沒有?」
武同春為之愕住。
窒了片刻才道:「兩位的外號是?」
老者道:「那還用說。」
嫠婦是死了丈夫,鰥夫是喪了妻子,一鱉一鰥,卻自稱夫婦,天下竟然還有這等聞所未聞的怪名號。
武同春瞪大了眼道:「奇聞!沒聽說過。」
老者怒聲道:「什麼?你沒聽說過我們夫妻的尊號?」
武同春冷冷地道:「是沒聽說過!」
事實上,他真的沒聽說過。
老嫗白眉倒豎,臉上的皺紋連連抽動,厲聲道:「好哇!老小子,你是耳聾目盲,孤陋寡聞,冤枉活了幾十歲,我老太婆非好好的消遣你不可!」
陣中倏射厲芒,一鳥爪也似的手緩緩揚起,捲曲的指甲筆直前伸,至少有三寸長,有如一柄小劍,獰惡之態,令人不寒而慄。
武同春心頭大凜,「嗆」地拔出霜刃,橫在胸前,暗夜中,劍身泛出的白芒,益顯森冷逼人。
老者厲聲道:「老伴,慢著!」
老嫗氣呼呼地道:「什麼慢著?」
「這老小子的劍……」
「劍怎麼樣?」
「聽說江湖上新近出了個第一劍手,叫什麼……『冷麵客』,用的兵刃與眾不同,這老小子的兵刃,像傳言的完全一樣。」
「又怎麼樣?反正……」
「先問問清楚。」
「羅嗦,你問吧!」
老者目芒一閃,道:「老小子,我夫妻的話你聽到了,這劍是怎麼回事?」
武同春心意一轉,信口道:「他是區區的傳人!」
諸者厲聲道:「什麼,你老窮酸是第一劍手師父?」
武同春若無其事地道:「一點不錯!」
老者怔了怔,道:「還真看你不出,難怪如此狂做。老小子,你該是有名有姓的吧?」
「當然!」
「報上來!」
「閣下先交代身份,以及此間主人的來歷。」
「做夢!」
「彼此!」
老嫗揚著的手瓜一晃,道:「跟他費什麼唇舌,他願意躺著說,何必一定要他站著說呢!」
最後一個字離口,雙爪已奇幻無比地抓出,快如閃電。
白光騰起,迅厲疾划。
驚呼聲中,老嫗彈退八尺,退勢與進勢一樣快。
武同春心頭又是一凜,跟著收回劍,這一個照面,顯示出對方的功力已到了收發由心的地步,反應神速,也彌足驚人。
暴喝聲中,老者推出一掌,勢如排山。
武同春側轉身,霜刃劈山,劍氣與掌風激撞,發出刺耳的「波!波」聲,老者橫門,武同春的身形也被掌風震得晃了兩晃。
老嫗柔身再進,老者配合行動,左右夾擊。
武同春霜刃劃出,錯步旋身,分迎兩個老怪物,一招二式,快得猶如一式,彷彿劍是同時朝左右揮出,快慢不差分毫,威力半點不減。
兩老怪又雙雙退了開去。
老嫗怪叫道:「老頭,我們栽了!」
「什麼栽了?」
「在你記憶中,有過合手聯攻而不收效的事么?」
「是沒有,破天荒頭一遭,老伴,難道破例不成?」
「沒這樣的事,主人怪責下來你我擔待不起。走第二步棋吧!」
第二步棋是什麼?武同春無從想象,但他知道要殺對方不是三招兩式的事,得有一場狠斗。
眼一花,兩個老怪物消失在林中。
武同春一怔神,忖道:「下人如此,主人可知,自己的目的是追尋方桐,方桐既沒闖來此地,也就犯不著闖別人的禁地了。」
心念之中,就轉身準備離去。
一看,不由駭然,眼前景物全變,昏昧中是無窮無盡的松林,本來人林不深,一眼可以望穿的,現在全變了,那塊矗立在林邊的巨石也不見了。
倏地,他凜悟到已經陷入了上座奇陣之中。
陣勢,如不明其理,是闖不出去的,他只好定下神來,仔細觀察。看了半晌,什麼路道也摸不出來,時間一久,心神開始不寧了。
現在他明白了兩個老怪物所謂的第二步棋,便是把自己困在陣中。
這完全是意料所不及的事。
此地的主人,到底是什麼來路的,竟然能役使「嫠婦鰥夫」這類的人物,當然,不會是好路數。
「呼!」一道強勁的掌風暴卷而至。
武同春不想盲目出手,身形電挪,避開主鋒,不見人影,他感到窩囊,像這種攻擊法是防不勝防的。
當下故作不屑地道:「嫠婦鰥夫,竟是這等宿小之輩,不敢現身明斗。」
這句話生了效,武林中凡是成了名的,不論正邪,多數珍惜羽毛,不甘被人輕視。
老者的聲音道:「老小子,闖禁者死,我老人家不殺你你也走不了,將活活困死。」
老嫗的聲音接著道:「你慢慢消磨吧,至多三天,鐵打的金剛也會癱下。」
武同春不吭聲,心中在盤算著如何脫困。
再沒有動靜,兩個老怪物可能是離開了。
破陣,不是憑藉武功的,不懂便是不懂,絲毫也勉強不來。
突地,武同春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很笨,但有其道理的出陣方法,未必行得通,但值得一試。
兩個老怪物不在場監視,對他的行動相當有利。
凡屬陣勢,皆由奇門衍化,合以相生相剋之理,觸物而生意,由意而生幻。
武同春想到他笨主意,便是先杜意以滅幻,然後憑靈智之覺而脫困,主要的是入陣不深,又無人監視,故可以一試。
於是,他故意開口道:「兩位,咱們來談談條件如何?」
沒有反應,證明兩個老怪物已經離開。
武同春精神一振,閉上雙目,鎮懾心神,然後默惴入林方位,轉過身,一手持劍,一手持鞘,前伸探路,緩緩挪步。
碰觸到樹身時,便摸索繞過,但維持方向不變。
「雙目不視,幻象便無由而生。
一步一步的挪移,心情是相當緊張的,萬一被察覺,便功虧一贊。
他記得,入林不過數丈,如此法行得通,片刻便可脫出陣外。
每挪一步,都是提心弔膽的。
而事實上是否行得通他還毫無把握。
走著,走著!
突然觸及那塊刻有禁字的巨石,登時心花怒放,繞過巨石,睜眼。回身,松林依舊,了無異狀。
這辦法居然會成功,是想不到的。
一聲驚「咦」傳自林中,武同春急隱身右側。
現在,他已無所畏懼了。
緊接著,傳來了「嫠婦鰥夫」的話聲。
老者的聲音道:「人不見了,怎麼回事?」
老嫗的聲音道:「難道這老小子懂得這陣勢?」
「不可能,看他剛被困的情形便知道。」
「可是,人不見了,怎麼說?」
「我倆太託大,該引他進入陣心的。」
「現在說這話有屁用,主人要見他,人走了,如何回話?」
「他必走之不遠,我們追!」
武同春心中一動,對方主人要見自己,為什麼?對方主人是何許人物?好奇之念油然而生。
轉念一想,自己的煩事已經夠多了,何必節外去生枝。
心念之中,正待離開。
一個森冷的聲音道:「閣下不作任何交代就想走么?」
武同春暗吃一驚,抬眼望去,只見一個面目陰沉的中年文士兀立在一丈之外,竟不知何時來到的。
當下定了定神道:「朋友是誰?」
中年文士冷陰陰地反問道:「閣下是『冷麵客』的師父?」
武同春信口開河在先,不得不承認,硬著頭皮道:「不錯!」
中年文土冷電似的光芒在武同春的面上一繞,道:「如何稱呼?」
武同春道:「朋友還沒回答老夫的問話。」
兩條人影閃現當場,赫然是「嫠婦鰥夫」一雙老怪物。
「嫠婦」道:「老小子,你想溜?」
「鰥夫」接著道:「你犯了禁,想這麼離開,沒這麼便宜的事。」
中年文土陰陰地道:「隨區區夫見我們的主人。」
武同春寒聲道:「貴主人是誰?」
中年文士道:「到時自知,現在不必多問。」
武同春道:「對不起!老夫沒空!」
中年文士目中寒芒一同,道:「這可由不得閣下。」
武同春暗地一咬牙,道:「用強么?」
中年文士道:「必要時會的!」
「鰥夫」獰聲道:「老小子,你再生雙翅也飛不了,別以為你的劍術高強,一樣把你擱下。
武同春目芒逐一掃三人,冰聲道:「那就試試吧?」
中年文士沉聲道:「敝主人要見閣下,希望閣下能堂堂正正地走進去,區區加一個請字如何?」
武同春一時委決不下,明知對方不是好路道,可是又撇不下好奇之念。
「嫠婦」冷冷地道:「若非看在你是『冷麵客』的師父這一點上,可沒這等好事。」
武同春心頭一震,怎麼會牽扯到「冷麵客」,那本是自己以前的化身,方桐冒充過一次,這內中到底有什麼蹊蹺?」
這一來好奇之念倏熾,一點頭,道:「好吧,請帶路!」
中年文士一抬手,道:「隨區區來!」
說完,又向「嫠婦鰥夫」道:「兩位還是請坐鎮原地。」
「嫠婦鰥夫」轉身退走。
中年文士再次道了聲:「請!」然後舉步往林里走去。
武同春緊隨其後,心情不免有些忐忑。
這片天生的松林被布成了奇門陣勢,進去容易,如果鬧翻,出來可就難了,但現在反海已遲、只有硬著頭皮入龍潭。
松林疏密相間,穿行其間,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武同春是有心人,邊行邊默記中年文土的走法。
逐漸的,他看出端倪來了。
凡屬獨樹必轉彎,雙樹從中間穿過,三株以上樹叢則繞過,屢驗不爽,於是,虛懸的心便踏實些了。
不久,松林行盡,眼前是一座巨宅,大門洞開,門頭兩側各吊了一盞紗燈,燈上名寫了「流宗」兩個大紅字,代表什麼,不得而知。
四個錦衣勁裝佩劍武士,分立兩側,見中年文土到來,齊齊躬身為禮。
中年文士領著武同春進入大門,穿過石板鋪砌光溜溜的大院,步上頭一重廳屋的階沿。
月門外又是四名錦衣武士左右抱劍而立,面向院子。廳內燈燭如晝,椅案布置如一般江湖幫會的令廳,樑上高懸一面巨匾,刻的是「萬流歸宗」四個輝煌的金字,這排場顯示這是神秘的江湖幫派。
到了廳門邊,中年文士止步,高聲道:「犯禁者帶到!」
這五個字相當刺耳,武同春不由微呼出聲。
兩名錦袍老者,自屏風後步出,分立長案兩側,神態頗具威儀。
緊接著,一個相貌陰鷙的黃袍老人,緩緩步出,坐上長案后的高背交椅,像君王臨朝似的滿有那麼回事。
右首的錦袍老者宏聲道:「帶進來!」
武同春在氣憤中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中年文士側身道:「請進!」
他還算有點客氣。
武同春昂首而入,在案前略側,約八尺之處站定。
中年文士隨入,先朝黃袍老人施了一禮,然後退站與武同春相對的一邊。
武同春提劍拱手道:「尊駕相召,有何指教?」
黃袍老人鷹隼似的目芒在武同春面上一繞,以低沉但懾人的聲音道:「報上來歷!」
這情形像官府升堂問話,武同春氣憤在心,冷冷地應道:「賈仁,江湖無名之輩,談不上來歷。」
「假人?」
「姓氏之賈,仁義之人!」
「嗯!據報你是『冷麵客』之師?」
「不錯!」
「你的傳人被譽為第一劍手?」
「好事者的謬言,不值一道。」
「有徒如此其師絕非無名之輩,中原道上,似乎不曾聽過賈仁之名?」
「本人不屬於好名之列。」
黃袍老者如刀利芒在武同春面上注視著,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道:「因何闖禁?」
武同春淡淡地道:「找人!」
「找什麼樣的人?」
「一位年輕朋友。」
「怎會找到此地來?」
「無意碰巧。」
「上見禁牌么?」
「見到了!」
「為何仍要擅闖?」
「本人說了是在找人?」
「犯禁者死,你當已明白?」
「本座特別為你破例一次,但有條件……」
武同春心弦一顫,道:「什麼條件?」
「你師徒投效本門。」
「貴門如何稱呼?」
「流宗門!」
「萬流歸宗之意?」
「不錯,兩日後,將正式明告武林,江湖上應歸於一宗。」
「尊駕是說……貴門將君臨天下?」
「正是如此!」
武同春深深吐了一口氣,他現在才算明白這個新崛起的幫派,目的想君臨天下,那面對的當是個極具野心的梟雄。
但目前中原武林是天地會的天下,不言可諭,二場新的江湖風暴已在醞釀。
心念之中,脫根道:「天地會讓賢么?」
黃袍老者振聲大笑道:「萬流歸宗,天地會不能例外,該會是首先必須歸宗的支流。」
武同春語帶嘲諷地道:「大門主的雄圖令人佩服。」
黃袍老者臉色一沉,道:「據調查,『冷麵客』是天地會死敵,而你是他的師父,自然同仇,以你師徒的能耐,本門值得予以羅致,這就是破例的原因。」
武同春暗地一咬牙,道:「如果本人方命呢?」
黃袍老者目芒連閃,語意森森地道:「那恐怕不太好!」
「如何不好法?」
「照犯禁之例,有進無出。」
「本人生平不受威脅!」
兩名侍立的錦袍老者,齊齊面現怒容。
黃袍老老目光轉向中年文土,道:「宋掌令,該如何處置?」
中年文士躬了躬身,道:「依屬下之鄙見,門主一向寬宏大度,創業之目的在宏揚武道,領袖群倫,寧多交友,不樹一敵,這位賈朋友或有其他顧忌,請門主大智仲裁。」
這幾句簡單的話,其中包含了極大意義的。
最明顯的是不樹強敵,因為在傳聞中,「冷麵客」不是等閑之輩,弄砸了便成可怕的敵人,這也表示這姓來寧的掌令城府極深。
武同春秉性聰明,當然聽得出來。
黃袍老者沉吟不語,顯然已被說動。
中年文士接下去又道:「人有見面之情,這位賈朋友當然會慢慢地考慮。」
黃袍老者道:「掌令之意,要本座破此先例?」
中年文士欠身道:「不敢!請門主裁奪。」
黃袍老者目光掃向兩錦袍老者,道:「兩位護法之見呢?」
左首的一個道:「掌令之言有理!」
右首的一個接著道:「請門主明鑒!」
黃袍老者撫須沉吟,良久才開口道:「姓賈的,本門行事原則,非敵即友,今晚本座特別破例,不究闖禁之舉,希望你出去之後,好好考慮本應所提的問題。
請牢記,非敵即友,非友即敵,沒有中間路子可走!」
言語中仍極富威脅。
武同春淡漠地道:「本人會考慮的!」
黃袍老者頷首道:「很好,本座另提醒一句,武人一生習武,具非常之藝,應不放過成非常之事業的機會。宋掌令……」
中年文士躬下身道:「屬下在!」
「送客!」
「尊命!」
直起身,朝武同春道:「閣下請!」
這是意想不到的結局,武同春鬆了一口氣,不失禮地朝黃袍老者拱拱手,然後轉身出廳。
中年文士疾步趕上,並肩相隨。
出了大門,進入松林奇陣,武同春暗叫一聲:「僥倖!」他發現出陣的方式與來時全不一樣,如果事情鬧翻,照來時默記的方法,絕出不了陣。
不久,來到陣外巨右之前,兩人停了下來。
中年文士笑了笑,道:「賈老兄,區區自我介紹,小姓宋,賤名天培,希望能交個朋友!」
武同春略作思索,道:「好說,貴門主說得不錯,武林道上,非敵即友,本人樂於應命。」
宋天培長揖道:「榮幸之至!」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本人淺陋,從未聞貴門之名,不知……」
宋天培道:「本門開山已有一年,從未乾預江湖是非,所以不為人知,兩日後,將正式照諸武林,同時展開行動。
「敝上之目的,並非爭強圖霸,乃是鑒於武道式微,各幫派擾攘不休,故此有意予以整頓,結束數十年來混亂之局。」
話說得冠冕堂皇,武同春心中暗自竊笑,表面上平靜地道:「有理,這是非常的抱負,震撼武林的作為,可佩!」
宋天培笑笑道:「賈老兄諒有同感!」
話鋒一頓,又道:「聽說令高足『冷麵客』曾在新野搭台挑戰天地會主,可惜來某人未能恭與其盛,可惜其事未成,不過,此舉已足以震驚武林了。」
武同春含糊地應道:「年少無知,事屬胡鬧,貽笑同道了。」
宋天培大聲道:「哪裡話!這正表示令高足是個志向極高的武士,宋某人極希望將來能有機會結識。」
武同春隨口道:「當然!機會是有的。」
宋天培稍事沉吟,道:「對了,賈老兄說是為了找人入山,但不知找的是什麼人?本門在山中布有耳目,也許……能有教勞之處。」
武同春心中一動,方桐是追仇而來,可不能抖出他的底。
他心念電似乙轉,道:「實不相瞞,乃是追尋劣徒!」
宋天培似乎相當吃驚地道:「是追令高足?」
「是的!」
「令高足何故人山?」
「目前尚不知道,老夫是聞風而來。」
宋天培想了想,道:「這事好辦,區區當傳令助尋,賈老兄有話要轉告么?」
「老夫在山外鎮集等他。」
「很好!一言為定。」
驀地此刻,一條人影疾掠而至。
宋天培低喝一聲:「什麼人?」。
來人遙遙停身,應道:「掌令么,屬下有緊急事……」
宋天培急揮手道:「此地有外客,你進壇去吧!」
來人急閃而沒。
那人的聲音極熟,武同春大為困惑,看樣子,宋天培是不願意自己看到那人,該是誰?
當然,這是不便動問的。
宋天培長揖道:「賈老兄請便了!」
武同春拱手辭去,邊走邊想那耳熟的聲音,突地,他想起來了。不由心頭剛震,脫口自語:「怎麼會是他?」
從熟悉的聲音和匆匆一瞥的身形輪廓,武同春判定來的是童光武,從稱謂上,證明他是「流宗門」的人,這未免太令人駭異了。
童光武是天地會新任的巡監,身份不低,同時他也是會主千金「魔音女』」的愛人,想不到他竟然是「流宗門」派去卧底的夕奸,看來該門早就處心積慮,安取代天地會在江湖上的地位。
虎狼相爭,反過來說,未始不是武林之福。
同時,對自己完成「無我大師」遺願的行動,有極大的幫助。
突地,他想到易鐵而棄的白石玉,受「黑紗女」之託維護童光武,她似乎也在考慮加人天地會,難道他們是一夥?自己的身份,「黑紗女」與白石玉早已知道,如果他們是一路的人物,身份將很快的被拆穿。
是「流宗門」沒得到情報,還是故裝不知?想到這裡,不由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戰。
性情詭袤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又想到了方桐,他說的所謂仇家,是否「流宗門」的人?如果是,該門在山中線眼遍布,被察覺了,定會對付他。
這一想,心裡又多加了一個結。
說不定方桐已經落人對方之手,那奇陣足以陷住任何外行的高手。怎麼辦呢?這件事非求證不可,否則如何對待方大娘和「鐵心太醫」?不覺間,登上了來時追丟了方桐的山碰口。
此際已過了子夜,這種時分,除了山巒的影子,什麼也看不到,尋人自然是談不上,非逼近不能發現。
武同春心裡盤算,是留此坐待天明繼續追尋,還是先出山?心念未已,柳口下方的谷地中,突然傳來了暴喝之聲,武同春心中一動,立即彈身朝谷地瀉去。
谷地中,三條人影鼎足對峙。
武同春先隱住身形,運足目力望去,不由大感振奮,其中兩個,是錦衣勁裝武士,另一個赫然是方桐。
這兩名武士不用說是「流宗門」的弟子了。
只聽方桐冷冷地道:「兩位不要相逼太甚,在下不想隨便傷人。」
武土之一道:「朋友,夤夜在山中流連,定有目的?」
方桐道:「在下說過了是在找人!」
那武士偏頭向同伴道:「找人?剛才那姓賈的老窮酸也說是來山中找人,莫非……」
另一武士眼睛一亮,沉聲道:「朋友你……是否『冷麵客』?」
方桐怔了證,道:「什麼,『冷麵客』?」
「令師是姓賈么?」
「姓賈?這……」
「朋友到底是不是『冷麵客』?」
「你看在下像么?」
「聽說『冷麵客』是戴了面具的,朋友此刻當真是本來面目!」
「兩位錯了,在下根本不是,『冷麵客』戴面具是為了遮掩一臉的惡疤,在下可沒有疤。」
頓了頓又道:「對了,兩位剛才提到姓賈的……」
「不錯,朋友認識他?」
「有點交情!」。
武同春怕方桐把話說砸,忙飄身入場,大聲道:「兄弟,我正找你!」
兩武士下意識的向後一退,采戒備之勢,待看清了,才垂下劍,一個道:「原來是閣下!」
武同春道:「這位小兄弟是幫老夫找徒兒的,兩位賣個面子如何?」
兩武士互望了一眼,另一個道:「既是閣下的朋友,請便吧!」
方桐還沒弄清情況,愣愣地道:「賈老哥……這……」
武同春一擺手道:「我們走,趕出山大概天也亮了。」
方桐不再言語,隨著武同春上路。到了山外,村落里已傳來雞啼之聲,兩人緩下步子,四望無人。
方桐才開口道:「武大哥,怎麼回事?」
武同春把誤闖「流宗門」禁地經過,概略地說了一遍。
方桐震驚地道:「小弟料不到大哥會尾隨而來,更不會想到碰上這等事。」
武同春道:「你追的人呢?」
方桐氣呼呼地道:「空轉了一夜,根本沒發現對方的影子,也許對方根本就沒人山,走的另一條路。」
武同春點點頭道:「是有可能,到底是什麼人物?」
方桐期期地道:一小弟誓要親手誅仇,所以……請武大哥原諒!」
這一說,武同春就不再追問了。
他暗忖:「如果方桐所追是「流宗門』的人,對方耳目眾多,早已發覺,而那兩個攔截他的武士,並沒什麼表示。
「可能他說的有道理,對方根本沒入山,追到山裡來,只是一種臆測,沒親眼看到對方入山,他不肯說出仇家是誰,有心幫忙也幫不上。」
心念之中,還是忍不住道:「兄弟,你跟對方交過手?」
「沒有!」
「那你追對方……」
「事實上,對方並不知道小弟在追他。」
武同春茫然了,皺眉道:「這話怎麼說?」。
方桐喘口氣道:「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小弟昨天黃昏前,途徑白沙灣,發現有人在交手,一時好奇,在暗中看熱鬧,從雙方話語中,知道一個是天地會的密探統領,另一個便是小弟的仇家。
「當時並不知道是仇家,是在那密探統領被殺之際,叫出了對方的外號,才知道是小弟尋訪的仇家。
喝阻已不及,對方在殺人之後,立即離場,小弟只好尾隨追去,用對方身法快得驚人,竟然沒追上,不過小弟己記住對方的身形容貌……」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兄弟,你告訴我仇家的名號,也許我能替你找到線索,我絕不插手,也不驚動對方,這總可以吧?」
方桐考慮了半晌,才期期地道:「大哥不插手?」
「當然,一句話。」
「對,對方叫『萍蹤劍客』!
『萍蹤劍客』?這倒是沒聽說過,什麼名字?」
「名字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據家母說,當年對方報了號,沒提名,經過多年打聽,還是打聽不出來。」
「多大年紀?」
「中年,五十不到。」
「這麼說,令先尊遇害時,對方還是個青年劍手?」
「是的!」
「好,如果我得到線索我會通知你,可是……如何聯絡呢?」
「小弟有位親戚,住在新野西街,開了間興旺米店,叫方誌平,不會武,有消息可以在那裡留話。」
「新野西街興隆米店方誌平,好,我記下了!」
話鋒頓住,忽地想起件事來,又道:「對了,有件事忘了問你,那天在三官廟,你以『冷麵客』身份約戰天地會主,那灰衣人攜來的人頭,指是你的同路人,那是誰?」
「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
「小弟根本沒同路人,對方那麼說,我給他來個糊塗大吉。」
「這……令人費解了,那鳩工搭台,預埋炸藥的又是誰?」
「搭台是小弟化的銀子,炸藥卻不知道是誰埋的。」
這一說,情況便相當複雜了。
武同春深深地想了一陣之後,道:「只有一個可能……」
「那一個可能?」
武同春沉凝地道:「極有可能,是有第三者利用上了這個機會,目的是要炸死天地會主,或者我也是對象,第三者並不知道『冷麵客』是你冒充的,可惜天地會主沒出現,而副會主牟英山當了代罪羔羊。」
方桐目光一問道:「那攜人頭上台的灰袍人是副會主?」
春點點頭道:「不錯,他叫牟英山,聽說傷得極重,可能保不住老吁了口氣,又道:
「反兄弟你已恢復了本來面目,此後江湖上將再沒『冷麵客』其人了。」
一撇嘴,方桐道:「大哥不再以那面目出現?」-武同春笑笑道:「我現在是賈仁!」
口裡說,心裡卻想到通天宕頭,「鬼叫化」策劃的那齣戲,「冷麵客」已與「黃衣修羅」同歸於盡,而自己的容貌已復,即使現在的面目被揭穿,也沒人知道自己就是!「冷麵客」,因為「冷麵客」的另一副面目是瘡瞼人。
天包業已大明,遠近的村舍升起了裊裊炊煙。
武同春想到自己已被天地會總護法「東海大豪」江浪,誤為「真要命」,如果被對方發現方桐與自己一道,不免橫生枝節,對方桐的索仇行動當然不利。
心念之中,抬頭望了望天色,道:「兄弟,我們分手吧。我的對頭太多,對你不便,以後如見面,只以泛泛之交的態度相對就可以了。」
方桐心裡也急著要搜尋仇家,立即道:「好,大哥,就此分手,再見了!」拱手一揖,飄然而去。
武同春目送方桐的身影消失后,才舉步踏上大路,朝另一方向行去。
心裡想:「兩天之後,『流宗門』將正式崛起江湖,唯一的目標」天地會,因為只要瓦解了『天地會』,便算登上了江湖盟主的寶座。
「事實上是一霸取代一霸,可以預期,江湖將掀起血腥風暴,自己受有『無我大師』遺命,衛這除魔,得好好利用這個機會。」
「流宗門」開派立舵消息,轟動了整個江湖。
許多有頭面的人物,都應邀參加開壇大典。總舵設在距新野百餘里的內鄉山區邊緣。
天地會方面,僅派一位特使參加,這使流宗門主的龍飛大為不快,借題發揮,將天地會特使當眾折辱了一番。
這使許多有識之士,預感到暴風雨正在醞釀之中。
茶樓酒肆,一些江湖人都以流宗門的崛起,作為話題,揣測紛紛。
該門所揭示的立舵宗旨是「萬流歸宗」,稍有頭腦的,都能想到其涵意。
天地會獨霸江湖的局面,起了急速的變論。
流宗門門主鮑龍飛,據說是數十年前一代恐怖人物「人外人」的傳人。
「人外人」是一甲子前震顫武林的人物,殺人無痕,時光流逝,早已被人遺忘,僅有老一輩的,還能隱約記憶這名號。
至於鮑龍飛不知為什麼,江湖沒傳其名,這消息的來源,是無人能證實的,更不知道是如何傳出?反正是姑妄言之;姑且聽之。
襄陽,江邊酒店,各色人物離聚,喧嚷嘈雜,有如集市,談論的主題,仍然是流宗門的崛起。
角落裡,一個衣衫敝舊的老窮酸,靜悄悄地獨酌,似乎身外的任何事都與他無關,他,就是易容改裝,自稱賈仁的武同春。
他真的不關心么?不,他非常關心,只是不形於色,當然,這些街談巷議之言多半是捕風捉影,不值採信。
在這種場合之下,聲音會突然靜止,顯然事出非常,武同春心中一動,抬眼望去,也不由大感驚奇。
只見一個美得令人目眩的紫衣少女,穿行在酒座間,一副旁若無人之態。
像這類酒店,光顧的都是販夫走卒,江湖小腳色之流,單身女子照說是不會進來的,尤其看上去並非低三下四之人。
那紫衣少女妙目流波,左右顧盼,像是在找人。
場面靜止了片刻之後,起了竊竊私議。
一個尖臉削腮的年輕漢子,突地大聲道:「姑娘是找人么?」
紫衣少女掃了他一眼,沒開口。
那漢子又道:「姑娘,不會是找在下吧?」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笑聲。
本來這些人物,修養禮法是談不上的,有人吃豆腐,大家樂』」開心。
紫衣少女不怒反笑道:「不錯!正是找你。」
那漢子先怔了怔,繼而輕浮的聳肩打個哈哈道:「天上落豆腐,我趙二交桃花運了!」
座中又是一陣嘻笑,還夾著一些不三不四的風涼話。
武同春知道這女子並非普通人,那叫趙二的漢子准有樂子。
紫衣少女進前兩步,道:「你叫趙二?」
趙二嘻皮涎臉地道:「正是。襄陽一帶,誰不知道我這趙二少。姑娘如有困難,一句話。」
說完,拍了拍胸脯。
紫衣少女軟語鶯聲地道:「這麼說,你是痞子?」
趙二連臉都不紅,挑了挑眉,道:「姑娘是罵人么?」
「不止是罵……」
「要打人?」
「憑你還不值得姑娘我動手。」
「嘻嘻,有意思,先請坐如何?」
「你說夠了么?」
「你到底是哪一行的?」
紫衣少女粉腮一沉,寒聲道:「你滿嘴胡話,應該掌嘴!」
趙二偏起頭,湊過臉,色迷迷地道:「你姑娘的玉手打在臉上定然別有滋味,請打吧?」
紫衣少女道:「你自己打,重重他打!」
所有的酒窖酒也不喝了,全嘻笑著看這熱鬧。
趙二被人欣賞,更加得意了,大聲道:「自己打多沒意思……」
突地,一個震耳的聲音道:「趙二,你還想活的話,就趕快自己掌嘴。」
發話的,是一個黑衫老者,不知是何時進店的,全座登時噤若寒蟬,各自轉回身低頭吃喝。
趙二的臉一下子變小了,尖瘦的臉,收縮成了一個瑚猻面。
黑衫老者目中厲芒一閃,又道:「趙二,你沒聽見?」
趙二業已面無人色地站起,畏縮地道:「閔大爺,您……您……」
「少廢話!」
「這位姑娘是……」
「你是自己找死!」
武同春大為困惑,這紫衣少女究竟是什麼來路?從黑衫老者出頭的情形看,定非尋常人物,她來這小酒店做什麼?趙二覷了冷立在側的紫衣少女一眼,一咬牙,舉手自摑嘴巴,全座寂然無聲,掌嘴的聲音便顯得特別清脆響亮。
「拍!拍!……」
他臉頰由紅而腫,口裡溢出了血沫。
紫衣少女冷冷開口道:「夠了!」
黑衫老者接著喝道:「趙二,算你狗點子高,滾吧!」
趙二連大氣都不敢喘,手撫臉頰,狼狽竄逃而去。
黑衫老者這才向紫衣少女道:「這些狗東西,有眼無珠……」
紫衣少女一擺手,道:「我還有事,閔老爺請便吧!」
黑衫老者拱拱手,揚長出門而去。
所有在座的,現在連眼角都不敢再掃紫衣少女一下。
紫衣少女目光一陣搜巡之後,微微一笑,朝武同春座前走來。
武同春下意識的感到一陣緊張。
紫衣少女盈盈走近,笑著道:「您是賈仁賈老先生?」
頭一震,武同春道:「不錯,姑娘是……」
「我叫陳嫣嫣!」
「有什麼指教?」
「不敢,奉主人之命相邀。」
「噢!貴主人是……」
紫衣少女陳嫣嫣以極低的聲音道:「黑紗女!」
武同春全身一顫,睜大了眼,愣愣地望著紫衣少女陳嫣嫣。
心想:「想不到她是『黑級女』的手下,大概是白石玉已把信帶到,所以『黑紗女』才派人來找,也好,把事情做一徹底的解決,以免長期的精神折磨受不了。」
心念之中,沉聲道:「人在何處?」
陳嫣嫣道:「小女子帶路!」
武同春站起身來,放了塊碎銀在桌上,與陳嫣嫣走出酒店。
酒客免不了在背後又是一陣猜測談論。
武同春隨著陳嫣嫣,離開碼頭,朝僻靜的荒野小道奔去,心裡可有些七上八下,他無法預測此行見面的結果是什麼。
他自己也沒定見,只有見了面,再看事應事了。心裡亂,無話可與陳嫣嫣交談。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來到一座破廟前,廟門上泥金剝蝕的匾額,隱隱約約可辨出是「江神廟」三個字。
陳嫣嫣用手一指道:「就是這裡!」
武同春不以為奇,因為「黑紗女」的行徑本來就是神秘的。
進人廟中,人目一片破落景象,武同春下意識的皺了皺眉。
陳嫣嫣引著武同春走向一列廂房之中的一間,到了門首,輕咬一聲,道:「主人,賈老先生來了。」
房裡傳出了一聲:「唔!」
武同春一顆心不由鹿撞起來,他將要見到當今江湖中最神秘也最恐怖的女人,尤其對方是替亡妻凝碧討債的,這層關係複雜而微妙。
跨人房門,只見一個面帖黑紗的女子,側卧在木板床上。
武同春大為驚疑,旁顧陳嫣嫣道:「這……怎麼回事?」
陳嫣嫣先上前摸了摸床上人的額頭,然後退開兩步,道:「我們的主人受了重傷!」
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武同春栗聲道:「受了重傷?」
「是的!」
「傷於何人之手?」
「天地會主夫人!」
「這……」
陳嫣嫣聲音轉悲道:「我家主人……恐怕萬一……所以特地要我請老先生來,有幾句要事話先交代!」
武同春窒了片刻,開口道:「勞駕有什麼話要交代?」
床上人微微轉側了一下,略抬手一抬,聲音細弱地道:「你……請告過來。」
這是做夢也占不到的事,一代魔女,竟然變成這等模樣,她會死么?她要交代什麼?猶豫半晌,武同春終於走了過去。
距床邊三尺,略顯激動地道:「勞駕有話請講?」
床上的人喘了幾口氣,道:「你……能坐在……床邊么?」
聲音微弱幾不可聞。
武同春躊躇了。
但想到對方是亡妻的姐妹輩,不是外人,聽口氣,她似乎恨意早消,於是,硬著頭皮挨著床邊坐下。
床上的人久久才又開口道:「聽說……你閣下一定要見我……」
武同春登時一愕,對方從未稱呼過自己閣下……心念未已,背後突地中了兩指,連呼聲都不及發出,人便栽倒地面。
床上的人一躍而起,揭落面紗,赫然是個風韻十足的半老徐娘,毫不陌生,是曾見過一面的天地會主夫人。
武同春立知中計,憤極欲狂,但穴道被制,連動都不能動,當然談不上反抗二字。
這隻怪他自己沒有警覺性了。
在江邊酒店發生的那一幕,就該想到對方的來路,紫衣少女傳話時,更該盤詰一下,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會主夫人陰陰一笑道:「真要命」,現在可真要你的命了!」
武同春咬住牙不吭聲,對方仍當自己是「真要命」,想不透的是對方何以利用上「黑紗女」的名義,又何以知道自己急著要見「黑紗女」?紫衣少女陳嫣嫣悠悠地道:「夫人如何處置?」
會主夫人說道:「由太上護法自己辦吧!」
一條奇偉身影進入房中,正是天地會太上護法「東海大豪」江浪。
會主夫人笑著道:「人交給你了!」
「東海大家」振聲打了個哈哈道:「謝過夫人鼎力相助。」
會主夫人道:「好說!」
轉頭又道:「嫣嫣,我們走,這種地方憋得難受。」
兩個女的,雙雙出門而去。
「東海大豪」上前用腳尖踢了武同春一下,獰聲道:「真要命,你準備如何死法?」
武同春目毗欲裂地瞪著「東海大豪」厲聲道:「姓江的,你不嫌用這種手段太卑鄙?」
「東海大豪」怪聲笑道:「你到閻老五那兒去訴冤吧!上次算你命大,多活了五年,今天,本座要把你肢解,看你還會不會還陽復活。」
他精芒一閃,長劍出鞘。
武同春暗道一聲:「完了,想不到如此死法。」
「東海大豪」緩緩揚劍,道:「真要命,你就認命了吧!」
驀在此刻,一條人影鬼魁般出現門邊,無聲於息,武同春躺在地上,因為是面向門,所以首先發現。
不速而至的,竟然是「流宗門」掌令宋天培。
「東海大豪」是背對房門,所以沒發覺,主要是由於宋天培身手超卓,不然以「東海大豪」的功力,三丈之內是可辨飛花落葉的。
武同春大為激動,根據傳言,「流宗門」與「天地會」已經形成了對敵之勢,宋天培的出現,當然對自己有利。
「東海大豪」的長劍倏地倒轉,朝武同春的心窩紮下……同一時間,宋天培抬手,一蓬細如牛毛的亮閃閃的晶芒,射向「東海大豪」。
武伺春一震,這種暗器練成不易,相當歹毒,因為發時無聲,也不會帶動空氣,從背後偷襲的話,功力再高的人也難逃厄運。
就在劍尖即將刺人心窩之際,「東海大豪」悶哼一聲,身形蹌開,迴轉,發現了宋天培,厲吼一聲,揮劍撲擊……宋天培疾發一掌。
勁浪卷處,「東海大豪」龐大的身軀栽了下去,發出很大的聲音,他可夠狠,掙扎著想爬起來,但只起了一半,又倒回地面,四肢一陣抽扭,不動了。
堂堂天地會的太上護法,竟這樣死於暗器偷襲之下,宋天培的手段太不光明,但江湖上虎狼爭霸,是談不上武道的。
武同春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可以不死了。
但是奇怪宋天培何以來得這麼巧?想一想,忽然明白過來了。
童光武在天地會卧底,身為巡監,消息自然靈通,而宋天培如此行動,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爭霸業,殺一個高手,便少一個強敵;另一方面,認定自己是「冷麵客」的師父,值得爭取。
宋天培跨入房中,走近,開口道:「賈老兄,區區算來得及時!」
武同春道:「老夫記下你這筆人情。」
宋天培目芒一閃,道:「對方怎麼會指賈老兄是『真要命』?」
武同春反問道:「老弟認為老夫是么?」
宋天培不假思索地道:「當然不是,只能說外貌衣著有幾分相似,別人不易分辨,但區區卻可一目了然,因為區區與『真要命』曾交往過。」
「噢!」
「賈老兄身手不凡,怎會著了對方的道兒!」
「這……慚愧,一時疏忽。」
「賈老兄是穴道被制?」
「是的!」
「賈老兄,在山中時,區區說過交您這個朋友,有句話區區不得不說,不過請勿誤會區區是挾人情以求……」
「請說?」
「上次賈老哥為了找令高足,誤犯本門禁地,門主愛才尊賢,所以破例不究,目的是希望貴師徒能加入本門,共圖大業,老兄答允過要考慮,不知考慮結果如何?」
分明是挾恩以求,他偏說得這麼好聽,武同春心念一轉,道:「老夫尚未找到小徒,等找到之後再說如何?」
宋天培笑笑,又神情沉重地道:「賈老兄,聽說……令高足『冷麵客』在通天岩與『黃衣修羅』決鬥,已經與敵偕亡,老兄是不知道,還是……武同春心弦一顫,不用說,這是童光武的消息,因為通天岩那場假戲,童光武曾經目睹過。
心念電似一轉,故作驚震道:「誰說的?」
「有人目睹!」
「不對!」
「為什麼?」
「小徒不久前還在新野三官廟挑戰天地會主……」
「據說那『冷麵客』是冒充的!」
「啊!有這等事,老夫誓要查個明白。」
「還有,據說這樁事是天地會主安排的,目的要除去令徒。」
顯然宋天培有意要激使自己與天地會對敵。
武同春故意咬牙道:「老夫會查清楚,如是,老夫與天地會誓不共日。
宋天培道:「賈老兄,我們是同仇,現在區區先為老兄解開穴道,離開此地之後,再從長計議!」
說完,俯下身,用手指探索了一陣,久久無語。
武同春覺得情況不對,寒聲道:「怎麼樣?」
宋天培期期地道:「點穴的手法太詭異,區區解不開,這麼辦吧,區區先帶老兄離開此地……」
話聲未落,忽聽外面傳來一個聲音道:「稟太上護法,先別處置對方,會主業已駕到,要親自問話。」
宋天培略一猶豫,突地彈身從後面破窗而去。
武同春聽出是童光武的聲音,顯然故意示警,一顆心倏然往下沉,天地會主來到,依然是死路一條。
破窗的聲音很大,驚動了外面的人。
只聽童光武的聲音道:「怎麼回事?」
話聲中,人已衝進房中,一見「東海大豪」躺在地上,登時呼出聲,大叫道:「太上護法遇害!」
立即穿窗追去。
這動作,當然是在演戲。
四五條人影涌人,此際已是薄暮,房裡光線很暗,但武同春久處房中,沒甚感覺,一眼就認出當先的紫衫幃面人便是天地會主。
眾人齊發驚呼。
其中一個中年武士俯身探了探「東海大豪」的脈息,栗聲道:「稟會主,無救了,太上護法業已氣絕。」
天地會主重重地哼了一聲,目光四下一轉,手指破窗,厲聲道:「追,傳令兜截!」
隨行的四名高手,迅速的逐一穿窗而去。
天地會主凌厲如鷹的目光,掃向武同春,踏前數步,以厲耳的聲音道:「你還沒死,殺人者是誰?」
武同春不假思索地道:「不知道!」
天地會主一把抓起武同春,朝木床上一挫,暴喝道:「你會不知道,說,是什麼人?」
武同春咬咬牙,還是三個字:「不知道!」
宋天培曾解了他被「東海大豪」劍傷之厄,不管怎樣,他不能出賣他。
天地會主怒發如狂,再次抓起武同春,切齒道:「老狗,你不說,本座要你一寸一寸地死!」
說完,又振臂把武同春擲向地面,連打兩滾。
武同春的面具被擦落,現出了本來面目。
天地會主迫上前,一看,暴喝道:「你到底是誰?」
形跡敗露,否認無益。
武同春把心一橫,道:「無雙堡少堡主武同春,閣下看著辦吧!」
天地會主似相當震驚,栗叫道:「武同春……你……武同春?」
武同春咬著牙道:「一點不錯。」
天地會主木立無語,因為他是蒙了面的,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表情。
該死的便活不了。
武同春本以為可以不死了,想不到情況又起了變化,如果宋天培不說那麼多廢話,早早離開,便沒事了。
現在又落人天地會主之手,算死定了。
久久,天地會主才又開口道:「武同春,你是要死還是要活?」
聲調是異樣的。
武同春有些困惑,但面對死亡,不逞去細想,一挫牙,道:「悉聽尊便,在下全不在乎!」
天地會喃喃地道:「冤孽!」
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武同春大感茫然。
天地會主又道:「殺死本會太上護法的是誰?」
「在下說過不知道!」
「說謊,你是目擊者,而且殺人的目的必是想救你,快說?」
「在下不知道對方來路,是個中年人。」
「是真話?」
「此刻沒說假話的必要。」
「嗯!武同春,你如果想活的話,本座可以網開一面……」
武同春脫口道:「但有條件是么?」
天地會主沉重地道:「不錯,你很聰明,說對了!」
武同春知道買命的條件是不可能簡單的,冷冷地道:「什麼條件?」
天地會主沉吟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道:「說起來也簡單,你跟你妻子華錦芳避地而居,永不再出江湖。」
提到華錦芳,武同春不由激動起來。
先前誤會她不守婦道,與白石玉有私,結果證明白石玉也是個女人,誤會冰釋,以夫妻之義而言,自己對不起她。
可是自己與「黑紗女」之間的事未了,而華錦芳是仇人之女,事實改變不了。
更重要的,自己已經誓言要完成「無我大師」遺願消滅天地會,解救武林蒼生,怎能杜絕江湖呢?心念之中,吐口氣,道:辦不到!」
天地會主大聲道:「什麼,你說辦不到?」
武同春橫定了心,道:「是辦不到!」
天地會主眸中凌芒大張,厲聲道:「你想死?」
「死的威脅改變不了在下!」
「你什麼理由?」
「人人有難言之隱,無法奉告,但在下說的是實心話,如果在下佯作答應,心口不一,那是乞命,在下不屑為!」
「你想成名?」
「在下根本無視於虛名!」
「有未了之事?」
「可以這麼說。」
天地會主沉默不語,但目光卻不斷在變幻,顯示他有所打算。
武同春心裡想:「天地會主之所以如此做,可能是因了副會主牟英山的關係,因為牟英山是妻子華錦芳的父執,曾以石錢標記維護她的安全,可是牟英山先後殺了『無我大師』,江姥姥……等與自己有密切關係的人,血債必須要討……天地會主的聲音突地轉厲道:「你真的不想活?」
「無所謂,身為武士,何必斤斤計較於生死。」
「你真正目的是什麼?」
「無可奉告!」
「噢!武同春,人死了,一切落空,你能得到什麼?」
「原則問題。」
「你要爭原則?」
「是的!」
「本座現在毀你,只是舉手之勞,這是什麼原則?」
「任何人都有他做人應事的原則,殺或不殺,當也是閣下的原則。」
天地會主又告默然,久久,突地目暴凶光,手掌徐徐揚起……此刻,武同春只消一個念頭,或是一句話,就可以不死,但他不屑於這樣做,他是真武士,堂堂無雙堡的繼承者,他雖然不好虛名,但卻不能不顧先人的名聲,他不願詭言乞命,出賣人格。
死亡的陰影,再次籠上心頭。
這樣的死,他當然不甘心,但他沒有別的路走,也無法答應對方的條件。
天地會主的手掌沒有劈落,再次開口道:「你不答應?」
「無法答應。」
「……」
「要與本會作對到底?」
「為了什麼?」
「武道!」
「你死了,武道何在?」
「身為武士,有為有不為,死,算得了什麼!」
「你是在迫本座殺你?」
「閣下儘管下手,在下絕不皺眉,不過,閣下將被普天下的同道所唾棄。」
「什麼意思?」
「『天地會』以天下第一大幫派自居,堂堂會主竟然利用婦人女子行使詭計……」
「住口!」
「怎麼?難道閣下也會臉紅?」
天地會主眸中凶光倏斂,吁口氣,道:「真是冤孽!」
又是冤孽,武同春滿腹狐疑,對方一再說「冤孽」二字是什麼意思?心念之中,忍不住脫口道:「什麼冤孽?」
天地會主沉默了片刻,跺跺腳,道:「好!本座給你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讓你心服口服!」
說完,彈指連點,解了武同春被制的穴道。
此舉,大出武同春意料之外,天地會對武林同道,生殺予奪,一向只問目的,不擇手段的,而現在對方竟然一反平時作風,給可怕的敵人機會。
當下站起身來,一時不知該怎麼說。